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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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要神话人物

阿基琉斯 Achilles

赫克托尔 Hektor

赫拉克勒斯 Herakles

帕特罗克洛斯 Patroklos

普里阿摩斯Priam(希腊文Priamos)

当佩尔狄卡斯问他,他愿何时飨受神祀,他回答,愿在他们自己快乐之时。这就是国王最后的话。

——昆图斯·库尔提乌斯

天堂之火

1

孩子被在他腰间盘绕了几匝的蛇弄醒,一时受到惊吓。方才它挤压着他的呼吸,使他做了个噩梦。但是他一醒就知道了缘故,两只手扎进那肉环中。蛇动弹着,一条有力的纽带在他脊背下攒紧,然后变得细长,蛇头溜上他的肩膀,滑过脖子,他感到蛇信子在耳际起伏摆动。

老式油灯上绘着男孩们投环套物、观看斗鸡的场景,在婴房的灯台上低低烧着。他入睡时分的暮色已尽,一道冷锐的月光穿过高窗射落,在黄色大理石地板投下一块蓝色。他把毛毯推下去一点,想看清楚是不是那条蛇。他母亲告诫过他,背部像衣物镶边织纹的蛇永远不能碰。但一切都好:它正是那条淡褐色的蛇,灰肚皮平滑如漆釉器物。

将近一年前,他年满四岁,得到一张五尺长的男孩子的床。为了万一他摔下来,床脚做得短,因此那条蛇无需攀高。房中每个人都熟睡着;他妹妹克莉奥帕特拉在摇篮里,在那斯巴达保姆的旁边;近处一张较好的梨木雕床上,躺着他自己的保姆赫拉妮科。肯定是半夜了,但他还能听见宴会厅中男人们的喧唱,又吵闹又不成调,唱词末尾都含含糊糊。他已经明白其中的缘故了。

这蛇是个秘密,今晚属他独有的秘密。连咫尺之遥的赫拉妮科,也没有发觉他俩沉默的招呼。她打着呼噜,很安全。他曾因将那鼾声比作匠人拉锯而挨了巴掌。赫拉妮科不是寻常的保姆,是个有王室亲缘的贵妇,一天两次地提醒他说,她做这工作只是看在他是腓力王之子的分上。

那鼾声、那远远的歌声,都是孤单的音响。醒着的只有他自己和那条蛇,还有走廊上巡夜的卫兵。方才他经过门前,甲衣搭扣咔嗒咔嗒响。

孩子翻身侧卧,抚摸那条蛇,感觉它平滑而有力地穿过他的指间,贴住他裸露的皮肤。扁平的蛇头靠在他的心脏上,似乎在聆听。它起先冰冷,促使他醒了过来。现在它从他身上取暖,慵懒起来。它快睡着了,也许会这样待到早晨。赫拉妮科发现它时会说什么呀?他极力忍笑,生怕蛇因震动而离开。他从来不知道它能从他母亲的房间游开这么远。

他谛听,想探知她是否遣了侍女们出来找蛇。这蛇叫格劳科斯。但是他只听见宴会厅里有两人互喊,然后是他父亲比谁都响亮的喊叫,把那两人压了下去。

他想象她穿着浴后的黄边白羊毛的袍子,头发披拂着,油灯从拢护它的手指间透出红光,轻轻地唤“格劳科斯——斯!”或者拿她小巧的骨笛吹乐吸引它。侍女们会在放篦子和胭脂瓶的架子上、弥漫肉桂味儿的镶铜衣橱里,四处翻寻;有一次丢了只耳坠子就是这样,他见过。她们会胆怯而笨拙,叫她发脾气。宴会厅又传来喧声,令他想起父亲不喜欢格劳科斯,它丢了,他会很高兴。

于是他下决心自己马上带它回去,交还给她。

一定要做到。孩子站在黄地板上那块蓝色月光中,蛇缠绕着他,停在他臂膀间。不能因穿衣而惊动它。他从凳子上拿起自己的披风,把他俩一同围起来,让蛇保暖。

他停步思忖。他要经过两个卫兵。即使两人都是朋友,在这个钟点,他们也一定会阻拦他。他倾听外边那人的响动。走廊有一处拐弯,拐角上有间库房。那卫兵两个门都要看守。

跫声渐弱。他拔闩启门,张望着,筹划路线。一尊阿波罗青铜像立在壁角绿色大理石基座上。他身材尚小,可以藏于其后。趁卫兵向另一边去远,他奔跑起来。余程简单,他一口气来到那个有阶梯通上寝宫的小庭院。

