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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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坐在那块大石上,不想失去它给与的高度。他恳切地说着,始终感到赫拉克勒斯就在他肩头。

他讲完,头人叫女眷回到室内,又吩咐男人们照着男孩说的去做。起初他们争辩;对可恨的基莫洛斯人不出击为快,反而让他们进入石栏,靠近要盗取的牲口,这不合他们的脾性。但吉拉斯也挺身赞同头人之议。在欲曙的半明中,斯科帕斯人整顿武装,拉来他们的矮种马,在远离村口的屋子那边集合。显然基莫洛斯人的计策,是趁男人们外出干活之机来偷袭。填塞石栏的荆棘被部分清除,足以放他们进来,又不至于叫他们生疑。放牧绵羊和山羊的孩子上山了,使早晨看似往常。

群峰在天空下幽立,天空深处,星辰的光越来越淡。男孩握着他的缰绳、他的长矛,守望黎明最初的玫瑰色;也许他只剩这一次机会看见它了。他早就知道的;现在,他第一次感觉到了。出生以来他听说过许多凶暴的死亡,现在是他的身体在向他复述着:铁器搅进人的五内,垂死的疼痛,人在撕扯中渐渐被拽进阴影,离开光明,永远,永远。他的守护神离开了他身边。在静默的心中,他转向赫拉克勒斯,说道:“您为什么离弃我?”

黎明触到最高的山峰,让它浴在一种如火的光辉里。他全然孤独着,于是,赫拉克勒斯安静的声音无阻无隔地抵达了他。它说:“我离开你,是为了使你明白我的谜。不要相信别人会死,而你不会;我做你的朋友意不在此。我让自己躺在火葬台上,所以我成了神。我曾经和塔纳托斯25抵膝摔角,知道死亡要如何战胜。人的不死并非在于永远地活着,那愿望源自恐惧。令人不死的是每一个超脱于恐惧的瞬间。”

山巅的玫瑰红变成金色。他站在死生之际,犹如身处夜晨之间,在飞扬的极乐中他想道,我不怕。这比音乐或他母亲的爱更美好;这是众神的生命。哀愁触不到他,仇恨伤不及他。万物看上去明亮清晰,如在俯降的飞鹰眼中。他感到自己锋利如箭,充满光芒。

基莫洛斯人的马匹在道路的硬土上落足,嘚嘚可闻。

他们在石栏外停住。山上有个牧童吹着笛。屋子里有孩子的说话声,天真无诈;一个女人则故意在哼唱。他们踢开篱墙,大笑着骑马而入。他们来抢的牲口仍在圈棚里,大可以先要女人。

忽然响起一声呼号,响亮而尖厉,令他们以为是被某个野姑娘看见了。男人们的呐喊随之而来。

斯科帕斯人骑马的骑马,奔跑的奔跑,向他们直冲了过来。有些人已经往屋子骑去,他们迅速被结果。很快,双方人数已接近持平。

一时间只有混乱,男人们在号叫的牲口堆里跳跃冲撞。然后一个马贼飙向入口,夺门而去。斯科帕斯人发出胜利的高呼。男孩感到这是逃逸之始,而斯科帕斯人将要任由他们逃去,安于一时之功,也不想想敌人还会卷土重来,铁定心报仇雪恨。他们以为这就是胜利吗?他大喝一声骑向门口,凌厉地喊道:“断他们的去路!”那斩钉截铁的声调引得斯科帕斯人纷纷跟上,堵住了大门。牲口还在乱窜,但是人与人对峙起来,微型的两军在阵前交战。

来了!男孩心想。他望着与他迎面的那个人。

他戴着一顶油腻的黑革旧战盔,以粗打的铁片缀成,穿着一件没有去毛的山羊皮胸甲,某些地方兽毛已磨平。他的红须是年轻人的,脸上有雀斑和晒伤的脱皮。他深深皱着眉头,不是愤怒,而似乎是因为要做不擅长的事,全副精神只顾得上自己。无论如何,男孩想,那战盔是旧的、久用的;而且他是成年人,个子也颇高。要拿下的是第一个杀过来的人,习俗如此。

他两支长矛都在,一支用来投掷,一支用来格斗。长矛嗖嗖飞着,有个斯科帕斯人携弓跳上房顶。一马嘶鸣着,前蹄振起,一支矛插中它的脖子;骑手跌了下来,一脚跳着走避;那马儿绕屋疾奔。这些开端似乎很漫长。大多数长矛由于急切、距离或技艺不精而未中目标。那红发男子眼睛游移,等待他必须搏击的敌人从混战中出现。无须多久,就会有别人拿他的性命。

