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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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问:“国王在哪里?”我指了指。一个马其顿人推开众人上前,身后跟着两个色雷斯人,其一倒捧着一个头盔。里面有水,不多,只填满了头盔的顶端,想必是他们从河床上被石头挡住的一条罅隙里舀出来的。感谢神明,我在心里说。我很想喝到那水,但是更希望看见他解渴。

刺青的色雷斯人继续搡开人群,用出鞘的剑护着珍宝。他们红发怒张,看似野蛮,却是最忠诚的军队。他曾经反复劝诫才使他们不再送上首级来请赏。然而他们没有碰过那水。他们收起武器,跑到他跟前,第一个人跪下,沾满沙尘的描蓝脸庞含着笑,捧起头盔。

亚历山大接过,向里面看了看。虽然我们渴极,妒忌的人大概不多。他身体怎样,有目共睹。

他俯身,一手按着那色雷斯人的肩膀,用他们的语言说了点什么,摇了摇头。然后他起立,举起头盔,像希腊人以酒祭神一样洒了水。

一种低沉的语声沿着队伍流播,把事情口传下去。我坐在空河道里的一块岩石上,不由得掩面落泪。士兵们大概会觉得浪费。很快我发现手上有泪水,连忙舔干了它。

我们到达水源时不再临水驻营了。哄抢的人太多,他们会冲过去弄脏水流,或是狂饮而死。这天上午情况还好。我让他仰卧在床,给他擦身。他像一具面容喜悦的尸体。“艾尔斯坎达,”我说,“从来没有人像你。”

“噢,是必要的。”他对我笑笑。我清楚他认为因此而死也值得。

“你也一样渴,”他说,“你今天看起来很累。”

也许他看出的多于我的自知。因为事隔几日,拂晓前的那个钟点,我心里好像有别人在替我说话一样,说道:“我不能再走了。”

经过一夜,沙漠有了一丝凉意。我挣扎着走到一点灌木旁,太阳上升时,它可以给我的头遮荫。别问我为什么想自杀;在当时,渴求安息似乎也是人之常情。我看着漫长的队伍曳步而过,没有像别人那样呼叫。如果有遗言,我只会说:原谅我。

我躺在那里很久,东方透出一线光亮。休息已经让我好了些,开始想:我在干什么?我疯了吗?我可以继续走的。

我站起身,找到队伍的足迹。有一刹那我几乎振作起来,自信一定能赶上。我倒举水壶,看是否还剩一滴水,虽然我知道已经饮空了。沙地又重又深,发出人屎和马粪的臭味,聚拢其上的苍蝇飞来啜我的汗水。在一座沙丘顶上,我看见遥远的一缕沙尘。太阳越升越高,我的力气也用尽。

有一块饱经风蚀的岩,烤成砖红。日影尚斜,岩下还有一点荫蔽。我全身干热,腿脚发软,只得爬过去,覆面躺下。这就是我的坟墓,我想。我背弃了他,这是我应得的下场。

一切沉寂着,那荫蔽越缩越小。我听见一匹马艰难的呼吸,心想,是临终的癫狂。有个声音说:“巴勾鄂斯。”

我翻过身来,赫菲斯提昂站在那里,俯视我。

沙尘使他面目苍白,疲惫使他憔悴。他像个死人。我说道:“你来打扰我的灵魂干什么?我没杀你。”但是我喉咙干得无法发声。他跪下来,递给我水。“先别多喝,耐心等一等。”

“是你的水,”我羞愧地小声道。“不,我从营地来。”他说,“我不缺水。起来,我们时间无多。”

他扶我站起,再扶上他的马背。“我牵马。它载不动两个人,会死的。”我能感觉到鞍布下的马骨,而且它已经走了一日的行程。赫菲斯提昂也是。他拽着马前行,马一停就挥鞭。我清醒了些,说道:“你亲自来的。”

“我不能派个士兵来。”当然不能,经过这么久的沙漠行军。没有人回去找掉队者。如果你不行了,只好认命。

从我们攀上的第二座沙丘顶端,我看见沿溪生长的植被,还有一片散漫的深色营地。他和我又分着喝了一些水,然后把水壶递给我。“喝完吧。现在多喝也没害处了。”

我再次无言以对。苏萨的教养本来使我知道该如何优雅地致谢,但是我只能说出:“现在我明白了。”