阶梯两边都是彩绘着树木雀鸟的墙壁,阶顶是一个小平台,锃亮的门上,巨大的门环衔在狮子口中。大理石地砖几乎还没有磨损。阿奇劳斯王当朝之前,这里只不过是佩拉潟湖边的一个港口小镇,如今它成了一座有神庙和华厦的城市;阿奇劳斯在缓坡上筑造了他著名的宫殿,引来全希腊的惊叹。此宫名气太大,以至于不能改建,一切都保留着五十年前时兴的辉煌。宫墙由宙克西斯4彩绘,历时多年才完成。

阶梯下站着第二个卫兵,隶属于国王的近卫队。今晚是阿癸斯当班。他放松地站立,倚在长矛上。孩子从昏暗的甬道窥视着,退后了些,观察、等待。

阿癸斯年约二十,是王室私有土地上一位贵族的儿子。因是御前侍奉,他一身检阅时的甲胄,头盔上有红白二色马鬃的顶冠,其铰合的颊瓣上凸雕着雄狮;盾牌上精致地绘了一头步态雄健的野猪。盾牌挂在肩膀上,在国王安全就寝前不得脱卸,其后也不离手边。他右手握着一支七尺长矛。

孩子愉悦地凝视,一边感到披风里的蛇微微动弹着、纠缠着。他熟悉这年轻人,恨不得大喊一声跳出来,使他抓起盾牌对准矛头;然后被他抛上肩膀,摸到那高高的盔冠。但阿癸斯正在值班。会是他去挠门,把格劳科斯交给一个侍女;他则会回到拉妮科5那边,被打发上床。从前他也试过夜晚来,但没有这样晚;他们的答复永远是除了国王谁也不能进门。

甬道以鹅卵石镶嵌画铺地,砌出黑白棋格。他站久了脚痛,夜里的寒气也越来越重。阿癸斯只需看守阶梯,别无任务,跟另外那个卫兵不一样。

他有一瞬打算走出来,跟阿癸斯聊一会儿就回去。但是胸前蛇的滑动提醒他,他出门是要见到母亲的。所以,他就是要做到。

如果把心念专注于想做的事,机会就会出现。而且格劳科斯也是有魔力的。他轻抚变薄的蛇颈,像召唤一样用气息说:“善精灵,萨巴宙斯-扎格柔斯6,遣走他吧,快呀,快呀。”还加上一个听他母亲念过的咒语。虽然他不知它用于何时,试试也无妨。

阿癸斯从阶梯走向对面的甬道。走过去一点是一座雄踞的狮子,阿癸斯把盾牌和长矛靠在石雕上,绕到背后。虽然以本地标准他清醒得很,但是站岗之前饮下的酒量令他无法忍到交更时分。守卫们向来是走到狮子后面。痕迹在黎明前就会被奴隶擦除。

他一开始移步,武器还没放下,那孩子就明白了,奔跑起来。他脚步如飞,无声登上冰冷平滑的台阶。与同龄孩子玩耍时,他永远惊讶他们居然那么容易被追上或抓住。他们大概没有真正在努力吧。

狮子身后的阿癸斯并未忘记职守。一只看门狗吠叫起来,他立刻抬头。但是犬声来自对面。它停了,他正了正衣装,拾起武器。阶梯上杳无人迹。

孩子无声地用背部掩上那扇沉重的门,伸直手臂插上门闩。门闩光滑,又上过油,没有弄出一丝声响。然后他转身面对房内。

一灯独燃,锃亮的铜灯台缠着镀金葡萄藤,企立在镀金鹿蹄上。房中很温暖,隐秘的生命在周围一呼一吸。厚重的织锦边蓝色羊毛帘幕,墙壁上彩绘的人物,都随之颤动;灯焰也在呼吸。男人们的声音被厚门隔断,传到这里只是耳语。

各种味道弥漫而窒息,有浴油香、熏香和麝香,有铜制火篮里松脂灰的气味,有他母亲的脂粉、精油和来自雅典的一瓶香水,有某种她烧来施法的呛鼻之物,还有她的体香和发香。一张大床,床腿镶着象牙和玳瑁,床脚做成狮子的四个脚掌踏地,她卧眠其上,头发在精织的亚麻枕上披散。他从来没见她睡得这样熟。

