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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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什么都送人,那匹马给了吕西马卡斯,衣料等等给了所有熟悉他的人。我跟他握别时,他递给我一只雕狮高足波斯酒杯,说道:“不用怕,你一定会把酒喝到最后,而且谁也不会夺走你的杯子。”
末了亚历山大上前。他俯身拥抱他的时候,我们恭敬地退到旁边。但是卡兰纳斯悄声道:“我们无需诀别。我会在巴比伦与你重聚。”只有最邻近的几个人听见他的话。
此时大家已经退后,举火人上前。他们有整整一队,便于速燃。火焰腾起之际,亚历山大喝令奏响战歌。军号齐鸣,士卒呐喊,驯象人也命令大象卷起象鼻,发出向王者致敬的叫声。
他向来爱护自己喜欢的人的尊严。他认为老病之躯不可能强忍烧灼之痛,因此保证喧嚣能盖过惨叫声。火焰呼啸上蹿的时候,他俯首不看。但是我担保卡兰纳斯一直是叠手平躺,同时他胸前的花环逐渐枯萎。他没有改容,也没有张口。我只看到他开始走形那一刻,但是观看至终的人都说他没有动。
他事先让亚历山大答应为他饮宴,不举哀。这本来不失为聪明的抚慰,只是他滴酒不沾,从未跟马其顿人同桌。当晚他们因为恐怖或是悲痛,也许二者兼有,总之相当疯狂。有人提出以斗酒作为葬礼竞技,亚历山大许下一个奖品。我想胜出者灌饮了两加仑。许多人不省人事,在躺椅或地板倒卧到上午,如此度过苏萨寒冷的冬夜。胜出者染上风寒猝死,这样一连死了好几个人。所以卡兰纳斯得到的牺牲品终究是多于一匹马。
亚历山大是裁判,没有参赛。他还能走着归寝,上床时已经相当清醒,又悲伤起来。
“他说会在巴比伦和我重聚,是什么意思?”他对我说,“难道他会再生为一个巴比伦人?我又怎么能认出那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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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翌日问我:“你没有见过西西冈比斯太后,对吗?”
我仿佛听见典故里的人名一样。她是波斯太后,大流士在伊索斯战场撇下的母亲。“对,”我说,“我进苏萨的内廷以前,她已经跟你在一起了。”
“很好。我要你代我去拜望她。”我早忘了王后去世不久,他已经将太后和几位年幼的公主安置在苏萨。“如果她记得你是朝廷的旧人,那也许不济事,你明白的。既然她不认识你,我就派你这个聪明漂亮的使者去。好多年来她只收到我的书信和礼物。记得吗,你在马拉坎达替我选中过一串绿松石送给她。你会发现她值得一见的。代我向她请安,说我着急想亲自来,可是国务困身。问她我能不能过一个钟点左右去探望她。还有,把这个交给她。”他让我看匣子里的一串印度红宝石项链。
我朝后宫走去。上一次去,我跟在大流士身后,闻见他王袍上的异香。
我来到从未踏足的太后院落门外,有人请出一位庄重的老宦官,核对我的身份。他态度得体,没显出他知道我从前是谁,尽管这些人向来无事不晓。我跟随他走完一条长廊,阳光从一排雕窗透进来,又穿过一个宫女们闲坐谈天对弈的前厅。他走到一扇门前挠响房门,报上我的名字和来处,随即退出。
她端坐于笔直的高椅,手臂平放在椅柄上,手指细腻得如同象牙纺锤,轻搭着柄端的羊头雕饰。她衣服深蓝,稀疏的白发盖着一层深蓝的纱。面目没有血色,是一只独踞巉岩的老白隼的脸。颈项上戴的正是那串马拉坎达送来的绿松石项链。
我小心地行了跪拜礼,与初见大流士那时一样谨慎,起身之际,她用老年人沙嗄的声音问道:“我儿国王他近来怎样?”
