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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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月二十八日已时时分,织田信长第三次派遣不破河内守大人作使者前来转告他的话:“现在是否还愿重新考虑投降之事?”
长政公反复思考后说:“招降的好意永远难忘,不过,无论如何我也要在此城中切腹。唯内君与小女乃妇孺,她们与信长公有血缘关系,请转告他,回头把她们给他送去。承信长公的特别好意,请求免其一死,并照拂她们的今后。”
长政公恳切相求。他先让河内守大人回去,然后再慢慢规劝夫人。对长政公来说,自己如此苦口婆心地相劝,夫人仍然决意和自己一起死的心情是多么令人可恼啊!想起两人的婚姻,到今年为止,前后不过六年,极其短促,而且这几年中,世道又极不太平。有时主公要去遥远的京城或江南的军营,没有过上一天安心的日子,因此,夫人想和主公同去极乐世界过永远和睦生活的愿望决非非份之念。然而,长政公是一位男士,同时又颇具怜悯心,他实在不忍残杀年轻的妻子,而是千方百计地拯救她的生命,他还特别想到了孩子们的将来。
总之,长政公变化各种手法,对夫人晓之以理,总算使夫人答应活下去。她决定带着小姐们回故乡去生活,少爷们虽然年幼,落入敌手也是危险的,于是把长子万福丸少爷托付给越前国敦贺郡的朋友,于二十八日深夜,由一位名叫木村喜内介的侍从陪着,将他悄悄送出城去。他们又决定把最小的少爷寄养在该国的稻田寺内,这也是在夜间由小川传四郎和中岛左近两位武士及乳母陪伴着,坐船到靠近福田寺的湖边,并在茂密的芦苇丛中躲藏了一阵。
二十八日夜间,夫人和长政公换杯互饮永别酒,两人怀着无尽的缠绵依恋之情,说了许多话。漫长的秋夜不知不觉地到了黎明,到东方出现鱼肚白时,夫人道声“再见”,在城门口坐上了轿子。后面的三顶轿子上分别坐着三位小姐和她们的乳母,她们由夫人出嫁时从织田家跟来的一位娘家家臣藤掛三河守率领的军卒前后护卫,此外还有二、三十名女侍相随,离开了小谷城。
长政公送夫人到轿边。这天清晨,他穿上了最后一身衣裳--佩有黑色扎袖带的盔甲,外披金线织花锦缎的袈裟。车辆即将启动时,长政公对夫人说:
“以后就拜托你了,好好生活下去!”
他的声音坚定、有力、干脆。夫人也刚强地说,
“愿您充分展示自己的智慧和武艺!”
她没有哭泣,一直强忍着,真叫人钦佩。两位幼小的小姐由乳母抱在手中,还分不清东西南北,什么事都看得出神,而茶茶小姐却一再回头顾盼父亲,大发脾气地嚷:“我不走,我不走!”不论如何好言抚慰也不停止哭泣,随行者见此情景该有多么悲痛。
不过,以后这三位小姐个个出人头地,茶茶小姐成了淀夫人,初小姐成为京极宰相的常高院夫人,最小的小督小姐幸运地成为当今将军家的夫人,这些当时又有谁能料到呢?命运的好坏真是不可知呀。
信长公收容了阿市夫人和外甥女们,大喜。
“你们跑回来的主意很对!”他亲切地说,“对浅井,我是那么苦口劝其归降,但他执意不听,看来他是个珍惜名声的了不起的武士。我的本意并不想让他死,可是,我也有一个武士要强的意气,请妹妹宽恕。你长期受困在城内,一定受了不少苦吧?”
