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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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maicaInn;Frenchman'sCreek

牙买加客栈;法国人的港湾 作者:达夫妮·杜穆里埃

第一章

这是十一月下旬寒冷而灰暗的一天。天气一夜之间就变了。逆转风挟来一方花岗岩似的天空和一片迷迷蒙蒙的细雨。虽然才下午两点多一点,但冬夜的苍白似乎已逼近绵绵的丘陵,给群山披上了一层薄雾。如此看来,四点钟天就要黑了。空气潮湿而阴冷。尽管车窗紧闭,但冷风仍直往车厢里钻。皮座椅摸上去湿乎乎的,车顶上肯定有小裂缝,时不时有细小的雨滴轻轻落下,在皮座上留下一片深蓝色墨迹似的污渍。风一阵阵袭来,每每在车子驶经弯道时摇撼着车身。行至无遮无掩的高处,马车会在狂风的吹打下,哆哆嗦嗦,踉踉跄跄。车厢在高高的车轮之间像醉汉一样摇摇晃晃。

车夫裹着一件大衣,领子直拉到耳朵。他深深地弓着身子坐在那里,似乎是想用自己的肩膀来躲避风雨。马儿有气无力地迈着沉重的步伐,闷闷不乐地听命车夫的吆喝,在风雨交加之中显得疲惫不堪。对连连炸响在他们头上的皮鞭,他们已无动于衷,但车夫仍在用他冻僵的手指摇动着马鞭。

车轮在落进路面上的水坑时发出吱吱嘎嘎的呻吟声,有时还会把稀软的烂泥溅在车窗上,与绵绵不断的雨水混合在一起,将窗外的乡村风景遮得个严严实实。

几个乘客挤在一起取暖,每当车子落入一个较大的水坑时,就齐声叫喊。有个老头自打特鲁罗[特鲁罗:康沃尔郡一城市,该郡的政府部门多在此地]上车后就一直不停地发着牢骚。他怒气冲冲地从座位上站起来,笨手笨脚地摸到推拉窗的窗格,啪的一声拉下,雨水呼的一下淋了他和同车乘客的一身。他伸出脑袋,暴躁地冲着车夫大声叫骂,说他是流氓、杀人犯;如果他再这样慢吞吞地赶车,车还没到博德明,车上人就要死光了;还说,大家闷得气都喘不过来了,反正他本人这辈子是再也不坐马车了。

至于车夫有没有听见他说的话,很难说。不过,这番恶言恶语被风刮走的可能性似乎更大一些。只见那老头等了片刻,只好把车窗又推上去。车厢内已是一片寒意。他又缩回到他的那个角落,用毯子裹住双膝,胡子下发出咕咕哝哝的抱怨声。

坐得离他最近的是位乐呵呵的妇女,红红的脸膛,披着一件蓝色的披风。她同情地发出了一声深深的叹息。谁朝她投过去一瞥,她都会朝谁挤挤眼,并向老头那边扬一扬脑袋,然后说这是她记忆中最倒霉的一个晚上,她还记得其他一些倒霉的夜晚。她还说这天气向来就是这样,没人会把这错当成是夏天。这些话她至少说了有二十遍了。接着,她从一个大篮子的底下掏出了一块大饼,埋头用她那洁白而有力的牙齿啃了起来。

玛丽·耶伦坐在对面的角落里。从车顶的裂缝里渗进来的雨水就流向这里。有时,那冰冷的水滴正好就落在她的肩上,她只好不耐烦地用手指将水滴拂去。

她坐在那里,双手托着下巴,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溅满污泥和雨水的车窗,近乎绝望地期待着能有一线光明来刺破这厚厚的云层。那失落的蓝天只是昨天在赫尔福德[英国最南端利泽德角一村镇,傍赫尔福德河一支流而建,属康沃尔郡。因交通不便,与外界相对隔绝。该地民风纯朴,气候宜人,风景如画,既有绿野林径,又有峭壁海岸]才露出过瞬间的踪迹,熠熠的光辉虽稍纵即逝,但却是个好兆头。

从距离上看,她离开生活了二十三年的家才不过四十英里,但她心中的希望已经倦怠,那曾经浑身是胆的赳赳勇气现在已被这第一场雨和这恼人的风所动摇。当初,正是这勇气才得以使她在母亲久病和逝世时临危而不乱。

周围的乡村很破败,她感到很陌生。透过模糊的车窗,她看到的是一个不同的世界,虽然这儿离她熟知的天地只有一天的路程。赫尔福德那波光粼粼的湖水,绿色的山峦,舒缓的山谷,还有水边那一簇簇白色的小屋,现在已是那样遥不可及,而且有可能再也看不到了!赫尔福德的雨落下来是那样轻柔,雨点拍打在密密的树上,失落在绿绿的草中,聚合成涓涓的溪流,汇集成宽宽的大河,滋润着知恩图报的土壤,那回报就是遍地的鲜花。