“那就跟着队伍吧。”他说,“还有,照顾他。我有自己的工作,分不了身。”

因为我,那天上午我和他都怠了工。侍从们已经尽力,但是他当着他们永远不太放松。对我他很关切,摸摸我的额头,看是否中了暑。荣誉和责任使我感谢了搭救我的人,他只回答:“赫菲斯提昂嘛,他从来都是这样。”这话仿佛是他又拉上了护卫神龛的帘幕。这是我的惩罚。他无意伤我,但我知道我错有应得。

风是在翌日驻营时刮起来的。

先前我们不曾遇风,现在风也没有带来凉爽,只吹起漫天黄沙,从帐篷底下刮进来,越积越高,直到每个帐篷里堆起一座沙丘。蒙面的马夫跑去蒙上马匹的眼睛。沙子钻进我们的嘴巴、耳朵、衣服和头发,吹得人昏昏沉沉,我们也只好睡觉。到了夜晚一切都变了,侦察兵用来把我们导向下一个水源的路标全部消失。沙浪吞没了一棵枯树。

我们的泉眼几近堵塞。我想这次真的完了,但是我至少会在他身边,虽然他希望跟赫菲斯提昂死在一起。

我早该知道他不会坐以待毙。他在马利亚的堡垒中箭倒地后,还用剑刺死了一个来抢他盔甲的印度人。现在他在他帐篷里开了一次战争朝会。“向导们已经放弃了,”他说,“我们必须找到自己的路标。我们只知道一个方向,就是大海。凭借太阳,我们可以到达海边。就这么做吧。”

拂晓前那个钟点,他带领三十名骑兵出发。胜任的马匹仅余此数。他们必须日行以辨认方向。沙丘外天尽头,他们消失了,握着我们所有人的生命。

当晚有二十人回来。亚历山大发现他们的马体力不支,让他们返回。他自己带领十个人前行。

第二天日落,在红黄的暮霭中,我们看见从天边过来一队黑色的剪影。走近时,亚历山大看上去空前消瘦,脸上有痛苦的皱纹,但是含着微笑。他的微笑是我们的甘泉。

十人里五人掉队,他带着另外五个突进。他们登上一个山岗,看见了大海,海岸上还有侦察兵从未找到的东西——咸水里不生长的绿色植物。他们跳下去,用匕首和空手挖掘起来,口渴的马在他们肩膀上嗅来嗅去。亚历山大第一个凿到水,是新鲜的。

隔天晚上我们出发,由亚历山大带队引路。平安在望,他让自己骑了马。

大海像光滑的铁,不过是湿润的,望见它已经令我们振奋。在海和芦苇生长的沙丘之间就是那一条绿带,溪涧藏在底下,渗流进入海洋。

一连五日,我们跟着绿带走,海滨凉风习习,我们白天行军,还凿井、饮水,晚上在海里沐浴。一切太令人欣喜,我抛开波斯人的矜持,甚至也不在乎别人看见宦官的身体了。我们都像玩耍的孩子。向导从绿带判断,我们很快就会走到大路。

食物开始运到。那些探子没有死,而是到了西北部的格德罗西亚城,在那里把消息传开。第一支骆驼队满载而来。若在行程之始,这些食物会给我们每人添上一餐;如今平分下来足够大家尽情饕餮。我们的人少了。

轻松的行进使我们体力复原。我们穿过诸关来到格德罗西亚城的时候,面容已经不那么憔悴了。

迎接我们的是丰盛:谷物、肉食、水果和酒,都来自前方可爱的卡曼尼亚。我们休息、吃喝,皮肤也仿佛从四周的绿叶里吸取了养分。连亚历山大都开始长肉,面颊也重现血色。“看起来,他们可以轻松快活一下了,”他说。他以散步的速度,带领我们去卡曼尼亚。

每次停驻都有宴会,还有充足的酒,是他提前传话预备的。我忘了是托勒密还是赫菲斯提昂想了个办法,让他自己也休息一下。他们没有说他看上去需要休养,而是巧妙地说,历经征服和考验以后,他应当像狄奥尼索斯做过的那样行进。他们把两辆战车并排绑紧,上面横置平台,放上几张躺椅、绿叶编的饰圈,还有一个漂亮的遮阳篷。城里送来的良马使战车十分精美,颇合他的心意。战车够坐上他和一两位朋友,沿途受到部队欢呼。此事有许多传说,无稽地大谈酒神式的狂欢,久而被当成真实的了。至少那发明不错,让他能靠着枕垫旅行。