男孩稳稳握住要投掷的长矛,一边踢他的矮种马向前。目标轻而易取:那山羊皮有一块黑色,恰在心脏处。不行。这是他的第一条人命,必须是近身搏斗。他经过一个黝黑魁梧、浓毛黑须的男人;男孩向后引臂,眼睛一转便掷了出去;第一支长矛刚脱手,他的手指已伸向第二支,眼睛则在寻觅红发男子的视线。那人看到他了,四目相遇。男孩发出一声无词的战号,以矛尾催促马儿。它颠动着跃过崎岖的地面。

男子平举长矛——他的矛更长——眯缝眼睛四顾。他的目光越过男孩,移动着,寻觅着。他在等待某人,一个他必须认真对待的成年男子。

男孩扬起头,鼓足了气大喝一声。一定要叫醒那男人使之相信他,否则就是杀之不武,犹如从他的背后,或是在他半梦时动手。一定要行动完美,不落下任何可以贬低它的理由。他又呐喊了一次。

这帮马贼人种高大。在红发男人的眼中,骑马而来的是个孩童。他不自在地注视着,不喜欢还要一边提防他,唯恐在击退他之际会有某人冲进来,令他措手不及。他的目力只是一般;虽然男孩早看清了他,他却过了片刻才辨明那一张越来越近的脸。不是孩子的脸。他颈上汗毛直竖。

男孩换上战士的神情,好让自己令人信服,并挑战死亡。他全心一意,超脱于仇恨、愤怒或疑虑之外,纯然投入,战胜恐惧而志气高昂,扑向那红发男子。对这张容光超凡的面孔,对这个奇异、神威、发出鹰般唳叫的存在,无论是什么,男子只想躲开。他扭转马头;一个壮硕的斯科帕斯人正在靠近,也许要跟他单打;该有别人去抵挡。他的眼睛游离了太久。随着一声尖厉的“啊——吚!”那闪亮的男儿已在眼前。他投出长矛,被那生灵闪身避开;他看见一双倒映天空的深邃眼睛,一个狂喜的嘴。他的胸膛受了一击,又不止是一击,是坍塌与黑暗。目力逐渐丧失的时候,他觉得刚才那微笑的双唇一张开就饮去了他的生命。

斯科帕斯人给男孩喝彩;他显然是个福星,那也是这场打斗中最速决的厮杀。马贼们大为震动——死者是他们头人最宠爱的一个儿子,头人年老,已无法再生育。他们溃不成军地向入口挣扎而去,奋力让坐骑从牲畜和人群中突围;斯科帕斯人并非个个勇猛。马嘶牛吼,践踏着落马的人,空气中弥散着一股新鲜粪便、草汁,与汗和血混合的气味。

溃逃者前后相继,不难看出,他们选了那条好路逃亡。男孩骑着马在山羊中间左冲右突,想起从哨口观察到的地形。他闯出畜群,刺耳地喊道:“截住他们!小路!走小路超过他们!”他没有回头;假如着魔一般的斯科帕斯人没有跟着他一拥而出,那些基莫洛斯人就得由他一个人对付。

他们及时赶到。除了峭壁那一侧之外,马贼从各个方向都被围住。如今他们方寸大乱,既害怕悬崖又不熟悉这石山上的羊道,无法在几害之间取其轻,只好拥挤在峡谷之上的窄路上。

在那逃亡队伍之末,唯有一个人调转马头,面对追击者。他稻草色头发,黝黑肤色,鹰钩鼻,是第一个进攻、最后一个逃离的人;也是最后一个放弃抵抗而奔向道路的人。他知道他们选错了路,便守候在道路的狭口。他策划并领导了整场偷袭;他最小的弟弟战死了,死在一个未出牧龄的男童手上;他要对父亲交代。不如以死雪耻,反正这形势也难免一死;如果他能在这关口抵挡一阵子,说不定会有几人能逃回去。他拔出那把原属于他祖父的旧铁剑,跨立在崎岖的山径上。

在这罗网之中,男孩从他的位置骑行上前,看见他在那里和三人搏杀,头部中了一击,跪跌在地。追兵包围了他。前方,马贼们沿着岩脊一线散开。斯科帕斯人痛快地呐喊着,把岩石滚向他们,那箭手则松开了弓。马匹锐叫着翻下悬崖,人也随之坠落。他们折损了半数之众,残部才逃出包围。

