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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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说所有部队都会变动。做好新的将领安排以后,他把军官们召来授职。如今他已经清楚波斯人多么重视合宜的礼节,因此在御座殿召对。内廷的人排列在御座后。

时值仲夏,天气酷热。他半途休会,带朋友们到后殿品尝兑了酒的冰镇枸橼水。他们不会离去太久,我们便没有走开,等候在空空的宝座和银足椅后闲谈。

那人走到我们中间我们才看见他。他衣衫褴褛,千万人里的一个凡夫,除了他的神情。他有癫狂的专注,看不见我们所有人。不等我们动作,他已经坐上了王位。

我们惊愕地看呆了,几乎不能相信。这是最凶险的朕兆,所以在波斯自古是死罪。我们有的人冲过去要拉他下来,被几位老宦官喝止。宦官驱赶僭位者会丧尽国家的元气。他们哀号起来,一面捶打胸脯,我们也响应着。这可以暂时麻痹神经,摒绝思想。

大殿较远处的军官们听见吵闹,惊骇地跑来抓住那人,从宝座上拖了下去。他瞪眼四顾,对这样的关切看似茫然。亚历山大从后殿出来,身后跟着朋友们,问是怎么回事。

其中一位军官告诉了他,指出那个人。他是普通士兵,没带武器,如果我记得不错,是个尤克西安人。对我们国王没有问什么。我猜想我们的呼喊已经足够了。

他走过去,问道:“你为什么那样做?”那人站着眨了眨眼,毫无敬意,仿佛是面对一个路人。亚历山大说:“如果他是被人指使的,我必须知道是谁指使他。我过来之前先不要审问。”

他对我们说:“安静点。那已经够了。朝会是不闭门的。”他不草率也不匆忙地完成了授职。

日落时,他回来更衣。回到巴比伦后,我们遵行全套的宫廷礼仪。锥形王冠是我职分内的事。他留意到我的神情,一有合宜的机会就遣退了别人。不等我问,他就说:“我们拷问过他了。我已经下令停止。他什么也不知道,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来的。他只能说出他看那椅子漂亮,所以坐了上去。他曾经一再违令,应该受军法的惩处。当然他无法理解受到的命令。他是个疯子,我觉得满意了。”

他的语气沉着坚定。我全身血液为之凝固。我原本指望听说这人招认是受了指派,事情是一个人为的阴谋,虽然我只看了一眼他的神情就已经知道了。是真的朕兆,因为是无缘无故出现的。

“艾尔斯坎达,”我说,“这个人你必须处死。”

“已经执行了。军法如此,而且先知们说是必要的。”他走到酒壶前,倒满一杯,递给我喝。“来,给我点好脸色看。众神自会安排的;同时我们还是会生活,这也是神的意愿。”

我像服药一样把酒咽下,勉强微笑。夏季炎热,他穿着一件印度料子的白色薄袍,身材如同雕刻家的作品,在衣褶下浮凸。我搁下酒杯,双臂搂住他。他仿佛从身体里发出光热,一如往日,感觉像太阳般永不熄灭。

他离去以后,我看了看四周用黄金、青铜和象牙做的雕像,全都从所在的地方肃然观望。“放过他吧!”我说,“你还不知足?你的死是自己的过错造成的,你不守规矩,不耐烦,贪婪。你对他的爱难道不足以放过他?把他留给我,我爱他更深。”它们全都向我看过来,答道:“哦,但是我了解他。”

希腊人又有更多的使团到达,使节像他们去敬神时一样戴着花环。他们再次献上王冠,各式各样,有雕着果实的金橄榄枝、大麦的金穗、月桂的金枝,还有黄金的夏令花卉。我至今能看见他试戴每一顶王冠的样子。

过了几日,他的朋友们说,尽管打了许多胜仗,他本人依然没有庆贺对科赛亚人的胜利。(现在他们非常臣服,他将数千人收编到麾下。)他们说他已经很久没有举办畅饮会,而且赫拉克勒斯祭日的大宴快要到了。

他们没有恶意。最坏的人也只是求宠,最好的人真心希望他能有一个无忧无虑的夜晚,让他想起自己的光荣,忘记悲哀。众神的意志可以借助任何事情实现。

他宣布了宴会,命人向赫拉克勒斯献牲,并向全军不限量供应酒类。畅饮会从日落开始。

那是一个闷热的巴比伦之夜。他们很快吃足了。我跟他的朋友们合计,为他准备了一个小惊喜:一支马其顿人和波斯人同跳的舞,四人一边,先模拟战争,继而表现友谊。我们只有头盔、短裙或是裤子,别无穿戴。亚历山大非常满意,叫我来晚餐席上与他同榻,又让我用他的金杯共饮。

