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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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奥尼达斯搬进了王宫里的住所。延聘教师的协商需要时间。颇负盛名者要将自己的学院托付于门徒;对某些人,则要细察是否有不轨的思想。他自己的工作必须当即开始;他知道肯定不会嫌太早。

那有纪律的外表是假象。这男孩被放任自为,有时鸡鸣而起有时睡到饱足,全凭他高兴;跟着男孩或男人四处厮混。尽管宠溺过甚,他到底不是个孱头,但他的语言实在可怕。几乎不会说希腊语也就罢了,他的马其顿语又是打哪儿学来的?听他讲话,会以为他出生于兵营的墙脚下。

显然,上课时间是不够的。必须操纵他从早晨至黄昏的全部生活。

每天拂晓前他就开始锻炼,在跑道上跑两圈,举杠铃,跳跃,投掷。终于吃上早餐时,分量永远不足。如果他抱怨还饿着,就会被告知要用标准希腊语来说;然后以标准希腊语给他的答复是,节制早餐于健康有益。

他的衣服被换成了家纺的,毛毛糙糙,一无装饰。斯巴达国王之子穿的也不过如此。秋天来了,天气越来越冷,没有斗篷的他变得身体顽健。以跑动保暖使他饥饿愈甚,但是他得到的食物也没有增加多少。

列奥尼达斯发现他是顺服的;顽强忍耐,无怨无尤,却始终不掩愤恨。他和他的管教显然不过是一种可憎的折磨,男孩为了母亲而忍受,因骄傲而坚持。

他不安,但也无法打破坚冰。他属于这样一种男子,一旦担当起父亲的角色,便抹掉了所有的童年记忆。他自己的众子也会这样告诉他,假设他们愿意告诉他什么的话。他会对这男孩尽责,而且认为没有人能做得更好。

开始上希腊语课了,不久便见出亚历山大的希腊语其实颇流利,他只是不喜欢说而已。导师告诉他应该引以为耻,因为他父亲说得那么好。他敏捷地复述,很快学会了书写文字,但是他一离开教室,保准会重操囫囵省力的马其顿语和步卒方阵中的野话。

当他明白自己要整天讲希腊语时,他简直不能置信。连奴隶之间也可以说家乡话。

他也有偷闲的时刻。对奥林匹娅斯来说,北方话才是未受侵染的英雄的遗产,希腊语则是一种退化堕落的方言。作为对下等人的容让,她对希腊人讲希腊语,但也仅仅对他们讲。列奥尼达斯有应酬的场合,每当此时,他的俘虏便可逃脱。如果他在饭点赶到兵营,那里总是会有粥剩下来。

骑马他仍旧喜欢;但他很快失去了他最偏爱的同伴,伙友团中的一个年轻军官。那人把他抱下马的时候,他习惯地送上一个亲吻。列奥尼达斯在马厩的场院看见了。男孩被命令走开,远远看见他的朋友涨红了脸,心想一定是逾界了。他返回,站到两人中间。

“是我先亲吻他的。他也从来没试图要我。”他用了兵营里的俗语,这是他唯一知晓的说法。

一时无言之后,他在沉寂中被快步带走。回到教室,依然一言不发地,列奥尼达斯打了他。

他给自己儿子的惩罚还要严厉得多。地位与奥林匹娅斯毕竟都有约束力。但这是对少年而非儿童的打法。列奥尼达斯并不向自己承认他对此机会等待已久,想看看他的学生如何承受它。

他只听到一鞭鞭的抽打声。他本要结束时叫男孩转身面对他,但男孩自动转了过来。他以为那脸上要么是斯巴达式的坚忍,要么是自怜,却只见一双瞪大而无泪的眼睛,虹膜扩为黑眼珠之外一道苍白的边,白嘴唇咬合,鼻孔翕张,被沉默提炼过的怒火就像炉膛的核心。一时间,他感到了宿敌的威慑。

在佩拉的人当中,唯有他见过童年的奥林匹娅斯。但是她会立即发作;保姆的脸上布满她抓出的累累疤痕。这隐忍却是另一回事,甚至于使人忧惧它一旦爆发的后果。

他第一个本能是抓住男孩的颈后,好好教训他一下。但是他虽然眼光不宽,却自认是个公正的人,有一丝不苟的自尊心。况且,请他来是为了教出一位善战的马其顿国王,不是训导一个奴隶。这男孩至少控制住了自己。

“你默不出声,像战士一样忍痛,这我称许。今天的功课就算完了。”

