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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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先知的能力,当时并未多想。亚历山大肯定也没有多想,他更忙碌了。他常去探望太后,见到了他的新娘。他告诉我她长得像她母亲,是个娴静矜持的少女,言辞间全无他初见罗克萨妮的激动。我不敢问起她闻讯如何。
婚宴日到了。大流士大帝也许见过这等奢华,当代人从来没有。整个殿前广场变成一座巨大的凉亭。中间是众新郎的帐篷,金银穗垂挂在细布上,支柱都镀了金。周围是宾客们的天篷。婚礼照波斯仪式,行礼的帐篷中已经备好成对的金椅。我们的姑娘教养娴静,祝酒过后才进来,届时众新郎会牵起她们的手,在婚曲中并坐,随后退出。
岳父们自然都在。亚历山大让我帮忙招待,因为他希望我观礼。
他头戴锥形王冠,身穿波斯王袍,长衣袖,一切如仪。其实半希腊风格的衣裳更适合他,这身打扮要有大流士的高挑才会与众不同。但是再无知的波斯人也明白,国王的高度与其灵魂相齐。
为了地位较低的宾客们不至于错过一切,他让一队传令官在帐外候命,祝酒之际吹响喇叭,复述祝词,宣告众新娘的来临。
仪式完美。在血统最高贵的波斯岳父们面前,众新郎克制酒量,甚至没有在帐篷里喧哗。
没有跪拜礼。亚历山大对所有新郎的岳父授以王亲封号,让他们可以亲吻国王的面颊。亚历山大没有岳父,奥克萨瑟瑞斯代了职。他举止优雅,只是要俯下身来亲吻亚历山大。
国王讲完婚礼的祝词,众新郎便向岳父们敬酒,然后是岳父们回敬,再后是所有人向国王敬酒。喇叭齐鸣,宣告众新娘的到来。岳父们迎上去拉起女儿的手,领到众新郎的面前。
除了农人,在波斯极少能看见男女同行。不管希腊人怎么说,我们的贵族世系久经人工的甄选与岁月的淘洗,其相貌之好举世绝伦。最俊美的一对走在最前,是奥克萨瑟瑞斯和他的侄女,手牵着手。亚历山大起身相迎,接过新娘的手。大流士确实将佳容传给了孩子,而且遗传了他的身高——新娘比亚历山大高半尺有余。
他带她坐上王位旁的宝座,这时候两人看似身材相仿。他先前在太后的寝宫见过新娘,而亚历山大向来不枉足智多谋之名——新娘的椅腿早已锯短。
当然,各对新人退出时,他俩总得并肩而行。我仿佛听见他的声音在说:“是必要的。”(几天后,我发现他的婚鞋丢在某个幽暗的角落,鞋底垫了毡子,足有一寸厚。设宴招待七尺高的坡拉斯那次他也没这样。)
赫菲斯提昂和杜艾佩缇丝倒很般配,她比他矮一寸。
婚宴通宵达旦。我遇见一些老朋友;这次我不必强作欢颜,快乐有我的一份。自从他不动刀兵,一马当先地进入苏萨,已经多年过去。继续远征的他成了传奇,而这里有苛政恶令以他的名义施行。现在世人才开始了解他。在这座记得居鲁士的城市,大家会追忆他如何没有亵渎被征服的米底人的神庙,没有侮辱他们的贵族,也没有把农人发卖为奴;他是一位对我们大家公正的国王。到处有人赞叹一个西方人居然会像居鲁士。我记住听到的一切,预备将来告诉他。他做成了想做的事。