他涨红着脸。大热天喝了酒难免如此,但是他眼睛四周有一种我不喜欢的光亮。我方才按摩了一会儿来祛汗,但是身体当然还发热。他搂住我的时候,我发现他身体更烫。

“艾尔斯坎达,”我隔着喧闹说,“你像是发烧了。”

“稍有一点,没关系的。火炬之歌完了我就上床。”

不久他们举起火把,唱着歌走进花园,领受夜晚的第一阵凉意。我溜回寝宫,把一切安排停当。听见歌吟越来越近,然后消失的时候,我很高兴。他走了进来。如果我们是独处,我会说:“还不赶紧上床,快一点。”但是在内廷的人面前,我永远恪守礼仪。我上前取下王冠。他脱掉的袍子汗津津的,我看见他在发抖。他说:“给我按摩一下就好。再帮我找件暖和些的衣服来。”

“陛下,”我说道,“你不会再出去了吧?”

“会啊。迈狄欧斯有个小聚,只是老朋友们一起。我答应露面的。”

我恳求地凝视他。他微笑,摇了摇头。他是大帝,我无法当着内廷的人和他理论。我们深入血液的信仰是,这种事做不得,因此一做就会像是存心冒犯。给他按摩时,我瞥见那些小雕像。为什么这时你不在了?我想,正需要你去说:“别犯傻,你应该上床了,要不然我推你上去。巴勾鄂斯,去告诉迈狄欧斯说国王来不了。”

但是雕像们维持着英雄的姿势。亚历山大穿着细羊毛的希腊长袍,一行人打着火把,穿过门楣有狮的长廊离去。

我对其余的人说:“你们可以去歇息了。我会等国王回来。如果他需要侍候,我再传你们来吧。”

每次他预先说会夜归,我都睡在这里的一张躺椅上。他进屋时,我总是会醒觉。我睁眼看完月亮的起落。鸡鸣时他才回来。

他满脸通红,看上去很疲倦,步履也不平稳。从日落到黎明,他一直在断断续续地饮酒。但是他温柔至极,称赞了我的战舞。“艾尔斯坎达,”我说,“我想对你发脾气的。你知道喝酒对发烧作用很坏。”

“哦,已经退烧了。我对你说过没事的。我今天会补睡一觉。来跟我一块洗澡吧,你一晚上没脱衣服。”

初阳透过隔扇照进来,鸟儿唱着歌。浴后我既清爽又昏沉,安置他上床后,我自己也就寝去了,醒时已近晚间。

我轻轻走进寝宫。他刚醒,辗转反侧。我上前摸了摸他的额。“艾尔斯坎达,又烧上来了。”

“不要紧的。”他说,“手这么冰凉。别挪开。”

“我去叫人把晚餐送来。这时节河鱼很鲜。要不要找个大夫?”

他的脸色冷了下来,头从我手边移开。“不要大夫。我见够了他们。我马上就起床。要去跟迈狄欧斯共进晚餐。”

我争辩,恳求,但是他醒后变得不悦而焦躁。“告诉你没事。估计是沼泽的寒气。不出三天我就能好的。”

“巴比伦人也许能这么快,他们习惯了。发烧可大可小。为什么你不能爱惜自己呢?又不是在打仗。”

“如果你继续像个奶娘一样,我可要跟你打仗了。比这严重的时候,我还试过整天骑马走山路呢。我要换衣服了,传令。”

我最不希望他去找的人就是迈狄欧斯。那人既不会照应他,也不会注意到任何异样。赫菲斯提昂和欧迈尼斯抵牾时,他决然支持赫菲斯提昂。我听说他刻薄的口舌加重了事态,而且他有些讥讽,被当成赫菲斯提昂本人的话流播。他的悼念无疑真诚,但是他也积极利用随之而来的宠幸。他能说甜言,更会讲酸话,知道怎样取悦亚历山大,也会逗他发笑。不是坏人,但也不是好人。

亚历山大回来时,我正在打盹,看天色才过午夜不久,我庆幸他能早归。“我提前走了,”他说,“热度升高了些。我想洗个澡降降温,然后睡觉。”

替他脱衣时,我发现他呼吸在颤抖,身体火烫。“我给你擦擦身好了。”我说,“这时候你不应该泡澡。”

