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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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对她做了什么?”他恶心地退开,在那面纱上擦手。
罗克萨妮耸了耸肩。她俯身掀起那刺绣的亚麻袍子。可以看见亚历山大的妻子在临死的剧痛中分娩了他的子嗣。
他瞠目俯视它,四个月大的侏儒,已具人形,性别可辨,连指甲都开始有了。一手似乎在愤怒中握拳,眼睛敛闭的面孔仿佛皱着眉头。它仍连着母体;她死时来不及送出胞衣。他拔出匕首割离了它。
“快点儿,”罗克萨妮说,“你看得出那东西死了。”
“是的。”佩尔狄卡斯说。这占不满他双手的,就是亚历山大之子,腓力和大流士之孙,它线样的血管里含着阿基琉斯与居鲁士大帝的血脉。
他再次走到衣橱前。一条围巾飘曳而出,缀着珍珠粒和金珠子。用这块王族的裹尸布,他仔仔细细地,像女人一样包起那小生物,带它独自一程去了那葬身之地,才回去葬送它的母亲。
西西冈比斯太后正与大管家对弈。他是个年老的宦官,奥库斯王那时已经资历很深。他经过无数的宫闱阴谋而幸存,见多识广,棋思甚巧,比那些女官摆出了较多的挑战。太后邀他本为解闷,现在出于礼仪她也得奉陪。对着棋盘上的象牙军队,她良久沉吟。两个孙女带着她们的年轻仆人走了,后宫仿佛被时间遗弃了一般。这里个个都是老人。
大管家见她懒懒的,也猜到原由。他落入她的一两个陷阱中,又救出自己,一扫棋局之颓。又乘空说道:“国王驻跸那阵子,您看他有没有一直记得您的指教呢?在他东行之前,您说过他能成为高手,倘若用心的话。”
她笑道:“我没有试他。我知道他会忘记的。”霎时,远处反射而来的活泼泼的光线涨满了悄无声息的房间。“从前我告诉他,这叫帝王家的战争游戏,而他为了我装作在意输赢。但是当我批评他,说他何止于此的时候,他就说:‘可是妈妈,这些只不过是物。’”
“是啊,他不是个可以静坐的人。”
“他休息得太少。现在不是南下巴比伦的时候。巴比伦向来是度冬的地方。”
“似乎他打算在阿拉伯度冬。今年我们会难得看见他了。不过他进军前,一定会将两位公主殿下送回您这儿的,只等孩子出生,斯塔苔拉夫人能旅行之后。”
“嗯,”她略有点怅惘地说,“他会希望我看到那孩子的。”她重归棋盘,移了一颗象,威胁他的宰相。可惜那小伙子没有召她去,他心想,她仍旧溺爱他。但是,如她所言,现在不是南下巴比伦的时候,况且她八十了。
他们下完这一局棋,饮着枸橼水,忽然大管家接到戍军统领的紧急传唤。他回来时,她向他脸上一看,便握紧了椅柄。
“夫人……”
“是国王,”她说,“他死了。”
他低下了头。仿佛她的身体已经知道似的,他一启齿,那寒冷就侵入她的心脏。他连忙趋前,怕她万一栽倒;但过了片时,她摆手让他就座,等待他叙说。
他把听来的都告诉了她,仍对她目不转睛;那面容是旧羊皮纸的颜色。但是她不仅在伤感,她还思索着。少顷她走到椅子近旁一张桌子前,打开一个象牙匣,取出一封信。
“请给我朗读出来。不只是大意,逐字读。”
他目力已不如前,但拿近了看,那文字仍相当清晰。他一丝不苟地翻译。念至我身体抱恙,坊间流言说我已经宾天时,他抬头,遇到她的目光。
“告诉我,”她说,“那是他的印鉴吗?”
他眯起眼睛;离着几寸,纹路足够真切。“是他的肖像,刻得也好。但这个不是御玺。先前他用过这个吗?”
