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书农小说网友上传整理达夫妮·杜穆里埃作品牙买加客栈全文在线阅读,希望您喜欢,一秒钟记住本站,书农的拼音(shunong.com)记住本站加入收藏下次阅读。

“干农活的人,爪子能保养成这样真是很不错,”他说,“我本来还担心你的手会又红又粗。男人最讨厌的事就是给他倒酒的是只很难看的手。这倒并不是我的客人特别挑剔,而是牙买加客栈以前还从来没有过吧妹。”他装模作样地向玛丽鞠了个躬,放下了她的手。

“佩兴斯,亲爱的,”他说,“给你钥匙。拿瓶白兰地来,看在上帝的分上。我渴了,就是把多茨玛利湖[位于牙买加客栈以南两英里处,系博德明沼地最大的天然湖。传说当年亚瑟王身负重伤时就躺在这湖边,并命他的忠实追随者贝德维尔把他的神剑扔进湖里;剑扔出去后,湖里伸出一只手将剑接住,并挥舞了三下。另据传说,十七世纪中期,当地有个治安官,他将灵魂出卖给了魔鬼,要用一个带孔的贝壳吸干多茨玛利湖的湖水,后遭地狱猎犬的追踪而亡命博德明沼地,死后阴魂不散]的水全给我喝了,也解不了这渴。”她妻子闻言,赶紧穿过房间,消失在过道里。乔斯又剔起了牙齿,时不时还吹一两声口哨。玛丽吃着抹了奶油的面包,喝着乔斯放在她面前的茶。她感到额头一阵裂开似的疼,身体已经支持不住了。眼睛被煤烟熏得直流眼泪。但她仍然专注地注视着姨父,她已经察觉到佩兴斯姨妈流露出的紧张情绪。她觉得,从某种意义上讲,她和姨妈在这里就像是落入陷阱的两只老鼠,无处可逃。而乔斯就像只恶猫,把她俩玩弄于股掌之上。

过了一会儿,他妻子拿着白兰地回来了。她把酒放在丈夫面前,把熏肉煎好,给玛丽和她自己盛上。乔斯喝着酒,闷闷不乐地瞪着眼前,用脚踢着桌子腿。突然,他砰的一拳砸向桌子,桌子上的杯碟一阵晃动,一个大盘子掉在地上摔碎了。

“我告诉你,玛丽·耶伦,”他嚷道,“我是这房子的主人,我要你知道这一点。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在店里作帮手,招待我的客人,我一根手指头都不会碰你。但是,上帝作证,你要是叽叽呱呱胡说八道,我非砸扁了你不可,直到你像你的姨妈一样,我给什么就吃什么。”

玛丽在桌子另一边面对着他,两只手放在下边,免得他看见它们在颤抖。

“我懂你的意思,”她说,“我这人没什么好奇心,这辈子也从来没有嚼过舌头。你在店里干什么,你和什么样的人来往,对我并不重要。我只在店里做我的事,我没有理由去抱怨什么。但是,如果你以任何方式去伤害佩兴斯姨妈,我告诉你:我立马离开牙买加客栈,去找治安官,把他带到这里来,对你诉诸法律。完了后,你要砸要打,悉听尊便。”

玛丽的脸色已变得苍白。她知道,乔斯现在要是朝她大吼大叫,她准会大叫一声瘫倒在地,就此被他征服。她这振振有词、情不自禁的一番话完全是出于对那可怜而绝望的姨妈的同情,不吐不快。但她却有所不知,正是这番话救了她自己。她那端倪微露的气势镇住了眼前的男人。只见他往椅子后面一靠,软了下来。

“说得好,”他说,“说得真是好。我们总算知道了,咱们家的房客是何等角色。你要是敢挠挠她,她就会向你露露爪。好吧,亲爱的。没想到,你我还是同类。如果咱们要玩,咱们就一起玩。有一天,我会让你在牙买加客栈有一份工作,一份你从来没有干过的工作,男人的工作,玛丽·耶伦。让你玩玩生死。”玛丽听见身边的佩兴斯姨妈倒吸了一口凉气。

“哦,乔斯,”她低声说道,“哦,乔斯,别!”

她的声音充满了焦急。玛丽惊讶地瞪着她。她看见姨妈俯身向前,示意丈夫别再说下去。她脸上的急切之情、眼中的痛苦之意让玛丽觉得比这天晚上所发生的任何一件事都可怕。她突然感到一阵恐惧、一阵胆寒。是什么让佩兴斯姨妈如此惊慌?乔斯姨父刚才想说的是什么?一种急切而可怕的好奇心油然而生。姨父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起来,睡觉去,佩兴斯,”他说,“一看到你那个死脑袋在饭桌上,我就来气。这个姑娘和我倒是能够互相理解。”

佩兴斯姨妈立即起身,走到门口,徒劳而绝望地又回头看了一眼。只听她吧嗒吧嗒上楼去了。房间里只剩下乔斯·默林和玛丽。乔斯将空白兰地酒杯从面前推开,在椅子上抱臂而坐。

“我这人有个弱点。我告诉你那是什么,”他说,“那就是酒。那是一种诅咒,我知道。但我自己戒不了。总有一天,我会因此而玩儿完,或因此而有一份好工作。过去有段日子,我是一滴酒都不多喝,就像今天晚上一样。可后来我觉得渴,我就去喝酒。一喝就是几个小时。权力、荣誉、女人、上帝的国度都会朝我滚滚而来。这时我就会觉得自己就是国王,玛丽。我觉得整个世界都捏在我的手心里。那是天堂,也是地狱。接着我就会说话,不停地说,直说得我他妈所做的一切都漏进这四面来风之中。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对着枕头大声说着自己的秘密。你姨妈替我锁上门。等我清醒了,我就捶门,她就把我放出去。除了她和我,没人知道这一切。现在我告诉了你。我告诉你是因为我已经有点醉了,管不住自己的舌头了。可我还没有醉到失去理智的地步。我还没有醉到要告诉你我为什么要住在这个被上帝遗忘的角落,我为什么会成为牙买加客栈的老板。”他声音嘶哑,低得几近耳语。炉子上的泥炭火苗已经沉得很低,黑黑的影子在墙上伸着长长的手指。蜡烛也烧塌了,在天花板上投下乔斯·默林怪异的影子。他对她笑着,把一根手指放在自己的鼻子上,做了个傻乎乎醉醺醺的动作。

