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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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你比较喜欢绿色那件吗?试试看。”特芮丝犹豫了,她放下衣服,挑了另一件暗红色的。“我卖了五件给店里的女孩,但这件我送你。这些是剩下来的衣服,还是跟得上流行。你比较喜欢这件?”

特芮丝喜欢红色的那件。她喜欢红色,尤其是石榴红,而且她喜欢红丝绒。罗比谢克太太把她推到角落,让她在那里脱掉自己的衣服,把衣服放在扶手椅上。其实她并不想要那条裙子,也不想要人家送给她那件衣服,这让她想起以前在儿童之家收到衣服的情形,穿过的旧衣服。基本上,人们都把她当作孤儿,学校里半数以上的女孩子是孤儿,永远没有从外面得到过礼物。特芮丝脱下毛衣以后觉得全身赤裸。她抓着上臂,那里的皮肤感觉又冷又没有知觉。

罗比谢克太太还在忘情地自言自语。“我一针一线缝的,从早到晚在缝!我底下有四个女孩。后来我的视力变差了。瞎了一只眼,就是这只。你穿上那条裙子。”她还告诉特芮丝她眼睛动手术的事。那只眼睛没有全盲,只是半盲而已,但已经够痛苦的了。青光眼,到现在她的眼睛还在痛。青光眼,还有她的背,她的脚。拇囊肿。

特芮丝知道,她正在倾吐自身遭遇的困境和不幸,好让特芮丝能了解她为何沦落到百货公司工作。

“合身吗?”罗比谢克太太自信满满地问道。

特芮丝看了看衣柜门上的镜子。镜子里显现出一个颀长的身躯,头有点小,轮廓边缘散发着光亮,好像亮黄色的火焰朝下烧到亮红色的双肩。衣服上一个个从上到下的百褶,几乎直到脚踝。这就是童话故事里皇后的衣服,红得比血还深。特芮丝后退一点,拉拉背后松垮的地方,让衣服贴紧她的肋骨和腰部,然后再看着镜中自己深褐色的双眸。自己与自己面对面。那就是她,不是那个穿着乏味格子裙和黄色毛衣的女孩,也不是在法兰根堡洋娃娃部门上班的女孩。

“喜欢吗?”罗比谢克太太问道。

特芮丝端详镜中那张出乎意外镇定的嘴巴,清楚地看见那张嘴巴的形状。她现在不太涂口红了,反正也没人会亲她。她真希望能亲吻镜中的人,让镜中人有了生命,但她还是站着不动,宛若画中的肖像。

“喜欢就拿去吧。”罗比谢克太太有点不耐烦地催促她。她靠着衣柜站在一旁窥伺,看着特芮丝,就像百货公司里的女店员,当女性客户在镜子前试穿衣服的时候,躲在旁边窥伺一样。

特芮丝知道自己留不住这件衣服,她会搬家,这件衣服也会不见。即使她想保住这件衣服,它还是会消失,因为这东西是暂时的,属于当下这一刻。她真的不想要这件衣服,她试着去想像这件衣服放在她家衣柜里,旁边是她的其他衣服。但她无法想像这个画面。她开始解开钮扣,松开衣领。

“你喜欢吧?”罗比谢克太太还是像之前一样很有自信地问。

“对。”特芮丝坚定地承认。

她解不到衣领后面的领扣,要罗比谢克太太帮忙才行。她几乎等不及了,觉得自己快窒息了。她到底在这里干什么?怎么会非得穿上这样的衣服不可?突然间,她觉得罗比谢克太太和这幢公寓就像一场噩梦,而她才刚发现自己身在噩梦中。罗比谢克太太是地牢里驼背的狱卒,而她则被带来这里受折磨。

“怎么回事?被别针刺到了吗?”

