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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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口头上的问法,”他说,“如果你转世的时候没有抽到人的牌子呢?”

这个问题让我想了一下:“这是个有陷阱的问题吗?就像如果我说杀人鲸,你就会告诉我,那表示我是一条残忍、冷血、卑鄙的鱼。”

“杀人鲸是哺乳类动物。”坎贝尔说,“这不是陷阱问题,只是个简单的问题。展开谈话的礼貌性问题。”

我转头:“你会做什么动物?”

“我先问你的。”

我第一个剔除鸟的可能性,因为我惧高。我想我不适合做猫。可是我喜欢独来独往,不爱像狗或狼总是成群结队。我想说像眼镜猴之类的动物来卖弄一下,可是他问我到底是什么时,我就一下子忘记刚刚想的是啮齿动物还是蜥蜴。“鹅。”我决定了。

坎贝尔爆笑:“是鹅妈妈的鹅,还是笨鹅的鹅?”

因为它们的交配是有选择性、有固定性的,可是我宁可掉进海里也不告诉他:“你呢?”

他没有直接回答:“我问安娜同样的问题时,她告诉我她要做一只凤凰。”

我脑海中出现那只神话中的生物,从灰烬中闪闪发光地上升。“它们并不真的存在。”

坎贝尔抚摸狗的头。“她说那要看是否有人能看到它。”然后他看向我,“茱莉亚,你怎么看她?”

我喝下去的酒顿时变苦。这些——诱惑、野餐、落日扬帆——全都是为了我明天的证词能对他的案子有利而设计的吗?坎贝尔知道,不管我这个诉讼监护人说什么,对狄沙罗法官的决定都会有重大的影响。直到此刻我才知道,同一个人会让你心碎两次,而且是以非常相似的模式。

“我不会告诉你我的决定。”我僵硬地说,“你得等到明天传唤我当证人时才听得到。”我伸手去抓锚绳,想把锚拉起来,“我想回去了。”坎贝尔把锚绳从我手里拿走。“你已经告诉过我,你认为安娜捐肾给她姐姐并不符合她的最大利益。”

“我也告诉过你,她还无法自己作决定。”

“她爸爸帮她搬出家里。他可以做她的道德罗盘。”

“那能持续多久?下一次呢?”我气我自己掉进了他的陷阱。同意跟他出来吃晚餐,让自己相信他可能是想跟我在一起,而不是利用我。每一件事——从他赞美我漂亮,到把酒放在我们之间的甲板上——都是他为了帮安娜赢得这件案子的冷静算计。

“莎拉·费兹杰罗提出协商。”坎贝尔说,“她说如果安娜捐肾,她以后不会再要求安娜为其姐姐做任何事。安娜回绝。”

“你知道的,我可以因为你对我说这些,要求法官将你丢进监狱。这完全是不道德的,你试着诱惑我,想改变我的决定。”

“诱惑你?我只不过把牌放在桌上给你看。我让你的工作轻松一点。”

“喔,是啊。原谅我。”我嘲讽地说,“那与你无关。也与我写报告肯定会倾向于你的当事人的诉求无关。坎贝尔,你如果是动物,你知道你会是什么吗?一只癞蛤蟆。不,事实上你会是癞蛤蟆肚子上的寄生虫。那种对别人予取予求从不回报的东西。”

他的太阳穴暴出青筋:“你说完了没有?”

“还没有。你的嘴巴曾经说出过真诚的话吗?”

“我没有骗过你。”

“没有吗?坎贝尔,这只狗是做什么用的?”

“耶稣基督,你可以闭嘴吗?”坎贝尔说完把我拉进怀里亲吻。

他的唇像无声的故事移动着,尝起来像盐和酒。不必重新学习,不必调整过去十五年来的模式,我们的身体记得该怎么做。他一路舔着我的喉咙,呢喃我的名字。他把我抱得那么紧,我们之间任何留在表面上的伤害延展到极薄,因为我们已经黏合在一起,没有分界线。

当我们分开来呼吸时,坎贝尔凝视着我。“我还是对的。”我低语。

当坎贝尔拉高我的运动衫从我的头上脱掉,解开我胸罩的钩子,那似乎是世界上最自然的事。当他跪在我面前,头压在我的心脏,我感觉海水摇晃着船身,我想或许这是适合我们的地方。或许有整个天地,那里没有围篱,那里感觉像潮水承载着你。

星期一

最小的火能点着最大的树林!