“我还没有告诉你这些,玛丽·耶伦。哦,没有。我还有点理智,有点精明。你要想知道得更多,可以去问你姨妈。她会给你扯一个故事。我听见她今晚的胡说了。她会告诉你我们在这里有一些很好的朋友啦,什么老爷向她脱帽啦。那是胡扯,全都是胡扯。我告诉你这些,是因为你迟早会知道。巴西特老爷胆小得很,我这儿他连鼻子都不敢伸一下。他要是在路上见到我,准得吓得在心口直画十字,打马走人。这儿有头有脸的乡绅们见到我都是这副德性。现在马车在这儿也不停了,邮车也不停了。我不担心。我有足够的客源。乡绅们离我越远,我越高兴。啊,咱这有好酒,有很多好酒。有些人是礼拜六的晚上来;有些人会拿钥匙开房,把手指头塞在耳朵里睡觉。有的晚上,沼泽里所有的小屋都没有灯光和声音。方圆几英里之内,惟一的亮光就是牙买加客栈耀眼的窗户。他们说,客栈里的叫声和歌声远在拉夫特山[博德明沼地北部的一座石山,东接骆驼滩,当年亚瑟王身负重伤后在去多茨玛利湖的途中曾爬经此山]下的农场都能听得见。你会在吧台上见到这样的夜晚,你可以想象一下,到时候你就会看到我的朋友都是些什么样的人。”

玛丽一动不动地坐着,双手紧紧地抓着椅子的两边。她一动也不敢动,惟恐乔斯的脾气就像她已经看到的那样说变就变,使眼下这突如其来的亲密和推心置腹的语气转眼间变成粗暴野蛮、冷酷无情。

“他们都怕我,”他接着说,“这该死的地方的所有的人。怕我。可我谁也不怕。我告诉你,我要是念过书,我要是有学问,我就可以走遍英国,跟乔治王走在一起。就是酒害了我,酒和我的火爆性子。那是对我们所有人的诅咒,玛丽。默林家的人还从来没有一个是老老实实地死在床上的。

“我爸是在埃克塞特[德文郡一区,系英国历史名城之一。埃克塞特港经运河通海]被绞死的。他跟一个家伙吵架,结果把那人给杀了。我爷爷因为偷东西被割掉了两只耳朵,然后被送到一个囚犯营地,后在热带地区被蛇咬了,得疯病死了。我是三个兄弟中的老大。我们都是在吉尔玛山[位于牙买加客栈以东的十二人泽中]的阴影下出生的,就在那边十二人泽[位于牙买加客栈以东,西接特莱沃萨]的上面。你朝那边走,穿过东泽[位于客栈东北],一直走到拉希福德[全称拉希福德门,位于牙买加客栈以东,东距十二人泽和吉尔玛山约两英里],你就可以看到一个很大的花岗岩峭壁,像一只魔鬼的手伸向天空。那就是吉尔玛山。你要是在它的阴影下出世,你就离不开酒,我以前就是这样。我弟弟马修,他淹死在特莱沃萨[位于牙买加客栈以东约四英里处,东与十二人泽相邻]的水沼里。我们当时还以为他去当水手了呢,一直没有他的音讯。后来有一年夏天闹干旱,七个月没下雨,马修在泥沼里冒了出来,两只手举在脑袋上,麻鹬围着他乱飞。我弟弟杰姆,该死的家伙,他那时还是个娃娃。他还在围着妈妈裙子打转的时候,马特[马修的昵称]和我都已长成大人了。我从来就不拿正眼瞧杰姆。太刁了这小子,嘴油得不得了。啊,他们总会抓住他的,把他绞死,就像他们对我爸那样。”

他陷入了沉默,眼睛盯着空空的酒杯。过了一会儿,他拿起酒杯,又放下。

“不,”他说,“我说得够多了。今晚不再说了。上楼睡觉去吧,玛丽,趁我还没有拧断你的脖子。拿着蜡烛。你的房间在门廊的上面。”

玛丽一声不吭地拿起烛台,正要从他身边走过,被他一把抓住肩膀,拧过身来。

“有时候你会在晚上听到路上有车轮的声音,”他说,“不是那些过路的马车,而是停在牙买加客栈外面的马车。你会听到院子里有脚步声,窗户下有说话声。这时候,你给我呆在床上,玛丽·耶伦,把脑袋捂在被子里。你懂吗?”