特芮丝张嘴想说话,但她的思绪却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她的思绪在遥远的地方,在远处的漩涡中;而这漩涡又在这个灯光昏暗的可怕房间里展开,她们两人则在房间中紧张地对峙。此时她的思绪就位于这个漩涡上,她知道她害怕的是那种绝望,而不是其他事情。那种绝望,来自罗比谢克太太病弱的躯体、在百货公司里的工作、箱子里成堆的衣服,也来自罗比谢克太太的丑陋。罗比谢克太太人生的尽头似乎全部是由绝望所组成的。此外还有特芮丝自己的绝望,因为她想要追求的人生和想要做的事情而绝望。若她的一生不过是场梦,那么这样的绝望是真实的吗?这种绝望带来的恐惧,令她想要赶快脱下那条裙子逃跑,免得到时候来不及了,免得枷锁落下来束缚住她。

现在可能为时已晚。就像在噩梦中一样,特芮丝穿着白色衬裙,在房间中颤抖着,一动也不能动。

“怎么了?会冷吗?现在可是很热呢。”

的确很热。暖气嘶嘶作响。房间里有大蒜的味道,有年老的陈腐味道,有药的味道,还有罗比谢克太太身上一股特殊的金属味。特芮丝真希望就这样倒在她放裙子和毛衣的椅子上。她想,或许要是她能躺在自己的衣服上,那就没事了。但她不该躺下来,如果躺下来,她就输了。枷锁就会锁上,她就会和那个驼背的狱卒在一起了。

特芮丝剧烈地颤抖着,突然失去了控制。那是一股寒意,而不只是害怕或疲累。

“坐下。”罗比谢克太太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带着令人吃惊的漠然与不耐烦,仿佛她早已习惯了女孩子们在她房里感到晕眩。她干燥的、指尖粗糙的手指也好像从很远之外在压着特芮丝的双臂。

特芮丝在椅子旁挣扎着,她知道自己快要屈服了,甚至也意识到自己深受这样的屈服感所吸引。她倒在椅子上,感到罗比谢克太太拉住她的裙子,把裙子拉下来,但她就是没办法移动。虽然这张椅子暗红色的扶手比她还要高,但她的意识依旧清醒,还是有自由思考的能力。

罗比谢克太太说:“你在店里站太久了。最近的圣诞节都很忙,我在店里忙过四次圣诞假期了。你一定要学着照顾自己。”

照顾自己。倚着栏杆走下楼梯,在自助餐厅吃午餐。从肿胀的脚上脱下鞋子,就好像那一群在女更衣室暖气机旁边休息的女人,争夺着一点点暖气机的空间,在上面放报纸,坐个五分钟。

特芮丝的思绪运作非常清楚,到了令人吃惊的地步,不过她知道自己的目光只是盯着前方,也知道自己想动也动不了。

“亲爱的,你只是累了。”罗比谢克太太说,把一条毛毯覆在特芮丝的肩上。“你需要休息,站了一整天,今晚也都是站着。”

特芮丝想起理查德喜欢的艾略特的一行诗:“这完全不是我的意思,完全不是。”[2]她也想说这句话,却无法翕动嘴唇,嘴巴里好像有种又甜腻又发烫的东西。罗比谢克太太站在她前面,从一个瓶子里挖出一匙东西,然后把汤匙送到她的嘴边。特芮丝顺从地吞了下去,也不管这是不是毒药。她此刻大可以动动嘴唇,可以从椅子上起来,但她不想动。最后,她往后躺在椅子上,让罗比谢克太太用毯子裹住她,假装要睡了。但她一直看着那驼背的身躯在房里游走,把桌上的东西收好,脱下衣服准备上床。她看着罗比谢克太太卸下巨大的蕾丝束腹,还有某种肩带似的东西,绕过她的肩膀,有部分直下到背部。此时特芮丝惊恐地阖上眼睛,用力闭上双眼,直到听见弹簧咯吱咯吱的声音,还有一声长长的呻吟叹息,告诉她罗比谢克太太已上了床。但还没结束,罗比谢克太太伸手去拿闹钟,上了发条,头也没有离开枕头,摸索着要把闹钟放到床边的直背椅子上。在黑暗中,特芮丝隐约看到罗比谢克太太的手臂起起落落了四次,最后才让闹钟找到位子。

特芮丝想,我等十五分钟,她睡着后就离开。

她很疲累,所以她强迫抑制着那股痉挛,那是一股像跌倒一般突发的抽搐,每晚还没上床就会发作,不发作就睡不着。痉挛还没有发作,于是特芮丝估计大概过了十五分钟后,她就穿好衣服,静静地走出门去。毕竟要打开门逃走,是件容易的事。而她也认为这很容易,因为她根本不是在逃走。