——《新约·雅各书》3:5

坎贝尔

我们睡在小船舱里,船泊在码头。船舱的空间虽然小,但似乎无所谓,整晚她都安适地环绕在我身边。她轻微地打鼾。她的门牙弯曲。她的睫毛像我大拇指的指甲那么长。

这些细枝末节比什么都能证明,我们之间十五年的距离已经过去。当你十七岁,你不会想到你要睡在谁的公寓;当你十七岁,你甚至看不到她粉红珍珠色的胸罩或她腿间的蕾丝内裤;当你十七岁,你想的只有现在,没有未来。

我现在说得出我为什么爱茱莉亚了——她不需要任何人。在惠勒学校里,她顶着一头粉红色的头发,穿着军用剩余物资夹克和战斗靴,极为引人注目,但她一点都不在乎别人的目光。实在是很大的讽刺,我和她发展出的关系竟减损了她的个人魅力。当她回报我的爱,而且依赖我就像我依赖她,她就不再是个真正拥有独立精神的人。

我不能做那个该死的、夺走她的特质的人。

在茱莉亚之后,我没有太多女人。没有一个能让我花时间去记住她们的名字。既然没有恋爱的感觉,要做表面功夫就太复杂了,我宁可选择懦夫似的一夜情路线。由于生理上和情绪上的需要,我掌握了相当的技巧,成为无情的脱逃大师。

今天晚上我有半打可以溜走的机会。茱莉亚睡着后,我甚至考虑要怎么做:写一张纸条压在枕头上,用她樱桃色的口红在桌上留下只言片语。然而想要这么做的冲动,远不如再等一分钟、再等一小时的恋恋不舍。

法官蜷曲在船舱里的饭桌上,把自己缩紧得像个肉桂圆面包。它抬起头看我,轻声呜鸣,我完全了解它的意思。我摆脱茱莉亚浓密如林的秀发的纠缠,溜下床。她往我留下余温的床位挪近一点。

我发誓,那使我又硬起来。

不过我没有做我应该顺从原始本能去做的事——打电话谎称生病,因为潜在的压力引起天花,请法院的职员重新安排开庭的时间,让我可以花一整天的时间赖在床上与她缠绵。我穿上长裤走上甲板。我必须在安娜之前赶到法院,我还得淋浴更衣。我把车钥匙留给茱莉亚,码头离我家很近。我和法官走路回家时,我发现有别于其他逃离某个女人的紧张早晨,我没有给茱莉亚制作一些我离开的迷人记号,某些防止她醒来时发现被我遗弃的引爆物。

我不清楚这是我的疏忽,还是我一直以来都在等她回来,我才能长大。

当我和法官抵达法院大楼去开庭时,我们必须奋力挤过那些为了重大事件而摆开阵仗的记者们。他们把麦克风推到我脸上,不小心踩到法官的爪子。安娜只消看这些咄咄逼人的长臂猿群一眼,便会逃之夭夭。

进入大门,我招呼警长弗恩停步,对他说:“请你做些安全防护措施好吗?他们会活生生地吃下证人。”

然后我看到莎拉·费兹杰罗已经在那里等着。她穿着一套很像是自上次收进干洗店的塑料套后便十年不见天日的套装,而她的头发在脑后用一个长条形的发夹紧紧夹着。她没有带公文包,而是背着背包。“早安。”我平静地打招呼。

门打开,布莱恩走进来,看看莎拉再看看我:“安娜呢?”

莎拉上前一步:“她不是会跟你一起来吗?”

“我清晨五点接到电话去出任务,回来时她已经不见了。她留下一张纸条,说会在这里跟我会合。”他看向门,看向另一边那些手执麦克风的豺狼虎豹,“我打赌她开溜了。”

又有开门声,茱莉亚进入法院大楼时,传入一阵发问和叫喊的声浪。她把头发往后拂,镇静一下刚逃出记者追问的神经,然后看向我,再移开目光。

“我会找到她。”我说。

莎拉怒道:“不,我会找到她。”

茱莉亚看看我们两个:“找谁?”

“安娜暂时缺席。”我解释。

“缺席?”茱莉亚问,“就好比失踪?”

“不是。”那也不算谎言。要构成安娜失踪的前提是,她必须先出现过。

我想到该去哪里找安娜——莎拉也同时想到。那一刻,她让我走在前头。在我走向门口时,茱莉亚抓住我的手臂。她把车钥匙塞进我手里:“现在你明白为什么行不通了吗?”

我转身对她说:“茱莉亚,听着。我也想谈我们之间的事。可是现在不是好时机。”

“坎贝尔,我说的是安娜。她犹豫不决,甚至连她自己的开庭日都不敢现身。你觉得她的举动代表了什么?”

“每个人都会害怕。”我终于回答,她的话对我们所有的人都是公允的警告。

病房里的窗帘是拉上的,但我仍然看得清楚凯特·费兹杰罗那苍白得像天使的脸,她肌肤下遍布的蓝色血管网络里,有点滴进去的药水在流动。蜷曲在她床边的人是安娜。

法官服从我的命令在门口等。我弯下身子:“安娜,该走了。”

病房的门打开,我以为不是莎拉·费兹杰罗就是医生进来。出乎我的意料,杰西站在门口。“嗨。”他的口气好似我们是老朋友。

我几乎要问:你怎么会来这里?可是我知道我不想听他的回答。“我们正要去法院。你需要搭便车吗?”我冷冷地问。

“不用,谢谢。我想既然大家都要去那里,我应该待在这里。”他的眼睛没有离开凯特,“她看起来糟透了。”

“你希望怎样?”醒了的安娜说,“她快死了。”

我发现我又一次盯着我的委托人。我早该知道她的动机绝不像表面那么单纯,可是我还是猜不出来。“我们该走了。”我说。

在车里,安娜坐在前座,法官坐后座。她开始告诉我一些之前她在网络上看到的疯狂事,一八七六年,一个在蒙大拿州的家伙被法律禁止使用从他的兄弟的土地那里流过来的河水,即使他的农作物会因此干旱枯死。当我故意错过转向法院的路,她问:“你在干吗?”