雨无情地、没完没了地下着。雨水蜇着车窗,浸入坚硬、不毛的土壤中。这里没有树,只有一两根光秃秃的枝杈在四面来风中摇曳,千百年来风暴的吹袭已使它们扭曲,时光的流逝和暴风雨的蹂躏已使它们变得黝黑。即便是春风浩荡,芽苞也不敢长成绿叶,惟恐遭到晚霜的杀戮。这是一片荆棘之地,不见树篱,没有草场。这是一个乱石之乡,遍地是黑色的石南和羸弱的金雀花。

这里从来就没有温和的季节,玛丽寻思着。无论是像今天这样严酷的冬日,还是燥热难当的盛夏,没有山谷可以避雨遮阳,有的只是不到五月就变得焦黄的枯草。严寒酷暑给乡野蒙上了一片灰色。就连路人和村民都随着这背景的变化而变化。在赫尔斯顿[康沃尔郡一教区。十三世纪为该郡西部最重要的城镇],当她登上第一辆马车时,脚下是熟悉的大地。几多孩提时代的回忆攀附在赫尔斯顿。在那些久已逝去的日子里,她每个礼拜都要与父亲一起赶着车去集市;父亲不在了之后,母亲坚强地承担起了他的职责,赶着车去,又赶着车回,无论冬天,还是夏日,就像父亲那样,车后面满载着她的母鸡、她的鸡蛋和她的奶油;玛丽就坐在她身边,手里抓着一个和她身体一样大的篮子,小小的下巴搁在把手上。赫尔斯顿的老乡们都很友好。耶伦这个姓氏,镇上的人都知道,也很受尊重:丈夫死了,留下一个寡妇,与生活展开了一场艰苦的战斗;并不是有很多妇女都愿意像她那样一个人生活,而且还带着一个孩子,料理一个农场,却从来没有动过再找一个男人的念头。有一个马纳肯[赫尔福德河以南的一个山区教区]的农场主曾经大着胆子向她表示过,还有一个是上游的格威克[赫尔福德河源头一村庄,位于赫尔斯顿与赫尔福德之间,其港口可常年通航]人。不过她的眼睛告诉他们,他们两个她谁也不会要,她的身心仍属于那个已经过世的男人。真正对她造成危害的到头来还是农场里艰苦的劳作。她从来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守寡十七年来,她不断地在驱使和鞭策着自己的体能和精力。然而,当最后的考验来临之际,她却再也站不起来了。她的心已离她而去。

一点点,一滴滴,她的元气被耗尽。时运不济———这她在赫尔斯顿也听说了———物价几乎降到了零。哪儿都没有钱。内地也是这样。农场里不久就会有人饿死。然后,瘟病开始肆虐,并残杀赫尔福德附近村庄的牲口。那是一种不知名的瘟病,根本无从治疗。瘟病席卷一切,所向披靡,很像不当令的晚霜,新月时分悄然而至,离去时又无影无踪,只是在它的来路上留下死物一片。对于玛丽·耶伦和母亲来说,这是一段焦虑和疲惫的日子。她们看见自己饲养的那些小鸡小鸭一个接着一个地病了,然后死掉。小牛犊倒在草场上。最可怜的是那匹为他们服务了二十年的老母马,玛丽当年第一次将细嫩的小腿跨上马背时,承载她的就是她那宽阔而坚实的脊背。一天早晨,那母马死在马厩里,她那忠实的头颅倒在玛丽的怀里。她们在果园的苹果树下为她挖了一个坑,她被埋在了里面。她们知道,她再也不能拉着她们去赫尔斯顿赶集了。玛丽的母亲转身对她说:“我身上好像有什么东西也随可怜的内尔一同进了那坟墓,玛丽。我不知道那是我的信念呢,还是别的什么东西。我的心累了,我再也走不动了。”

母亲走进屋内,坐在厨房里,脸色苍白如纸,一下子老了十岁。玛丽问她要不要找个医生,她无精打采地耸了耸肩。“晚啦,孩子,”她说,“晚了十七年啦。”她开始轻声抽泣,以前她从来没有哭过。

玛丽找来了那位住在莫根[康沃尔郡西南部一村庄,位于赫尔福德河与根沃勒之间]的老医生。玛丽当年就是被他接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在他驾车载着玛丽往回赶的路上,他对她摇了摇头。“自从你父亲去世以后,你母亲从不爱惜自己的身心,现在终于垮掉了。这真不好。来得真不是时候。”

他们驱车沿着崎岖的小路来到村子尽头的小屋。一位邻居在门前迎接他们,她脸上焦灼的神情分明在传递着坏消息。“你母亲的病又加重了,”她哭着说,“她刚才从门里出来,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像鬼一样。她浑身发抖,然后就倒在过道上了。豪柏林太太来了,还有威尔·瑟尔。他们把她抬了进去,可怜的人。他们说她的眼睛已经闭上了。”

神色严峻的医生推开一小群张着嘴挤在门前的围观者。他同那个叫瑟尔的男人一同将那一动不动的躯体从地板上抬起来,送到楼上的卧室。

“这是中风,”医生说,“但她还在呼吸,脉搏也很沉稳。这正是我一直害怕的———我就怕她突然倒下,就像这样。为什么这个时候来,都过了这么多年了,这只有上帝和她自己知道。现在你必须自己来证明你不愧是你父母的孩子,玛丽,帮助她渡过难关。你是唯一有这个能力的人。”

