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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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最’吗?你最爱我吗?”

“你乖的时候呗。”

“不要!”他用双膝扣住她的腰,在她的肩膀上捶着。“当真是‘最’。超过对别人。超过对克莉奥帕特拉。”她轻柔地支吾了一声,抚慰多于责备。“你就是!你就是这样的!你爱我超过爱国王。”

能不说“父亲”的时候他就不说,也知道这能讨她喜欢。他从她身体上感到她无声的笑。她说:“也许吧。”

他在胜利的得意中又溜倒在她身边。“如果你许诺说你最爱我,我就给你一样东西。”

“噢,小霸王。会是什么呀?”

“看,我找到了格劳科斯。他到我床上去了。”

他把毯子翻开,露出那条蛇。它已经再次缠到他腰上,觉得这样舒服。

她瞅着光亮的蛇头,它从孩子白皙的胸膛上的憩息处抬起,对她嘘气。

“啊,”她说,“你在哪儿找见的?它不是格劳科斯。是同一类,不过大多了。”

他俩一同凝视那盘曲的蛇,孩子心里充满了骄傲与谜团。他照着教他的那样抚摸伸起的蛇颈,那颗头便又低了下去。

奥林匹娅斯嘴唇轻启,放大的瞳孔一圈圈侵入灰色的虹膜;他看见那虹膜像软绸般层叠。她的手臂松开了些,目光却紧扣着他。

“他认识你,”她细声说,“他今晚来,绝对不是第一次。你睡着的时候他一定常来。看他多黏你。他对你很熟悉。他是神派来的。他是守护你的精灵,亚历山大。”

灯光颤动。一根松枝烧成了炭灰,抛起蓝焰。那条蛇敏捷地扭紧他,仿佛要分享一个秘密;它的鳞片滑如水滴。

“我要叫他提喀,”他立即说,“他可以从我的金杯里喝牛奶。他会跟我说话吗?”

“谁知道?他是你的精灵。听好了,我会告诉你——”

宴会厅大门一开,压伏的噪声便爆发出来。男人们互喊晚安,嚷嚷着笑话和酒醉的谑语。噪声流进他俩关闭的堡垒,漫到身上。奥林匹娅斯停了口,把他搂紧在身侧,轻声道:“没关系,他不会上这儿来。”但是他感到她在紧张地倾听。传来一种沉重的跫音,又听见打了个趔趄,伴着一声咒骂;然后是阿癸斯的长矛底端铿然在地板上敲了一敲,以及他持矛敬礼时的顿足之声。

跫声嚓嚓噔噔上了台阶。房门忽然开了,腓力王摔门而入,看都没看床上一眼便开始脱衣。

奥林匹娅斯已经拉上被褥。在警觉中睁圆了眼睛的孩子,一时庆幸自己能够躲着。然后,蜷身于子宫般的软羊毛和体香之间,他渐渐对自己无法迎对或看见的危险感到恐怖。他从一条褶子里打通窥孔。知道总强于猜测。

国王裸身而立,一只脚踩在妆台的软凳上,解着鞋绳。为了看见在做的事,他侧着满是黑须的脸,那只昏瞀的眼睛向着床。

一年多以来,每当有可靠的人把他从妇人手里接走,孩子往往会去摔角场奔跑流连。身体着衣或裸裎都一样,区别只在于能否看见男人的战伤。但是他极少看见的父亲的裸体总会使他恶心。迈托尼围城之战使他一目失明之后,他变得吓人了。起先他以纱布遮挡,混着血的眼水会一直流淌到胡须里。流干之后纱布也没了。箭矢刺穿过的眼皮皱巴巴的,有一道道红痕;睫毛粘结着一层黄物。他睫毛是黑的,与他健全的眼睛和胡子颜色一样,与小腿正面、前臂和胸口的浓毛也一样。一丛黑毛从他腹部延伸至裆部的密林,如同第二把胡须。双臂、颈部和双腿布满或白或红或紫的创痕。他打了个嗝,散发一股不新鲜的酒气,露出齿缝来。紧贴窥孔的孩子忽然知道了他父亲像什么。他像那独眼的波吕斐摩斯——生擒奥德修斯的众水手并活嚼了他们的怪物。

他母亲已经坐了起来,一肘支身,衣服拉至颔下。“不行,腓力。今晚不行。正赶上不是时候。”

国王阔步走近床前。“不是时候?”他声音很大,饱腹登阶使他仍然喘气。“这话你半个月前就说过。你当我不会计数?你这摩罗西亚的臭娘们。”