在河边水草丰美的树荫下,我们扎了营。他对我说:“我好久没见你跳舞了。”

我的舞技已经生疏得吓人,幸好年轻,活力像流进受水的枝蔓一样,重新进入我的身体。每一天我的练习从辛劳向快乐靠近。练舞还可以防止我暴食,当时那是谁也难以抗拒的诱惑,但对于宦官特别危险。长脂肪比去除它容易。甚至韶华已逝的今天,我还是注意保持身材。我不想听见别人说:“那是亚历山大大帝爱过的人?不会吧。”

他命人整平地面,准备好一个比赛马术等项目的广场。木匠建了一座极佳的剧场。方圆左近的歌手、演员、舞者和杂耍者赶赴而来,大家都喜洋洋的,除了亚历山大。他听说一些他任命的总督和地方官以为他在印度伤重垂危,无所忌惮起来。格德罗西亚本地的总督也腐败懒散。他是马其顿人,亚历山大让一个波斯人取而代之。同时他还要考虑军队的养息和娱乐,此外也在等待与克拉特鲁斯的部队会师。别处的违纪者只好暂且不顾。

舰队杳无音讯最令他担忧。横越海岸荒漠的时候,他无力支援他们。归期早过了,如果他们罹难,他会永远怪罪他自己。

克拉特鲁斯带大批人马到达,我们的营地再次变为城市。罗克萨妮身体安康。亚历山大没有拖延便去探望她,但是也没有拖延就离去。

我遇见四处打听我消息的伊思门尼欧斯。我们在酒馆的凉棚下喝酒,谈着别后的故事。“我一直知道你的骨架很美,”他说,“但你要长点肉才行。不过巴勾鄂斯,国王那样子!他看起来——大概不是老了——是精疲力竭。”

“其实他正在好起来,”我飞快地说,“你应该看看他一个月前的样子。”我随即转了话题。

稍后,海岸一带的地方官乘战车快马前来,禀报舰队已经安全返航,尼阿卡斯不久会直接来觐见。

亚历山大像长睡了七日一样振奋,赏给那官员许多礼物。没有人知道这人贪财而且愚蠢,既不帮助他们把船拖进船坞,也不提供车马,只惟恐别人抢了他的奖赏,赶来报信。几天过去,亚历山大派出一支护卫队去接应,但是没有发现水手们。这个仍在朝廷行走的官员受到怀疑,被公开扣押。亚历山大更憔悴了,但还是派出另一支护卫队。翌日,他们带回来两个皱巴巴干瘪瘪的人,身体像长条的生兽皮,肤色黧黑。是尼阿卡斯和他的副官。即使在他们要求见亚历山大的时候,护卫队也没有认出他们。

他上前抱住从小的朋友,流下泪来。看见他俩的模样,他以为只剩他们还活着。尼阿卡斯告诉他全舰队的人都平安时,他由于喜悦又哭了。

他们饱经磨难,屡次历险。尼阿卡斯的书里都有记载。克里特人十分顽健;他又征战多年以后,写了回忆录。若想了解一听见军号就逃逸的巨鲸,或是食鱼族像兽类一样的生活,可以去读他的书。

他的整支舰队受到盛大的接待。亚历山大开始重新像他自己,他给朋友们娱乐,以庆典敬奉众神,随后是狂欢。克拉特鲁斯的队伍带来大批艺人,办得了上台盘的场面了。

运动会自然也有。骑术的项目大多是波斯人夺冠,更喜欢用腿的希腊人赢得多数比试腿力的竞赛。(亚历山大已经送了我两匹卡曼尼亚马。)色雷斯人的箭术无人能出其右。联军的各族都各显风采。但是我们离波斯不远了。看见他赞许地欣赏我民族的优美时,我知道他属于我们。

随后演了戏,都是希腊剧。面具在我眼里还是很怪。我告诉亚历山大我恨不得看见后面的人脸时,他说如果是我的脸,那他也赞成。过去的一个月,我努力引导他再次迎受快乐,抛却痛苦。他摸起来不一样了,忍耐已成习惯,拉紧了身体。他需要的是一点体贴。我使他放松以后,他看起来年轻了几岁。

演完了戏是音乐比赛,下一日是舞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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