足足有六个多月之久,玛丽照料着母亲。这是她平生第一次生病,也是最后一次生病。然而,不管玛丽和医生是如何悉心护理,这位寡妇本人却没有康复的愿望。她已没有同生命抗争的愿望了。好像是她自己渴望解脱,祈祷最后的时刻快点来临。她对玛丽说:“我不要你像我那样玩命。那对身体和精神都是一种摧残。我去了之后,没人要你非留在赫尔福德不可。你最好去博德明,投奔你佩兴斯[Patience,本意为“忍耐”]姨妈去。”

玛丽告诉母亲她不会死,但这没有用。她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她不会再去抗争了。

“我不想离开农场,妈妈,”玛丽说,“我生在这里,我爸爸也生在这里,你也是赫尔福德人。耶伦家族属于这里。我不怕受穷,也不怕农场不景气。你一个人在这里干了十七年,我为什么就不能?我身强体壮,男人能干的活我也能干,这你知道。”

“这不是女孩子家过的日子,”母亲说,“这些年来我这样做都是因为你父亲,也是因为你。为某人工作会让一个女人感到平静和满足,而为自己工作就是另外一回事了。那是有为而没有心。”

“去城里又有什么用?”玛丽说,“我只熟悉这河边的生活,对别的什么都不知道。对我来说,赫尔斯顿就是大城市了。我在这儿最好,我们还有一些鸡,花园里有瓜果蔬菜,还有一只老猪,河里还有一条船。我去博德明佩兴斯姨妈家能干什么?”

“女孩子不能一个人过日子,玛丽,除非她脑子有毛病,要么就是堕落了。非此即彼。你还记得那可怜的苏吗?月圆的时候,她就会在深更半夜走到墓地里去,叫着她情人的名字,其实她根本就没有过情人。以前还有一个女仆,那时你还没有出世,十六岁时留下一个孤儿,自己跑到法尔茅斯[康沃尔郡一教区。地处半岛,两面临水。为重要港口城市],跟几个水手走了。

“我们走了后,你过得不安生,我在坟墓里都会感到不安的,你爸爸也会的。你会喜欢你佩兴斯姨妈的。她总是那么爱玩,爱笑,心地又是那么开朗。你还记得她以前到我们这儿来的情景吗?都十二年了。她带着顶小软帽,上面还扎着条丝带,下面穿着条裙子。有个在特里洛华伦庄园[位于康沃尔郡利泽德角东边赫尔斯顿地区的莫根村,是一个已有上千年历史的庄园,著名的薇薇安家族就世代居住在这里]干活的伙计看上了她,可你姨妈觉得他配不上她。”

是的,玛丽记得佩兴斯姨妈,记得她那卷卷的刘海、蓝蓝的大眼睛,记得她的笑貌和谈吐,记得她在走过院子里的烂泥地时那副提着裙摆、踮着脚尖的样子。她就像仙女一样漂亮。

“你姨父乔舒亚[即后文的乔斯的教名]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就说不上来了,”母亲说,“我从未见过他,也不知道有谁见过他。不过,你姨妈在十年前的那个米迦勒节[九月二十九日]结婚时曾来过一封信,看那满纸不知轻重的胡言乱语,你还以为写信的是个小女孩,而不是个年过三十的女人。”

“他们会嫌我不懂规矩,”玛丽慢吞吞地说,“他们一般都很讲究举止得体,可这些我不会。我们相互之间也没有多少可以谈得来的事情。”

“他们会爱你的人,而不是你的行为举止。我要你答应我这件事,孩子,我去了之后,你就给你佩兴斯姨妈写信。告诉她,让你去投奔她是我最后的,也是最衷心的愿望。”

“我答应你,”玛丽说,可她的心却非常沉重和沮丧。前途凶吉未卜。她所熟悉和钟爱的一切都离她而去。就连那熟悉的、也不知走过多少来回的道路都不能给她带来往日的舒适,帮她在恶劣天气来临时渡过难关。

一天天,母亲的身体虚弱下去;一天天,她生命的潮汐在衰退。她捱过了秋收,捱过了摘水果,又捱过了第一阵落叶。秋去冬来,清晨冬雾降临,大地凝霜,泛滥的江水泻入汹涌的大海,雷鸣般的海浪摔碎在赫尔福德的海滩上。这时,她在床上辗转不安,扯拉着床单,用死去的丈夫的名字呼唤着玛丽,口里说着一些早已过去的事和一些玛丽闻所未闻的人。整整三天,她生活在她自己的小天地里。到了第四天,她就死了。

一个接着一个,玛丽看见自己喜爱和熟知的东西落到了别人手里。牲口去了赫尔福德市场。家具被邻居买走了,一件接着一件。一个卡弗拉克[北康沃尔南端一村庄,以风景如画著称,与赫尔斯顿相距十余英里]人看中了房子,便买下了。那人嘴里叼着根烟斗,叉着两腿站在院子里,指手画脚地说着他的改造计划:那些树他要砍了,以便开阔视野。玛丽一面往父亲的箱子里收拾着自己的小件随身物品,一面带着厌恶的心情从窗口默默地看着那人。