话语同充满骨肉之间不同寻常的感情,亲密无间。他立刻把妹妹和外甥女托给织田耕辅守大人,令其好好照顾她们。
二十七日早晨,战斗一度停歇。这时,信长公亲自登上京极因尾军营,向全军发布命令:“市夫人已经回来,众军士不要再有任何犹豫,应一举攻克城池,让浅井父子切腹而死!”因为他下了一鼓作气攻陷该城的命令,军卒们“冲啊,冲啊”地发出震天动地的呐喊声,开始攻城。
这时,久政公的军营中只有八百援军据守,四面的工事都已加固,但是数不尽的敌军在柴田修理之介大人的亲自率领下,已爬上围墙,正勇猛地攻进来。久政公知道此刻已是最后关头,命井口越前守大人与敌军拼杀一阵,自己剖腹自杀,帮助斩下首级的是福寿庵大人。有个名叫鹤松太夫的舞贵人也在场,据说此人一直跟随久政公,所以曾向主公请求这次也让他跟着同去,他喝过告别酒,目睹久政公自戕后,又帮助福寿高大人斩下首级,自己才来到大厅最下面的房内剖腹自尽。此外,自戕身亡的还有井口大人、赤尾与四郎大人、千田采女升大人、胁坂久左卫门大人。
年迈的久政公遭此下场真是可怜,可是细细想来,这全是他自己的不是。在此之前,本可尽早按长政公的主张,对朝仓大人死心就好了。他缺乏看透织田大人势力的眼力,便是要尽毫无意义的情份,终于遭此惨败,这又能怨谁呢?不仅如此,在战斗的进退、出击的最佳时刻等问题上,久政公本来完全可以退在一边不插手,却每每出场干扰长政公的谋略,使应该得胜的战斗始误战时,痛失良机,这类事也不知发生了多少次。虽说织田大人具有天魔之锐势,但是,如果能放手让长政公去指挥,也不会遭致如此败局。
浅井家第一代亮政公和第三代长政公都是相当杰出的名将,只因第二代久政公心胸狭窄,浅见无谋,才遭到灭亡。想到这些,我还是最同情长政公,倘若打得顺手,他本来具有置信长公于死地的才干,可是,长政公听从了父亲的命令,自己断送了自己的好运。对此,就是我等之辈,只要一想起来便不禁万分焦急、窝心,更何况夫人呢!不过,这也因为长政公太孝顺,乃是万般无奈的事。
久政公的营寨是二十九日午时失守的,之后,柴田、木下、前田、佐佐手的军队合兵一处前来攻打大营。长政公只带五百名亲随武士出击,狠狠骚扰敌军,然后又迅速撤回。敌军进攻时施放一通黑烟,猛攻猛打,但想要攻上围墙的敌兵都被推倒踢翻,一个也没能攻进大营。二十九日夜,久攻不下的敌军休息,到翌日九月一日再攻。
长政公直到这时还不知道父王已死,问随从武士:
“下野守大人怎么样了?”
“王爷昨日已自戕身亡。”有人答道。
“我做梦也没想到。听此讯后,对此世间还有何可眷恋?我要以最后一战凭吊父亲大人,而后追随他而去。”
巳时时分,长政公仅率二百武士杀出阵来,奋斩蜂拥而上之敌,毫不退却。柴田、木下的军兵把他们团团围住。只杀得身边仅剩五、六十人时,他们一字排开,想退回大营。这时,敌军已攻占大营,紧闭营门。他们便退进营门左侧的赤尾美作大人的临时住所,不久,长政公切腹自戕,帮助斩下首级的是浅井日向守。随长政公一同自戕的武士以日向守为首,还有中岛绅兵卫、中岛九郎次郎、木村田芦次郎、木村与次、浅井兴久、胁坂左助等人。
敌军听从信长公的命令,千方百计地企图生俘长政公,然而,著名强将必死之决心使敌兵无机可趁,待他们攻入临时住所时,得到的只是长政公的首级。
被生俘的武士有浅井石见守、赤尾美作守和赤尾新兵卫,这三人武运不佳,蒙受了绳缚之耻。他们被解到信长公前,信长公说:
这些人都煽动其主子长政谋反,到头来还是害了自己呀!”
石见大人是个顽强的人,他说:
“我主浅井长政可不是织田大人那种表里不一的大将。”
信长公勃然大怒,喝道:
你充其量是个被活捉的武士,还懂得什么表里?”
