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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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历山大从未读给她听奥林匹娅斯关于他婚讯的回信。她向他建言,如果那蛮族姑娘生了男孩,要闷死他,以绝今后篡位之患。时不我待,他应当照着跨入亚洲前她恳求过他的那样,重访故土,生育一个马其顿人。这封信没有编入王室档案。他拿它给赫菲斯提昂看过,随即烧了。
公元前319年
安提帕特罗斯的府邸坐落在阿奇劳斯建于佩拉的雄伟宫殿旁。房子稳重而不张扬;房主一生秉持法度,向来避免帝王家的气象。仅有的装饰是一个带柱门廊、一个台基。
全宅悄然,门户紧闭。稻草和灯芯草铺在台基地面上。一小群人站在礼貌的距离之外,观望着医者和亲属来来去去:当中有被好奇心和戏剧感吸引来的本城人、等候吊唁信号和葬礼安排的幕宾、卖祭奠花环和随葬品的小贩。更谨慎地盘桓着的,或是由探子代表的,是附庸城邦的驻外使节,那人的生死于他们最是利益攸关。
无人知道这老者最终撒手人寰时谁会接过权柄,或者他的政策是否延续。缠绵病榻之前,他最后一桩举动是绞死两个从雅典前来请愿的使节,因他发现这父子俩和佩尔狄卡斯曾有书信往返。安提帕特罗斯既未被年龄,亦未被他的消耗之症所软化。如今只要他儿子卡桑德罗斯一出现,看客们便会扫视这肃穆而蹙眉的脸,企图辨认未来的征兆。
佩拉王宫,那著名的北国奇观,就在附近,住着两位国王及其家室。那里的气氛像开弦弓一样紧张。
罗克萨妮站在窗内,隔帘望着那些沉默的群众。她在马其顿始终没有安家之感。亚历山大的母亲并未在此迎接她,欣赏她的孩子,似乎她发誓只要安提帕特罗斯在世一天,就决不踏足马其顿。她依然在多多纳。对罗克萨妮,摄政举止恭谨;但是他们渡过赫勒斯滂海峡前,他打发了她的阉仆们回家。他告诉她,这些人会使她被看作外夷,而且他们会遭人虐待。如今她希腊语流利,可由马其顿仕女陪侍了。她们客气地指导她当地的风俗,客气地给她合宜的服饰打扮,还非常客气地指出,她对儿子娇惯过甚。在马其顿,男孩从小要受训长成男人。
他现在四岁,在这异国他乡往往会粘着她;她感到寂寞,也难以忍受他一刻不在眼前。很快安提帕特罗斯重新出现了——那些仕女无疑是他的间谍——宣称他诧异亚历山大的儿子竟然只会说几句希腊语。是时候给他配个教仆了。此人翌日而至。
安提帕特罗斯判定,依常例配个审慎的奴隶是不够的。他选了一位精力充沛的贵族青年,廿五岁,已经是平定希腊叛乱的老兵。安提帕特罗斯注意到他恪守军纪,没有机会注意到他喜欢孩子。
在亚历山大麾下打仗,是凯贝斯一生的梦想;他曾入选安提帕特罗斯预备带去巴比伦的部队。他默默承受了梦碎,履行他厌恶的、跟希腊同胞作战的义务,尽管他的士卒觉得他不苟言笑。由于习惯而非有意,他不苟言笑地接受了任命,摄政全然不知他内心的亢奋。
初见那皮肤柔软、身材丰满的黑发孩子,他感到失望;但他没有期待一个微型的亚历山大。对那母亲,他是有备而来的。她显然预计她儿子离了她的呵护就会受欺负和挨打;孩子呢,见自己被期望表现出害怕,便挣来挣去,哼哼唧唧。被坚决而不纠缠地带走后,他显出活泼的好奇心,迅速忘了眼泪。
凯贝斯知道,著名的斯巴达保姆们有个准则:永远不要让幼儿面临恐惧,要让他自信地迈入童年。以一个个安全的小阶段,他渐次打开这孩子的眼界——见识马匹、大狗、士卒操练的噪声。在家中等着安慰自己受虐的小宝宝的罗克萨妮,却发现他说个没完,描述着早上的各种快乐,而且只懂得用希腊语来说。
他学希腊语进步很快,不久便一天到晚讲他父亲。罗克萨妮对他说过他是世间最强大的君王的儿子;凯贝斯叙述了那些传奇功绩。亚历山大跨入亚洲之时他是个十龄童,见过正当少年、英姿勃发的他,以想象补足其余。如果孩子要效仿还太小,也已经可以孜孜向往了。
凯贝斯的工作令他乐在其中。现在,跟众人一样在铺着稻草的台基前等候,他感到前途难卜给他的成就蒙上了阴影。说到底,这孩子的潜质会大于他当年认识的、一般人家的同龄男孩吗?是否伟大的日子已经一去不返了?他和他的侪辈会继承什么样的世界?
哭丧声在他沉思之际响起。
罗克萨妮在窗口听见号哭,看到等待的人转脸向着彼此,便走回房中踱步,偶尔停下把孩子抓到胸前。他警觉,问是怎么了,得不到回答,只有喃喃的自语:“以后我们怎么办?”