他在婚床上无疑也同样努力。斯塔苔拉住进了她的寝宫,但是他的探访很快变成纯粹的惯例,比当初对罗克萨妮的变化快得多。几天以后,他甚至去了粟特女人那边。可能只是为了抚慰她,但是我不太确定。是他说的,斯塔苔拉是个娴静矜持的姑娘,然而他爱火。罗克萨妮有火,即使她的火也冒烟。他很快会厌倦她,不过隔些时日也还是被吸引回去。他性情暴烈的母后奥林匹娅斯每次来信,照旧会把摄政痛骂一番。他总是气冲冲掼下信札,然而回复时不忘附上一件深情挑选的礼物。那句讲男人择妻的老话也许确有几分道理。
他做成了想做的事。可惜,只有我的民族赞同。
我太快乐了,有一两次走在外面,有马其顿人厉眼看我。但是国王宠爱的人总是招妒忌的,赫菲斯提昂也被妒忌,他是由于别人无法企及的位置。我从来没想到这是对波斯人的一概憎恨,直到有一天,佩乌克斯塔斯穿着我们本土的服装骑马经过。我们民族的人知道他的好,都对他敬礼。他去后,有些马其顿人的评语吹进我耳朵里:——他变成蛮人了嘛,真恶心,国王怎么鼓励这个呀?——这方面,国王自己也越来越不像话了……
我记下他们的长相和隶属的军团。如果我向亚历山大告状而使他们受罚,我也不会于心有愧。但是他不会得益,反而会受伤害。他立志改变的不是言语,是人心。
此后不久,他得知马其顿军人负债累累,债主催逼甚紧。以他们的战利品,本来应该人人富比王侯。但是他们不会砍价,没有我们波斯人的精明,但凡买东西、吃喝乃至嫖妓,都比市价多付了一倍。亚历山大听说他们的困难以后,宣布会替他们清偿债务,仿佛他没有花够钱给他们置办聘礼似的。来者寥寥,最后军官们对他道出真情:大伙说他只是想知道哪些人挥霍无度。
他们居然认为他会对他们说谎。自从收兵印度,没有什么事对他伤害更大。他无法明白。我知道是为什么:他和我们越靠近,他们就越感到他陌生了。
于是他在军中摆开计账桌,让管账人坐在桌前,什么都不写。每个出示债契的士兵都会拿到所欠的钱款,不留记录。这项豪举花掉了近一万塔仑。我想,他们该安静一会儿了吧。
春意萌动,河边能闻到越来越浓的树脂气息。百合快要开花了。一天早晨我跟亚历山大骑马到了河岸上,他眺望周围的山峦,说道:“你从前的家在哪里?”
“那边,那个峭壁上。那灰色的像岩石的一堆,就是望楼。”
“好一个易守难攻之地。我们骑马去看看怎么样?”
“艾尔斯坎达,我会看见太多的。”
“现在别看好了。我有个消息给你。你记不记得五年前,我说过正在编练一支全是波斯小伙子的军队?”
“嗯,我们当时在巴克特利亚。才过了五年?”
“确实显得更久。我们做了很多。”真的,他三十年的作为能占满三个男子的终生。“五年过完了,他们已经就绪,正在过来。”
“太好了,艾尔斯坎达。”我已经跟了他六年;我身旁绑着父亲的头,骑马离开我家的城堡,已经是十三年前了。
“是啊,他们的教官很满意。来,跟我比比谁先到达那个树林。”如他所愿,纵马奔驰冲散了我的悲伤。我们让马匹缓步喘息,他说:“三万人,都是十八岁。我想,孺子可期。”
他们七日后抵达苏萨。他命人在宫殿台基上设立阅兵台,供他和将军们检阅新军队。不多时,从层层宫墙外的军营里传来马其顿军号声。“骑兵,前进!”
