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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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就那样发生了。就好像你知道怎么打冰球。”

她的回答终于能让安娜满意:“我打冰球的时候感觉蛮好的。”

“你不知道有多好。”凯特叹气。房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我猜她在脱衣服。我怀疑泰勒是不是也在某地如此回味。

拍松枕头的声音,掀开被子的声音,凯特上床,在床上蠕动的轻微声响。“安娜。”

“嗯。”

“他的手掌上有疤,因为移植物抗宿主病。”凯特喃喃道,“我们握手的时候我感觉得到。”

“你会觉得恶心吗?”

“不会。”她说,“那让我觉得我们两个很配。”

起先我无法说服凯特同意做周边血液干细胞移植。她拒绝是因为她不想住院做化疗,她不想在接下来的六个礼拜里住在隔离病房,而宁可跟泰勒·安伯斯出去约会。“那是你的命。”我点醒她,她看着我时,好像我疯了。

“没错。”她说。

最后,我们妥协。肿瘤科的医疗小组同意让凯特做门诊化疗,为移植作准备。她同意在家里戴口罩。她的血细胞计数一显示下降,她就必须住院。院方不高兴,他们担心那会影响医疗程序,但他们也跟我一样,理解凯特到了思春的年龄,可以用意志力对抗疾病。

结果,她担心会分离全是白费功夫,因为她第一次去门诊化疗时,泰勒便出现了。“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好像走不开,”他开玩笑道,“嗨,费兹杰罗太太。”他坐到凯特旁边空的连排椅子上,“上帝,来门诊没有挂点滴的感觉真好。”

“没错,我有同感。”凯特呢喃。

泰勒的手按到她的手臂上:“你这个疗程做多久了?”

“刚开始。”

他起身,坐到凯特椅子的宽扶手上,把呕吐盆从凯特的腿上拿起来:“赌一百块你捱不到三点就吐。”

凯特瞄向钟:两点五十分。“赌了。”

“你中午吃的是什么?”他顽皮地微笑,“或许我应该按颜色来猜?”

“你很讨厌。”凯特说,可是她灿笑如花。泰勒的手搂她的肩膀。她靠向他。

布莱恩第一次碰我是为了救我的命。普罗维登斯暴雨成灾,一场来自东北的暴风雨使得潮水上涨,洪水将法院的停车场完全淹没。我那时候是法院的职员,疏散的时候,布莱恩的消防队负责检视。我走到法院的石阶上,看到车子都在漂浮,水中还有被遗弃的皮包,甚至有一只吓坏了的狗在用狗刨式游泳。当我在法院里把文件放进公文包的时候,我熟悉的世界沉没了。“需要帮忙吗?”布莱恩问,他穿着全套制服,伸出手。他背着我游到较高的地方,雨点打到我脸上,落到我背上。我感到奇怪,明明在洪水中,怎么觉得仿佛在被火烤呢。

“你曾经挨了多久才吐?”凯特问泰勒。

“两天。”

“真的假的?”

护士从她的文件里抬头。“真的,”她证实,“我亲眼看到的。”

泰勒对她微笑。“告诉你,我是忍吐大师。”他看向钟,两点五十七分。

“你没有别的地方好去吗?”凯特说。

“你想退出赌局了吗?”

“我想饶了你。虽然……”她话还没讲完就脸色发青。我和护士都从椅子里跳起来,可是泰勒先接近凯特。他把呕吐盆拿到她的下巴下面,在她呕吐的时候,他的手慢慢地在她的后背上部轻揉。

“没关系。”他靠近她的太阳穴安抚她。

我和护士交换欣慰的目光。“看来她有可靠的人照顾。”护士说完便离开照顾别的病人。

等凯特吐完,泰勒把呕吐盆放到旁边,用面巾纸擦她的嘴。她抬头看他,明眸晶亮,双颊红晕,鼻子还在流鼻涕。“对不起。”她低声说。

“对不起什么?”泰勒说,“明天可能换我。”

