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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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兵分两路。克拉特鲁斯率领一路,会经过开伯尔山口返回波斯,途中平定巴克特利亚;年老和身残的士兵、大象以及后宫都随行。不知罗克萨妮作何感想——她闻知亚历山大本人的路线后,大概会比较平和了吧。过冬的时候,亚历山大没有完全冷落她,但是大帝的子嗣仍遥遥无期。

要是从前,此时我只得跟大队走易行的路。现在连想都不会想了。即使我能预知前路之难,我也不会改变选择。

时值夏季,边疆未曾平定,新城市和新海港也尚待建立,我们已经准备好向周流洋出航了。

他没有让全军上船(他只是想去看看那奇观),不过我们仍旧俨然是一支舰队。此时他已经恢复战前的精力,预备物色一个河港的地址,并且满怀期待。

印度河近河口处十分开阔,连奥克苏斯河比起来都像是一道溪流。我们觉得它已经是一个海,直到周流洋的风第一次袭来。我们的船几乎被掀翻,舰队履险上岸,幸好无人溺水。我想,也许大海对亚历山大已经比较客气了。

木工把船修好后,我们带着领航的印度人出发。就在他们说快要入海的时候,风重新刮起。我们连忙靠岸,抛下船锚。然后水退走了。

越退越远。船只落在无水的高处,有些陷在淤泥中,有些歪斜在沙堆上。没有人知道缘故,这仿佛是最可怕的预兆。我们有的水手和划桨人来自地中海,他们也一辈子没遇见过这样的事。风暴再大也只是风,可这是什么?!

有些埃及来的人说,如果是像尼罗河一样,我们恐怕得在这里耗上半年。谁也无法问清楚那些印度人,他们讲某种土语,打着手势说水会回来的,但是我们弄不明白时间,只好扎了营等着。

天一黑水就回来了。一浪接一浪地扑近,抬起搁浅的船,使船舷互撞。我们准备好把军营移到安全处,不知该迁出多远。但是水恰好在原先的位置停下。翌晨又退去了。我们找到一个通译解说印度人的话,才晓得大海每日都这样运行两次。

不管亚历山大港的人怎么说,我担保这是实情。就在去年,有个曾经航行越过赫拉克勒斯之柱42、到达伊比利亚的腓尼基人告诉我,那里的海也是这样的。

船只再次修理过,周流洋也终于来到眼前。在陆地尽头,亚历山大向他最重视的那些神祇献了祭品,我们就出海了。

风轻天蓝,海却深浓得多,近于板岩色。细浪泛出晶莹的飞沫。我们航过两个岛屿,然后行驶在世界的边缘上。

亚历山大看足海景以后,向波塞冬奉献了两头公牛。大海对我的肚子作怪,我的血腥气直往上冲,连忙跑到船舷边。我看见海上跃出一条银鱼,身段苗条,长约廿寸,在海面掠过飞枪之距,入水溅起浪花。只有我看见了它,过后除了亚历山大也没有人相信我。连他也不愿让此事写进日志里。但是密特拉在上,我发誓这是真的。

祭神的公牛从甲板投进了大海。亚历山大不只是酬谢海神让他看见周流洋,而且要海神保佑他的老朋友尼阿卡斯和整支舰队。他们将航进大海,顺着海岸从印度河一直驶到底格里斯河,沿途寻找滨海的城镇,物色建港之地。如果能建立一条从波斯直通印度的商路,省却漫长艰险的马帮之旅,亚历山大认为会对人类功德无量。

海岸一带据说荒芜不宜人居,因此他会在陆地与舰队并行,提供补给并开凿水井。他自己当然选了最艰难的任务。我们波斯人都对他说,此路以沙漠闻名,居鲁士也曾经在那里遇险。我告诉他:“印度人爱讲他走出沙漠时只剩七个人。不过也许是他们的虚荣心作祟,因为他本来要吞并他们。”

他笑道:“他是很伟大。但是我们已经走得更远了。”

我们在仲夏出发。

虽然没了克拉特鲁斯的大军,我们仍是一支多民族的浩荡队伍。士卒的妇孺成群结队,腓尼基人也紧随。他们向来愿意为了做生意迎难而上。我们在未知的土地上会遇到什么,并无把握。他们认为值得跟着冒险,至少最初是这样想的。

东格德罗西亚是香料之邦。甘松香的毛茸茸的叶子依地而生,像草,在脚下碾成芳香馥郁。低矮的没药树,枝干淌出树脂,迎着光犹如琥珀。乔木林中,淡甜的花瓣飘坠到我们身上。这片乐土的山山谷谷被我们抛远以后,腓尼基人也不见了。他们听说了前方的情形,决定留在香料之邦。