他用银枪底部对着石见大人头部连戳三下,可石见大人毫不怯懦地痛斥:
殴打手脚被缚的人,能说你有肚量吗?这可有悖于一个大将的品格啊!”信长公终于亲手杀了他。
美作大人规规矩矩地呆着。信长公道:
“这一位嘛,年轻时就享有英勇盛名,被传颂得神乎其神,何以落到这般糟糕的地步?”
“总之,在下已衰老,才有此结局。”美作大人答道。
信长公下令:“饶他一人不死。”
“此外别无奢望。”美作一心希望立刻告退。
信长公再次下令说:“既然这样,就再照顾一下他的儿子新兵卫。”
美作大人回头看看自己的儿子,说:
“不,还是谢绝的好,我不能无动于衷地受主公欺骗。”
信长公听罢哈哈大笑起来,他说:
“老家伙,你还不相信我吗?我在你的眼中就是这样一个骗子吗?”以后,他真的饶恕了新兵卫大人。
小谷的夫人自从听到夫君长政公自戕的消息后便闭门不出。信长公每天巡营,有一天来看望妹妹,他说:
“你确实有一个儿子。如果他还健在,我可以接来抚养,让他继承长政。
一开始,夫人无法揣摩兄长的真心,回答说:“我不知道他现在的情况如何。”信长公说:“唯有长政才是我的敌人,孩子又有何罪过呢?因为这孩子是我的外甥,我是可怜他才向你打听的。”
夫人心想,兄长是这样为我着想呀,于是,渐渐放下心来,就把万福丸少爷隐匿之事说了出来。
接着,有使者前往越前国的敦贺郡,对木村喜内介说,我是来领大少爷回去的。喜内介想了想,回答说,少爷已经由我一人作主,被我杀了。之后,一再有人来说,夫人一直在催促:“哥哥已经这样表示了,我们还是硬把小孩藏着,会有负于兄长一番好意,我也很想见见健康的少爷,请尽快将他送来。”喜内介虽然心中存有疑念,不过想到少爷住处的秘密既已暴露,也就只得陪着万福丸少爷于九月三日来到江州木之本。
木下藤吉郎出来迎接,领定少爷,然后回禀信长公。
“把这个人和孩子一起杀了,用签子将他们的首级穿起来示众!”信长公下令。
藤吉郎听了竟也十分犹豫,说了句:“这之前您说过……”
没想到遭到了信长公的呵斥,无奈只得按令执行。两人的首级与长政公、朝仓义景公的首级一起,涂红后示众。翌年正月,把首级装在方形角盒中,送给三都的诸侯们助酒兴。
信长公因长政公的威胁曾几度险遭不测,对他有着深仇大恨。不过,说到底,还是他先违背了自己的誓言,至少看在同胞妹妹悲哀的情份上,不该对亲戚如此绝情。利用手足之情欺骗阿市夫人,杀死天真无邪的孩子,更是残忍之极。后来,到天正十年夏天,信长公在本能寺死于非命①,不仅是由于明智将军的反叛,同时也是众人心个对他积怨太深所致吧。因果报应是可怕无情的。
后来的太阁殿下木下藤吉郎就是在这时开始发迹的。这次攻城以柴田大人为首,众将各显神通,其中以藤吉郎的功勋最为卓著。信长公大喜过望,把小谷城、浅井郡、半个坂田郡和犬神郡封给他作领地,使之成为镇守江北的主将。当时,藤吉郎大人说,小谷城人少难于防守,于是移至我的故乡长滨,那时,那地方叫今滨,现在才改称长滨的。
那么太阁殿下秀吉公又是什么时候恋上小谷长政公夫人的呢?夫人离城时曾对我说:“我很想带你一起走,不过,有朝一日,我们会走得很远,你还是留下吧。”她的话真是令人感激。我原先抱着一死的决心产生了动摇,从车后趁乱溜了出来,为了从头至尾地了解战斗的全过程,就在城里躲了一两天,可我又想到夫人身边去,遂来到上野守大人的阵地。大人说:“这是我喜欢的瞽者艺人。”所以,我有幸没被严厉盘问就被留用了。
这样,到秀吉公迁来时,我又成了他的随身侍从。第一次秀吉公与夫人见面时,一到大殿上便深施一礼,恭恭敬敬地说:“我叫藤吉郎。”夫人也毕恭毕敬地鞠躬还礼,慰问先锋官的劳苦。
秀吉公说:“我这次并无军功,却得到浅井大人领边的封赏,接替长政公,实在不敢当,这是一个武士的荣耀。今后,无论何事,我都愿按老规矩治理江北,并要学习牺牲之大将的英勇。”接着,他又说:“因为是在军营中,想必夫人生活多有不便,不知还缺什么生活用品?您就尽管提出来吧!”