孩子感到母亲本来搂着他的手攥成了拳头。她再说话便是战斗的声口。“计数?你这冬夏不分的酒鬼。找你的娈童去吧。一个月里每一天对他都是一样。”

孩子对这些事所知未全,但隐约能够会意。他不喜欢新近在他父亲左右的那个显出傲气的青年,厌恶他所觉察的两人之间的秘密。他母亲全身紧张而僵硬起来。他屏住呼吸。

“你这个蛮女!”国王说。孩子看见他俯冲上来,就像那擒食的波吕斐摩斯。他仿佛倒竖着浑身的毛发,连腹下丘壑黑林里吊挂的棒子也自动举起,挥向前方,神秘而恐怖的一幕。他掀开了被子。

孩子躺在母亲怀中,手指扎进了她的身侧。他父亲愕然后退,指着什么咒骂。但不是指向他们;盲眼仍朝向那边。孩子悟出他母亲方才为何不讶异身旁有他的新蛇。格劳科斯已经在那里了。他一定是睡着过。

“你好大胆子!”腓力喘着粗气,控制住一阵反感的震动。“我早就禁止过,你居然还敢把你那些肮脏的虫豸带上我的床?弄蛊人,蛮夷的女巫……”

他煞住了口。他妻子双眼中的仇恨把他的单眼引向那边,看到了孩子。二脸相对:男人的脸紫涨着,由于酒,也由于此时被羞耻加深的愤怒;孩子的脸亮如嵌入金器的一颗宝石,蓝灰色眼睛定定地睁大,皮肤透明,贴近标致脸骨的细腻肌肉,因不明白的痛苦而绷紧。

腓力嘟囔着,本能地要拿袍子蔽体,但已经没有必要了7。他感到委屈,受辱,受了暴露和背叛。手边若有剑,他真想杀了她。

孩子腰上的生灵被这一切所打扰,扭摆着身子,擎起头。腓力这才看见了它。

“什么东西?”他用颤抖的手指指着。“孩子身上的是什么东西?你那种玩意儿?现在你教起他来了?你要把他教成一个蛮荒里扯嗓子跳蛇舞的巫祝吗?我告诉你,这我决不能容忍,你若不想受罪就当心我说的话。宙斯在上,我说到做到,你看着好了。我儿子是希腊人,不是你家乡山野上放牧的蛮夷……”

“蛮夷?!”她扬起的声音铿锵振响,然后降了下去,像格劳科斯生气时那样阴冷。“村夫你听着,我父亲是阿基琉斯的后人,母亲是特洛伊王室的苗裔。我的祖先称王的时候,你家的人还在阿尔戈斯替人耕地呢。也不拿镜子照照!一脸色雷斯人的粗蠢相。要说我儿子是希腊人,那是因为我。我们在伊庇鲁斯血脉纯正。”

腓力咬牙切齿,下颔突出成方形,阔颧骨的脸愈发宽大。这些极致的辱词也没有使他忘记孩子在场。“我不屑答复你。要说你是希腊人,那就拿出希腊妇女的风度,给我们一点矜持看看。”他无衣蔽体,感到被两对烟茫茫的灰眼睛从床上瞪视。“希腊人的学业、理智、教养,我要这孩子像我一样全都获得。你不要另存他想。”

“哎哟,忒拜8!”她像念咒一样抛出这个词。“现在又来讲忒拜了?我对忒拜倒知道不少。你在忒拜学会了做希腊人,你在忒拜变得有教养了!在忒拜呀!你听过雅典人怎么谈起忒拜的吗?全希腊都知道它是粗鄙的别名。别丢人了。”

“雅典人只晓得磨嘴皮子。他们的盛世早完了。他们若还有廉耻,就别拿忒拜说事。”

“该这样的是你。你在忒拜是个什么东西?”

“是个人质,是个政治筹码。我哥哥的和约是我订立的吗?你不要抓住那一点来对付我。我当年才十六。我在那儿学到的礼节,比从你身上看到的全部还多。他们还教了我战争。佩尔狄卡斯去世的时候马其顿如何?他四千人马,败在了伊利里亚人手上。山谷丢荒着,我们的人不敢从山堡下来耕作。他们唯一有的是羊群,羊皮拿来御寒,就连这些羊都几乎不保。伊利里亚人差点就席卷一切了,巴尔德利斯已经在磨枪。我们如今的地位和疆域的四至,人人都知道。因为忒拜,还有教我成为战士的忒拜人,我才以国王身份娶了你。那时你的亲属可是欢喜得很。”

孩子挨在她身侧,感到她越来越深重的呼吸。乌云压顶,他茫茫等待着未知的风暴,手指攥着毛毯。他知道自己被遗忘了,只身一人。

风暴来了。“是么,那里教你做了战士?还教了什么?还教了什么?”他感到她的肋骨在狂怒中抽动。“你十六岁南行时,这边已经到处是你撒下的野种了。你以为我不晓得是哪些人?那婊子阿丝诺伊,拉戈斯的妻,老得能给你当娘……然后伟大的佩洛皮达斯又教了你令忒拜举世闻名的全部学问——战争和男色!”