我怀疑是不是所有的妈妈在这一刻都有同样的感觉:女儿长大了——好像很难相信我以前叠洗衣服时,她的衣服只是娃娃的尺寸。我好像还可以看到她沿着沙盒的边缘跳舞,踮起脚尖缓慢地旋转。那不是昨天的事吗?她的手像她在海边捡到的海胆那么小。同样的那只手现在被一个男孩握住。那只手不是该握着我的手吗?捏捏我的手要我停下来,让她看蜘蛛网,看会分泌乳液的马利筋草,还有任何一千个她想吓唬我的时刻?时间会让我们产生错觉,现实从不像我们所想的那么牢靠而坚固。你会以为,我什么都预想过了,我早就知道这一天会来到。可是看着凯特注视这个男孩的神情,我发现我该学的还有太多了。

“我是可笑的约会对象。”凯特呢喃。

泰勒对她微笑:“可笑的约会对象,你中午吃的是薯条。”

凯特轻拍一下他肩膀:“你真讨厌。”

他挑眉:“你赌输了,你知道的。”

“我好像把我的信托基金放在家里了。”

泰勒假装研究她:“好吧,我知道你可以换成什么给我。”

“性的甜头?”凯特忘了我在场。

“哇!这么厉害呀?”泰勒笑道,“我们该问你妈妈吗?”

她的脸顿时红得像李子:“噢喔。”

“继续呀,”我警告,“你的下一次约会是在抽骨髓。”

“你知道医院有个舞会吗?”泰勒突然紧张起来,他的膝盖上下踮着,“那是为病童举办的。会有医生和护士在场,以防万一,在医院的一个会议室里举行,像是一个普通的班级舞会。你知道的,拍子抓不准的乐队,穿着丑丑的礼服,鸡尾酒搀入血小板。”他吞一下口水,“最后一样我是开玩笑的。我去年参加过,不能携带女伴,蛮无聊的,不过我想,既然你是病人,我也是病人,或许我们今年可以,嗯,一起去。”

我没想到凯特会拥有对这种提议沉着应对的能力。“什么时候?”

“星期六。”

“如果到了那天,我还没有翘掉的话,”她眉开眼笑道,“我很乐意去。”

“酷,”泰勒微笑着说,“太好了!”他拿了一个干净的呕吐盆,小心地摆在他们俩之间,避免压到弯曲如蛇的点滴管。我怀疑她的心脏是不是跳得快了一点,那会不会影响她的药物治疗。如果她病得更严重,早一点发病可能比晚一点的好。

泰勒将凯特搂进他的臂弯,一起等待未来要给他们的考验。

凯特拿着一件淡黄色的连衣裙在她脖子下面比。“胸口开得太低了。”我说。

坐在女装店地板上的安娜也提供了意见:“你看起来像香蕉。”

为了凯特要参加舞会,我们已经逛了几个钟头的街。凯特只有两天时间可以准备,那发展出一连串困扰我们的问题:她要准备好穿什么,才能决定怎么打扮;乐队是不是会演奏比较柔和的歌曲。她的头发当然不是重点,化疗之后全掉光了。凯特讨厌假发——她说那像攀在她头皮上的虫——可是她太害羞,不肯光着头亮相。今天她在头上包了一块蜡染的头巾,像个苍白骄傲的非洲皇后。

这趟逛街之旅并不符合凯特的期待。女孩们通常穿去参加舞会的衣服都会裸露背部或肩膀,然而凯特那里的肌肤布满疤痕。那些疤痕都出现在礼服遮不了的地方。展示柜里摆设的都是给健康完好的身体穿的衣服,不是为了掩藏病体而设计的。

销售小姐像只盘旋不去的蜂鸟,她拿走凯特手里的衣服。“这一件相当端庄,”她推销道,“可以遮掩大部分的乳沟。”

“它遮得了这个吗?”凯特突然打开她宽松无领上衣的扣子,露出最近更换的体外静脉留置管,这根静脉导管突出于她的胸部中间。

销售小姐的第一个反应是倒抽一口气,然后才掩饰她的惊讶。“喔。”她模糊地出声。

“凯特!”我斥责她。

她摇头:“我们出去吧。”

我们一走到街上,还在女装店前面,我就说她:“你不能因为你生气,就把它展示给全世界看。”

“她是个可恶的贱人,”凯特反驳,“你没有看到她一直盯着我的头巾看吗?”