芳香的矮树变为灌木,乔木也换成了荆棘。为了走向绿荫的山谷,我们在旱地上纵横的河道里急行军,多石的河床要么干枯如骨,要么只有不足盈杯的细流。迷阵般的山丘被风霜蚀刻得千奇百怪,像荒废的堡垒、犬牙参差的城墙,或是耸立的怪物。在岩石遍地的平原上,我们只能不惜磨破脚皮,牵着马走。还有龟裂的沼泽地,白花花一片盐渍。那是不毛之地,只有即使无雨也能在石缝下尘土里求生的东西。

起先我们离水源不远。征粮兵向内陆查探,总能找到补给。亚历山大派人带了一批食物到海边给尼阿卡斯,同时命令运送者寻觅水源。他们回来说,已经树起一个航标,但是没有建海港的合适地点。那里渺无人烟,只有一些害羞可怜的家伙,像野兽一样不会说话,干瘦毛长,指甲如爪。没有物产,他们只食鱼。至于水,有一些微咸的小洼,连狗喝都不够。这个人种想必是靠生鱼中的水分活下来的。

我们继续前行,到达沙漠。

那两个月里我常对自己说,如果能活下来,我会从心里抹掉这些时光,因为就连记忆都会难以忍受。但是我现在还是愿意回想。他不在了,他活过的任何时光都像是失落的珍宝。是的,包括那两个月。

我们夜行。太阳高悬时行走的人活不了多久。侦察兵会提前乘骆驼出发,寻找下一处溪流或泉眼,不管多远我们也必须赶到,否则会死的。有时我们日出前抵达,但是我们的体力逐渐衰弱,马匹也不支,这样的时候越来越少了。

比起滚烫的沙,我们遇到的恶形恶相的风蚀岩算是亲切。沙粒在夜里也含着白天的热度。沙丘连绵,无法绕过,往上迈两步就会滑退一步。步卒下山可以滑行,我们骑马的人只能两程都走路——如果马还在的话。马比人更难撑持,少得可怜的灌木和枯草给不了它们走到水源的力气。老鹰并没有享用死马多久——自从征粮兵开始无功而返,马尸成了一顿美餐。

我的“狮子”在一座沙丘的半腰倒地。我努力扶起它,但它就是卧地不起。一帮人手持剑和屠刀,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让它自自然然地死啊!”我叫喊。我见过一头骡还在呼吸便横遭肢解。我拔出匕首,他们以为我是为了独占马肉,但我对准马颈的血脉,像祭司一样下了刀。我想它没感到太多痛苦。我给自己和我的几个仆人留了一份,大半给了他们。朝廷的人跟国王吃一样的东西——军队的口粮,但至少没有人偷。

军官一不留神骡子就会死去;士卒们会扔掉自己的财物,对负重的牲畜下手。骑兵开始喜欢与战马同眠,我太晚才知道这秘诀。一路坚持下来的“羚羊”在我沉睡之际失踪。我没问亚历山大再要一匹,现在,马都是给士兵的。

徒步后,我经常遇见卡兰纳斯,像一只苗条的长脚鸟踽踽而行。先前他不肯辞别亚历山大去跟随克拉特鲁斯的队伍,进入崎岖的石地时,他穿上国王送给他的草鞋。每天黄昏,人人都贪恋行军前最后一点休息,我会看见他盘腿而坐,凝视着落日冥思。亚历山大战胜或隐藏了疲惫,卡兰纳斯则仿佛不知疲倦。

“你猜他多大年纪?”有一天亚历山大问我。我猜五十多岁。“少了二十年。他说他一辈子从来不生病。”

“真神奇。”我回答。他的幸福在于只需思考他的神,然而亚历山大要为我们所有人着想,勤奋得像樵夫的驴子。我很清楚他在自责:因为他不耐心,不等冬季就出发,我们才陷进了这地狱。

第三个星期快过完的时候,人不再知道与谁并肩同行,只勉强跟着,有个士兵对我说:“是国王把我们弄到这里来的,不过他起码跟大伙一块挺着。喏,他现在带头走在最前面。”

“什么?”我但愿自己可以不信。是真的。

我们在日出两个钟点后扎营,旁边是一道小溪,竟然有流水。趁着那些蠢人还没有踏脏溪流,我拿上他的水罐匆匆而去。我从不指望奴隶能挑来干净的水。

他回到帐篷,腰板挺直。我已经给他斟满一杯水。他一进到户外看不见他的地方就站定,双手捂着肋部,闭着眼。我杯子一搁冲过去,担心他会倒下。他靠着我一会儿,然后直起身体,走到椅子那里就坐。我递水给他。

“艾尔斯坎达,你怎么能这样?”

