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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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为什么不把楼下的大门暂时关闭一下!”特芮丝对马尔图奇小姐说。她们两人都在一个货架旁边弯着腰。

“什么?”马尔图奇小姐回答,她没听清楚。

“贝利维小姐!”有人大声喊着,伴着一声口哨。

是亨德里克森太太,她今天一直用口哨让大家注意她。特芮丝穿过那些售货小姐,还有地上的空盒子,走向亨德里克森太太。

“有人打电话找你。”亨德里克森太太告诉她,指着包装桌旁的电话。

特芮丝摆出无助的姿势,但亨德里克森太太没有时间去看。现在不可能在电话上听清楚任何东西。而且她知道这很可能是理查德打电话来闹她,他先前已经打给过她一次了。

“喂?”她说。

“喂,请问是六四五A的员工吗?是特芮丝·贝利维吗?”接线生的声音伴随着喀嚓声和嗡嗡声说,“请说。”

“喂?”她重复问了一次,几乎听不到回答。她把电话拉离桌子,走到几英尺外的储物间里。电话线不够长,她必须蹲在地板上。“喂?”

“喂,”那声音说话了,“嗯,我想谢谢你寄那张圣诞卡片来。”

“噢。噢,你是……”

“我是爱尔德太太,”对方说,“卡片是你寄的吗?是你吗?”

“是我。”一股罪恶感突然涌起,特芮丝的身子僵硬了起来,仿佛犯了罪当场被逮到一样。她闭上眼睛,扭着电话线,又看到了昨天那双聪慧、微笑的眼睛。“如果我这样冒犯了你,那很抱歉。”特芮丝木讷地说,语调就像她在与其他顾客说话一样。

那女人笑了起来。“很有趣。”她的口气很随意,特芮丝再次听到昨天听到的声音,同样的自在而含糊的咬字,她就爱这种咬字的方式。她自己也笑了。

“是吗?怎么说?”

“你一定是玩具部的女孩。”

“对。”

“你人真的太好了,寄给我这张卡片。”那女人客气地说。

特芮丝这才明白过来。她以为卡片是一个男人寄的,是其他替她服务过的店员寄的。“很高兴为您服务。”特芮丝说。

“是吗?怎么说?”她大概在嘲弄特芮丝。“嗯,既然现在是圣诞节,我们要不要见个面,至少喝杯咖啡?或者喝一杯。”

储物间的门突然打开,特芮丝整个身子缩了起来。有个女孩走进房间,就站在她面前。“好,我很荣幸。”

“什么时候?”那女人问,“明天早上我会来纽约。我们为什么不一起吃午餐呢?你明天有时间吗?”

“当然。我有一个小时,从十二点到一点。”特芮丝说,她盯着前面那个女孩的脚看,她穿着一头较大的平底软鞋,笨重的脚踝后面和小腿套着袜子,像象腿一样移动着。

“我十二点左右和你约在楼下第三十四街的入口好吗?”

“好。我……”特芮丝这才记起来明天下午一点整才上班。她整个早上都休假。她举高手臂,躲开面前那个女孩从底下货架拖下来的一堆箱子。那女孩自己摇摇晃晃地走回来。“喂?”她在掉落的箱子产生的噪音中大喊。

“不好意思。”扎布罗茨基太太不高兴地说,再度破门而出。

“喂?”特芮丝又重复了一次。

电话挂断了。

第四章

“你好。”那女人笑着说。

“你好。”

“怎么了?”

“没事。”特芮丝想,至少那女人认得她。

“你喜欢什么样的餐厅?”那女人在人行道上这样问。

“没有。找间安静的餐厅好了,但这附近没有安静的餐厅。”

“你有时间去东区吗?不行,如果只有一小时,那时间不够。我知道这条街上往西走几个街口有个地方不错。你时间够吗?”

“当然。”已经十二点十五分了。特芮丝知道她可能会迟到很久,不过反正也无关紧要了。

往餐厅去的路上,她们并没有交谈。有时人潮会冲散她们,有一次那女人隔着一辆装满衣服的推车看着特芮丝,笑盈盈的。她们走进一家有木头椽子屋顶和白色桌面的餐厅,餐厅异常安静,客人还没坐满一半。她们在一个木制卡座就座,那女人点了杯传统鸡尾酒,问特芮丝要不要喝一杯,或点杯雪莉酒。特芮丝还在迟疑时,她已经点好菜让服务生去处理了。

她脱下帽子,用手指梳理她的金发,两边各一次,然后看着特芮丝。“你怎么会有这么好的点子,要寄圣诞卡片给我?”

“我记得你。”特芮丝说。她看着那串小小的珍珠耳环,那串耳环不知为何不像她的头发或眼睛那么明亮。特芮丝觉得她很美,觉得她的脸变得模糊起来,因为她现在无法直视她。那女人从包里拿出口红和粉盒,特芮丝看着她的口红盒,金色如珠宝,形状像水手的储物箱。特芮丝还想看看那女人的嘴,但那双灰色的眼睛就在特芮丝眼前,让她无法直视她的嘴,目光像火苗一样在她身上跳跃闪烁。

“你才刚去那家店上班没有很久吧?”