“住口!”腓力吼道,声音之大如在战场。“当着孩子你怎么不知收敛?他在这间房里看到什么?听到什么?我告诉你,我儿子一定要得到文明开化的教养,哪怕我必须……”

她的笑声淹没了他的话音。她从孩子身上抽回手,一挺身。胳臂和手掌撑着身体,红头发在裸乳上、在孩子张开的嘴巴和眼睛上披散,她笑得声震屋宇。“你儿子?”她叫道,“你儿子?”

腓力王像是刚跑完长跑一样呼吸。他大步上前,扬起手。

孩子从极度的沉静中惊起,骤然甩开母亲头发的帘幕,直立在床上。扩大了的灰眼睛近于黑色,嘴巴苍白。他打在他父亲抡起的手臂上,使他纯因震动而缩手。“走开!”孩子尖声喊,像林中野猫般凶悍发光。“走开!她讨厌你!走开!她要嫁给我!”

在深吸三口气的时间里,腓力木然呆立,嘴眼大张,仿佛当头挨了一棒。然后他一扎身拽起孩子的双肩,把他荡过空中,放开一手去推撞开大门,将他抛了出去。猝无预备之下,惊异和震怒使他僵硬,完全没有自救。他滑动的身体落到阶梯顶端,开始滚下去。

锒铛一阵乱响,青年阿癸斯松脱长矛,从盾牌系带里拉扯出手臂,一连三四级地跃上台阶拦截那孩子。他在下楼的第三级台阶接住他,抱了起来。他的头似乎没受撞击,眼睛睁着。上方,腓力王扶门观望,见一切平安方才摔上了大门。但是孩子对此一无所知。

与他一同被提溜起来的蛇受了惊吓,也有擦伤,在他开始跌落时脱开了他,游下台阶,到暗处去了。

阿癸斯看清了扰动的来源,回过神来。孩子就够他伤脑筋的了。他抱着他下了楼梯,坐到台阶底部,把他托在膝盖上,就着墙上火炬的光验看。他摸起来硬得像木板,眼睛翻白。

看在冥界众神的分上,青年想,我该怎么办?如果我擅离岗位,队长会要我血偿的。如果他儿子死在我手上,则是国王要我血偿。去年有一夜,那新宠尚未得势时,腓力的眉眼曾经向他溜了过来,他当时装傻。现在他已经见了太多了,他明白,自己并不会值多高的身价。孩子的嘴唇周围发青。角落里远远搁着阿癸斯厚实的羊毛斗篷,是为凌晨御寒而备的。他拾起斗篷,在孩子与他自己的铁衣之间塞了一层,然后裹起他。“来来,”他焦急地说,“来来,看呀,没事了。”

他似乎没有呼吸。怎么办?拍打他,像止住妇人失态的大笑一样?那也可能会弄死他的。他的眼睛在转动,在寻找焦点。他啼喘着吸进一口气,然后发出一声撼人的尖叫。

阿癸斯大感释然,将围住挣扎着的肢体的斗篷松开一点。他像是对一匹受惊的马儿一般,叫唤、咕哝,不搂得他太紧,只让他感到他沉稳的双手。在楼上的房间里,他父母对骂着。过了阿癸斯不知是多长的时间(他眼前还有大半个夜晚),这些声音终于沉寂,然后孩子开始低泣,但不久便止住了。复原至此,他很快就平静了下来。咬着下唇,吞咽着,专注地仰视着阿癸斯。那卫兵一时恍惚,不能确定孩子是几岁了。

“这才是我的小官长。”他温柔地说,被那稚气的脸蛋上成年男子般的努力所感动。他用斗篷擦干了它,亲了亲,一边揣想这金色的男孩到了钟情的年纪会是什么模样。“来吧,甜心,你和我一块儿站岗吧。咱们彼此照应,好吗?”

他环抱住那孩子,轻抚他。过了一会儿,那安静、那温暖、由于受这青年抚摸而生的不自知的感官快乐,对自己被人敬慕多于怜悯的朦胧察觉,开始平复那个先前仿佛是他仅有的全部的巨创。它逐渐愈合,关闭了里面的一切。

少顷他从斗篷探出头,四面看了看。“我的提喀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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