那个卡弗拉克来的陌生人让玛丽觉得自己在自己的家里竟然成了个外人。她从那人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希望她走。她此时也没有什么别的想法,只想一走了之,永不回头。她再一次拿出姨妈来的信。信写在一张白纸上,上面的字似乎是出自一只痉挛的手。信上说,她对侄女所经受的这一打击感到震惊,她有好多年没有来赫尔福德了。她还说,“我们的情况也有一些变化,这是你所不知道的。我已不住在博德明了,现在住的地方离那里差不多有十二英里远,紧挨着通往朗斯顿的路上。这是一个荒凉孤寂的地方。如果你要到我们这儿来,我会非常高兴有你在冬天和我做伴。我已征求过你姨父的意见,他不反对。他说只要你说话文静、不多嘴多舌就行,在需要的时候能帮帮手。他没有钱给你,也不能白养你,这你明白。他希望你在吧台上帮帮忙,以偿食宿费用。我告诉你,你姨父现在是牙买加客栈的老板。”

玛丽把信折起来,放在箱子里。她记忆中那笑容可掬的佩兴斯姨妈竟然向她发出这样一种欢迎的信息,她感到颇为蹊跷。

这是一封冰冷、洞空的信,没有一个安慰的字眼,也没有任何承诺,只是要求她的侄女不能要钱。那个穿着丝裙、娇里娇气的佩兴斯姨妈竟然成了一个老板娘!玛丽断定母亲不知道这些事。这封信的措辞与十年前那封快乐新娘的手笔相比简直是判若两人。

然而,玛丽有言在先,已无收回的余地。房子已经卖了,这儿已无容身之所。不管姨妈欢迎与否,她毕竟还是自己母亲的妹妹,这一点是不能忘记的。过去的生活已留在了身后———那可爱而熟悉的农场,还有赫尔福德那波光粼粼的河水。在前面等待着她的是未来———和牙买加客栈。

*

就这样,玛丽离开了赫尔福德,搭上了一辆吱吱嘎嘎、摇摇晃晃的马车,踏上了北上的旅途。车子穿过法尔河口的特鲁罗市。城里有带尖塔的屋顶、宽阔的石头街,头顶上那蓝蓝的天空仍然透着南方的气息。人们倚在门前,向轱轱辘辘驶过的马车微笑挥手。可一旦特鲁罗被抛在身后的山谷,天空就变得一片阴沉。公路两边的乡村也变得粗陋荒芜。村庄散落,小屋的门前也很难再看到笑脸。树木稀疏,树篱全无。接着就起风了,雨也随风而至。就这样,马车轱辘轱辘地驶进了博德明。小城灰暗而冷峻,就像环抱着它的群山。一个接着一个,乘客们收拾好行李准备下车———只剩下玛丽一个人,独自坐在角落里。车夫那流着雨水的脸出现在窗口。

“你要去朗斯顿吗?”他问,“今晚过沼泽,路会很不好走。我说,你可以留在博德明,明早再坐车走。这车里也就你一个人了。”

“我的朋友们在等我,”玛丽说,“我不怕乘车赶路。再说我去的地方也不到朗斯顿。请你在牙买加客栈放下我,好吗?”

车夫好奇地看着她。“牙买加客栈?”他说,“你到牙买加客栈去干什么?那可不是女孩子家去的地方。你一定是弄错了,肯定是。”他睁大眼睛盯着她,不相信她的话。

“啊,我是听说那儿挺偏僻,”玛丽说,“可我也并不属于城市。赫尔福德河边也很僻静,无论是冬天,还是夏天。我就是从那儿来的,我从来就没有觉得那里偏僻。”

“我说的根本不是什么偏僻不偏僻,”车夫回答,“也许你不明白,你在这儿人生地不熟的。我现在想的不是沼泽地里那二十多英里的路,虽然大多数女人都害怕这段路程。我说,你等一下。”他扭头叫了一下一个站在皇家客栈门口的女人。那女人正在点门廊上的灯。天已经暗下来了。

“太太,”他说,“请过来一下,劝劝这位姑娘。人家告诉我她要去朗斯顿,可她却要在牙买加客栈下车。”

那女人从台阶上走下来,瞅了瞅车里面。

“那地方野得很,”她说,“如果你要找的是工作的话,农场里是找不到的。沼泽地里的人不喜欢生人。还不如在博德明这里干呢。”

玛丽对她笑了笑。“我不会有事的,”她说,“我是去投亲戚的。我姨父是牙买加客栈的老板。”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透过马车里灰暗的光线,玛丽看见那女人和那男人目不转睛地瞪着她。她突然感到一阵寒意、一阵忧虑。她需要那女人能说一些让她宽心的话,可她没有说。“对不起,”她慢吞吞地说,“这可不关我的事。晚安。”

车夫打了个呼哨,脸涨得通红,就像一个左右为难的人急于要摆脱困境一样。玛丽急切地向前探了探身子,碰了碰他的手臂。“你能告诉我吗?”她说,“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在意的。我姨父是不是人缘不好?有什么问题吗?”