“是,姨父。”

“很好。去吧,你要是再问我一句话,我就打断你身上的每一根骨头。”

玛丽走出房间,来到黑洞洞的过道,大厅里的高背长椅磕了她一下。她走上楼,用手摸着路,分不清方向的时候就转过身,感觉一下楼梯的位置。姨父告诉她,她的房间在门廊的上头。她爬上黑乎乎的楼梯口,那里没有灯;每侧有两个门———这都是客房,她想,正等着过路客的光顾,可如今他们再也不会来了,人们现在就是避风躲雨都不会再到牙买加客栈来了———她又撞到了另一扇门上,拧了拧把手;借着手中摇曳的烛光,她看见这就是她的房间,她的箱子就放在地板上。

墙壁很粗糙,没有贴墙纸。地板上没铺地毯。一个箱子倒扣着,算是梳妆台,上面放了一个开裂的镜子。屋里没有杯盆。她想她应该在厨房里洗漱。床一靠上去就吱吱嘎嘎地响,两条薄薄的毯子摸上去湿乎乎的。她决定不脱衣服,呆会儿就穿着风尘仆仆的行装和衣而卧,用披风把身子裹紧。她走到窗前,向外望去。风已经小了,雨还在下。一条沮丧的细流顺着屋子的一边流下来,在窗玻璃上的落尘上留下一溜印痕。

院子另一头传来一阵声响,一种奇怪的呻吟声,像是一只动物正在经受痛苦。天太黑,看不清楚,只隐约可见一个黑乎乎的影子在微微地摇来晃去。她一时间如临噩梦,想象之火被乔斯·默林告诉她的故事所点燃。她觉得那是一个绞架,一个死人正吊在上面。接着,她意识到,那是客栈的招牌,不知怎么已年久失修,钉松木软,即便是微风轻临,它也会晃得前仰后合。那只是一块破败不堪的木板。只有它才知道当年招牌初立时是何等风光。那上面的白色字体现在已经模糊、发灰。不过,多谢这四面来风的宽恕,那些字的意思还依稀可辨———牙买加客栈。玛丽拉下窗帘,爬上床。牙齿在格格作响,手脚已经麻木。好长时间,她蜷坐在床上,绝望地祈祷。她在想是不是有可能冲破这房子,找到归路,回到十二英里之外的博德明。她在想她那疲惫不堪的身体是否能支持得住,她会不会不堪疲劳而瘫倒在路边,就此昏睡过去,一觉醒来,天光大亮,却发现乔斯·默林那巨大的身躯正矗立在她眼前。

她闭上眼睛,立时就看见乔斯的脸正冲着她在笑。一眨眼,那笑容就变成了皱眉,那皱眉又在他的暴怒之下分解成了千百条皱纹。她看见他那满头缠结的黑发,钩钩的鼻子,长而有力、灵巧得令人惊恐的手指。

此时此刻,她有一种落入他人股掌的感觉,像一只笼中之鸟,无论如何挣扎,也无法脱身。如果她渴望自由,她就必须马上走,从窗户爬出去,沿着那条像蛇一样蜿蜒穿过沼泽的白色马路狂跑。明天再走势必为时太晚。

她等待着,直到她听见乔斯上楼的脚步声。她听见他自言自语地咕噜着走开了,转向了楼梯左边的另一条过道。玛丽松了一口气。远处,一扇门关上了。四下里一片寂静。她决定不再等了。在这方屋顶下,即使是呆上一个晚上,她的神经也会崩溃,她会不知所措,茫然、疯狂、潦倒,就像佩兴斯姨妈一样。她打开门,溜进过道,蹑手蹑脚地走到楼梯口。她停了停,侧耳细听,手扶在楼梯的扶栏上,脚已踏上楼梯的顶级。这时,她听见有个声音从另一个过道上传来。有人在哭。有人在上气不接下气地抽泣,而且还用枕头竭力捂住哭声。是佩兴斯姨妈。玛丽等了一会儿,又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一头倒在床上,闭上了眼睛。无论她将来会遇到什么,无论她心里多么害怕,她现在也不愿离开牙买加客栈了。她必须和佩兴斯姨妈守在一起。在这里,姨妈需要她。可能的话,姨妈会从她这里得到安慰,两人会最终达成一种默契。她应该以某种方式去保护佩兴斯姨妈,至于用什么方式,她现在太累,不愿去想,她要替佩兴斯姨妈挡住乔斯·默林。整整有十七年的光景,母亲都一个人顶过来了,她吃的苦远非玛丽所能想象。她决不会因为一个疯疯癫癫的男人而逃走。她决不会害怕一个充满邪恶的屋子。虽说它耸立在四面临风的小山上是那样地孤独,却像一块孤零零的里程碑,不理苍生,不惧风暴。如果是母亲,她一定会有勇气与她的敌人进行战斗。是的,最终征服他们。决不言退。

就这样,玛丽躺在硬邦邦的床上,思绪万千,企望能早点睡着。后墙里的耗子在抓挠,院子里的招牌在吱嘎作响,周围每发出一个什么声响都像是匕首一样刺向她的神经。她默数着这漫漫长夜的分分秒秒。当屋后的公鸡发出第一声啼鸣时,她没再数时了,而是叹息着,像死一样睡了过去。

第三章

玛丽醒来时,西风正高,太阳被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气。窗户上嘎啦嘎啦的响声把她从睡梦中唤醒。从已经大亮的天色判断,她昨夜睡得很晚,现在一定有八点多钟了。她向窗外的院子望去,看见马厩的门已经打开,外面的泥地上有新鲜的马蹄印。她长长地松了口气,意识到老板已经出门,这样她就可以单独和佩兴斯姨妈在一起了,哪怕只是一小会儿也好。