* * *

[1] 彼埃·蒙德里安(Piet Mondrian,1872—1944),荷兰画家。风格派运动幕后艺术家和非具象绘画的创始者之一。

[2] 这是诗人艾略特作品《J·阿尔弗雷德·普鲁弗洛克的情歌》(The Love Song of J. Alfred Prufrock)当中的句子。

第二章

“小芮,记不记得我告诉过你那个菲尔·麦克艾洛伊?在证券公司上班的那个?嗯,他来了,他说再过几个礼拜,就会帮你找到工作了。”

“真的帮我找到工作了?在哪里?”

“格林威治村要上演一出戏。菲尔要我们今晚跟他见面。等下跟你碰面的时候我会告诉你详情。我大概再过二十分钟就好了,现在正要离开学校。”

特芮丝往上跑了三段阶梯回到自己的房间。她刚才正梳洗到一半,脸上的肥皂已经干了。她朝下望着脸盆里的橘色毛巾。

“有工作了!”她轻声自语。真是神奇的字眼。

她换好衣服,把一条短银链挂在脖子上,坠饰是旅人的守护圣者圣·克里斯多福,链子是理查德送的生日礼物。她用一点水把头发梳理一下,好让它看来更整齐;柜子里有些粗略的草图和纸板模型,如果菲尔·麦克艾洛伊要看的话,她很快就可以把这些东西拿出来。她可能得说,自己的实务经验不多,但这样说又令她深感挫败。她连实习的经验都没有,只有那次在蒙克莱尔上了两天班,用纸板做了个模型,最后给一个业余团体拿去用。不知道这样能不能算是工作经验。她在纽约修过两门舞台设计的课,也读了很多书。菲尔·麦克艾洛伊这个紧张而忙碌的年轻人,说不定会为了大老远跑来见她而有点生气,她似乎可以听见菲尔遗憾地说她胜任不了。特芮丝转念又想,既然有理查德在场,结果应当不会像她自己面对一样恐怖。打从她认识理查德开始,他不是辞职就是被开除,大概换过五个工作。失业再找工作,对理查德来说根本就是稀松平常。特芮丝想起她一个月前被鹈鹕出版社开除,不禁畏缩了,他们连事前的通知都舍不得给,她猜想自己被辞退的唯一理由,就是当初指派给她的研究工作已经完成了。她跑进去跟董事长努斯邦先生说自己没收到通知时,他竟然不知道,或假装不知道“通知”这个词是什么意思。“通‘资’?什么啊?”他说得很冷淡,而她立刻转身逃走,担心自己会在他办公室里迸出泪来。理查德的处境比较好,他住在家里,有家人为伴,让他保持心情愉快。对他来说存钱更容易。他在海军服役两年期间,存了大约两千元,一年后又存了一千多元。要加入舞台设计师工会成为初级会员,得花一千五百元,她要多久才能存到这一千五百元哪!在纽约待了将近两年,她只有五百元左右。

“为我祷告吧。”她对着书架上木制的圣母像这么说。木制的圣母像是她房里最美丽的东西,她刚到纽约的第一个月就买来了。她巴不得房里有更好的地方可以放这个圣母像,而不是放在丑陋的书架上。现在这个书架就像是用很多水果箱叠起来,然后漆上了红色似的。她想要再买个触感平滑雅致的清漆原木书架。

她下楼到熟食店买了六罐啤酒和蓝纹奶酪。上楼时才想起,本来到熟食店的目的是买肉来当晚餐。她和理查德说好了今晚一起吃饭,计划现在可能要变了,但她又不喜欢去主动改变任何与理查德相关的事情。等她再度准备下楼买肉时,理查德长长的门铃声也响了起来,她按下开门的按钮。

理查德跑步上楼梯,笑着说:“菲尔打来了吗?”

“没有。”她说。

“好。这表示他快来了。”

“什么时候?”

“几分钟后吧。他可能不会待太久。”

“工作听起来真的是确定了吗?”