“说不定她喜欢那个花色。”我淡淡地说。

“是啊,说不定我明天醒来后就不会生病了。”她的话像一颗落在我们之间的大石头,把人行道砸裂,“我不要找一件愚蠢的礼服。我甚至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告诉泰勒我会去参加舞会。”

“你没想到其他去参加那个舞会的女孩也和你一样吗?她们不也需要找衣服来掩饰她们身上的软管、淤青、金属线、便袋,还有上帝才知道的什么东西吗?”

“我不管别人怎样,”凯特说,“我要我看起来漂亮。真的漂亮,你知道的,只要一个晚上就好。”

“泰勒已经觉得你漂亮了。”

“我不漂亮。”凯特哭道,“我不漂亮,妈,我只要漂亮一次。”

那是炎热的一天,我们脚下的地面似乎会呼吸。阳光直射我的头,烤着我的背。我该说什么?我从来没有做过凯特。我祈祷过、哀求过,即使像浮士德那样跟魔鬼交易我也愿意,只求让我来代替凯特生病,可是我的祈求从来没应验过。

“我们来做衣服。”我提议,“你可以自己设计。”

“你不会做衣服。”凯特叹气。

“我会学。”

“一天之内?”她摇头,“妈,你不可能处理好每一件事。我知道这个道理,你怎么不知道?”

她把我丢在人行道上径自走开。安娜去追她,用手勾凯特的臂弯,把她拖进离女装店几英尺远的一家店面,我匆匆赶去。

那是一家美容院,里面到处是嚼着口香糖的发型师。凯特想脱离安娜的“挟持”,可是当安娜坚决起来的时候,她是非常强硬的。“嗨,”安娜引起了接待人员的注意,“你在这里工作吗?”

“不得已的时候,是的。”

“你们有帮人家做舞会的发型吗?”

“当然有,”发型师说,“像是要把头发梳高挽成髻吗?”

“是的。我姐姐要弄。”安娜看向凯特。她已经停止挣扎了,脸上缓缓浮现笑容,像萤火虫落入果酱罐里。

“没错。我要做头发的造型。”凯特顽皮地说。她把头巾解开露出光头。

美容院里的每个人都停止讲话。凯特以帝王之姿站得直挺挺的。“我们想要梳成法国式的辫子。”安娜说。

“烫起来也可以。”凯特补充。

安娜咯咯笑:“或许梳成漂亮的花式高髻。”

发型师咽下口水,她显然既震惊又同情,同时也不想得罪任何上门来的客人。“呃,嗯,我们或许可以为你服务。”她清清喉咙,“总是可以,嗯,接头发。”

“接头发。”安娜重述她的话,凯特则哈哈大笑。

发型师朝两个女孩后面看,再看向天花板:“你们是在用隐藏的摄影机拍电视整人节目吗?”