急急忙忙,她打开箱子,拽出她那条厚裙子和印花围裙、一双在农场里穿过的笨重的鞋子。十分钟后,她下楼来到厨房,在里面的洗涤池洗脸。

佩兴斯姨妈从屋后的鸡圈进来,围裙里兜着几个新下的鸡蛋,脸上带着一丝神秘的微笑。“我想你早餐是不是要来它一个,”她说,“我看你昨夜太累,又没有吃多少。我还给你留了一点奶油,吃面包的时候用。”她今天早晨的神态很正常,尽管眼圈红红的,表明昨晚度过了一个不安之夜,但她仍竭力使自己显得很愉快。玛丽判断,只有在她丈夫面前,她才会像一个受了惊吓的孩子一样张皇失措。可乔斯一离开,她就又会像孩子一样,把一切都忘掉,随便碰到点什么事,都能从中找点乐趣,就像现在替玛丽做早餐、煮鸡蛋一样。

两人都避而不谈昨夜的事,也不提乔斯的名字。至于他这会儿去了哪里,去干什么,玛丽没有问,也不关心。她只是觉得,乔斯不在,她感到宽心。玛丽可以看出,姨妈只想谈与她生活无关的事。她似乎害怕玛丽问她什么,玛丽也就没有再难为她了,于是就向她说起前些年赫尔福德的事情,还有那艰难岁月的辛苦,以及母亲生病和去世时的一些情况。

佩兴斯姨妈有没有听进去,玛丽不得而知。她时不时点点头,嚅动着嘴唇,又摇摇头,轻轻发出一两声惊叹。在玛丽看来,长年累月的担惊受怕已使她无法集中注意力,某种根深蒂固的恐惧感已使她对任何谈话都产生不了兴趣。

整个早晨只有一些日常的家务活,这样,玛丽就可以把客栈的情况摸得更彻底一些。

这是个阴暗而凌乱的地方,有着长长的过道、古里古怪的房间。在屋子的一侧还另有一个入口通向酒吧。尽管现在里面空无一人,但空气中弥漫着的浓重气味表明,这里曾经宾客满堂。屋子里还滞留着烟草的气息和酒的酸味。从那些黑迹斑斑的长凳上的坐痕可以看出,那上面曾经一个挨着一个挤满了热烘烘、脏兮兮的人。

尽管这间屋子给人的印象不甚愉快,它却是这个客栈里唯一有活力的地方,既不阴暗,也不沉闷,而其他的房间则好像从来没人料理,或者从来没人住过。即便是入口门廊边的客厅也显得冷冷清清,似乎好长时间都没有正经过客踏过那个门槛,在炽热的炉火前暖暖背。楼上客房则失修得更厉害。一间房用来堆木头,里面还有很多箱子堆靠在墙上,几块马毡被耗子家族撕咬得破烂不堪。在对面的一间屋子里,一张破败的床上堆放着土豆和萝卜。

玛丽猜想,她自己的那间小屋原来也是这样,完全是姨妈把它整理布置成了现在的样子。要进他们的房间,得去那边的过道,她还不敢冒这个险。底下,过道的下面,是另一条过道,与上面的相平行。在远离厨房的另一边还有一间屋子,门锁着。玛丽来到外面的院子里,想透过窗户往里看,可是窗户被一块木板钉起来了,看不到里面。

房子和外屋一起构成了小空场的三个边,这小空场就成了院子。院子中间有一个草坡和一个饮水槽。再过去就是马路了,一条细细白白的带子,向两边一直延伸到地平线。路的两翼是褐色的沼泽地,因为连下大雨,显得湿漉漉的一片。玛丽来到外面的马路上,向四下眺望,目光所及,看到的只有黑不溜秋的小山和沼泽。这个用灰色石板盖成的客栈楼层很高,虽然一副令人望而生畏又好像没人居住的样子,却是原野上唯一一处可以住人的地方。在牙买加客栈的西边,一群石山昂着头高高地耸立在那里。有些像丘陵一样平缓,野草在冬日断断续续的阳光照耀下熠熠闪光;另外一些则十分狰狞险峻,山顶上遍布着花岗岩和巨大的石板块。时不时,太阳被云彩遮住,在沼泽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犹如人的手指。色彩在成块地变化着:有时,山呈紫色,如泼浓墨,斑斑驳驳;随即,微弱的阳光从一小块云朵后面露出来,一座山会变成金棕色,可它的近邻们却仍被冷落在阴暗之中。景物变化无常:东边日高,沼泽如荒漠,纹丝不动;而西边,寒冬已临群山,一片锯齿般的乌云就像强盗的披风,在花岗岩石山上撒下冰雹、雪花和尖利的、泛着白沫的雨滴。风很大,带有一种甜丝丝的味道,冷得就像山里的风,清纯得让人不可思议。对玛丽来说,这一切是那么新鲜。她已经习惯了赫尔福德温和的气候,那里有高高的树篱、能够避风遮雨的大树。即便是东风[由于英国地理位置的关系,东风以凛冽著称]乍起,也毫无凛冽之感。陆岬伸出的长臂像一座屏障,呵护着陆地上的人们。只有江水在风的催动下,绿波翻腾,沫浮浪尖。

这片陌生的乡野是那样狰狞凶险,那样贫瘠荒凉,只有牙买加客栈孤零零地矗立在小山上,抵挡着四面来风。那风中蕴含着一种挑战,激励着玛丽·耶伦去铤而走险。那风蜇着玛丽的皮肤,让她脸上泛起一轮红晕,眼中激起一星火花;那风撩拨着她的头发,将头发吹撒在她的脸上。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钻过她的鼻孔,流入她的肺中。那感觉比喝一口苹果酒还要清凉,还要甜蜜。她走到水槽边,将双手放入泉底。泉水清冽冰凉。她喝了口水,这样的水她以前从来没有喝过,又苦又怪,带有一股泥炭的味道,就像厨房里飘出的泥炭烟味。