车夫看上去很不自在。他躲避着玛丽的视线,粗声粗气地说:“牙买加客栈的名声很不好。有许多古古怪怪的传闻,这种事你知道。不过,我可不想惹什么麻烦。说不定那些传闻都是真的。”

“什么样的传闻?”玛丽问,“你是不是说那里有很多人酗酒?我姨父是不是交上坏伴了?”

那人还是不愿多说。“我可不想惹祸,”他又说,“我什么也不知道。只是听别人这么说。体面的人现在都不去牙买加客栈了。我就知道这个。过去,我们常去那里饮马喂马,也会进客栈里吃点喝点。现在,我们再也不去那里了。从那里经过的时候,我们都会加几鞭子,谁也不等,一口气跑到五岔口,就是在那里也不久呆。”

“大家为什么都不去那里呢?是什么原因呢?”玛丽追问道。

车夫犹豫着,像是在斟酌字眼。

“他们害怕,”他最后说。说罢,他摇摇头,不再说什么了。也许他觉得先前的话粗鲁了点,有点对不住她,过了一会儿,他朝车窗里又看了看,对她说:“咱们在这儿喝杯茶再走,好不好?前面还有好长一段路呢,沼泽地里还冷得很。”

玛丽摇了摇头。食欲已离她而去。虽然茶水会给她以温暖,但她却不想下车去皇家客栈:那个女人会拿眼瞪着她,其他的人也会窃窃私语。再说,她心里还有一个小懦夫一直在唠唠叨叨地对她耳语:“留在博德明,留在博德明。”说不定在皇家客栈一坐,她就会屈服于内心的懦弱亦未可知。她已答应母亲去投奔佩兴斯姨妈。一言即出,岂可收回。

“那我们最好还是走吧,”车夫说,“今夜路上就你一个乘客了。这还有一块毯子,盖住膝盖。等上了博德明城外的山坡后,我就要快马加鞭了。只有等我到了朗斯顿、上了床之后,我心里才会踏实。我们没有很多人愿意在冬天里过沼泽,天气不好的时候也不行。”他砰的一声关上车门,爬上了车座。

马车轱辘轱辘地沿街而下,驶过坚固而结实的房屋、繁忙而闪烁的灯光、零零星星的路人,他们正行色匆匆地赶回家吃晚饭,在风雨的吹袭下弓身而行。透过百叶窗,玛丽可以看见一束束友好的烛光。壁炉的炉膛里应该还生着火,桌上铺着台布,妻子带着孩子们在吃饭,丈夫在欢快的火苗前暖着手。她想起了先前同车的那个满面笑容的农村妇女。玛丽想她现在是不是正同她的孩子们坐在桌前。她的日子一定过得很惬意,红红的像苹果一样的脸蛋,粗粗的打着皱的双手!她那低沉的声音中流露出的是一种无尽的安全感!玛丽想象着要是刚才跟着她一起下车会怎么样。玛丽会请求她让自己与她结伴而行,并把自己带回家。她是不会拒绝的,玛丽可以肯定。她会冲玛丽一笑,伸出一只友好的手,再给她一张床。玛丽会伺候这个女人,去爱她,与她分享生活的甘苦,结识她的朋友。

马正在爬城外的陡坡。透过车窗向后看去,玛丽可以看见博德明的灯光在迅速消失,一个接着一个,直到最后一星灯光也眨巴着,闪烁着,随后就消失了。风雨飘摇之中,她孑然一身。在她与目的地之间还有十二英里荒芜的沼泽地。

她在想,船在离开港口的庇护时是否就是这种感觉。即便是风啸缆索,浪舔甲板,也没有哪艘船会像她这样凄然无助。

车里的光线暗下来了。火把上闪动着病态的黄光。从车顶的裂缝里钻进来的风把火苗吹得东倒西歪,都快烧到皮具上了。玛丽想,最好还是灭了它吧。她蜷缩在角落里,随着马车的振动左摇右晃。以前她似乎还从不知道寂寞是如此难熬。这辆像摇篮一样吱吱嘎嘎轱轱辘辘摇晃着她整整一天的马车,此时发出一种吓人的声音。风撕扯着车顶,如注的大雨越下越猛。山上根本没有避雨的地方。雨水恶狠狠地拍打着车窗。路两边的乡野伸向无边的空间。没有树木,没有小路,没有成簇的小屋,没有成片的村落,有的只是没完没了的荒泽,黑魆魆的,从未有人穿越,像荒漠一样绵延至目不能及的地平线。玛丽想,生活在这个荒原里的人不可能和其他人一样。孩子们生来就会肌体扭曲,就像金雀花那焦黑的枝干一样,被忽东忽西、忽北忽南、永不停息的风压得弯腰弓背。他们的心灵也会扭曲。在这沼泽满目、顽石遍野、石南狰狞、乱石嶙峋的地方,他们的思想也会变得邪恶。