五年前,在埃克巴塔纳的夏宫,亚历山大对她说起过卡桑德罗斯,摄政的子嗣,被他留在马其顿以防他图谋不轨。亚历山大身故时他在巴比伦;很可能是被他下毒了。在佩拉,他来拜望过她,借口是代生病的父亲来的;真实的来意,无疑是要看看亚历山大的儿子。他态度和善,但并不由衷,只是掩饰其目的罢了;他红红的雀斑脸、淡色的凌厉眼睛,别有居心的神态,使她又恨又怕。今天她比叙利亚军心浮动的时期更觉得恐惧。倘若她能留在巴比伦多好,置身一个她了解的世界,她懂得的人中间!
卡桑德罗斯在病榻前怨怼地瞪着父亲老缩的尸体。他无法让自己俯身去合上他的眼睛;一个老姑母带着责备之色,抹过那干瘪的眼皮,拉上毯子。
床对面一侧站着神情淡漠的波利伯孔,年届五旬,颔上因守夜而现出未刮的灰色的胡茬;他做了个循例的敬谨致哀的手势,心思已经转到自己新的职责上。安提帕特罗斯把国王们的监护权托付于他,而非卡桑德罗斯。一生行事缜密的他,陷入昏迷前召来了所有的贵族大员见证他的遗命,并让他们起誓保证在集会上投票表决。
他从昨日起昏迷不醒;断气只是一道正式手续而已。一向尊敬他的波利伯孔,庆幸这累人的守候终于结束,可以处理积压的国务了。他没有追求过这新职位;安提帕特罗斯对他动以哀恳。那情景可惊可怖,就像看见他自己凛然的父亲匍匐相求。
“看在我的分上,”他喘息道,“老朋友,求求你接受此任吧。”波利伯孔甚至不是个老朋友;他在亚洲随亚历山大打仗,直到在克拉特鲁斯的队伍中返国。亚历山大离世时他在马其顿,在平定南方之乱时屡有战功。当摄政前往近东迎接二王归国时,波利伯孔作为副手驻留。那是事情的发端。
“我对腓力,对他的后嗣立了誓言。”弥留的人清了清喉咙,连那也费力。他的声音如干芦苇沙沙作响。“我不能”——他咳起来,停了一会儿——“让我儿子背弃誓言,损害我一生的节操。我了解他。我知道他会……答应我,朋友。以冥河起誓。我求求你,波利伯孔。”最终他起誓了,以便停止这一切,逃脱。现在他被诺言束缚着。
当安提帕特罗斯最后的气息熏臭了空气,他能觉出卡桑德罗斯的憎恨隔着尸体冲他飘来。唔,他面对过硬汉——在腓力麾下的喀罗尼亚战场,在亚历山大麾下的伊索斯和高伽米拉。他的军阶到旅长为止,但亚历山大选中他担任近卫之一,那就是他获得的最高信任了。波利伯孔有毅力,他曾经说。
很快他就得去拜见王室的两家,带上长子亚历山德罗斯;他期望这孩子将来不负令名。卡桑德罗斯极其在乎别人怎么看他,至少可以相信他会办出一场风光的葬礼。
摄政辞世时,欧律狄刻在外骑马。她早知道死讯将至;一旦噩耗传来,她就得受困于枯燥、窒息的哀悼仪式,怠慢了又会失礼。
在她身边随侍的有两三个马夫、她家里的一个健壮少女——选她,只因她是山地姑娘且骑术精良。她以骑兵为扈从的日子已经结束;安提帕特罗斯严密监视她,防止她跟士兵串通图谋。腓力本人伤心流涕,才劝得他留下了克农。虽然如此,有时她仍会得到致敬,也仍会领受。
调转马头返回佩拉,斜阳在她身后,山影潜上潟湖,她感到一种天命的骚动,命运之轮节奏的改变。她等待哭丧声的时候不无希冀。
其父患病时,卡桑德罗斯不但去谒见过罗克萨妮,还来拜会她。就礼节而言,他拜会的是身为她丈夫的国王,却一边尊敬地和腓力交谈,一边机巧地显现出他的话是讲给她听的。在罗克萨妮眼中是凶狠野蛮的面容,在欧律狄刻眼中则是一张本国男子的脸而已;没什么英俊可言,但刻印着决断和力量。无疑,他会有他父亲的强硬;但也有他父亲的才干。
她预计他会继任他父亲的位子,因为他显然作此打算。当他说马其顿人幸运地拥有一位血脉纯正的国王,王后也同样是国胄时,她深知其所指。他恨亚历山大,决不会容许那蛮女的孩子执掌国柄。在她看来,他们是有默契的。
波利伯孔被选举为监护人的消息使她不知所措。她从未和他会晤,只勉强认得他。现在,她骑马归来,发现他在国王的厅堂中跟腓力交谈。
想必他来了有些时候了。腓力在他面前似乎很轻松,漫无边际地告诉他一个在印度遇蛇的故事,“克农发现它在我浴盆底下,拿棍子打死了。他说那些小的是最可怕的。”
“是的呀,陛下。它们可以爬进靴子里,我的一个部属就是这么死的。”他转向欧律狄刻,以她丈夫的健康夸赞她,又恳请她有事找他效劳,便告辞离去。如今摄政仍未下葬,探问他的计划显然太早;但他对她一字不提,又不顾她的缺席而朝见腓力,她不禁生气。