我哑口无言。她这样有多久了?大流士下葬前,她明明曾经视殓。怎么没有人告诉亚历山大她老糊涂了?如果我说真话,她癫狂起来,保不定会用象牙白的长指甲对我撕扯,要么以头触壁只求一死。
她用眼皮皱褶的双目盯着我,眼睛苍老,神色却炽烈明亮。她的眼睛飞快地眨了一两下,像除去眼罩的鹰隼,透着不耐烦。我依然说不出话。她一掌拍在椅柄上。
“我在问你话哪,小子,我儿亚历山大怎样了?”她阴沉锐利地凝视我发愣的眼睛,看穿我的心思,便略一挺身,扬着头说:“我只有一个为王的儿子,从来没有别人。”
我这才回过神来,想起自己受过的训练,依礼告诉她口信,跪着捧上亚历山大的礼物。她双手展开那串红宝石,唤来窗前两个老宫女。“看我儿子送给我什么。”
她们欣赏赞叹,太后还特许她们抚摸。我捧匣跪着,等人几时来取走它,一面想起那个被她断恩绝义的儿子。
从伊索斯逃亡以后,他一定猜到是这样——了解她的人怎会猜不到?他只是还不知道有人已经填补了他的空缺。我这才明白当日我在喷泉庭园轻拨竖琴,所安慰的是怎样一种悲苦。正是这悲苦使他迁怒于报信的宦官泰瑞奥提斯。他知道她在高伽米拉拒绝他的营救吗?也许他们瞒着没让他知道。他们俩不再见面也好——苦命的人,他已经有太多哀愁。
她及时想起了我,示意其中一个宫女拿走匣子。“谢谢国王陛下的礼物,告诉他,我欢迎他来。”我离去时,她仍抚摸着膝上的珠宝。
“她喜欢吗?”亚历山大焦急地问,仿佛是她的情人。我告诉他太后显然十分欣喜。“是坡拉斯王给我的,我真高兴她觉得这配得上她。她才应该是领导你们民族的大帝,如果神让她生为男子的话。这我和她都知道。我们明白彼此。”
“还好神把她造成女身,不然你只好杀了她。”
“可不是,免我大悲。她精神好吗?我有一件重要的事对她说。我想娶她的孙女。”
虽然我先惊异了一刹那,他也读懂了我的面容。“你比上一次满意吧?”
“亚历山大,所有波斯人都会满意的。”他上次看见斯塔苔拉还是在伊索斯的时候,她只是把脸埋在母亲膝间的小女孩。这一回是真正的国婚,既会给我的民族以荣耀,又能延续一个王室的血脉。他已经想过,生下的子嗣不仅会是大流士的后代,更有西西冈比斯的血液。至于罗克萨妮,即使作为二妻她也仍旧高于自己的出身;若是嫁了大流士,她永远只能做妾。这些都只是我的心念,我及时向他道了祝福。
“还有别的呢。”我们在清幽的喷泉庭园里,不像朝堂上到处是使节和官员。他掬起一捧泉水,又放开水流,脸上有微笑。
“说嘛,艾尔斯坎达,告诉我。看你的神情就知道你有个秘密。”
“我知道!我现在告诉你吧。这不会只是我的婚礼,还会是我们两个民族的联姻。”
“没错,艾尔斯坎达,的确是这样。”
“不,你听我说。我所有的朋友、我的将军们和伙友团里最优秀的人,都要娶波斯女子为妻。我会给每个人置办聘礼,而且我们会一同举行婚宴。这你觉得怎样?”