“对,大概只有两个礼拜。”

“你也不会待太久,是这样没错吧?”她递给特芮丝一根烟。

特芮丝接过了烟。“不会,我找到另一份工作了。”她往前靠,迎向那女人替她拿着的打火机,迎向那双纤纤玉手。那双手留着椭圆形的红指甲,手背上有一点点雀斑。

“常送人明信片吗?”

“明信片?”

“圣诞卡片?”她自己笑了起来。

“当然没有。”特芮丝说。

“那我们敬圣诞节。”她碰了特芮丝的玻璃杯一下,把酒一饮而尽。“你住哪里?曼哈顿?”

特芮丝告诉她说自己住在第六十三街上。她还说她父母双亡,这两年来都住在纽约,之前则是在新泽西的学校。特芮丝没有告诉她的是,那是一所宗教气息浓厚的学校,是圣公会的学校。她没有提到她崇拜的艾莉西亚修女,没有说她常常想起她蓝色的眼睛、丑陋的鼻子和慈严兼备的个性。因为从昨天早上开始,她就已经把艾莉西亚修女抛得老远了,修女远远比不上坐在对面的这个女人。

“你空闲时做什么?”桌上的灯让她的眼睛带上了一点银色,充满如水一般的光亮,即使是她耳垂上的珍珠都显得栩栩如生,就像一滴轻轻一碰便会破碎的水珠。

“我……”她应该告诉她自己常做舞台模型吗?该告诉她自己会素描和画画,或雕刻一些小东西,像猫的头和小人,好放入她的芭蕾舞场景中?其实她最喜欢的是到外面好好走一段路散步,最喜欢做梦。特芮丝觉得不必告诉她这些事。她认为那女人的眼睛必定能透彻了解她所看到的每样东西。特芮丝又喝了点酒,她很喜欢这种酒,很像那种会吞灭人的女性,特芮丝想,既强烈又可怕。

那女人点头向服务生示意,然后又有两杯酒送到了她们桌上。

“我喜欢。”

“喜欢什么?”特芮丝问。

“我喜欢有人送我卡片,不认识的人。就像圣诞节一样。今年我特别希望这样。”

“我很高兴。”特芮丝笑了笑,一面猜想她是不是在说真话。

“你很漂亮,”她说,“而且也非常敏感,是吗?”

特芮丝想,她好像在说娃娃一样,她用这么自然的方式来称赞特芮丝。“我认为你很棒。”借着第二杯酒带来的勇气,特芮丝这样说。她不在乎她的语气听起来如何,因为她知道那女人自己也知道。

她笑了起来,头往后仰,声音比音乐更美妙。她的笑容让眼角泛起一点小皱纹,她点香烟时,红色的双唇噘了起来。她看着特芮丝,她的手肘抵在餐桌上,下巴则撑在拿香烟的那只手上。她合身的黑色套装腰身附近一直到拉宽的肩膀处有一条长长的线,而她的头上则顶着一头细致又未加梳理的金发。特芮丝想,她大约三十或三十二岁,买了个行李箱和娃娃送给女儿,她女儿大概六岁或八岁。特芮丝可以想像那个小女孩留着金发,金黄色的脸孔洋溢着欢乐,纤细的身躯比例匀称,而且一直在玩耍。但小女孩的脸庞,又和这个女人双颊窄小、像北欧人般的小巧脸孔不同,小孩脸上的五官比较平板单调。那丈夫呢?特芮丝完全没办法想像他的模样。

特芮丝说:“我猜想,你本来以为寄圣诞卡片的是个男的,对吧?”

“没错,”她微笑着说,“我以为可能是那个滑雪部的男人寄的。”

“真抱歉。”

“不用抱歉。我很高兴。”她靠回到卡座中。“我大概不会邀他一起吃午餐。不用抱歉,我很高兴。”

特芮丝又闻到她淡雅的香水味,有墨绿色丝绸的感觉,只属于她,就像某种奇花异卉的香味一般。特芮丝倾身靠香味更近一点,往下看着她的杯子。她想要把桌子用力推开,投入她的怀中,把鼻子紧紧埋入她颈上那条金绿色相间的围巾。她们的手背偶尔在桌上轻触,特芮丝的肌肤就马上变成独立的个体,有了自己的生命,而且一直发热。特芮丝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但事情就是这样。特芮丝瞥见她稍稍转向一旁的脸孔,刹那间再度明白了似曾相识的感觉是什么。她也知道这简直难以置信,因为自己从没见过这个女人。如果见过的话,又怎么可能会忘记呢?在沉默中,特芮丝觉得彼此都在等待对方开口,但这种沉默也不会让人感觉不自在。她们点的餐来了,奶油菠菜,上面加了个蛋,冒着热气和奶香味。