这口水喝得很痛快,口渴的感觉没有了。

她感到体内有了力量,胆子也大了起来。她返身回到屋里找到佩兴斯姨妈。她现在的胃口好极了,希望午餐已经在等待着她。她大口大口地吃着萝卜炖羊肉,饥饿的感觉在二十四小时里第一次得到了缓解,觉得勇气又回到了她的身上。她准备盘问姨妈,冒一冒险。

“佩兴斯姨妈,”她说,“我姨父怎么会是牙买加客栈的老板?”单刀直入的发问把姨妈吓了一跳。好长一段时间,她直愣愣地看着玛丽,无言以对。她的脸涨得通红,嘴唇又嚅动起来。“怎么会,”她嗫嚅着,“这地方……这地方位置挺突出,就在路边。你也看到了。这是一条通往南方的主干线。马车一礼拜要打这过两次。车子来自特鲁罗、博德明,还有其他一些地方,终点是朗斯顿。你自己昨天就是这么来的。这路上总是人来人往。有过客,有乡绅,有时还有从法尔茅斯来的水手。”

“不错,佩兴斯姨妈。可他们为什么在牙买加客栈不停?”

“停的。他们经常到酒吧里来要酒喝。客人挺多的。”

“可是,这里的客厅从来不用,客房堆满了木头,只能作耗子窝。这你又怎么说呢?所有这一切我都亲眼看见了。以前我也去过客栈,虽然比这个客栈要小一些。我们老家就有一个客栈,在村里。店老板是我们的朋友。我妈和我常去那里的客厅喝茶。那楼上虽然只有两间客房,可家具齐全,布置得也很气派,为客人想得很周到。”

姨妈沉默了一会儿,一边嚅动着嘴唇,一边在腿上绞着手指。“你乔斯姨父不喜欢别人在这住,”她终于说,“他说你搞不清那些人的来历。哎呀,咱们这地方这么偏僻,我们说不定会被人家杀死在床上。像这样的一条路,什么事情都会发生。有客人住会很不安全。”

“佩兴斯姨妈,你这说得就不对了。一个客栈如果不能给一个正经客人提供一个床位过夜,那要客栈还有什么用?难道它还有什么别的用途吗?再说,如果你们没有客源,你们以什么为生?”

“我们有客源,”姨妈有点愠怒地回答,“这我已经告诉你了。他们有的从农场来,有的从边远一些的地方来。沼泽地方圆几英里,农场和农舍分得很散。客人们就是从这些地方来的。有时候,这酒吧里晚上坐满了客人。”

“昨天,那车上的车夫告诉我,体面的客人再也不到牙买加客栈来了。他说他们害怕。”

佩兴斯姨妈脸色变了,变得很苍白,眼睛在来回顾盼。她咽了口口水,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

“你乔斯姨父脾气很大,”她说,“这你自己也看到了。他动不动就发脾气。他不想有客人妨碍他。”

“佩兴斯姨妈,如果一个客栈老板的生意是正当的,别人干吗要跟他过不去?不管他的脾气有多大,也不至于把客人给吓跑。这不是理由。”

姨妈沉默了。她已无言以对,坐在那里,犟得像头骡,不愿再被玛丽的话牵着走。玛丽只好换了个问题。

“你们原先为什么要到这地方来?我妈一点也不知道。我们还以为你们在博德明呢。你结婚的时候,从那里给我们写过信。”

“我是在博德明认识你姨父的,但我们从未在那里住过,”佩兴斯姨妈慢吞吞地说,“我们在帕德斯特[北康沃尔地区一港口城市]附近住了一段时间,后来就来到这里。你姨父从巴西特先生手里买下了这个客栈。我想,这个客栈当时已经空在这里好些年了。你姨父觉得这很适合他。他想在这儿定居下来。他年轻的时候走过很多地方,去过的地方比我记得的地名还多。我想他还去过一次美国。”

“找这么个地方定居,似乎蹊跷了一点,”玛丽说,“再也找不到比这更糟糕的地方了,是不是?”

“这儿离他老家很近,”姨妈说,“你姨父出生的地方离这儿就几英里远,就在那边的十二人泽。他弟弟杰姆要是不去乡下闲荡的话,就住在那儿的一个小屋里。他有时也到这儿来,不过你乔斯姨父不怎么搭理他。”

“巴西特先生到客栈里来过吗?”

“没有。”

“既然他把客栈卖给了姨父,为什么不来?”

佩兴斯姨妈不安地摆弄着手指,嚅动着嘴唇。

“这里面有点误会,”她回答,“你姨父是通过一个朋友买下它的。在我们住进来之前,巴西特先生并不知道你乔斯姨父是谁。后来他很不高兴。”

“他为什么不高兴?”

“你姨父以前住在特莱沃萨的时候还是个小伙子,以后巴西特先生就没再见过他。你姨父小的时候很野,出了名的横。这不是他的错,玛丽。他只是顽皮。默林家的人都很野。他弟弟杰姆比他还要野,我可以肯定。可巴西特先生听到了关于你乔斯姨父的许多谣言,所以当他发现他把牙买加客栈卖给了你乔斯姨父后,就非常生气。就这样,事情就是这样。”

她往椅子后面一靠。玛丽的追问已弄得她筋疲力尽。她的眼睛在哀求玛丽不要再问了,苍白的脸拉得老长。玛丽看见她已被折磨得够呛,可年轻人鲁莽不懂事,她又大着胆子问了一个问题。

“佩兴斯姨妈,”她说,“我要你看着我回答一个问题。完了后,我就不再烦你了。过道尽头那间用木板钉起来的屋子与夜里停在牙买加客栈外面的马车之间有什么联系?”