“艾尔斯坎达,只有你才想得出来。”这是神明可鉴的实话。
“我是行军路上想到的,不过会师以前没有讲出来。他们多数人在大部队那边。”
我明白他为什么没有告诉我。他不能在新郎自己知道以前,向我宣布赫菲斯提昂的婚事。
“我在想,”他说,“要有多少对新人才会让婚宴既气派,又不使帐篷太拥挤。我定了八十对。”我努力缓过一口气来,答说数目听来正好。“所有娶了波斯姑娘的士兵也会得到聘礼,我想,大约有一万人吧。”
他含笑拨弄着阳光照耀的泉流,那水像黄金一样从他手里滑落。
“我们会开创一番新气象:两种好酒在爱杯里融合,将变成一种更好的酒。赫菲斯提昂会娶斯塔苔拉的姐姐。多好,他的孩子就是我的亲戚了。”
他大概感到我的沉默。
他端详我的脸,靠过来抱住我。“亲爱的,原谅我。爱孕育的不只有孩子。‘梦想的子嗣’——你记得吗?那都是你孕育的。从爱你开始,我学会了爱你的民族。”
这以后,我要做的工作不是痛苦了。我走访待嫁的女子和她们的母亲,送去礼物,告知婚礼的安排。我受到殷勤的接待。即使这些人家在亚历山大提出婚配之前另有打算,也没有人声言。不消说,他将最高贵的新娘给了最显赫的马其顿人;如果她们不全是最出众的,新郎们也该知足。那两位公主我没有看见,但是杜艾佩缇丝大概不会使赫菲斯提昂失望。她家的人相貌都好。这些年我从未听说他有女人,但如果亚历山大要求于他的是外甥,他无疑会勉力以赴。
有个名字不值一提的愚夫著书说,亚历山大轻视我们的民族,因为没有波斯贵族娶到马其顿女子。这些姑娘能从何而来?我们身在苏萨,这里只有姬妾或随军的家眷。倘若让马其顿贵族之女万里迢迢来嫁给素不相识的“野蛮人”,她们母亲的感受可想而知。但是那种谬论不反驳也罢。
亚历山大打算把这场婚礼办成即位以来最盛大的庆典。离日子尚有几个星期,苏萨从事织造、雕刻与金器制作的匠人已经不舍昼夜。我没有去看我从前的主人是否生意兴隆。谁也不愿重访沦落之地。
国王归来后,各种行当的艺人都从希腊不断涌入,大婚的消息更使他们兼程。其中有个小有名气的吹笛手伊维厄斯引起了一场琐碎的争执;或者说,假如当事人不是已有嫌隙的话,本来会是一件琐事。人与人的争斗从来这样发端,民族间的战争也莫不如此。欧迈尼斯和赫菲斯提昂并不例外。
我对欧迈尼斯不熟,但是亚历山大的父亲在位时他已经总掌机枢,至今多年。他是希腊人,曾在印度征战,饶有功绩;年约四旬有半,头发斑白,处事精明。我不知道他和赫菲斯提昂为何屡起抵牾,我猜想应该能追溯到赫菲斯提昂的少年时代。也许欧迈尼斯妒忌他拥有亚历山大的爱,也许只是不赞成,正如他对我不以为然一样。我知道他不能妨害我,因此从来不在意。赫菲斯提昂则不同。自从他率兵归来,亚历山大让他做了喀力阿克,是希腊语大总管之意,地位仅次于国王。他秉公行事,决无偏私,但是弱点之一是自尊心太强。
从印度开始已经是这样。那时他患过一场黄疸热,按医嘱愈后应长时间戒酒。然而马其顿人无酒不欢。他又是个有长性的人,情长,恨也长。
他对波斯人总是很客气,因为亚历山大,也因为我们礼节严谨的缘故。有教养的波斯人从不闹事。深思熟虑后,我们要么向对方下毒,要么握手言和。马其顿人无此羁束,往往骤起冲突。
早在我来以前,这吹笛手伊维厄斯就是他的座上客兼朋友,因此他打算一尽地主之谊。苏萨的宾馆已经趋于客满,赫菲斯提昂为伊维厄斯安排的居所被欧迈尼斯家的人住了,赫菲斯提昂便把他们撵出。
平素沉静的欧迈尼斯气冲冲去见他。波斯人一定会说,实在是大错,不过既已发生就算了吧。赫菲斯提昂告诉欧迈尼斯的却是,他就应该给贵宾挪地方,谁也不能例外。
欧迈尼斯地位也不低,径直就去向亚历山大申诉。亚历山大很努力才平息了是非。我知道他让那个吹笛手换了住处,因为是我替他办妥的。他对赫菲斯提昂说的话,我如果想听也能偷听到,但是我想起沙漠的那天上午,于是离去。
如果我猜得不错,赫菲斯提昂被要求向欧迈尼斯道歉,但是他觉得有失身份,没有听从。敌意郁积下去。何必提起这一场褊狭的纠纷?只因为它最后使陛下被哀痛荼毒,继而癫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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