他们以中队行进,穿戴马其顿戎装,但是骑着良种波斯马,不是矮小的希腊马。波斯本省的波斯人首先进来。
穿马其顿服装与否,波斯人终究是波斯人。他们的军官准许用某些小装饰,使他们成就了一种风度:刺绣的鞍布,带图案的胸甲,系着旌旗的马其顿长矛,闪亮的辔头,插着一朵花的头盔。而且他们有波斯人的脸。
他们大概不全是自愿入伍的,但是现在,他们对身怀的技艺感到自豪。每个中队都平持长矛,快马跃进广场;随着音乐放慢速度,在国王的阅兵台前绕行一圈,用长矛敬礼;然后来一番炫技的表演,再次敬礼,最后在下一个中队进入时骑马小跑离去。
苏萨全城在观看,从城墙上,从屋顶上。广场四面聚满了马其顿人。谁也不否认他们是世间最训练有素的军队,这些小伙子所做的,他们能做得同样利索。但是我们确实更讲究风度。亚历山大也如此。
漫长的检阅终于结束,他满脸喜悦地离去,一路跟卫队里的波斯人谈话——奥克萨瑟瑞斯、罗克萨妮的哥哥,还有阿塔巴扎斯的一个儿子。大殿上,他远远与我对望了一下,朝我微笑。晚间他把酒畅谈,深夜才归寝。兴致好的时候他总是如此。“我从来没有这样一天之内饱览美貌,不过,我选中的还是最美的。”他捻着我的头发。“你知道我叫这些小伙子什么?我把他们叫做我的继承人。”
“艾尔斯坎达,”我边说边脱下他的长袍,“你当着马其顿人这样叫他们?”
“怎么?他们也会为我教育出继承人啊。有什么不妥?”
“我不知道。你没有拿走他们什么,但是他们不喜欢我们表现出卓越。”
他赤身站起来(身上只见无数的伤口),头发向后一甩。酒并未使他迷糊,反而让他兴奋。“憎恨卓越就是憎恨众神。”他声音很大,值班的侍从不由得张望进来,确保安全。“人不管到了哪里都应该向卓越致敬,无论是身处异族,还是在大地最远的边界。可是也不能让它掉价。”他开始踱步。“我在坡拉斯身上看到卓越,虽然他的黑脸让我不习惯。卡兰纳斯也具有卓越。你的民族里也有。出于对卓越的尊重,我把昏庸的波斯总督和马其顿人一起吊死。把罪行当成他们的本性来原谅,那才是轻蔑。”
“嗯,我们是个古老的种族,这些事我们懂。”
“其他的你们也懂。”他停下演说,向我伸开手臂。
希腊人书里说他这时期变得易怒。也难怪他们这么写。他想做名副其实的大帝,但是他为之付出的一切都招来他自己民族的怨怼。少数几个朋友理解——赫菲斯提昂也在内,我承认——其余的人只希望他主宰一个奴隶民族,由他们来监工。他们不掩饰对那支少年新军队的反感。此外,尽管他肋部的伤口已经痊愈,他还是比从前累得快,虽然他宁死也不会承认。
他们说我们的奴性宠坏了他。也许这些粗人真的认为如此。我们自己知道,我们只是让他熟习了良好的风俗和宫廷的礼仪,而他清楚这些是必要的。一位臣下可以呵斥的国王,会被波斯人视为没有教养、不知自重的低贱蛮人,侍奉他就是贬低自己。这在波斯连最愚钝的人都知道,我是为无知者点明的。
他们因为我们失去了什么?他送了这么些结婚聘礼,替他们还了债,他举行的那场阅兵式上,嘉勉勇敢与尽职的礼物和奖品不可胜数。然而,其后他让一些异常出色的波斯人加入伙友团,却有人忿忿不平。如果他有时脾气暴躁,那是他们自找的。他对我就从来不那样。