“菲尔是这样说的。”

“你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戏吗?”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们需要有人做舞台背景,那为什么不找你呢?”理查德仔细打量她,笑了起来,“你今晚看来好美,别紧张好吗?只是一家在格林威治村的小公司,说不定你的才华比他们所有人加在一起还要多。”

她把理查德扔在椅子上的大衣挂到衣柜里,大衣底下是一卷他从艺术学校带回来的炭纸。“今天有没有什么好消息可以报告啊?”她问道。

“还好,就是我想在家里做的东西,”他漫不经心地说着,“今天请了那个红头发的模特儿,我喜欢的那个。”

特芮丝想看他画的素描,但她也知道理查德可能认为那些作品还不够好。他最早有些画还不错,例如挂在她床上方、用蓝色和黑色画出来的灯塔,是他在海军服役时画的,他那时才刚开始画画。但他的素描不好,而且特芮丝怀疑他可能永远不会进步了。他褐色的棉裤上有只膝盖沾满了炭污;红黑格子衬衫里面穿了件T恤,鹿绒皮鞋让他宽大的双脚看起来像奇形怪状的熊掌。特芮丝想,他看起来比较像伐木工人或某种职业运动选手,她可以轻易想见他手里握着斧头,而非画笔。她看过他拿斧头,那次他在布鲁克林家里的后院砍木头。如果他不能向家人证明他的绘画事业有进展,很可能今年夏天他就必须到他父亲的桶装瓦斯行上班,按照父亲的愿望,在长岛开一家分店。

“你这礼拜六要上班吗?”她问道。她仍然很怕谈到工作的事。

“希望不要。你有空吗?”

她现在才想起来自己没有空。“我礼拜五有空,”她感到无能为力,“礼拜六要上班到很晚。”

理查德笑了起来。“这是个阴谋。”他执起她的手,把她的双臂环绕在自己的腰上,目光不断在房里搜索。“还是礼拜天?我家人问你能不能出来吃晚餐,我们不必待太久。我可以借一辆卡车,我们下午先开到别的地方去玩。”

“好啊。”她和理查德都喜欢这样,坐在大大的卡车上,爱开到哪里都行,自由自在,仿佛乘着蝴蝶飞舞。她把手从理查德的腰际抽回来,环抱着理查德的腰让她感觉很不自然,又有点愚蠢,好像站在那里抱着树干。“我真的有买牛排想要晚上吃,可是放在百货公司里被人偷走了。”

“偷走?放在哪里会被偷走?”

“从我们放手提袋的架子上偷的。我是圣诞节雇来的临时工,没有置物柜可以放东西。”想到这一点她笑了起来,但今天下午她差点就要哭出来了。狼心狗肺的东西,她当时想道,这群狼,偷走一袋该死的肉,就因为袋子里是食物,免费的一餐。她问过所有的售货员,但每个人都否认。亨德里克森太太曾愤怒地说,不可以把生肉品带到百货公司里来。可是如果所有的肉店都在六点关门,那又要怎么办呢?

理查德躺在单人沙发床上。他的嘴唇很薄,唇线不对称,嘴唇有一半往下弯,使得他的脸部表情看起来难以捉摸,有时看来幽默,有时看来苦涩,这种矛盾,就算是他坦率的蓝眼睛也无法加以澄清。他带着嘲弄缓缓地说:“你有没有去楼下的失物招领处找?说你丢了一磅的牛排,寻获者请交还给‘肉丸’这个人。”

特芮丝笑了笑,在小厨房里的架子上到处找。“你以为你在开玩笑吗?亨德里克森太太真的叫我到楼下的失物招领处去。”

理查德爆出大笑,然后站起来。

“这里有一罐玉米,我有买莴苣可以做沙拉,还有面包和奶油。要不要我去买些冷冻猪排?”

理查德伸长了手越过特芮丝的肩头,从架子上拿起黑面包。“这叫面包?这是霉菌。你自己看看,都出现蓝色了,蓝得就像大猩猩的背一样。面包一买来就要吃掉呀!”