结束了。男孩收缰勒马。他的矮种马脖子有刀伤,开始感到痛楚,苍蝇也滋扰不停。他抚摸着叫它安心。他本为取一条人命而来,却打赢了一场战斗。这是神从天上赐给他的。

斯科帕斯人有的爬下峡谷去剥取尸身上的财物,没下去的人都向他围拢过来。他们厚实的手按在他的背部和肩膀上,他们汗臊的呼吸水汽弥漫。他是他们的将军、他们的斗鸡、他们的幼狮、他们的福星。吉拉斯走过他身边,带着一个地位今非昔比的人的气派。

有个人叫道:“这狗娘养的还在动哪。”男孩不想错过什么,也挤上前去。那稻草色头发的男子躺在他被击倒的地方,撕破的头皮在流血,努力要单臂撑起身体。一个斯科帕斯人揪住他的头发,令他痛苦地喊出声来,又向后扒着他的头,准备割喉。其他人对于这桩寻常举动都懒怠多看一眼。

“住手!”男孩道。他们全都转脸,又诧异又困惑。他跑上前去,跪到那男子身边,推开刀子。“他很勇敢。他是为了别人而死守的。他就像是战舰前的埃阿斯。”

斯科帕斯人兴奋地争辩起来。他这话什么意思?是关于某个神圣的英雄、某个征兆的吧,是说杀了那人会带来坏运气?不,另一个说,无非是这小伙子的一种幻想,但战争就是战争。他一边大笑,一边推开那先来者,持刀靠近地上那个人。

“如果你杀了他,”男孩说,“我会叫你后悔的。我以我父亲的头发誓。”

持刀者吃了一惊,不禁回头。小伙子一瞬之前是那样爽朗。吉拉斯嘟哝道:“你最好照他说的办。”

他站了起来,说道:“你得放这人走。我宣布他是我的战利品。他的马仍旧给他;我会给你我杀掉的那人的马,作为补偿。”他们张口结舌听着。但是,他环顾时想道,他们估计他很快就会忘了,过后还是可以杀了此人。“现在就立刻让他上马,打发他上路。吉拉斯,帮帮他们。”

斯科帕斯人失笑。他们推搡那人去到他的马匹前,嘻哈取乐,直到那年轻锐利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呼喊:“不许那样。”他们鞭打马臀,使马儿摇摇晃晃上了路,跛足的骑手紧抓着马鬃。男孩回转身,额上那条皱纹展平了。他说:“现在,我要找我拿下的人了。”

存活的伤者没有人余留在战场上。斯科帕斯人被女眷抬回了家,马贼们被砍死,多数也是女人干的。现在该料理死者了,她们便扑倒在尸体上,捶打胸脯,抓破脸皮,搓乱披散的头发。她们的悲声浮在半空,仿佛是本地鸟兽的声音,幼狼或鸣雀,或产崽期的山羊。白云在天空航行,宁静地,将幽暗的羽翼送到群山之上,遮黑了遥远的森林顶梢。

男孩想道,这是一个战场,本来就该是这样。敌人的死者四散而挨挤地卧着,遗弃在那里,狼藉不堪,歪歪斜斜。妇女像鸦群般聚拢,掩蔽了倒地的胜利者。摆翼于高空的秃鹫,已经一只只出现。

那红发男子仰面卧着,一膝屈起,年轻的胡须戳向天空。比他年长两代的、铁片连缀的战盔已被拿走,将来会戴在许多人的头上。他没有流太多血。先前,他被长矛刺中后正在倒地时,有一刻男孩感到若不放手就会被一同拽下。但是他又一拔,终于抽出了长矛,差点太迟。

他看着那渐已青紫的苍白面孔,那张大的嘴巴,再次想,这是一个战场,战士必须学会习惯它。他取了当取的人命,要有一件战利品示人。没有匕首,连腰带也没有;山羊皮胸甲已不知去向。战场被女人们速速掠取过了。男孩心中生气,但知道抱怨也无用,反而会让他丢脸。他得有一件战利品。现在什么都不剩了,除非……

“来,小战士。”一个黑发纠结的斯科帕斯青年站在他面前,友善的笑容露出参差的牙齿。他手里有一把屠刀,覆着半干的血。“我来替您砍下那颗头吧。我知道要领。”