听到她那么说,我的两个女儿歇斯底里地笑倒在对方怀中。她们笑到无法呼吸,笑到流下眼泪。

身为参与普罗维登斯医院舞会的未婚女子的年长女伴,我负责水果酒。和其他供应给与会者的食物一样,它适合给嗜中性粒细胞减少症患者饮用。护士们——她们是今晚的神仙教母——已经用彩带、五光十色的迪斯科球和营造气氛的灯光,把会议室改装成梦幻舞厅。

凯特是缠绕着泰勒的藤蔓。不管舞会里放的是什么歌,他们按他们自己的音乐摇摆身体。凯特戴着化疗后必须戴的蓝色口罩。泰勒送给她一个丝质胸花,因为真花可能将细菌传播给免疫功能不足而无法抵抗的病人们。我终于没有帮她做衣服。我上蓝飞服装网站,找到一件金色的紧身连衣裙,它的V字形领口可以让凯特的中央导管伸出来。她再穿上一件长及腰部的长袖透明衬衫,当她转动身体的时候会发出微光。所以当你注意到有个奇怪的管子伸出她的胸骨时,你会怀疑那是不是灯光造成的视觉错乱。

我们离家前拍了一千张照片。凯特和泰勒先溜出去,在车子里等我,我去把相机收起来,发现布莱恩在厨房里,他背对着我。“嗨,”我说,“你要跟我们挥手告别,还是在我们头上洒米粒?”

他转过身来,我才明白他是来这里哭的。“我没想到能看到这一天,”他说,“我没想到我能拥有这样的回忆。”

我融入他怀里,我们的身体贴得如此之紧,仿佛我们是用同一块石头雕刻成的。“等我们回来。”我低语,然后离开。

现在,我递水果酒给一个男孩,他的头发正在一簇簇掉落,掉到他晚礼服的翻领上。“谢谢。”他说。我看到他的眼睛非常漂亮,深色沉静如美洲豹。我转开眼睛,发现凯特和泰勒不见了。

她要是发病怎么办?或是他发病?我答应过自己不要对她保护过度,可是今晚有很多小孩,护理人员无法一一照顾。我请另一位家长接管我的水果酒摊位,然后去女厕所找。我找过用品柜,走过空荡荡的走廊和阴暗的通道,甚至去了小教堂。

我终于听到凯特的声音从一道门的缝隙传出。她和泰勒站在明亮的月光下,手牵着手。他们找到的这个庭院是住院病人日间流连的好地方,许多想见到阳光的医生会带他们的午餐来这里吃。

我正想问他们是不是都好时,听到凯特问:“你怕不怕死?”

泰勒摇头。“并不真的怕。有时候我会想象我的葬礼。是不是有人会说我的好话。是不是有人会为我哭泣。”他迟疑地说,“是不是有人会来参加葬礼。”

“我会。”凯特答应他。

泰勒向凯特低下头,她移动身体更靠近他一点,我心中了然为什么要跟踪他们。我知道我会看到这一幕。如同布莱恩,我还想要一张我女儿的照片,一张我担心可能在我的指尖像是一片海玻璃[18]的照片。泰勒拉高她蓝色的卫生口罩的边缘,我知道我应该阻止他,我知道我必须那么做,可是我没有。我要她拥有此刻的幸福。

当他们亲吻,那个画面好美:两颗映着月光的光洁头颅靠在一起,宛如传世的雕像,也犹似光的幻觉,镜子的映像。

凯特进医院做干细胞移植,情绪非常低落。她不关心点滴液是否滴进了她的中央导管里,只在意泰勒三天没有打电话给她了,他也没有回她的电话。“你们吵架了吗?”我问。她摇头。“他有没有说他要去哪里?或许他有紧急的事情。”我说,“或许根本不是因为你的关系。”

“或许是因为我的关系。”凯特说。

“那么最好的报复方式是健康起来,去谴责他,对他表达你的不满。”我说,“我马上回来。”

在走廊上,我接近刚来上班的史黛芙,她认识凯特好些年了。事实是,我和凯特一样意外,为什么泰勒不和她联络。他知道她要来住院的。

“泰勒·安伯斯今天来过了吗?”我问史黛芙。

她看着我,眨了眨眼睛。

“长得高高帅帅的,他迷恋我女儿。”我开玩笑。

“喔,莎拉……我以为一定有人已经告诉你了。”史黛芙说,“他今天早上过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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