入春已久。他决定依循历代国王的旧例,在埃克巴塔纳度夏。大部分军队会由赫菲斯提昂带领,沿底格里斯河河谷北上欧皮斯,那里有一条穿越关隘的好路可到达夏宫。亚历山大乘船去欧皮斯,增长见闻以备将来之需。底格里斯河在此段已经不再汹涌,我们沿着曲折的水道逆流而上,经过海枣林和茂盛的农田,牛拽动着水车,景色怡人。河里有不少古老无用的堤堰,他一路航行,一路命人拆除。我们缓缓前进,随着他的兴致有时上岸,有时在船中就寝。离开宫廷,摆脱繁忙与愤怒的这一段休憩,是些翠绿宁静的日子。
航程将尽,其中一道旧堤拆除时,我们在一条浓荫的支流停泊。他半躺在船尾的条纹遮阳篷下,我的头枕着他的腿。从前他会留意是否有马其顿人看着,如今他不管了,随他们去想,反正周围也没有很重要的人。他抬眼瞥了瞥摆动的海枣叶扇子,慵懒地拨弄我的头发。“到了欧皮斯,我们会走驿道西进,我还可以遣老兵们回家。自从他们在印度告诉我说太累以来,又已经辛苦多时了。色诺芬说得好,将军即使同甘共苦,打仗对于他还是不一样的。触动我的是他们的眼泪。一群顽固的老骨头……不过,在险境里也真顽强。他们回了家如果又后悔,那就不是我的错了。”
军队比我们先到。这城市规模中等,有土黄的泥砖屋,还有一座石筑的行宫,与驿道上其他城镇一样。平原越来越热,但是我们不会久留。陆行的军队没有遇到大事,只是赫菲斯提昂和欧迈尼斯一路争执不休。
抵达苏萨前已经有伏笔了。在卡曼尼亚,亚历山大要筹资修复战舰,向朋友们告贷,说明一到首都就偿还。至少他们将钱安全带出了沙漠,而且亚历山大会付利息。但是欧迈尼斯手脚不大方,亚历山大看到他出的份额,讽刺说他不忍心抢劫穷人,送还了钱。当晚他对我说:“我倒想知道如果他的帐篷烧了,他会拿出什么来。”我回答:“试试呗,艾尔斯坎达。”他醉意甚浓,我们都放声笑起来。我想不到他真的会做。那帐篷翌日起火,然而火势迅猛,国王的日志和国书都一并焚毁。帐内的钱熔为金锭,约计一千塔仑。亚历山大没有问他要。他已经开过玩笑了,虽然代价太高。欧迈尼斯是否认为赫菲斯提昂唆摆他放火,我不知道。苏萨以后,欧迈尼斯哪怕踩到狗屎,也会疑心是赫菲斯提昂在捣鬼。
去欧皮斯的路上,他们公然不和,分裂成两派。我猜想他们并没有打算结党。赫菲斯提昂是不必;欧迈尼斯作为一个世故的希腊人,是不会让自己担罪名的。虽然没有发生争吵,但是那些厌恶国王接受波斯风俗,又知道他的知己支持他的人,都自动倒向赫菲斯提昂的敌人一边。
我们到达时,欧迈尼斯已经为此焦躁不安。他来见亚历山大,说失和的事令他痛苦,他盼望弥补前嫌。其实他盼望的主要是如果争执持续,他不会被怪罪。争执已经持续了:他对于吹笛手的住宿发了脾气,他说过的话赫菲斯提昂不会忘记。他确实很少不顺从亚历山大的意愿,但他现在是大人物,知道自己手上的筹码,亚历山大决不可能命令他平白忍辱。如果亚历山大是请求他帮忙,那么也没有如愿。赫菲斯提昂已经半个月不跟欧迈尼斯交谈了,仍旧继续沉默着。其后不久,我们有了别的事要考虑。
亚历山大命人在阅兵场上搭台,准备向军队演说。他要叫老兵解甲,宣布给他们退伍赏金,并且下达让他们前往地中海的诏令。就这么简单。我登上屋顶观看只是因为反正有闲,愿意多看见他。
部队站满了广场,一直站到近卫队包围的讲台前。诸位将军从预留的通道骑行上前,各就其位。国王最后到,把马交给一个侍从,上台致辞。
很快他们开始挥臂。退伍赏金极其丰厚,我想,他们是在欢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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