男孩报以向一个值得尊重的死敌投去的眼神。他离去时,列奥尼达斯看见他的家纺宽袍背后有个血印。这在斯巴达本属平常;但他却懊悔刚才下手太重了。

男孩对母亲什么也没说,但是她发现了鞭痕。在那个他俩分享过许多秘密的房间里,她搂着他哭了,很快两人一同在哭。他首先收了泪,走到壁炉下松动的石块前,拔出蜡制的偶人,央求她施法于列奥尼达斯。她急忙拿开它,叫他别碰,而且它的功用并非如此。偶人的阳具被一条长刺穿过,尽管她屡屡尝试,依然对腓力无效。她本来不知那孩子在观看。

对于他,泪水的慰藉短暂而虚妄。他在花园里见到赫拉克勒斯像,觉得遭受了背弃。他哭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失去了快乐的日子。若不是她叫他心软,他本来可以忍住眼泪的。下一回不能再让她知道了。

然而,有一事他俩是同谋。她一向喜欢打扮他,始终排斥那些斯巴达衣服。在她出身的家族,贵妇像荷马书上的王后一样端坐殿堂,听诗人吟咏先世的英雄们,所以她蔑视斯巴达人,一个千人一面、唯命是从的步兵种族,女人半是兵士,半是产崽的母马。居然要她儿子仿效这个灰扑扑的庶民种族,虽说办不到,也使她愤怒。她厌恨在心,给他带来一件有蓝色和猩红镶滚的新宽袍,收进他衣橱时一边说道,乘他叔公不在,外表贵气没什么不好。稍后又添上科林斯的绳鞋、一领米利都的羊毛短斗篷、一个扣在斗篷肩部的金饰针。

好衣裳使他恢复了自信。初时还谨慎,但成功令他大胆起来。列奥尼达斯知道罪在何人,一句也没说,只走到衣橱前拿走新衣,橱中藏的一条外加的毛毯也一并没收。

他终于挑战了神明,亚历山大想道,他完了。但是她只苦笑,问他怎么会让自己被逮到。列奥尼达斯是不能公然违抗的;只能是把他激怒,使他撒手还乡。“到了那时,我的宝贝,我们的麻烦也许才起头。”

玩意儿是玩意儿,权力是权力。有失却才会有获得。稍后她又私送他别的礼物。他更小心了,但列奥尼达斯也更警惕,例课似的隔些时候便搜查那橱柜一次。

较有男子气的礼物,他可以保留。有个朋友给他做了一个箭囊,是个样样俱全的微缩品,有肩带。他挂上身位置太低,便坐在宫殿的前庭里要把搭扣解开。皮料硬,那扣舌很不伏手。他正要进屋找个锥子来撬,一个身材较高的孩子走上前来,遮住了阳光。他俊美健壮,头发铜色中带着金黄,眼睛深灰色。他伸出手说道:“我试试,让我来吧。”他的希腊语充满自信,显然在课堂之外也讲。

“是新的,所以它硬。”他今天练够了希腊语,用马其顿语来回答。

这陌生人在他身旁蹲下。“看上去像真的一样,像大人用的。是你父亲做的吗?”

“当然不是。是克里特人多瑞厄斯做的。他不能给我做一张克里特弓,那些是兽角,只有大人拉得动。科拉戈斯会给我做一张弓。”

“你干吗想解开它?”

“它太长了。”

“依我看正适合嘛。噢,不过你比较矮。来,我来吧。”

“我量过了,要收进去两个孔眼。”

“你长高之后可以再把它放长。是很硬,但我能弄好。我父亲正在朝见国王。”

“他想要什么?”

“我不知道,他吩咐我等他。”

“是他让你成天说希腊语吗?”

“我们家里人都说希腊语。我父亲是国王的客友。我大几岁以后也得入朝。”

“难道你不想来?”

“不怎么想。我喜欢我家那边。看,在那座山上。不,不是第一座,是那第二座;那些都是我们家的土地。你完全不会说希腊语吗?”

“我会呀。我想说的时候能说的,腻烦了就不说。”

“欸,你说得差不多和我一样好。那你干吗还那样说话?人家会以为你是个乡下孩子。”

“是我的老师让我穿这些衣服,像斯巴达人一样。我有好衣裳的,穿去赴宴。”

“斯巴达男孩全都挨打。”

“噢,他有一次把我打流血了。但是我没哭。”

“他无权打你,他只应当告诉你父亲。聘请他花了多少钱?”

“他是我母亲的叔父。”

“唔,明白了。我父亲买了我的教仆,专门为我买的。”

“不过,这样能磨练人忍受伤口的痛,为打仗作预备。”

“打仗?可你才六岁呀。”

“当然不是,我哪儿像六岁,到狮月我就八岁了。”

“我也一样。不过你就是不像八岁,看起来只有六岁。”

“啊,我来我来,你太慢了。”

他一把抢过吊带,皮革重新陷进扣中。陌生人生气地来夺。“笨蛋,我都快弄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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