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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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厅为宴会装饰得金碧辉煌。我依礼向每一位波斯贵族问安,领他们到自己的躺椅去,一路说着讨各人喜欢的恭维话,提起他们显赫的祖先、纯种的名马,因人而异,然后走到亚历山大身边侍奉。虽然饮酒太早,晚餐仍旧很顺利。盘子都撤下了,人人都预备向国王祝酒,这时有人站起来,大家都以为他是要提议祝酒。
这人毫无酒意。他叫阿纳克萨卡斯,是个跟随朝廷的平和的哲学家,希腊人称为智术师那一类。至于智慧,他和卡利斯提尼两人凑不成一个贤哲。阿纳克萨卡斯起身之际,卡利斯提尼脸色愠怒,活像老妻面对年轻的妾。他生气的是阿纳克萨卡斯竟没有邀请他首先发言。
然而他不会做得那么好。阿纳克萨卡斯的声音训练有素,而且想必借着抑扬顿挫的分句,把全篇演说熟记于心。他先列举凡人出身的希腊神祇,他们是因为自己的伟大事功,后来才被敬奉为神的。赫拉克勒斯乃其一,狄奥尼索斯29乃其二。例子选得不错,虽然我猜测他未必也想到我心中的思绪——亚历山大兼具这两人的一些品质:他有对功业的过人渴望,有俊美的相貌,有梦想,以及沉醉入迷的能力……我当时是否想到他还有疯狂?我估计没想到,但是记不清了。
这两位神明行走于人间的时候,阿纳克萨卡斯说道,都分担了人类的艰难和痛苦。如果人类及早认识到他们是神就好了!
他接着便回顾亚历山大的作为。虽然这件明显的事实是众所周知的,但就连我听了都感到震撼。阿纳克萨卡斯说,等到神明把国王召回的时候——但愿为期尚远!——他在人间无疑会立即得到神的尊荣。为什么不现在就让他享受这些,让他在殚精竭虑时得到安慰?为什么要等到他死后?我们都应该以率先给他神的待遇为快乐,就用跪拜礼来表示我们对神的认识吧。
他演说时,我始终在观察各人的脸色。我没在意波斯人,他们心里早有预备,严肃而专注。国王的朋友们也知道内情,所以既在鼓掌,又在观察别人,加倍忙碌。只有赫菲斯提昂几乎一直看着国王,像波斯人一样严肃,而且更专注。
我从亚历山大的躺椅后方移动脚步,走到也能看见他的地方。我感觉阿纳克萨卡斯的用意明显的言辞使他快乐。他远未酣醉,但是当然一直在饮酒,眼睛里有一抹光亮。他目光落在远处,就像雕塑师给他画草图时一样。如果他环顾四周,察言观色,那就有失身份了。
起先马其顿人大多以为,这只是向国王祝酒的冗长的开场白。美酒使人愉快,连老军官都鼓掌。他们临到演说结束才恍悟其中的用意,像头部猛然中拳一样愣住了。幸亏我受过训练,否则真要不合时宜地笑出声来。
也有人清楚演说的走向。趋炎附势者都恨不得抢先奉承,几乎等不及演说终了。较年轻的军官起先面露惊讶,然而他们在腓力王时代不过是随父亲习武的娃娃,如今才是他们大显身手之时。亚历山大领导他们以来,改革创新从不间断。他也许急进,但他们愿意相随。
年纪大的军官现在冷若冰霜了。是啊!我想,你们恼恨他要求得到神的待遇。要是你们猜到他的用意是为了使我们跟你们平起平坐,不知怒火会如何飙升!可惜,你们人太少,不足以逆转潮流。
阿纳克萨卡斯坐了下来。国王的朋友们和波斯人都鼓掌,而别人毫无动静。随着一阵窸窣声,波斯人做着恭敬的手势,起身站在自己的躺椅旁,预备上前。国王的朋友们也站起来,说道:“来,我们开始吧。”奉承者早已蠢蠢欲动,只等别人带头。其余的马其顿人开始缓慢地起身。
忽然卡利斯提尼站起来,粗声大喊:“阿纳克萨卡斯!”大厅里一切动作都为之停止。
我观察了他好一会儿。我知道亚历山大听我说过以后,对他又冷淡了些。此人恼恨阿纳克萨卡斯的演说,因而字字入耳,很早就摸清了其中的用意。我猜到他会有所行动。
即便他俩算得上哲学家,也是相差甚远的哲学家。阿纳克萨卡斯的长袍用刺绣滚边,银胡子梳理得像丝绸一样。卡利斯提尼的长袍则是黑色的,单薄而不修边幅。他从亚历山大那里得到优厚的报酬,赴国宴还穿得这么寒素,实在不成体统。他完全站了出来,好让大家都能看见他。亚历山大刚才见朋友们鼓掌便亲切起来,朝他们欢迎地一笑,如今却转过头来,定睛看着卡利斯提尼。