这话刚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就像很多话说得太急太快的人一样,她也希望刚才没说这番话。然而,现在,已经太晚了。伤害已经造成。

一种奇怪的表情爬上姨妈的脸颊,那双凹陷的大眼睛恐惧地瞪着桌子的另一边,嘴唇颤抖着,一只手在喉头胡乱地摸索着,显得十分惊恐、焦虑。

玛丽推开椅子,跪在她身边,张开双臂紧紧搂住佩兴斯姨妈,吻着她的头发。

“对不起,”她说,“别生我的气。我太冒失,太不懂事了。这不是我该过问的事。我没有权力这样问你。真不好意思。请你,请你别把我说的话放在心上。”

姨妈把脸埋进手里,一动不动地坐着,一点也没有理会她的侄女。足足好几分钟,她默默地坐在那里。玛丽抚摸着她的肩膀,吻着她的手。

过了一会儿,佩兴斯姨妈抬起脸,低头看着玛丽。

恐惧已从她眼中消失。她显得很平静。她握着玛丽的双手,盯着她的脸庞。

“玛丽,”她说,声音很轻很低,几近耳语,“玛丽,我可以回答你的问题。其实有很多问题我自己也不知道答案。但你是我的侄女,我姐姐的孩子,我必须给你一个警告。”

她回头看了看,好像是怕乔斯就站在门后的阴影里。

“牙买加客栈是出了点事,玛丽,我可是从来连吭都不敢吭一声。坏事情。邪恶的事情。这我决不能告诉你。就连对自己我都不敢承认。有些事情过一段时间你就会知道。你住在这里,那是免不了的。你乔斯姨父与一些古怪的人混在一起,干着一种古怪的买卖。有时他们晚上来,从门廊上面你房间的窗户,你可以听见脚步声、说话声和敲门声。你姨父让他们进来,领他们顺着过道去那间锁着门的屋子。他们进到屋里。我的卧室就在那间屋子的上面,我可以听见他们低低的说话声,一说就是好几个小时。天没亮,他们就走了,没留下他们到过这里的任何痕迹。他们来的时候,玛丽,你什么也不要对我或者对你乔斯姨父说。你千万要躺在床上,用手指塞住耳朵。你千万不要问我,不要问他,不要问任何人。因为,如果你终于猜到哪怕是我所知道的一半,玛丽,你的头发就会变白,就像我一样;你说话就会颤抖,到了夜里就会哭泣;你无忧无虑的美好青春就会断送,玛丽,就像我一样。”

说完,她从桌边站起身,推开椅子。玛丽听见她拖着沉重而蹒跚的脚步爬上楼梯,走进她的房间,关上了门。

玛丽坐在地板上,旁边是那张空空的椅子。透过厨房的窗户,她看见太阳已经在最远的那座山后面消失了。用不了多久,十一月那灰蒙蒙、恶狠狠的黄昏就会再次降临牙买加客栈。

第四章

乔斯·默林离家外出快一个礼拜了。在这段时间里,玛丽渐渐对这片乡野有了一些了解。

她不需要呆在酒吧,因为老板不在家,那儿没人。帮姨妈干完家务、忙完厨房里的活计之后,她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佩兴斯·默林不喜欢散步。远于客栈后面鸡场的地方,她哪儿也不愿去。她没有方向感,只是模模糊糊知道那些石山的名字,这还是听她丈夫说的。不过,那些石山在哪里,路怎么走,她就不知道了。因此,玛丽只能在中午的时候一个人出去,靠着太阳的指引和农家妇女某种与生俱来根深蒂固的本能来辨别方向。

沼泽地比她一开始想象的要荒凉得多。它就像一个广袤的沙漠,由东向西展开。或这儿或那儿有一些小路穿过沼泽。巨大的石山刺破天际。

哪儿是沼泽地的尽头,玛丽无从知晓。只是有一次,在西边,当她爬上牙买加客栈后面最高的一座石山时,她瞥见了大海那银色的闪光。这是一片寂静而荒芜的原野,一望无边,人功未施。高高的石山上,一块块石板怪模怪样地靠在一起,宛如一个个伟岸的哨兵,自从上帝之手塑造了它们之后,就一直屹立在那里。

有些石板的形状像硕大的家具,有怪异的椅子,有扭曲的桌子。有时,一些小一点的破裂的石块躺在山顶上,本身就像是巨人。那巨大的、斜躺着的身躯在石南和杂草丛生的草皮上投下一片黑黑的阴影。有些石头很长,一端立在地上,以一种古怪的、奇迹般的姿态平衡着自己,仿佛是靠了风的依托。有些石头扁平有如圣坛石板[天主教教堂圣坛处的石板,其下存放圣徒的遗骨或遗物],光滑的颜面直视苍穹,等待着从未有过的供奉。野羊栖息在高高的石山上,还有渡鸦和嘤嘤嗡嗡的小虫。这些山是所有孤寂生灵的家园。

一只只黑色的牲畜盯着脚下的沼泽地,小心翼翼地用脚寻找坚硬的土地。他们天生就具有避开那些诱人的草皮地的能力。其实那根本不是草地,而是浸水的水沼,正唏嘘地叹息、喃喃地低语。风掠群山,花岗岩的石缝中发出阵阵忧伤的呼哨。有时,那风颤抖着,就像痛苦中的人。

怪异的风不知从何吹来。那风爬过草地,草地战栗;那风拂过凹石中的小雨洼,雨洼波起。有时,那风吼叫着,呼啸着,那呼啸声在石缝中回响、呻吟,直到消失。石山上一片岑寂,那岑寂属于另一个时代,一个过去的、湮没的、仿佛从未有过的时代,一个人类尚未开化、山上只有异教徒出没的时代。空气中一片静谧,那是一种更为怪异、更为古老的安宁,但却不是上帝的安宁。