“你怎么会一个人住?”那女人问。特芮丝不知不觉就把自己的故事都告诉了她。

但特芮丝没有告诉她其他的细节。她只用了六句话,仿佛她的故事的重要性还比不上在其他地方读到的故事。但那些事实究竟有何重要性?她母亲是法国人、英国人或匈牙利人?她父亲是爱尔兰画家或捷克律师?他有没有出人头地?她母亲把她送到天主教圣玛加利会的时候,她是烦人的、大声哭闹的婴儿,还是烦人的、忧郁的八岁女孩?她在那里是否快乐?她现在很快乐,从今天开始一定会很快乐,所以她没有必要提到父母或她的背景。

“陈年往事,最没趣了。”特芮丝笑着说。

“或许更没趣的是未来,没有历史的未来。”

特芮丝并没有仔细思考这句话。没错。她仍然在微笑着,仿佛她才刚学会怎么笑,不知道怎样才能停下来。那女人和她一起笑,表情很愉快,或许她在嘲笑她。特芮丝这样想。

“贝利维是一个什么样的姓?”她问。

“这是捷克姓。这姓已经改过了。”特芮丝别扭地解释着,“本来是……”

“这个姓听起来很特别。”

“你叫什么?”特芮丝问,“我是说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我叫卡罗尔。请千万不要叫我卡萝拉。”

“请千万不要叫我特丽丝。”特芮丝说,并发出“特”的音。

“你喜欢这怎么发音?特雷斯?”

“对,就像你念的那样。”她这样回答。卡罗尔用法文的发音念出特芮丝的名字。特芮丝已经习惯自己的名字有好几种不同的念法,有时候她也会用不同的方式念她的名字。她很喜欢卡罗尔念她名字的方式,她也喜欢她的双唇吐出她的名字。那是一种无止境的渴望,她以前只是偶尔、隐约意识到这种渴望,现在这种渴望成了真实的愿望。这欲望实在太过奇怪、太令人困窘,特芮丝把这种欲望从脑海中甩开。

“你礼拜日都做些什么?”卡罗尔问。

“不一定,没什么特别的。你会做什么?”

“最近没做什么。如果你想要找我,随时欢迎。我住的地方景观不错,乡村景观。这礼拜天想不想过来走走?”那双灰色的眼睛现在直直地看着她,这是特芮丝第一次面对那双眼睛。特芮丝看到其中透露出一丝风趣。还透露出其他什么呢?好奇心,还有挑战。

“好。”特芮丝说。

“你真是个奇特的女孩。”

“怎么说。”

“像从天空中坠落的一样。”[1]

* * *

[1] 此处原文为“flung out of space”,卡罗尔的意思是特芮丝是个特别的女孩,与她所处的时空有种格格不入的感觉。本书中,卡罗尔再次说了这句话,并称特芮丝为“从天空中坠落的天使”,故此处做此译。

第五章

理查德站在街角等她。在严寒的气温里,他轮流用两脚撑着身体重心。她突然意识到,虽然街上的行人都拱着背缩在外套里,但她今晚一点也不觉得冷。她深情地紧紧挽着理查德的手。

“你刚在里面吗?”她问。她迟到了十分钟。

“当然没有。我一直在等你。”他冰冷的双唇和鼻子压着她的脸颊。“你今天是不是不太顺利?”

“没有。”

尽管灯柱上还亮着圣诞节灯,今夜依旧漆黑。从他点烟的火柴亮光里,她看着理查德的脸庞。他光滑的额头悬在狭长的眼睛上,她想,他强韧的外表就像鲸鱼的额头,坚硬到足以捣碎任何东西。他的脸就像一张用木头雕刻成的脸孔一样,刨得很光滑,没有任何修饰。她看到他张开的眼睛,就像黑暗天空里令人意想不到的光点。

他对她笑了笑。“你今晚心情不错。想不想在街上散个步?你在百货公司里不能抽烟。想要抽烟吗?”

“不了,谢谢。”

他们往前走,画廊就在旁边,有一排透着亮光的窗子,每个窗口都挂着圣诞节装饰花圈。特芮丝想,明天就可以见到卡罗尔了,早上十一点,再过十二小时多一点,她会在距离这里只有十条街的地方看到她。她又挽起了理查德的手,突然意识到自己正挽着理查德的手。往东边看去,在第四十三街上,她看到猎户星座就于天空的正中央,位于建筑物之间。她以前老是从学校的窗户往外看猎户星座,刚搬来纽约的时候,也会从自己租的公寓里往外看。

“我今天订好了船票,”理查德说,“泰勒总统号,三月七号启航。我和卖票的人谈过了,如果我继续跟他保持联络,他可以帮我们安排一间靠外面有窗户的房间。”

“三月七号?”虽然现在她一点也不想去欧洲,但她听到自己声音里冒出来的兴奋之情。

“距离现在只有十个礼拜了。”理查德握着她的手说。

“万一我不能去,你能不能取消预约?”她想,既然她不想去,她大可以告诉他。但他只会跟她吵,就像她以前犹豫不决时他的反应一样。

“噢……当然,小芮!”然后他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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