“阿纳克萨卡斯,”这开场白仿佛两人不是在御前,而是在大街上公开辩论,“我认为凡人能享有的任何尊荣,亚历山大都应该得到。不过人类和神明的尊荣之间,早已划定了界限。”哪些是神明的尊荣,他喋喋不休地罗列了一番。他说,把这些尊荣给予凡人,就是对神明的污辱,正如对庶民行帝王之礼是对国王的污辱一样。此时,我听见大厅到处响起赞同的私语。卡利斯提尼像迷住听众的说书人似的活跃起来。他提醒阿纳克萨卡斯,他辅佐的是希腊人的领袖,并非坎比西斯或薛西斯之流。他提到这些波斯国王时的不屑语气,颇合马其顿人的胃口。我看到波斯人交换眼色。我掩藏起自己的羞愧和愤怒,走近地位最高的波斯宾客,给他们一一送上糖果。我从看戏的经验知道演员如何抢戏。当时我年轻幼稚,以为这样会有用。
卡利斯提尼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一个侍奉蛮族帝王的蛮族宦官,能怎样?——他接着说,开创跪拜礼的居鲁士,曾经被贫穷但自由的西徐亚人羞辱过。换了我,只会说居鲁士没有击溃他们,不过他是针对亚历山大才故意这么说的。人人都知道他多么敬重居鲁士,一度得他信任的卡利斯提尼并不例外。他狡黠地话锋一转,补充道,接受跪拜礼的大流士,是被没有接受跪拜礼的亚历山大击败的。这话又刺激得马其顿人鼓起掌来。
他们确实鼓掌了,而且显然不是为空洞的恭维话叫好。他把本来会合作的怀疑派全都拉拢了过去。他煽起的不是对神明的崇敬,而是对波斯人的鄙薄。他提起大流士的时候,我没错过那向我投来的轻蔑的一瞥。
人应该对逝者公平,因为逝者已经不能回答了。也许他称得上勇敢,也许仅只是鲁莽自大。马其顿人的掌声只带来短暂的快乐,亚历山大的愤怒却很持久。
他并没有发火。劈面挨了一巴掌以后,他努力维护着尊严。他光洁的皮肤下脸色涨红,像一面旗帜,但面容却很平静。他招手让卡瑞斯上前,小声吩咐了一番,然后派他逐个走近躺椅上的马其顿宾客,告知如果跪拜礼对于他们是违心之举,可以不再理会。
由于通译认为卡利斯提尼的演说不宜转述,波斯人没听明白他的话。想必是他提起波斯列王时的声音泄露了底细。他们看见卡瑞斯巡行,又见已经站起来的人回到自己的躺椅上。一时寂静,波斯贵族们对望着。波斯人依旧没有交谈一句话,然后只见地位最高的那位贵族以自幼学会的优雅步态穿过大厅,走到御前。他向国王请安,然后俯身下拜。
其他人以尊卑次序,相继一一行礼。
这一幕很美,有教养的人不会看不出是自豪之举。如果这些粗俗的西方人自视高于古礼,君子也不会屈尊在意他们的鄙薄。何况他们的行礼,是为了希望给他们以尊荣的亚历山大。为首的人面向亚历山大下拜前,我看见他俩默契地对视。
每个人行礼的时候,国王都体恤地弯身。马其顿人在躺椅上啧然不耐。最后,从行列的末尾走来一个上了些年纪的人,相当肥胖,膝盖僵硬,仍然努力地屈身拜倒。人人都知道不该翘起臀部,前面的人下拜时都动作优雅,但即使是傻瓜也能看出这个可怜人已经衰迈无力。我听见马其顿人当中传来一声嗤笑,然后一个名唤利昂纳托斯的伙友发出一声爆笑。那挣扎着想较得体地起身的波斯人一惊,跌倒在地。我在他身后等待行礼,这时上前扶起他。
我一心搀扶,直到亚历山大走到半途才看见他。他长袍抖动,脚不沾地似的疾走,轻巧得像跃起前奔跑的狮子。我想利昂纳托斯根本没看到他过来。他一言不发,眼睛苍白而空洞地盯着,一手揪住利昂纳托斯的头发,一手揪住他的腰带,把他从躺椅拽起来扔到地上。
大家说亚历山大打仗时极少怀着愤慨,他多数时候心情轻松,经常含着微笑。然而我这时想到,不知他的脸是多少人最后看见的东西?利昂纳托斯像一头被激怒的熊正要从地板上爬起来,只看了一眼就脸色煞白。连我也感到脖子上吹过一阵寒意。我瞥了一眼他的腰带,看他带武器没有。
但他只安静地站着,叉着腰,略有点喘气地说:“利昂纳托斯,你现在也摔倒了。如果你自以为样子优雅,希望你看得见自己的模样。”说罢回到躺椅,跟周围的人漠然交谈。
一个粗野的人受了惩罚,我想。没有人受伤,不值得害怕。
宴会早早散了,亚历山大清醒地归寝。雄狮的怒气消退了,他浮躁不定,在房里来回踱步,谈起我的民族受到的这个侮辱,然后脱口说:“为什么卡利斯提尼要和我作对?我哪一点对不起他?他得到赏赐、地位,要什么有什么。如果他也算是朋友,我宁可要个直爽的敌人。有些敌人给过我益处,可他却在妨碍我。他恨我,我看得出来。为什么会这样?”