“既然你不喜欢……”她从他手上把黑面包拿走,丢进垃圾袋里。“反正这不是我说的面包。”

“那把你说的面包拿来给我看。”

冰箱旁的门铃尖声大作,特芮丝很快按下按钮。

“他们来了。”理查德说。

来者是两个年轻人。理查德介绍说是菲尔·麦克艾洛伊,还有他哥哥丹尼。菲尔不像特芮丝想像的那么高大,看起来既不紧张也不严肃,也不特别聪明。而且理查德介绍他们时,他也不太看特芮丝。

丹尼站着,外套挂在手臂上,特芮丝把他的外套接过来。家里没有多余的衣架来挂菲尔的外套,所以菲尔把又脏又旧的外套扔在一把椅子上,外套有一半垂在地板上。特芮丝端上啤酒、乳酪和饼干,一面听菲尔和理查德的对话,等待着对话的主题会转到工作这件事情上。但两人一直在谈他们上次在肯辛顿见面后发生的事。理查德去年夏天在那里的酒店画了两个礼拜的壁画,菲尔则在那里当服务生。

“你也在戏剧界工作吗?”她问丹尼。

“没有,我不是。”丹尼看起来很害羞,或许是觉得无聊,因为不耐烦而想离开。他比菲尔年纪大,身材也壮硕一点,棕色的眼睛仔细扫过房间里的每样东西。

“他们还没有准备好,现在只有导演和三个演员。”菲尔躺在沙发上对理查德这么说。“有个人和我一起工作过,是导演,叫雷蒙·柯特斯。如果我推荐你,你绝对进得去。”他看了特芮丝一眼这样说。“他答应让我演戏里面二哥的角色,那部戏叫《小雨》。”

“喜剧吗?”特芮丝问。

“是三幕喜剧。目前为止你自己做过什么场景?”

“需要多少场景?”特芮丝还没来得及回答,理查德就先问了。

“最多两个,说不定只要一个就过得去了。乔治娅·哈洛伦是主角,去年秋天的时候,你有没有看过他们演的那出萨特的戏?里面就有她。”

“乔治娅?”理查德笑了起来,“她和鲁迪怎么了?”

他们的话题渐渐导向乔治娅、鲁迪和其他特芮丝不认识的人,特芮丝觉得很失望。她想,乔治娅很可能是理查德的旧情人之一,他以前提过自己有五个旧情人。但是除了西莉雅这个名字之外,其他的名字她一个也记不起来了。

“这是你做的场景吗?”丹尼看着挂在墙上的硬纸板模型问她。特芮丝点头回答,他起身去看模型。

理查德和菲尔谈到了一个欠理查德钱的男人,菲尔说他昨天在圣雷摩酒吧看到那个人。特芮丝想,菲尔拉长的脸和削短的头发,就像西班牙画家埃尔·格列柯[1]笔下的人物;同样的五官却使他哥哥看起来像美国印第安原住民。可是菲尔一开口,就完全摧毁了这种埃尔·格列柯的联想。他说起话来就像格林威治村酒吧里面随处可见的人一样,那种可能是作家或演员,其实无所事事的年轻人。

“好漂亮,”丹尼说,眼睛还往后盯着其中一个挂着的小塑像。

“是《彼德洛西卡》的舞台模型,[2]展览会的那个场景。”她一面说,一面猜想他是否听说过这出芭蕾舞剧。她想,他的职业说不定是律师或医生,他手指上略带黄色的污渍,但不是香烟的污渍。

理查德说他肚子饿了,菲尔也说他饿坏了,但两人都没有吃摆在眼前的乳酪。

“菲尔,我们再过半小时就该走了。”丹尼又说了一次。

不久后,他们两人起身穿上外套。

“小芮,我们出去吃饭吧。”理查德说,“第二街的捷克餐厅如何?”

“好,”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高兴。她想,就是这样了,工作还没有什么确定的答案。她有股冲动,想问问菲尔这个重要问题,但又没有开口。

在街上,一行人没有往上城走,反而开始往下城去。理查德和菲尔走在一起,只回头看了她一两眼,好像要看看她是否还在。踏上人行道的时候,丹尼挽住她的手臂,也挽着她的手穿过一块块又脏又滑、既非冰也非雪的东西,是前阵子下雪后的留痕。

“你是医生吗?”她问丹尼。

“我是物理学家,”丹尼回答,“在纽约大学修研究生的课。”他对她笑了笑,两人的对话暂停了一阵子。

然后他开口说:“跟舞台设计很不一样吧?”