在嬉笑的脸与张嘴的脸之间,男孩一时沉吟。那屠刀,被那青年的大手执来轻松,于他却显得沉重。吉拉斯忙道:“现在只有偏远的地方会这样做了,亚历山大。”

“我最好拿上它,”他说,“没有别的东西了。”那青年热切地上前。吉拉斯可以作见证;但对于国王的儿子来说,老风俗更好、更地道。他用拇指试了刃。但男孩发现他已快乐到容不得别人代劳。“不,我必须自己砍下它。”斯科帕斯人都笑起来,佩服地骂着脏话,那屠刀被放进他手中,温热、黏滞、滑腻,一股生肉味。他跪到尸体旁,强迫自己睁着眼睛,对准颈骨固执地进刀,血沫溅在身上,直到那头颅落下。他揪住死者的一把头发(为了不要过后在灵魂的最深处记得,有任何事是他害怕做的),直直站了起来。“吉拉斯,帮我拿猎袋来。”

吉拉斯从鞍布解下了猎袋。男孩扔进那颗头,在袋子上抹干手掌。指缝间仍有血,使他的手指粘连。下山百尺有一条溪流,他会在归途中洗手。他转过身来,向各位主人道别。

“等等!”有人喊道。两三个男人抱着个东西,一边招手一边跑来。“不要让殿下走了。喏,我们这儿有他的另一件战利品。两个,嗯,瞧呀,他杀了两个。”

男孩皱眉。他现在就要走。他只和一人搏斗过。他们是什么意思?

为首的男人喘着气跑上前来。“是真的。地上这一个,”他指着那颈部血肉模糊的躯干说,“是他拿下的第二个人。我们还没有逼近他们时,他就投出长矛拿下了第一个人。我亲眼看见的;那人像中刀的猪一样猛然栽倒,蠕动了一会儿,但是没等到女人来处置就死了。拿着吧,殿下。拿去给您父亲看。”

第二个男人展示那头颅,揪着它的黑头发。浓密的须丛掩藏了断颈。这是在他近身搏击以前,将第一支长矛朝之掷去的男人的头。当时有过一眨眼工夫,他想要杀的是这个人。他已经忘了这想法,心智封闭了它,就像从未浮现一样。鬓发被抽起,令这面孔有了一种扬眉挑挞的傲慢;它已僵化成一个咧嘴的笑容,齿间有缝;皮肤汗毛浓重,一眼半合,只现出眼白。

男孩看着这张面对他的脸,腹中有一种寒意扩开,他感到好大一阵恶心,手掌沁出冷汗。他咽了咽,拼命忍住不呕吐。

“他不是我杀的,”他说,“我没有杀这个人。”

他们三人同时对他担保,描述那尸体,发誓说他没有别的伤口,提议带他去原地看,还把头颅强推到他眼前。初上战场他就取了两条性命!将来可以告诉孙儿了。他们向吉拉斯吁请;殿下战绩过人,也在情理之中;如果他抛下奖品,事后思及就会懊悔的;吉拉斯一定得先替他保存。

“不!”男孩提高声音。“我不想要。我没有见到他死。如果是女人杀的,你们不能把他算作是我的。你们不知道当时怎样。拿走吧。”

他们咂舌服从了,但为他将来的追悔感到遗憾。吉拉斯把头人拉到一旁,附耳私语。他变了脸色,和善地搂住男孩的肩膀,一定要他喝一口酒暖身,才好踏上漫长的归途。男孩安静地与他并行,清亮苍白的面容遥远而柔和,眼底隐约有淡黑的眼圈。温酒落肚,他的皮肤重现血色;他开始微笑,很快便加入了欢声笑语之中。

外面有一种赞叹的嗡语。多好的一个小伙子!人这么勇猛,这么机智,还这么有情有义。不算十分传神的话,他听来却感动。哪有父亲不以这样一个儿子为荣?

“细看马蹄角质层之厚薄。厚则蹄强,薄则蹄弱。亦当确定马蹄前后部俱隆起,不可扁平;马蹄隆起,则蹄楔始终不与地面相触。”

“那本书里有任何一节是你没有熟读成诵的吗?”帕曼尼恩之子菲洛塔斯问道。

“色诺芬谈马的文字,再熟读也不为过。”亚历山大说,“我还想读他谈波斯的那些书。今天你打算买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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