我想,也许他确实相信敬神的礼仪应该由神明独享。不过我也记得希腊人曾经用过这样的礼仪来崇敬凡人。况且此事另有蹊跷。熟悉宫廷生活的人,对这种事情尤其敏感。他是希腊人,我无法分辨他可能有什么后台,便只说他似乎想结党。
“是啊,但问题是,为什么呢。”我好不容易才让他脱了衣服,洗了澡。我能给的安慰不合他此刻的心情,而且我怕他会失眠。
不仅是他被剥夺了自己的权利——别人提出以前,他已经知道自己应该享有这些——而且他们还辜负了他的爱,对此他感受太强烈,无以形诸言辞。他在陶醉的时刻被蜇伤,依然血流未止。然而他本来压制着怒火,是对波斯人的侮辱才引起他的爆发。他最后所考虑的是我们,正如开始时一样。
我安置他上了床,正想着可以说句什么话来安慰他,忽然听见门口唤道:“亚历山大?”他脸色一亮,应道:“进来。”是赫菲斯提昂。我知道他本来不敲门就会进来——要不是知道我在。
我留下他们单独相对。卜问神谕那天,他大概在那里等他,听他说了一切。现在他又来做我做不到的事情。我再一次希望他死。
我在枕上辗转良久,终于对自己说:因为是别人采集到能医治好他的草药,所以我就宁可不让他得到吗?不,还是让他痊愈吧。我哭干泪水,睡着了。
冬季将尽,亚历山大把朝廷移到马拉坎达。我们摆脱了有毒的奥克苏斯河和炎热的平原,我想,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从扎瑞阿斯帕来,此地就像是天堂。碧绿的河谷坐落在大山脚下,四周白峰耸峙,河流仿佛是液态的冰,水晶一般清澈。在许多花园里,杏花含苞欲放,娇嫩小巧的百合在半融化的雪中绽开。
这里虽然属于索格地亚纳,并不像内陆那样荒凉。这里是马帮的商路交汇处,云集着各地来的人。市场上出售镶着绿松石的辔头、刀鞘错金的匕首,甚至能买到大秦的丝绸。我买了够做一件外衣的料子,天蓝底子上绣着繁花和飞舞的蛇。贩子说这块料子在路上走了一年。亚历山大认为大秦一定在印度境内,因为印度就是地极,濒临环流世界的大海。说到这些,他的眼睛迥然有光。每次提起辽远的奇观,他都会这样。
城堡高踞在城市西边的山上,相当大,里面有真正的宫殿。亚历山大在这里办理了在北方时由于送不到而积压的大量国务。他款待了许多波斯显贵,但是我看得出,跪拜礼在他心上的疙瘩没有消退。
利昂纳托斯被宽恕了。亚历山大对我说,他这人大体不错,没喝醉时比较识相。我答道,我们在这儿有山泉可饮,一切会好转的。
我这样说只因为情愿他这样。他在奥克苏斯河畔喝烈酒时间太长,已经惯于浓烈。到了此地,他往酒里兑上较多的水,也许是酒水各半,然而这比例对于巴克特利亚的酒还是太浓。
如果酒席上大家谈兴好,他会说话多,喝酒少,即使坐到深夜也会一切安然。但是别的时候,他会任由自己畅饮终席。马其顿人全都这样,自从在奥克苏斯河边待过,他们豪饮的次数更多了。
他在一生的征伐中从不喝醉。他的战绩那样辉煌,敌人留给他的时间本来足够他酩酊。每当需要早起,即便只是去打猎,前一夜他也决不多饮。有时他会进山狩猎两三日,在山里扎营。这涤净了他的血液,使他像男孩一样清新地归来。