她不语,将匣子放到他手上。他检视那些由文书以典雅波斯文写成的信札,目光落在一行结束语上:亲爱的妈妈,我在您的和我的众神面前都称赞了您——如果他们确实不同的话——虽然我想他们是一样的。总共五六封信,全部盖有御玺,奥林匹斯山的宙斯在宝座上,神鹰踞在宙斯手上。她从他的面容看懂了。
“当他没有信给我时……”她拿过匣子,放在身旁。她面容缩紧,像是因为寒冷,但不是因为诧异。她在奥库斯凶险的王朝度过了整个中年。每当国王生疑,她丈夫的说少也不少的王室血液就使他处境危险。他几乎不相信任何人,只相信她,什么都告诉她。阴谋、报复与背叛都是家常便饭。最终,奥库斯杀了他。她曾经以为她高大的儿子如同丈夫再世;他从伊索斯遁逃叫她无地自容。在凄凉的帐篷中,她听见宣告那年轻的征服者来了,要探望他敌人遗弃的家眷。为了孩子们,她像一个训练过的动物展示它的绝活儿一样行礼如仪,向她面前那高挑英俊的男子下跪。他却步;众皆愕然,她自知大错,才开始向她先前忽略的个头较小的男子躬身。他挽起她的双手,扶她起来,她便第一次看见他的眼睛。“没关系,老妈妈……”她的希腊语足够听明白这几个字。
饱经世乱的大管家几乎同她一样苍白,尽量不看她。当她丈夫最后一次被召入朝廷时,有个人也这样避开眼睛。
“他们谋杀了他。”她以毋庸置疑的语气说。
“这人说是染了瘴气所致。这在巴比伦夏季很寻常。”
“不,他们毒死了他。还有我的孙女们,没有音信吗?”
他摇头。一时顿住了,他们默默对坐,感到灾祸攻击着他们的老年,一种无可摆脱的绝症。
她说道:“他娶斯塔苔拉是为了国政。是我的努力才让她怀上他的孩子。”
“她们可能还是安全的。也许藏匿起来了。”
她摇头。忽然她在椅子上坐直,如同一个女人在想:我有工作要做,怎能这样无所事事?
“朋友,一个时代终结了。现在我要回我的房间。别了,谢谢你这些年的悉心服务。”
她在他脸上读到新的恐惧。她懂;他们都经历过奥库斯的朝代。“没有人会受罪的。没有人会背上任何罪名。到了我的岁数,死是轻松的。你走的时候,可以传唤我的女伴们过来吗?”
女伴们来时,她忙碌而镇静,正把她的珠宝摆开。她跟她们谈起她们的家庭,指点她们,拥抱她们,把她的首饰分与她们,只将坡拉斯王的红宝石留在自己身上。
与每个人都辞别后,她进入内室躺到自己床上,合上眼睛。起先她们给她送过饮食,被屡拒后便不再尝试了。搅扰她不是一桩善举;救活她,让她将来受清算,那更是残酷。最初几日,她们遵从她的吩咐,让她独自一人。第四日,见她渐渐不行了,便留一人守候床前;如果她知道,她也没有遣退她们。第五天日暮时分,她们发现她已经死了;她的气息那么平缓,无人能确定是何时断气的。
日夜兼程,用单峰驼,用马匹,因地制宜而用山地骡子,对接替的人顺口说出那简短惊人的新闻——国王的信使们携着死讯,从巴比伦奔至苏萨,苏萨至萨第斯,萨第斯至士麦那,沿亚历山大拓展到地中海的御道传送。在士麦那,整个海行季节,都有一艘快报船准备就绪,将他的信札带去马其顿。
漫长接力最后一站的信使抵达佩拉,将佩尔狄卡斯的来信交给安提帕特罗斯。
那高大的老人默然阅读。但凡腓力在外征战,他统治着马其顿;自从亚历山大跨过亚洲,他统治着全希腊。令他忠诚不渝的荣誉也加固了他的骄傲;他比亚历山大的王者气派大多了——亚历山大只像他自己。他的亲密朋友中间有个笑话:安提帕特罗斯表面全白,衬着紫色里子。
如今,读着这封信,知道自己到底不会被克拉特鲁斯替职(佩尔狄卡斯申明了这一点)以后,他第一个想法是死讯一旦传出,南希腊就会群起叛变。消息本身虽令人震动,也是一种久已预想到的震动。他从亚历山大在摇篮时便认识他;他终老人间才是不可想象的。当他没有子嗣就预备进军亚洲那阵子,安提帕特罗斯几乎是直率地对他说了这话。
他以自己的女儿暗示,那是一着错棋;小伙子不会娶得更好,但那个话使他如遇陷阱,担心会被利用。“你觉得我现在有工夫大摆婚宴,再等孩子出生?”他说过。安提帕特罗斯心想,本来他可以有一个快要成年的儿子,流着我们的好血液。现在呢?两个未降生的混血后代;同时,一群解除捆缚的年轻雄狮。他不无疑虑地想到自己的长子。