这些话说得很温和,他竟是一个出人意料之外的和蔼可亲的人。他还特别对小姐们表示好感,总是很高兴地说:
①1582年,织田信长为救丰巨秀吉宿营本能寺,明智光秀反叛,从丹波龟山城返回后袭击信长,迫使其自杀。
“这位小姐是大姐姐把,来来,让我抱一抱。”
说着,他抱茶茶小姐坐在他的膝盖上,问道:
“你几岁啦?叫什么名字?”
茶茶小姐并未明确地回答,只是不情愿地被他抱着,大概她心里在想,这就是攻陷父亲城池的敌军头子吧。她那幼小的心灵中似乎也埋下了仇恨的种子,突然指着秀吉公的脸说:“你很象只猴子呀!”
秀吉公有点尴尬地说:“对了,我象个猴子。小姐长得和你母亲一模一样啊!”他哈哈大笑着掩饰过去。
此后,秀吉公再忙也来看望,从不间断,总要给小姐们送些东西,对她们进行特别的关照。夫人也说:“藤吉郎是个靠得住的人,”不再保持戒心。
我现在想到,-这是不是倾国倾城的夫人的美貌立刻引起了秀吉公的注意,因而在悄悄地爱着她呢?按理说,夫人是主君信长公的胞妹,对一个武土家臣来说,她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所以,那时秀吉公未必敢打什么主意。不过,秀吉公是个一旦开始做事便处处小心从事的人,即使眼下有身份之差别,但世事往往变幻无常,兴衰枯荣、大起大落的变化是战国时期的惯例,所以在漫长的岁月里,他会不会有朝一日对这位夫人抱有某种企望?凡夫俗子难以揣测英雄豪杰的内心,然而,我总觉得这也未必全是我的胡乱猜疑。
信长公命秀吉杀害万福丸少爷的时候,秀吉公迟疑得非同寻常,他曾一再劝说:“饶恕这样一个小少爷会有什么事呢。这样,就可让他继承浅井大人的家名,您给他施恩反会使天下太平,我以为这是仁义两全的办法。”信长公不听。秀吉公便说:“倘若这样,务请主公把这事交给别人执行。”他不知不觉之中进行了抵制,为此,信长公大为不快,严厉训斥地说:
“你这次太倨功自傲了!毫无必要地进谏,还拒不执行命令,要让别人去干,这是何意?”