“那对我有好处。”他不听道理,穿上浴袍就走过去。他没有在水中久待。我擦干他,刚让他穿上袍子,他便说:“我就在这里睡吧。”话毕向浴池边的躺椅过去。我立即跟上。他因为发冷而四肢颤抖,牙齿打战。他说:“帮我找一条厚实暖和的毛毯来。”

在巴比伦的仲夏半夜盖毛毯!我跑去取来他冬季的斗篷。“先盖这个,等寒意过去就好了。我给你保暖。”

我用毛毯盖着他,把我自己的衣服盖在上面,然后钻进被窝,搂住他。他抖得越发厉害,皮肤却滚烫。他说:“再靠近点。”仿佛我们裸体在暴风雪下。我用身体裹紧他,那预言之音沉默着。它曾经在埃克巴塔纳说过,“铭刻在你心上吧。”现在它放过了我,没有说:“不会再有了。”

那颤抖停止了,他开始发热、冒汗,我由得他。他说要继续在这里睡,比较爽快。我穿上衣服,叫醒寝宫的管事,让他送来国王需要的东西,以及一张给我睡的稻草席。不到早晨,热度退了好些,他睡着了,我也合上眼睛。

他的声音吵醒了我。浴室里满是蹑足走动的人。他刚醒,正在下令召见尼阿卡斯。尼阿卡斯?我想,他找这个人干什么?我只挂心他的健康,一时忘了远航阿拉伯的日期已经临近。亚历山大在计划上午的工作。

他走到寝宫去更衣;然后因为站都站不稳,在躺椅靠下来。尼阿卡斯来后,他问舰队启航前的平安祭礼是否就绪。我看出尼阿卡斯对他的面容感到担忧,他说预备好了,问他希望由谁代表他在献祭时祈祷。“嗄?”他说,“我当然会自己来。我坐轿子去。我今天有点晕,估计快好了。”他驳回尼阿卡斯的异议。“是众神的眷顾把你从海上平安带回来的。那时我为你奉献过牺牲,他们听见了我的祈祷。我一定要再做。”

他们用一顶华盖遮挡巴比伦的烈日,抬他去祀神。他走到太阳下,站着洒了祭酒。回来以后,他几乎没碰我让人送来的简餐,便召见尼阿卡斯和所有主将,讨论补给的船只、淡水和贮备事宜,足足谈了四个钟点,一名文书在旁记录。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依然发烧。他计划一旦舰队出发,他会亲自率部沿海岸行军支持,并且物色建港的地点。因此他只得推迟启航。每日早上,他总是说自己好些了;天天被抬到宫中的祭坛晨祷,但是身体越来越虚弱。夜间的热度也开始上升。

寝宫里满是络绎往来的人,外廷则有许多军官在等候诏令。虽然厚实的宫墙遮蔽了烈日,他还是渴望看见绿荫和流水,让人带他渡河来到御花园。他会躺在树影下,半闭着眼,临近一个水瀑溅落在斑岩池中的喷泉。有时他召来尼阿卡斯和佩尔狄卡斯,继续策划航海和行军的事,有时召来迈狄欧斯闲谈,掷跖骨游戏。迈狄欧斯使他疲倦;此人太自矜于这种殊荣,总是盘桓半日。

别的时候他待在浴室里,让人把床放在池边,方便他下水。他喜欢在微暖的水里让自己凉快,坐到铺满蓝砖的池沿让人擦身,然后回到干净的被窝。他也在浴室睡觉,图它清凉,又能听见外面的河水拍岸声。

我不把他交给别人,无论是迈狄欧斯、诸位将军还是谁。我轻易抛开了我的宫廷风度;被我接替的那位老人满意地重新端起派头。我脱下朝服,换上实用的亚麻衣裳。本来身为寝宫的大宦官,我有自己日常的事务和告退的场合。现在,觐见的人只看见一个波斯少年摇扇举杯,在他冷颤时送上毛毯,出汗后给他擦洗,再换上干爽的被单,或者背靠墙壁静坐在枕垫上。我很安全,没有人妒忌我的位置。惟有一个人会把它夺走,但是他已经化为白灰,被天堂的风吹散了。

每次陛下遣退了那些大人物,总会朝我看过来。我让一两个话少的奴隶去取物、担扛,他本人的一切需要我都亲自照料。众人不再看见我了,我仿佛成为寝宫的一部分,好比他的枕头或水罐。他们仍照历代王室的老例,将纯净的泉水送到宫里给国王饮用。清泉使他畅快,我用陶制的凉壶保冷,搁在他的床头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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