他也想起亚历山大继位第一年的一则谣言。他对某人说过:“我不想要一个在这里养大,却没有我在身旁的儿子。”
这才是一切的根源。那可诅咒的女人!他整个童年她都挑唆他恨父,假使没受教唆,他该会佩服父亲的。她使他把婚姻认作赫拉克勒斯的毒衫(那也是一个女人的所为!),然后,他到了思慕姑娘的年龄,本可挑选什么人的时候,她愤怒已极地发现他在另一个男孩那里找慰藉。他选的人可以比赫菲斯提昂差很多——他父亲就择人不慎,并因此丧命——但是她不接受自己一手造成的事实,跟那个她本可争取为同盟的人结了怨,到头来只落得屈居第二。赫菲斯提昂的死讯无疑叫她快心。现在,她要接到另一个死讯了,好好生受吧。
他克制住自己。嘲弄一个母亲丧失独子的痛苦,那并不合适。这消息得由他来向她送去。他在写字台前坐下,蜡板搁在面前,为他的夙敌寻觅一些体面和善的字句,一些于逝者相称的颂辞。这是一个他十多年没有见过的男人,他思忖,印象中,他依然是那个才华熠熠的早熟小伙子。经过那些叹为观止的年岁,他相貌如何?或许还有机会看到,或揣想。对了,用这话来结束他的信,很恰当,就说国王的遗体已塑成不坏之身,面容如生,只待合适的灵柩车造好便启程,归葬于埃盖的王陵。
致奥林匹娅斯王后,健康与富足……
伊庇鲁斯时值盛夏。山肩上的高谷葱绿金黄,被荷马记得的冬季深雪滋养着。牛犊在长膘,绵羊交出了它们细软的羊毛,树木因累累的果实而折腰。尽管违背习俗,摩罗西亚人在一个妇人的统治下欣欣向荣。
守寡的克莉奥帕特拉王后,腓力之女、亚历山大之妹,手握安提帕特罗斯的来信站着,从王宫的上层房间眺望最遥远的山野。天翻地覆了,如何翻覆则言之尚早。对亚历山大之死她感到惊惧而没有悲伤,如同对他的生命,她感到惊惧而没有爱恋一样。他降生在她之前,抢夺着她母亲的关怀,她父亲的注目。他们的争斗结束得早,在婴房里;此后他们一直不够亲近。她结婚那天——他们的父亲遇刺那天——使她做了政治的棋子,他则做了国王。不久他成为一个奇迹,愈行愈远,而愈加耀眼、奇异。
如今,拿着那封信,她一时想起往日他们这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年纪只差两岁,父母无休止的争吵令他们抱团,合计如何自卫;也想起他们的母亲每次在可怕的声泪俱下的爆发后,如果必须硬着头皮接近她的话,永远是他前去面对那风暴。
她放下安提帕特罗斯的来信。写给奥林匹娅斯的那封搁在桌上,它的旁边。现在他不能面对她了,得由她自己做。
她知道在哪儿能找到她——底层那间给国宾住的客堂。她来出席克莉奥帕特拉丈夫的葬礼时,在那里第一次被接待,就此留了下来。故世的国王是她弟弟;她越来越多地干预这国家的政务,同时依靠一大帮间谍继续和安提帕特罗斯相斗,那宿怨已让她在马其顿无立足之地。
克莉奥帕特拉坚定地收敛起她遗传自腓力的方下巴,手持信件,下楼去她母亲的房间。
房门虚掩。奥林匹娅斯正在对她的书记官口授。克莉奥帕特拉停步,能听见她是在草拟一份很长的对安提帕特罗斯的控告,追述到十年前,旧账的总清算。“他去觐见你时质询他此事,而且不要妄信,倘若他宣称……”文书落笔追赶,她不耐烦地踱来踱去。
在这自古因循的场合,克莉奥帕特拉本来打算循规蹈矩,做女儿的本分——以肃穆哀伤的面容暗示,以通用的话语开场。就在这时她十一岁的儿子来了,刚结束一场跟贴身侍从们的球戏;骨骼粗壮,头发红褐色,长着他父亲的脸。见她在门前犹豫,他看她的目光带有同谋者的焦灼,仿佛也感到了她面对那掌权者的戒慎。
她温柔地打发了他,渴望搂住他叫道:“你才是国王!”她从门口看见那书记官忙忙刻写着蜡板。她恨这个人,她母亲从马其顿带来的长年的亲信。无法知道他晓得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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