“必须做的永远能做到。”话毕,他喘了三口气。

“好,你做到了。答应我再也别做了。”

“别说这种孩子的话。我今后都得这么做,这是必要的。”

“我们问问大夫再讲吧。”我拿走他手里的杯子。他的衣服上已经泼上了水迹。

“不必。”他缓过气来,续道:“这对我有好处,会让肌肉松开。好了,别人要来了。”

他们带着自己的麻烦和问题过来,他什么都受理。然后赫菲斯提昂带着自己的口粮来了,跟他在炎热的上午共餐。我讨厌将他的进食假手于人,疑心他不会有胃口。然而我后来发现他不但吃了东西,还小饮过。他甚至已经上了床。直到我在他发红发烫的伤疤上揉抹药油的时候,他才朦胧醒来。药油我藏得很好,以免被奴隶偷喝。

从此他天天徒步领队,设定速度,不管长短程,不管一路是沙是石。他步步痛苦,到清晨更是磨难。他靠意志活着。

这些,士兵们知道;他的脸上满是印痕。他们知道他以此自豪,同时也知道他以此自惩,因为他给他们带来了苦难。他们原谅了他,他的精神成为士气的给养。

在愈发高温的上午替他宽衣,我惘然想着,他还会重获正在像失血一样流掉的生命力吗?那时我大概已经知道了答案。

舰队航行在这样荒芜的海岸之外,令他忧心。即使到了现在,他仍然又送去一批食物。督运的军官回来禀报说士卒半路拆开封口,瓜分了食物。亚历山大挺直坐在折叠椅上,说道:“告诉他们,我谴责他们违反军纪,但是饶恕他们的饥饿。如果骡队也没了,别告诉我。从今以后——”他停下喘息,“——丢失的骡子视为累垮。大伙的耐力是有限的。人应该知道什么时候撤手。”

已经开始有人死去,微恙也足以致命。他们在夜幕里颓然倒下,有的沉默,有的喊着自己的名字,希望会有朋友听见。夜里佯聋何其多。连自己都站不稳的人,又能帮得了什么?有时能看见士兵背着孩子,便知道他女人死了,不过一般是孩子先死。我记得听见过一个孩子在黑暗中哭喊,也许是被遗弃下来等死的,但我只继续曳步。我有一件事要做,无力顾及其余。

一日我们走到一条宽阔的河道,水流也不窄,是清冽的山泉。那天行程短,我们拂晓前到达,扎营时还凉快。亚历山大命人把他的帐篷搭在河沙上,以便听见淙潺的水声。他刚走进帐篷,像往常一样累坏了脚筋,我趁别人未到忙着给他揩面,忽然一种怪音逼近,介于奔腾和咆哮。我们听了片刻,亚历山大一跃而起,喊道:“快跑!”扣住我手腕就奔到外面。一股褐色的洪流冲过河床,我们方才听见的是石块碾磨的声音。

亚历山大喊出一声警告,四处有人奔命。我们跑上较高处,回头看见御帐像醉汉的帽子一样歪着,在洪水里下沉,打转,越冲越远。我想:“药油还在我的腰褡子里。”连忙摸到它。亚历山大从奔逃中喘息甫定,惨叫声就响起了。

别人也把帐篷扎在河岸上。士兵的女人本来搭起小凉棚,张罗着煮食,孩子们正在一边嬉水。他们数以百计地被冲走,只有几十人侥存。

这是那恐怖的行军路上最恐怖的一日。士卒们寻找尸体,大多一无所获;其他人虽已筋疲力尽,也只好顶着烈日修补东西。亚历山大的帐篷被冲上了岸,正摊开晾干。他所有的物品都丢了。他好几个钟点在察看慰问,最后到赫菲斯提昂的帐篷睡觉。同时我去向他的朋友们求告——他连一身换洗衣服都没有。他本来轻装出行,现在我的一些物品也比他的更好。至少,保管他武器的侍从们将武器抢救了出来。

当晚我们没有行进,因为疲惫,也因为要祭奠逝者——虽然如果必须死于格德罗西亚,死在水里是难得的事。

虽然我年少轻盈,有舞者的肌肉,还是感到力气逐夜在消减。我已经算不清时间,只交替抬脚前行,满嘴含着我周围的脚扬起的沙尘。每天一到晚上,我都盼望自己躺倒不醒。然后我会想起怀揣的药油,那能给他一点舒缓的安慰;如果我掉队,高悬的烈日会找到无遮无蔽的我。爱与怕使我强迫自己继续。

我们速度慢了,每日的行程愈发漫长。他仍然彻夜带队,一直到炙热的上午。睡前我们极少说话,默契让他不必对我耗费气息。有时我不得不阻拦他和衣上床,他会咒骂我,我会像生气的奶娘对孩子一样呵斥他。这没有什么,只会放松他做榜样的紧张感。他休息好了总是谢谢我。

据测地师说,我们早已过了行程的中点。他派出乘骆驼的侦察兵,寻找第一片有物产的土地,求取补给。他们没有音信;在找到新一天的水源前,每夜的行程越来越延长到酷热的白日。有一次实在走了太久,亚历山大不得不命令在烈日下止步,让掉队者跟上。当时临近一条多石的旧河道,已经干涸。前一夜的泉眼枯水,并没有剩余的水带在路上。他戴着草编的遮阳帽,坐在一块岩石上。托勒密在他旁边,我估计正在问他是否还好,因为他疲惫憔悴,汗水淋漓,看上去可怕。我远远站着也能看出他在喘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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