玛丽·耶伦走走沼泽,爬爬石山,在泉水和小溪旁的低洼处歇息。她在想着乔斯·默林,想着他的童年会是什么样子,想着他怎么会横七竖八地长成这个样子,就像没有长好的金雀花,被北风吹掉了花朵。

一天,她穿过东泽,顺着他那天晚上所指的方向走去。走了一段路程之后,她独自站在一座小山的脊梁上,四周都是荒凉的沼泽地。她看见顺势而下的是一片又深又险的水沼地,一条小溪汩汩地欢唱着流过水沼。水沼的那一边,一块巉岩拔地而起,就像一只五指分明的手霍然从沼泽里伸出,硕大的手指直指蓝天;那手的表面印在花岗岩中,像雕刻上去的一样;斜面的颜色是一种恶毒的灰色。

这就是吉尔玛山了。它的位置就在那一大片乱石丛中。山梁遮住了太阳。乔斯·默林就出生在此。他的弟弟现在就住在这里。玛丽下面的水沼地就是马修·乔斯淹死的地方。她在想象中看见他大步走过高地,嘴里还吹着口哨,耳边响着小溪潺潺的流水声。不知不觉夜已降临,当他拐上小路时,脚步开始蹒跚。她在想象中看见他停下脚步,想了一会儿,低声骂了一句什么,然后耸了耸肩,便一头钻进薄雾之中。他又恢复了自信。但他往前走了还没有五步,就感到脚下的地在往下陷。他绊了一下,跌倒了。突然,他膝盖以上的身体在杂草和烂泥中立了起来。他伸手去抓一簇杂草,可杂草在他的重压下也沉了下去。他双脚踢腾着,可它们已不听使唤。他又踢腾一下,一只脚抽了出来。可是,就在他惊慌失措不顾一切地往前迈步时,他又踩进了更深的水中。他只能无助地挣扎着,用手拍打着杂草。玛丽仿佛听见他恐怖的叫声;一只麻鹬拍打着翅膀,从他前面的水沼中飞起,发出口哨似的哀鸣。麻鹬从视野中飞走了,消失在地垅的后面。水沼又平静下来。只有几株杂草的根茎在风中战栗。四下里一片寂静。

玛丽转过身,背向吉尔玛山,开始奔跑。她想冲过这片沼泽地。她跌跌撞撞地奔跑在石南和乱石丛中,直到那片水沼落在山的后面,那巉岩也看不见了,她才停下脚步。她原本没打算要走这么远,而回家的路还有很长,似乎没完没了。终于,最后一座山被征服了,甩在了身后。牙买加客栈那高高的烟囱耸立在蜿蜒的道路尽头。走过院子时,她见马厩的门开了,马在里面。她心里一沉,乔斯·默林回来了。

她尽可能轻地推开门,可门磨擦在石板上,发出吱吱嘎嘎的刺耳声,回响在静静的过道里。不一会儿,老板从里面出来了。他低头避过横梁,衬衣袖子卷得高高的,手里拿着一个杯子和一块布,看上去情绪特别好。他一边舞动着手里的杯子,一边咋咋呼呼地对玛丽嚷着。

“哟,”他吼道,“别一见我就把脸拉得一英里长。看到我你不高兴吗?你是不是很想我?”

玛丽勉强地笑了一笑,问他旅途是不是很愉快。“愉快个屁,”他答道,“是因为有钱,这才是我关心的。我又不是去进宫见国王,你大概是问这意思吧?”他大声嚷嚷着,被自己的玩笑逗得哈哈大笑。他妻子出现在他的肩后,格格地跟着他傻笑。

笑声一落,笑容立即就从佩兴斯姨妈的脸上褪去了。她的脸上重又现出那种紧张焦虑的神情。每当丈夫在场,她呆呆的目光总是那样僵滞,几近痴傻。

玛丽马上就看出来,姨妈在过去一个礼拜里所享受到的那种微不足道的无忧无虑已经不复存在。她又变得像原先那样紧张不安,那样虚弱不堪。

玛丽正要转身上楼去自己的房间,乔斯对她喊道:“我说,今晚就别在楼上偷懒了。酒吧里有活要你干,跟你姨父一起。你知道今天是礼拜几吗?”

玛丽想了想。她已经快没有时间感了。她是乘礼拜一的马车过来的吗?那今天就是礼拜六了———礼拜六之夜。立时,她明白了乔斯·默林的意思。今晚牙买加客栈要有客来。

*

他们都是一个一个来的。这些从沼泽地里来的人快步而无声地走过院子,似乎不愿被别人看见。昏暗的光线下,看不清他们的模样,只是一个个影子。他们绕过围墙,走到门廊底下的避风处敲打酒吧的门,然后获准进去。他们有的提着提灯,那忽明忽暗的灯光似乎让提灯人感到很不安,因为他们试图用外套遮住灯光。有一两个人是骑马来到院子里的。马蹄踏在石头上发出尖利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这汍汍的马蹄声显得十分怪异。随后便是马厩门懒洋洋地在铰链上转动时发出的吱吱呀呀的声音,还有男人们牵马进马厩时的低喝声。另外一些人则更加鬼鬼祟祟,既不举火,也不提灯,他们匆匆走过院子,帽子压得低低的,衣服一直裹到下巴,那神秘兮兮的样子分明是不想被人看见。很难看出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偷偷摸摸的,因为任何一个路过这里的人都会看到今晚的牙买加客栈待客殷勤。灯光从窗口泻出。这些窗户平常不是拉上了百叶窗,就是被木条钉死。天黑夜深,正是人声鼎沸时。时而有人唱歌,时而有人呼喊,时而有人大笑。看来,这帮如此鬼鬼祟祟、近乎蒙羞般来到客栈的客人,一旦有了这房屋的遮掩,他们就不再感到恐惧了;一旦在酒吧里与自己的同伙相聚,烟点燃,酒斟满,他们也就将所有的小心都抛在了一边。