他们会生来就是怪畜,下以这片土地为枕,上以这片黑天为被。他们的心里会有恶魔作祟。道路蜿蜒穿过黑暗寂静的大地,原野上没有瞬间的灯光闪烁给车内的夜行人以希望的信息。也许,博德明和朗斯顿之间这条长达二十一英里的路上根本就没有人居住。也许,在这荒凉的公路上,连一个穷羊倌的窝棚都没有。只有一个冷冷的里程碑,那里就是牙买加客栈。

玛丽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行了多少路。好像走了有一百英里,时间也好像是午夜时分了。车上的安全开始让她留恋。至少这里还残留着一些她已经熟悉的东西。从大清早开始,她就熟悉了车里的一切,可这似乎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不管这没完没了的旅程是如何像噩梦一样可怕,至少这里还有四面密闭的车壁保护着她,头上还有一方漏雨的破车顶,车夫也近在咫尺,只要她喊一声,他就会热情地出现在她面前。最后,她似乎感到车夫让马跑得更快了。她听见他大声吆喝着马。吆喝声随风掠过她旁边的车窗。

她托起窗格,向外看去。一阵风雨迎面袭来,一时间她什么也看不见。她摆了摆头,将头发从眼前甩开。她看见马车正飞快地爬上一座小山,山路两边都是荒芜的沼泽,在雨雾之中隐约可见墨黑的一片。

前头,山顶处,左边,有一座楼房模样的建筑,矗立在离山路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她可以看见高高的烟囱隐隐约约耸立在黑暗中。这里没有别的房子、别的农舍。也许这就是牙买加客栈。它孤零零地立在那里,显得十分威风,慨然迎接着四面来风。玛丽整了整风衣,系好扣子。马已停下了脚步,大汗淋漓地站在雨中,浑身蒸发出腾腾的热气。

车夫从座位上爬下来,随手拿下玛丽的箱子。他显得有点慌张,不停地扭头朝房子那边看。

“你到了,”他说,“穿过院子就是,就在那边。你敲敲门,他们就会让你进去。我得走了,要不今晚就到不了朗斯顿了。”眨眼工夫,他已爬回车座,拿起了缰绳,朝马大喝一声,急切地向它们挥起鞭子。马车轱轱辘辘摇摇晃晃地下坡走远了,转眼就被黑暗吞噬,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它从来就没有来过。

玛丽孤零零地站在那里,脚边放着箱子。她听见身后的黑房子里响起了拉门闩的声音。门砰的一声开了。一个块头很大的身影大踏步走进院子,手里晃着一盏提灯。

“谁?”那人喊道,“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玛丽走上前去,仰面瞅了瞅那人的脸。

灯光有点晃眼,她什么也没看见。那人提着灯在玛丽面前来回晃了晃,突然大笑一声,一把抓起玛丽的臂膀,粗鲁地把她拉进门廊。

“嗨,是你呀,对吗?”他说,“这么说,你到底还是到我们这儿来了?我是你姨父乔斯·默林。我欢迎你到牙买加客栈来。”他把玛丽拉进屋内,又大笑起来。他关上门,将提灯立在走道的桌子上。两人相对而视。

第二章

他是一个大块头,差不多有七英尺[约等于2.13米]高,黝黑的额头布满皱纹,皮肤的颜色像吉普赛人。浓黑的头发像流苏一样落在眼前,垂在耳边。他看上去壮得像匹马,肩膀宽阔有力,臂长及膝,拳大如锤。他身材十分魁梧,可脑袋却显得很短小,陷在两肩之间,配上他那黑黑的眉毛、缠结的头发,给人的感觉活像一只半弓着背的大猩猩。尽管他臂长体壮,他的五官却一点也不像猩猩:鹰钩鼻子,钩尖直指嘴巴;一张曾经十分完美的嘴,不过现在已经下陷;那双乌黑的大眼睛仍然存有几分魅力,尽管眼角已有皱纹,眼袋已经鼓起,眼球上血斑点点。

剩下长得最好的地方就是他的牙齿了。他的牙齿保养得完好无损,很白,笑的时候就会露出来,与他黝黑的脸庞形成对照,那样子看上去就像是一只精瘦的恶狼。尽管人的笑脸和狼的獠牙有着天渊之别,但在乔斯·默林身上它们却合而为一,没有什么不同。

“啊,你就是玛丽·耶伦。”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他才说话。他像一座高塔一样耸立在她的面前。他低下头,以便更近一点看她。“你大老远到这儿来帮你的乔斯姨父,真是难为你了。”

他又笑了起来,他在逗玛丽,笑声响遍了整个屋子,像鞭子一样抽打在玛丽紧绷的神经上。

“我佩兴斯姨妈呢?”玛丽一边问,一边看了看昏暗的过道。过道冷冷清清的,地上铺着冰凉的石板,旁边有一个狭窄的、摇摇晃晃的楼梯。“这么说,她没在等我?”