参加冗长铺张的葬仪时,行走在送葬队伍里,头发削短、黑裙撒灰,将她的号哭混入呜呜的诵唱,每当卡桑德罗斯出现,她便注视他的脸,搜寻意图的端倪。只见它严肃凝重,是这种场合的一副面具。
后来,男人们走到葬台前焚化遗体,她和妇女们一同站在一边时,听见一声很响的喊叫,火堆旁有些骚动。然后克农穿过那大群高官显贵跑了过去。须臾他和仪仗队的一两人出来了,抬着腓力,四肢萎软,嘴巴张开。她羞惭而拖拉地走过去,和他们一起步向宫殿。
“夫人,”克农咕哝道,“但愿您可以跟将军谈谈。他不熟悉国王,不知道何事会惊扰他。我向他进过一言,但他叫我要守本分。”
“我会告诉他的。”从脑后,她能感到罗克萨妮鄙薄地看着她的背影。有朝一日,你不敢把我小觑,她想。
在王宫里,克农给腓力脱了衣,洗了浴——发病之际他弄湿了袍子——然后安顿他上床。欧律狄刻回到她的房间,褪去丧服,篦头,把细软的炭灰剔出为送殡而抓乱的头发。她想,他是我的丈夫。我接受他之前知道他的根底,那是我自由的选择,因此我和他荣辱与共。母亲若在,也会这样告诉我的。
她命人炖一份温蛋奶,洒上点儿酒,然后捎去他房中。克农带着脏衣服出去了。他恳求地抬头看着她,像一只病狗看一个心硬的主人。“瞧,”她说,“我给你带了点儿好东西。你突然生病没有关系,那是不由自主的。很多人不喜欢观看火葬。”
他如蒙大赦地看着她,然后以脸就碗。他庆幸她没有提问。他脑袋里开始擂鼓并闪过那可怕的白光之前,记得的最后一样是那尸体的胡须在火中变黑、发臭。那令他忆起许久以前的一天,当时他尚未随亚历山大远行。他们告诉他,那是国王的葬礼,但他不知道他们指谁。他们给他铰短了头发,穿上黑袍,弄污他的脸,让他跟很多哭着的人一起行走。而他慑人的、多年不见的父亲就在那里,躺在一张木料和枝条的床上,床罩阔大,他面容阴冷,死了。他从前没见过死人。亚历山大在那里。他也剪了头发,金色短发在太阳下闪亮。他作了个演说,挺长的,讲的是国王为马其顿人做了什么;后来,忽然间,他从一个举着火炬的人手里接过它,将火炬插进那些枝条中。腓力悚然,眼看着火焰腾起,噼里啪啦,火苗沿着刺绣的柩衣边缘蹿跳,然后烧穿柩衣;然后那头发和胡子……其后好久好久,他夜里会尖叫着醒来,无法对人诉说他梦见了着火的父亲。
光滑的大理石门关闭了安提帕特罗斯的墓冢,一种不安的平和笼罩着马其顿。
波利伯孔公开说他没有独揽大权的意愿。安提帕特罗斯是代在外的君主而治理。如今他和大臣们共商国政才合宜。马其顿人赞许者众,以之为彰显古风的贤德。有些人则说,波利伯孔优柔寡断,企望少担责任。
平和减少了踧踖不安。人人对卡桑德罗斯注目。
他父亲并未全然舍弃他。他被指定为喀力阿克,波利伯孔的副手,那是亚历山大赋以重任的一个职位。他会安于现状吗?他在佩拉来来去去,众人注视他神情漠然的红褐色面孔,对彼此说,他从来不是一个会忍受轻视的人。
然而,葬毕父亲,他在丧月之中静静做事。除服后,他拜会了腓力和欧律狄刻。
“问候他,”听说他来了,她对丈夫说道,“然后别谈话。可能事关重大。”
卡桑德罗斯对国王略事寒暄,便转向王后道:“我会离开一些时日,去我们家在乡下的属地。近来的事已教我心力交瘁,如今我打算请些老友来猎聚一番,忘掉公务。”
她祝愿他猎事愉快。他把她发问的目光看在眼里。
“您的友善,”他说,“对于我一直是慰藉和支持。时当乱世,您和国王是可以信任我的。陛下您,”——他转向腓力——“您是您父亲毫无疑问的儿子。您母亲的生活从未招来舆论的非议。”对欧律狄刻他说:“您无疑知道,亚历山大的身世始终是有疑窦的。”
他离去后,腓力说道:“他讲亚历山大的话是什么意思?”
“不妨事。我不确定他的意思。往后我们会知道的。”
安提帕特罗斯的乡间别墅是一座破旧的老山堡,俯临一片经营颇佳的肥沃农庄。他长住佩拉,土地交给一个管家打理。他的众子多次使用这地方举办猎会,但这次猎会本来是个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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