看来她并没有发现格劳科斯丢了,睡得这么死沉。他停了下来,享受着他偷偷摸摸的独占。她的橄榄木妆台上,瓶瓶罐罐干净地盖着。一尊镀金的宁芙擎着她满月般的银镜。那件橘红色睡袍折好了放在小凳上。从侍女们的卧室远远传来隐约的鼾声。他目光移至壁炉旁那块松动的石头,下面栖有禁碰的生物;他常常盼望有机会自己来施法。但是格劳科斯也许会溜开的。现在就得交给她。

轻步上前,他是她睡梦的隐形守卫和主人。猩红色镶边有金线排穗的貂皮褥子在她身上一起一伏。她的眉毛描画分明,底下是薄而细腻的眼睑,烟笼笼的灰眼睛仿佛透睑而现。睫毛影沉沉的,嘴紧合着,唇色如兑了水的酒。鼻子又白又直,随着呼吸而微微吁气。她二十一岁。

被子从她的乳房滑下来了一点,那是克莉奥帕特拉前不久还常常埋头的部位。现在她归那个斯巴达保姆照管,他又一次独霸他的王国了。

她有一绺头发垂向他,深红、强韧,在灯光的跳动中闪熠。他把自己的一些头发也拨到前面,跟她的比对。他的像是粗打的金子,亮泽而坠手;逢年过节,拉妮科总埋怨它难卷。她的头发则是弹性的波浪。那斯巴达女人说克莉奥帕特拉的头发将来也会那样,尽管现在还只是绒毛。如果她以后长得比他更像母亲,他会恨她。但她可能会死的,婴儿死掉的很多。

在阴影中,那头发看上去颜色沉暗,不同了。他扭头看靠内的墙面上那一幅巨型壁画——宙克西斯为阿奇劳斯绘制的《特洛伊沦陷》。画中人物与真人一般大小。木马在远景中遥遥矗立,稍近处希腊人将剑扎进人的身体,长矛刺向他们,或是把张口尖叫的妇女抓在肩头。前景里,年迈的普里阿摩斯与幼小的阿斯蒂阿纳克斯在血泊中挣扎。那头发是同样的颜色。他满意地转回头。他生在这房间里,这幅画实在眼熟。

他披风底下,盘在他腰间的格劳科斯扭来扭去,无疑是因回家而欢喜。孩子又细看了一次母亲的脸,然后让身上唯一的衣物滑落,小心掀开毯子边缘,与交缠的蛇一起溜进她身旁。

她的手臂伸过来抱住他。她轻轻呵了口气,鼻和嘴埋进他的头发里,呼吸加深了。他把头捺到她颔下,她柔软的乳房包围了他,他能感到自己的皮肤贴着她的皮肤,从头到脚相依偎。蛇在中间被夹得太紧,使劲扭摆,滑到一边去了。

他觉得她在醒来;一抬头,只见她睁着灰眼睛,瞳孔像烟环般一圈圈放大。她亲吻并抚摸了他,说道:“是谁放你进来的?”

尚在她半梦不醒,而他幸福地躺于怀抱中的时候,他就想好了怎样回答。阿癸斯守门失职,会因此受罚。半年之前他从窗户目睹过一个卫兵在演武场上被别的卫兵处死。时隔太久了,他已经忘了那人所犯何罪,就算他当时能明白的话。但是他记得那遥远而缩小的身躯捆在柱子上,围成一圈的人横握投枪齐肩,一声紧张锐利的命令,继而一声惨叫。然后,他们聚拢上前拔出密集的长枪,那颗头晃了晃,鲜红喷涌。

“我对那个人说是你要我过来的。”不用提起名字。以一个爱说话的孩子而言,他是很早就学会了何时缄口。

她的腮帮子贴着他头部,动了一动,是个微笑。他每每发现她对他父亲说话的时候总是夹着谎言。他觉得那是她的一种本领,如同那以骨笛吹响的蛇乐。

“母亲,你什么时候嫁给我?等我大一些,六岁的时候?”

她亲了亲他颈后,手指抚着他的脊骨。“等你六岁了再问我吧。四岁定亲年纪太小了。”

“到狮月我就五岁了。我爱你。”她亲吻着他,默默无语。“你最爱我吗?”

“我完完全全地爱你。说不定会把你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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