这是一帮怪人。在酒吧里,他们聚在乔斯·默林的周围。玛丽有吧台严严实实地挡在前面,还有瓶子和酒杯的半遮半掩,因此她可以俯视这帮人,而别人却看不见她。他们有的跨坐在凳子上,有的懒散地躺在长椅上;有的靠在墙上,有的没精打采地坐在桌子旁。有一两个人的脑袋或胃不及其他人,已经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了。他们大多数人都肮脏不堪,衣衫褴褛,气色不佳,头发缠结,指甲裂开。流浪汉,二流子,偷猎者,小偷,盗牛贼,吉普赛人。还有一个因经营不善、为人不诚而丢了自己农场的农场主,一个放火烧了主人家草堆的羊倌,一个因躲避追捕而逃出德文[英格兰的一个郡。位于西南半岛。下分十个区。郡首府埃克塞特。西接康沃尔郡。西部为本郡主要河流发源地]的盗马贼。有个家伙是朗斯顿的皮匠,利用职业的掩护转递赃物。那个已醉得傻乎乎地躺在地上的家伙曾在帕德斯特的一艘纵帆船上当过大副,却把船开到岸上去了。远远坐在角落里咬着手指的那个小个子是艾萨克港[康沃尔郡北部一港口城市]的一个渔夫,有传言说他有不少金子,裹在一只袜子中,藏在他家的烟囱里———可那金子从何而来,却没人说得上来。他们有些人就住在附近,就住在那些石山的阴影下;他们除了沼泽地和花岗岩,对别的地方是一无所知。有一个人没带提灯,徒步从拉夫特那边的克罗迪水沼地[位于博德明沼地北部、牙买加客栈以北]取道布朗·威利山[位于博德明沼地,牙买加客栈西北2.5英里处,为康沃尔郡的最高点,当年亚瑟王身负重伤后在去多茨玛利湖的途中曾爬经此山]走过来的;还有一个人是从奇石岭[位于客栈东南,以山怪石奇著称]来的,他坐在那里,脸埋在一大杯麦芽酒里,靴子放在桌子上。并排坐着的是那个可怜的、有点痴傻的家伙,他是跌跌撞撞地从多茨玛利湖那边走小路过来的。那个家伙的脸上自上而下有一个胎记,亮闪闪地发着紫色的光,他还不停地用手去扯。玛丽站立的位置与他并排,虽然中间有那么多酒瓶相隔,可她一瞥见那人就感到恶心,简直要晕过去。酒吧里弥漫着酒臭、烟臭和不洁之身的体臭。她感到体内一阵阵恶心往上涌。她知道,要是在这儿呆久了,她会垮掉的。幸好她不必在他们中间走动。她的工作就是站在吧台后面,越隐蔽越好,有需要的话,就洗洗酒杯,再用酒龙头或酒瓶把酒杯倒满。乔斯·默林时而亲自将酒端给他的顾客,时而又掀起吧台的盖板,走到屋子里,对这个哈哈笑笑,对那个扔过去几句粗话,拍拍这位的肩膀,推推那位的脑袋。在最初的一阵喧闹、惊愕、耸肩和傻笑之后,聚在客栈的这帮人就没再理会玛丽了。他们已经知道她是老板的侄女、默林妻子的女佣。她就是这么被介绍的。虽有一两个年轻人想过来搭讪调情,却慑于老板的目光,惟恐他们的亲昵行为会惹恼他,因为在他们看来,他把玛丽带到牙买加客栈可能是为了给自己找乐子。所以,没有人来骚扰玛丽。为此她感到很庆幸。不过,她要是知道了这种敬而远之的原因,她会羞辱和厌恶得立即离开酒吧。

姨妈没有出现在这帮人面前,不过玛丽知道,她的身影不时出现在门外,她的脚步不时从过道里走过。有一次,玛丽还瞥见她那惊恐的眼睛正透过门缝往里瞅。这个夜晚似乎没完没了。玛丽希望它快点结束。空气中充满了浓重的烟雾和人们呼吸时发出的气味,以至于没法看到屋子的另一边。玛丽累得眼睛都睁不开了,阇阇??之中,那些人的脸变得奇形怪状,全成了头发、牙齿,嘴巴大得与身体不相称;那些喝得不能再喝的把脸埋在手里,像死人一样躺在长椅或地板上。

那些清醒得还站得稳的则挤在一个从雷德鲁斯[康沃尔郡西南一小镇,位于海尔与特鲁罗之间]来的小瘪三周围。此人倒是有点聚众的才能。他所工作的那个煤矿现在已成了一片废墟,所以他只好沿路做小炉匠、小摊贩、推销员。他肚子里的淫歌秽曲唱起来是一串一串的,这大概都是从那曾经埋葬过他的黑土窝里收集来的吧,现在倒成了他的宝贝,在牙买加客栈里给他的同伙取乐。

  如果觉得牙买加客栈小说不错,请推荐给朋友欣赏。更多阅读推荐:达夫妮·杜穆里埃小说全集牙买加客栈浮生梦蝴蝶梦, 点击左边的书名直接进入全文阅读。

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 (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加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