“‘我佩兴斯姨妈呢?’”他学着玛丽说话的腔调,“我亲爱的姨妈在哪里呀?怎么不来亲亲我,陪陪我,好好款待款待我呀?你就那么等不及要跑去看她吗?亲亲你的乔斯姨父好吗?”

玛丽往后一缩。她不想吻他。再说,他不是疯了,就是醉了。也可能两者都是。可她也不想惹恼他,这是她最害怕的。

乔斯看出玛丽心中在犯嘀咕,他又大笑起来。

“哦,不要不要,”他说,“我不会碰你的;和我在一起,你就像在教堂里一样安全。我从来不喜欢黑不溜秋的女人,亲爱的。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没工夫陪我自己的侄女玩小猫摇篮[即翻绳儿或挑绷子游戏,英语和汉语说法不同]。”

他用讥笑的口吻对玛丽说,不屑之情溢于言表,好像她是个傻瓜,他懒得再和她开玩笑了。她抬头朝楼梯那边看去。

“佩兴斯,”他吼道,“你到底在干什么呀?那女孩来了,哭哭啼啼地找你呢。她已经讨厌我了。”

楼梯顶端一阵轻微的忙乱,一串拖拖拉拉的脚步声;接着,烛光闪动,一声惊叫传来,窄窄的楼梯上下来一个女人,手遮烛光护着眼。她戴着一顶邋遢的头巾式便帽,稀疏的灰发乱糟糟地垂在肩上。她显然曾试着把发端卷起,以便让头发恢复往日的拳曲,不过没成功,昔日的鬈发已一去不复返了。她的脸也走了样儿,颧骨处的皮肤绷得紧紧的。眼睛大而无神,好像总是在问问题。她老是有点神经质地嚅动着嘴唇,一会儿嚅起,一会儿松开。她穿了件褪色的带条纹的衬裙。那裙子本来是樱桃红的,现在已经洗成了粉红色。她的肩膀上搭了件打满补丁的披肩。帽子上有一根显然是新扎上去的丝带。她大概是想用它来把衣服衬得更鲜亮一点吧,可这却像弹了个错误的、不和谐的音符。那猩红的颜色与她那苍白的脸色所形成的对比实在可怕。玛丽愕然地瞪着她,心中十分难过。难道这个穿着破衣烂衫的可怜人就是她梦中那个迷人的佩兴斯姨妈吗?只见她穿戴得像个荡妇,比自己的实际年龄要小二十岁。

小女人走下楼梯,来到厅里。她抓起玛丽的双手,端详着她的脸。“你真的来啦?”她喃喃地说道,“这就是我的侄女玛丽·耶伦吗?是我那死去的姐姐的孩子吗?”

玛丽点点头,心里默念:感谢上帝,母亲幸亏没有看见姨妈的这副尊容。“亲爱的佩兴斯姨妈,”她轻轻地说,“很高兴再次见到你。你到赫尔福德来看我们都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女人用爪子一样的双手不停地抚摸着玛丽的手,抚摸着她的衣服,抚摸着她的人。突然,她一把抱住玛丽,把脑袋埋在她的肩头,开始嚎啕大哭起来,气喘吁吁地抽泣着。

“喂,别哭啦,”她丈夫咆哮起来,“这算是哪门子欢迎?叽哩哇啦的有什么好哭的,你这傻瓜?你没看出这姑娘还没吃晚饭吗?带她去厨房,弄点熏肉,再弄点喝的。”

他一哈腰扛起玛丽的箱子,对他来说那箱子轻得就像是一个纸盒。“我把这个扛到她屋里去,”他说,“要是待会儿我下来的时候你还一口晚饭都没弄上桌,我非让你哭不可。你也一样,要是你愿意的话。”末了他又加了一句,还把脸凑到玛丽面前,伸出一只硕大的手指放在她的嘴上。“你听话吗,还是咬人的?”他说,他又大笑起来,声音大得直震屋顶。他摇摇晃晃地扛着箱子,一路滚雷般大笑着上了窄窄的楼梯。

佩兴斯姨妈控制住了自己,费了很大劲才挤出了一点微笑。她理了理稀疏的发绺,她那轻拍头发的习惯动作玛丽还依稀记得。她紧张地眨了眨眼,嚅动着嘴唇,领玛丽走进了另一个昏暗的过道,来到厨房。厨房里亮着三根蜡烛,炉子上燃着低低的泥炭火苗。

“你别把乔斯姨父放在心上,”她说。她的态度突然变了,变成了一副近乎乞怜的样子,就像一只呜咽的狗,受惯了虐待而养成了一种愚忠,无论是挨了踢还是挨了骂,都会像猛虎一样为主人去厮杀。“你姨父准是被迁就惯了,知道吧。他总是我行我素。陌生人一开始总是误解他。他是一个好丈夫,从我们结婚那天起就一直是这样。”

她一边叽叽咕咕,机械地说个没完,一边在厨房的石板地上来来回回地张罗桌子,准备晚饭,从嵌板后面的大碗橱里拿面包、拿奶酪和油酱。玛丽蹲在炉火边,无望地暖着冻僵的手指。