秀吉公垂头丧气地退了出来,据说他最终还是杀了长政公的儿子。联想起各种情况,秀吉公杀害万福丸少爷一事一直受到夫人的记恨,这是很可悲的。要在平时按令行事倒也无可奈何,可这一回信长公还下令将首级穿起来示众呢!这项任务转来转去,最后还是落到秀吉公身上,这究竟是可笑还是可怜呢!以后,秀吉公和柴田大人争夺阿市夫人,虽然恋爱没能成功,但是最后他消灭了胜家公夫妇,把他们当作不共戴天之敌,也是由于这一段因缘所致吧。
当时,信长公内心打算不让市夫人听到少爷被杀的消息,按说不可能有谁会把这件事说出来,然而,也许是因为首级示众被大家看到,世上的传闻流入夫人耳中的缘故,她渐渐有所察觉并肯定想到了这一结果。待秀吉公来后,情况好象反而更糟。
有一天,夫人问秀吉公:“那以后,越前怎么一直不来信呀?少爷究竟怎么啦?我常做恶梦,十分担忧。”
“是啊,我一点也不知道,要不现在派个人去看看。”他若无其事地回答。
“不过,不正是你把少爷领走的吗?”夫人的声音平静而又尖锐。
据夫人身边的侍女们说,当时夫人脸色铁青,狠狠瞪了秀吉公一眼。从此以后,秀吉公在夫人跟前便失去了好感,夫人渐渐疏远了他。
信长公在短短的时间里就灭掉数国,将这些诸侯国全并入自己的领地。他犒赏将士,一一处置投降军卒及军务。九月九日在歧阜城中庆祝菊花节。重阳节每年如此,一到这时,大小诸侯穿上盛装前来致礼,一派难以表述的仪式的景象,据说尽是些看了让人惊异的事。
夫人称自己有病,在江北待了一阵,闭门不出,拒绝与任何人会面,到了这个月的十日,决定马上回尾州清洲的故里去。当时,信长公把歧阜的稻叶山作为大本营。对夫人来说,静谧的清洲城倒是个很合适的地方。夫人说,中途想去竹生岛朝山。所以我和女侍们也要同行。大家在长滨上了船。
这时,伊吹山上已经积雪,湖上特别寒冷。在这清静的早晨,远近的群山一览无遗。女侍们都依在船舷边,惜别多年来生活习惯了的地区。大雁响彻天际的鸣叫声,振翅飞翔的海鸥,使众人潸然泪下。随风格曳的芦苇叶的响声和波浪中跳跃起舞的鱼儿又催人不胜悲戚。
船到达竹生岛湖面时,夫人说:“请在这儿停一下。”大家都不知道夫人有何事,十分纳闷。不一会儿,夫人在船头重新放好经文桌,面朝正面湖水合掌,静静地默念经文。那尊石塔十有八九就沉在这一带的水底吧!直到这时,我们才想到,原来夫人说要来竹生岛是因为这个缘故。
渡船在波浪间摇摆,在某处漂曳,此间,夫人烧着香,瞑目专心地念着“南无德胜寺殿天英宗清大居士”。由于她合掌的时间实在太长,据说身边的亲随都很担心她会不会从船舷翻身入水去葬身水底。她身边有人悄悄地攥紧了夫人的衣服下摆。而我呢,只能听到夫人手上那佛珠发出的声响,浓烈的线香味真叫我难受。
后来,夫人上了岛,暂居寺院斋戒祈祷一夜,翌日来到佐和山,歇息一两日后出发,一路顺风地安抵清洲城。家乡亲人为夫人备好上等住宅并前来迎候,称她为“小谷夫人”,对她关怀备至,生活上没有任何不便之处。
可是,夫人除了热衷于抚育小姐们长大成人和早晚默念经文之外,再也没有其他什么事可做。没有一个来访的客人,过着完全与世隔绝的寂寥生活,过去注意夫人的人很多,各种事分散了她的注意力,而现在,她只是终日呆在黝黑的房间里,无所事事地度日,连短短的冬日也显得格外漫长。夫人心中自然想起去世的丈夫的形象,回忆起昔日那些一去不再复返的种种往事,不路悲叹。她毕竟出身于武门名家,遇事忍耐力极强,很少当着人面哭泣流泪。不过,这时候她的亲随只有我们这些人,所以,她那绷紧的神经大概也有所放松吧。只是在这种场合,她才深深地沉溺在悲伤之中,在空无一人的里屋,想起什么往事便低声哭泣,我们走过廊子时偶尔可以听见。总之,这段时间夫人常常泪湿衣袖。