他越来越习惯于按我们的风俗行事。起初他采用波斯风俗,我觉得是为了让我们知道自己没有被轻视,后来他喜欢上这一切。有何不好?自从初见,我就发现他远比他出身的土地高贵;他的灵魂是文明的,而我们则向他展示了文明积淀下来的规矩。现在他召对时经常戴锥形王冠,那头盔般的外形很适合他。他将波斯王宫里的几位管家纳入内廷,管家们雇了波斯厨子,于是波斯宾客现在有了正宗的波斯筵席。虽然他总是吃得少,他对这些菜是喜欢的。见他越来越适应我们的风俗,许多原先因惧怕而归顺的人如今也自愿侍奉他。他的统治既有力又公正,波斯久已不见二者兼备的君主了。
然而马其顿人觉得吃亏。他们是胜利者,自认为这一点理应表现出来。亚历山大知道。他不是会轻易放弃的人。为了让他们接受跪拜礼,他又尝试了一回,这次从地位最高的人开始。
此次没有盛宴,没有波斯宾客,只有他信任的朋友,以及他认为有希望争取过来的马其顿显宦。他告诉我计划,我听后觉得能争取到任何人。他有处事得体的天赋。
他叫我不要出席,没说为什么——他知道不必。但我决计亲眼看看,便溜进仆役使用的厢房,在可以从门口窥见大厅的地方站定。卡瑞斯没说什么。我想做的事大多可以做,只要不过分。
国王亲近的朋友都在:赫菲斯提昂、托勒密、佩尔狄卡斯、佩乌克斯塔斯。利昂纳托斯也在,他受了宽恕感激不已,等着机会消释前嫌。其他人也都知道将要发生的事。当亚历山大告诉我他邀请了卡利斯提尼,我面露疑色。但他说赫菲斯提昂和他谈过,他已经同意了。“如果他食言,我不打算理会。这次跟上一次不同,他食言的话会得罪其他人。”
宴会不大,躺椅不足二十张。我注意到亚历山大饮酒很节制。终其一生,他一旦下了决心,就不会被任何享受所奴役。他聊了又喝,喝了又聊。
当他有话要说又有人想听的时候,他的健谈是无人能及的。他跟希腊人谈戏剧,谈雕塑,谈诗歌和绘图,谈城市的规划;跟波斯人,他会说起对方的祖先、马匹、家乡的风俗,或者我们的神明。他有些马其顿朋友跟他一起学习过,老师是他敬重至今的亚里士多德。对其余大多从未读过一本书,只勉强能在蜡板上写字的人,他会投其所好,谈论他们的猎获、他们的韵事,或者谈论战争。酒过数巡,战争的话题会迅速转入亚历山大的历次胜利。诚然,他对这些有时确实谈得太多,不过艺人向来喜欢回忆自己的得意之作。
这天晚上奉上的酒浓淡适中,一切顺利。他对每个人说的话都很得体。我听见他问卡利斯提尼最近亚里士多德可有信来。不知为什么,卡利斯提尼答复得很不自然,虽然他随即掩饰了过去。亚历山大对其他人说,除了他自己搜罗的珍奇,他还命令各省总督将猎户献上的稀罕之物悉数运给老师,并拨给他八百塔仑的巨款,以资库藏之需。他说:“有朝一日我会去看看的。”
餐桌清空了,这天晚上没有波斯点心。期待的气氛越来越浓。以卡瑞斯的地位,他本来不必司酒奉菜,今晚却破例捧进来一个漂亮的金制爱杯30。酒杯属于波斯风格,想必是波斯波利斯王宫的旧物。他把酒杯递到亚历山大手里。
亚历山大喝了一口,把酒杯交到坐在右侧的赫菲斯提昂手里。赫菲斯提昂喝了一口,把酒杯交给卡瑞斯,起身离坐。他走到亚历山大面前,行了跪拜礼,动作完美,想必练习多日。
我后退到绝对看不见我的地方。说句公道话,这我实在不应该看见。我大半生都在行跪拜礼,我上溯到居鲁士时代的祖先也一样。这只是一项礼仪,我们不会自感低微。但是对于自尊观念不同的马其顿人,跪拜礼完全是另一种东西。至少第一次,他有权不让波斯人在场,尤其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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