她点了点头,“很不同。”她想要问他有没有参与原子弹的工作,但又没问出口,毕竟这与她有什么相关呢?“你知道我们要去哪里吗?”她问道。

他咧嘴大笑,露出洁白的牙齿。“知道,要到地铁站。但菲尔想先吃点东西。”

他们走在第三大道上,理查德告诉菲尔他们明年夏天要去欧洲。特芮丝跟在理查德后头,像个悬荡着的附着物品一样,感到一阵尴尬,因为菲尔和丹尼一定会以为她是理查德的情人。她不是理查德的情人,理查德也不期待她一定会跟着去欧洲。她认为两人间的关系非常奇特,但有谁会相信呢?根据她在纽约的经验,每个人都和他们约会过一两次以上的人上过床。在理查德之前她曾经跟两个人约会过(安杰洛和哈利),这两人一旦发现她不想跟他们发生关系,就断然离开了她。她认识理查德的那年,她曾试了三四次,想要和理查德发生关系,但结果都不甚理想。理查德说他宁愿等下去,意思是等到她再爱他更深一点。理查德想要娶她,他也说她是他有史以来第一个求婚的女孩。她知道他们前往欧洲之前他还会再向她求婚,可是她对他的爱,还不足以让她嫁给他。但是这趟欧洲之旅的大部分费用会由理查德负责,她也会接受。想到这里,她心中浮起一种熟悉的罪恶感,然后理查德的母亲,桑姆科太太的影像就出现在她眼前,微笑着赞许他们两人,同意两人结婚,但特芮丝却不由自主地摇起了头。

“怎么了?”丹尼问。

“没事。”

“你会冷吗?”

“不会。完全不会。”

但他把她的手臂挽得更紧。她很冷,而且觉得很难受。她知道她和理查德之间存在着一种半悬荡着、半固定着的关系。他们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多,但又没有真正的亲密起来。交往了十个月,她还是不爱他,很可能永远无法爱他;虽然她喜欢他,胜过她以前认识的任何人,当然也胜过任何一个男人。有时她会认为自己爱上了他,早晨起床时目光茫然地盯着天花板,突然想起她认识他,突然想起他的脸因为她展现的善意而闪耀出深情。接下来,这份睡眼惺忪的虚空就被现实填满,想起现在几点了,今天是礼拜几,有什么事情还没做,这些生命中比较实在的东西。但这种感觉和她在书里读过的爱情大不相同,爱情应该是一种充满喜悦的疯狂状态。事实上,理查德的行为举止里也看不见充满喜悦的疯狂。

“噢,每样东西都叫做圣杰曼德佩!”菲尔挥舞着手大叫,“你走之前我会给你几个地址。你会在那里待多久?”

一辆卡车垂着叮当作响的链子,正好在他们面前转弯,特芮丝没听到理查德的回答。菲尔走进第五十三街转角的“莱克的店”。

“我们不一定要在这里吃,菲尔只想在这里停一下。”他们进门时,理查德捏了一下她的肩膀。“今天真棒,小芮,有没有感觉到?这是你第一份真正的工作!”

理查德相信今天很棒,特芮丝也想努力体会此时是很棒的一刻。但是稍早接了理查德的电话后她看着脸盆里橘色的毛巾,当时感受到的那份确切感,现在却连想都想不起来了。她靠在菲尔旁边的凳子上,理查德则站在旁边继续和菲尔说话。白瓷砖墙和地板发出的耀眼白光似乎比阳光更明亮,因为这里没有影子。她可以清楚地看到菲尔眉梢每根乌亮的眉毛,还有丹尼手中没点燃的烟斗上面粗糙的斑点。她可以看到理查德手上的细纹,他的手软绵绵地从外套袖子里伸出来;看到理查德柔软、颀长的身体和他的手产生的不协调的对比。他的双手很厚,肉乎乎的,不管是拿盐罐或提起手提箱的把手,两手都呈现出同样不协调及僵硬的动作;她想,就算在抚弄她的头发时也一样。他的手掌非常柔软,好像女孩子的手一样,而且有点湿润。最糟的是,即使他花时间梳妆打理,他还是会忘了把指甲清一清。特芮丝已经跟他说过好多次这件事了,但她觉得要是再说下去,就会激怒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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