厨房里弥漫着泥炭的煤烟。它爬上天花,钻进角落,悬在空中,像一层蓝色的薄云。它蜇着玛丽的双眼,探进她的鼻孔,躺在她的舌头上。

“你很快就会喜欢上你乔斯姨父的,也会习惯他的行为方式,”姨妈接着说,“他是一个很好的人,很勇敢,在这一带名气挺大,也很受尊重。谁也不会说乔斯·默林的不是。常有一些了不起的人物到这里来做客。这里并不总是这样冷冷清清。这条路忙得很,知道吧。天天有马车经过。乡绅们对我们特别礼貌,特别礼貌。昨天还来过一个邻居呢,我给他做了一块蛋糕让他带回去。‘默林太太,’他说,‘整个康沃尔[英格兰西南部的一个郡。位于伸入大西洋的半岛上。下分北康沃尔、卡拉登、卡里克、凯里厄、彭威斯、雷斯托梅尔六区。首府博德明,但政府部门多在特鲁罗。气候受海洋影响。常有大风和海雾,雨水较多]就数你最会烤蛋糕。’他原话就是这么说的,即便是老爷本人……是巴西特老爷,知道吧,住在北山[博德明沼地东缘的一座风景宜人的偏僻小山村],周围的地都是他的……前几天他在路上打我身边过……礼拜二那是……他脱下帽子。‘早晨好,夫人,’他说,还在马上给我鞠了个躬。他们说他年轻的时候很会讨女人的欢心。后来乔斯从马厩里出来,他当时正在那边修马车的轮子。‘日子过得好吧,巴西特先生?’乔斯说。‘彼此彼此,乔斯,’老爷回答,两人都大笑起来。”

玛丽喃喃地应着姨妈的唠叨,但她却痛苦而忧虑地看到,佩兴斯姨妈在说话的时候总是躲避着她的眼光。她说话说得那么流畅,本身就值得怀疑。她就像一个孩子在对自己编故事,而且有本事编得活灵活现。看到姨妈沦落至此,玛丽感到十分痛心。她希望她别再说下去了,或者什么也别说。其实,她要只是流流泪,而不是这样滔滔不绝,玛丽还不至于感到惊骇。门外有脚步声,玛丽心里一沉。她意识到乔斯·默林已经下了楼,而且很可能已经听到了他妻子的话。

佩兴斯姨妈也听见了乔斯在外面。她的脸都变白了。她又开始嚅动嘴唇。乔斯走进厨房。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鸡婆们已经在叽叽喳喳啦?”他说,脸上已笑容全无,眼睛眯缝着。“如果你还能说话,就马上把眼泪给我止住。我刚才听见你说的话啦,你这胡说八道的傻瓜……叽叽呱呱,叽叽呱呱,就像只母火鸡。你以为你的宝贝侄女会相信你的话吗?你呀,你连个孩子也骗不了,更别说像她这样一个大姑娘了。”

他从墙边拉过一张椅子,啪的一声靠在桌子上,重重地坐了下去,椅子在他身下吱嘎作响。他伸手拿过面包,给自己切了一大块,抹上厚厚的一层油酱,一把塞进嘴里,油脂顺着下巴流下来。他示意玛丽坐到桌前。“你要吃东西了,我看得出来,”他说。他又仔细地从面包上切下一块薄片,替玛丽撕成碎片,加上奶油。一连串的动作做得那么细致,与先前给自己弄吃的样子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这从粗鲁野蛮到小心翼翼的转变让玛丽简直觉得恐怖。他的十指似乎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可以从大棒变成机灵的仆人。要是他替玛丽切下一大块面包扔给她,她反倒觉得没什么,因为这与她先前看到的没什么两样。然而,这突如其来的优雅,这灵活精致的手法,却在刹那间流露出一种不祥的涵意。说它不祥是因为它出人意料、表里不一。玛丽轻轻地道了声谢,便开始吃起来。

姨妈在丈夫进屋之后就没再说一句话。这时她正在火上煎熏肉。大家都不说话。玛丽知道,乔斯·默林正在桌子对面注视着她。她听见姨妈在身后正笨拙地对付着那烫手的煎锅把柄。接着,锅掉到地上,姨妈痛苦地轻叫了一声。玛丽起身想过去帮她,可乔斯却厉声喝令她坐下。

“一个傻瓜就足够了,可别再来一双了,”他吼道,“坐着别动,让你姨妈去收拾那些垃圾。以后你还会见得多呢。”他往椅子后面一靠,开始用指甲剔牙齿。“你要喝什么?”他问道,“白兰地,葡萄酒,还是麦芽酒?你在这儿会觉得饿,但却不会觉得渴。在牙买加客栈,我们不会嗓子干。”他对玛丽大笑,还挤了挤眼,伸了伸舌头。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要一杯茶,”玛丽说,“我不习惯喝烈酒,葡萄酒也不行。”

“啊,你不习惯?哎呀,我高兴地告诉你,这可就是你的损失。今晚你可以喝茶,但是,上帝作证,再过一两个月,你就会要白兰地了。”

他把手伸过桌子,抓住玛丽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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