就这样年复一年,时光象梦幻一样流逝。我们每年劝夫人春天去赏花、秋天去赏红叶,以改换心境,夫人却说:“我不去了,你们去吧。”看来她打算过脱离红尘的生活,和女儿们在一起就是她最大的消遣,我听到她高兴得发出笑声,大都是这种时候。幸好三位小姐个个长得健康,身材也一天天长高了,最小的小督小姐最早能独立行走,并断断续续地说话。夫人每看到这般情景就会想到,要是死去的丈夫能够活着该多好,这又成了她饮泣的起因。
与夫君生离死别之后,作为一个母亲,最难忘的就是万福丸少爷的死,这使她永远痛心,由于见识太少,自己把儿子交给了敌人,才会发生那种悲剧,欺骗者固然可恨,可受骗上当的自己也抱憾不已,总是耿耿于怀。再说,寄养在福田寺的最小的少爷现在情况又怎么样呢?幸好信长公并不知道还有这个孩子,所以他可能已经幸免一死了。虽说如此,可是夫人是在这孩子吃奶的时候与他离别的,自那以后就再未听到他是否安好的消息。夫人嘴上不说,每逢刮风下雨,她却无时无刻不在思念这个小儿子。因此,她就更疼爱小姐们,甚至把对两位少爷的母爱也献给了她们。
京极宰相高次公大人那时大概十三、四岁吧,后来他当了信长公的侍僮,成人之前曾寄养在清洲,他常常到夫人的住处来玩。无需多说,这孩子本是浅井家的统帅江北诸侯王佐佐木高秀公的遗腹子,因此,他本来理应做近江国的藩主,可是,其先主高清出家入佛门时隐居于伊吹山麓,其领地中浅井大人的势力很强,因此,他们提心吊胆地生活着。那一年小谷城陷落之时,信长公出于施恩、笼络江北的考虑,特地叫来这个孩子,让他做自己的侍僮。以后,在天正十年六月,他参与惟任日向守的反叛,和同伴安土万五郎一起攻下长滨城,此外,在庆长五年①九月的关原战役中,大坂人背叛后,仅用三千兵力固守大津城以对付一万五千名敌军的就是他。
然而,当时还看不出他具有这种顽强敢闯的性格。按其年龄说,这会儿正是淘气的时候。他虽然出身贵族,幼年时的生活却完全是默默无闻的,总有一种战战兢兢的可怜相,来到夫人住处时也很少说话,老老实实地呆着,所以象我这样的盲瞽者甚至不知道位是不是在眼前。这个孩子的母亲是长政公的胞妹,因此,他和小姐们是表兄妹关系,而夫人则应是他的姨母。所以,夫人每当思念万福丸少爷的时侯也就更加伶恤这个孩子。她说:“让我来替代你的母亲吧,没事的时候随时来玩。”夫人很疼爱他,还夸奖他:“这孩子不声不响,可挺有主见,准是个聪明伶俐的人。”
①即公元1600年。
的确如此。他和阿初小姐结婚是七、八年以后的事情。当时,小姐们还小,根本就没谈起过这件事,但是这个孩子悄悄地爱着茶茶小姐,其程度超过了对阿初小姐的爱。他若无其事地跑来,不就是为了来偷看小姐们的容貌吗?当然,没有谁察觉到这一点。我倒觉得,一个小孩子象大人一样沉着冷静、沉默寡言,老是跑到夫人住址来,这里面一定会有文章,要不然,不可能没有什么有趣的事却老是跑来无聊地呆坐。只有我对他的目的略有察觉,隐隐然感到其怏怏不乐,曾悄声告诉侍女们:“那孩子好象看上了茶茶小姐。”可侍女们都嘲笑说,这是盲人的乖张。没有人听了当作一回事。
夫人在清洲居住时期是从小谷城被攻占的天正元年秋天至信长公去世那年秋天为止,前后共十年,实足九年。光阴似箭,过去后回头再看真是一点不假,游离天下之乱,全然不知何时何地会爆发战争,悄然无声地生活九年之久,确是漫长的。夫人终于不知不觉地忘记了悲哀,无所事事时又开始抚琴聊以自慰。弹琴是我喜爱的事,又能排遣忧郁之情。受夫人的影响,工作之余我也练起唱歌和三弦,提高技术,努力练得使夫人满意。说到唱歌,那首叫做“隆达节”的小调便是那时开始流行的。欧中唱道:
未知体处何物降,
霰珠、初雷或冷霜?
同枕紧抱度良宵,
情热融尽冰雪霜。
……
醋意妒火中烧,
抓起枕头就抛,
枕别抛,别抛枕,
小小坟头何罪有?
更为奇妙的歌词是:
送姬一根腰带,
竟遭愠怒指摘:
“别人用过的软带!”
“若谓此带柔软,
玉肌岂不软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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