我在公园旁停车。一个手牵着狗拉带的俏臀女郎慢跑经过,她把那只小狗打扮得像是只猫。过了一会儿,安娜说:“我们会迟到。”

“我们已经迟到了。安娜,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抛给我一个青少年专属的眼神,好似在说我和她源自不同的进化链,我不可能懂的。“我们要去法院。”

“我问的不是这个。我要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去法院。”

“坎贝尔,我猜你上法学院的第一天逃学了。提出诉讼的理由不是都差不多吗?”

我没上当,目光紧盯着她:“安娜,我们为什么要去法院?”

她的眼睛连眨都没眨一下:“你为什么会有一只看护狗?”

我捶了一下方向盘,看向公园。一个妈妈推着婴儿车经过刚才俏臀女郎经过的地方,车里的婴儿奋力想爬出来。一棵树上的鸟儿们爆出笑声。“我不跟任何人谈这件事。”我说。

“我不是任何人。”

我做了个深呼吸。“很久以前我生病,耳朵受到感染。因为某种原因,药物没能控制病情,我的神经受损。左耳全聋。那没什么,但是终究,有些生活上的问题我无法处理。例如听到车子接近,不知道是从哪个方向来的。或是在杂货店的走道,有人要从我后面经过,可是我听不到她低声说‘借过’之类的话。我和法官一起接受训练,以便在那些情况下它能做我的耳朵。”我迟疑地说,“我不希望别人为我感到遗憾。这就是我的大秘密。”

安娜小心地凝视我:“我之所以会去你的事务所,因为就这么一次,我希望我能受到重视,而不是凯特。”

可是这个自私的供认显然是她的闪避之词,根本不合理。这桩官司从来都不是关于安娜要她姐姐死,而是她想要一个活的机会。“你说谎。”

安娜双手在胸前交叉:“是你先说谎。你的听力好得很。”

“你这个鬼灵精。”我失笑,“你让我想到自己。”

“那是好事吗?”安娜没有笑。

公园开始比较拥挤了。一个学校的队伍在步道上走,那些幼童一个拴着一个,就像拉雪橇的爱斯基摩犬,拉着他们的是两个老师。有人穿着美国邮政服务公司的衣帽,骑着竞赛自行车迅速经过。“走吧。我请你吃早餐。”我说。

“可是我们迟到了。”

我耸肩:“谁会计时?”

狄沙罗法官是个不快乐的人。安娜今天早上的开小差之旅花了我们一个半小时。当我和法官匆匆进入狄沙罗法官的办公室,进行开审前会议,狄沙罗法官不悦地瞪着我。我忙撒谎说:“法官大人,我很抱歉。我们出了个必须看兽医的紧急状况。”

我感觉,而不是看到——莎拉张口。“被告律师不是这么说的。”法官说。

我直视狄沙罗的眼睛:“事实就是如此。当把玻璃碎片从狗的爪子里拿出来时,安娜好心地帮我保持狗的安静。”

法官半信半疑。但是法律严禁对残障者歧视,我则借机玩弄法律。我最不希望的就是他怪罪安娜害我们迟到。“有办法不开庭审理,议决这件诉讼案吗?”他问。

“恐怕没有。”我说。安娜不愿分享她的秘密,我只能尊重,可是她确定要走完法律程序。

法官接受我的说法。“费兹杰罗太太,我假设你还是代表你自己出庭。”

“是的,法官大人。”她说。

“那就好。”狄沙罗法官的眼睛扫视我们两个,“律师,这是家事法庭。在家事法庭里,尤其是像这样的审判庭中,我个人倾向对证据的认定放松一点,因为我不希望在审讯中争辩不休。我会过滤什么是可采纳的、什么不是,如果真的有什么要反驳的,我会听抗议方的理由,可是我宁可我们很快开完庭,不必拘泥于形式。”他直直看着我,“我希望在此庭中能尽可能减少每个参与者的痛苦。”

我们移师到法庭——家事法庭比刑事法庭小得多,可是一样的庄严肃穆。我走到大厅去接安娜,陪她进法庭。在我们要通过法庭的门口时,她僵直不动。她瞥向空荡荡的陪审团,一排排的座椅,还有堂皇的法官席。“坎贝尔,”她耳语,“我不必站到那里讲话吧!对吗?”

事实是,法官会很想听她要说什么。即使茱莉亚支持她的诉求,即使布莱恩说他会帮助安娜,狄沙罗法官也会要求她站到证人席。可是现在告诉她这些只会使她更加激动——一开庭就那样可不妙。

我回想在车子里和她的对话。她指控我说谎。不说实话有两个理由——因为说谎能使你得到你想要的东西,说谎也可以使某人不受伤害。因为这两个理由,我给安娜这个回答:“嗯,我怀疑。”

“法官大人,”我说,“我知道这样不符合传统的常规,不过,在我们传唤证人之前,我想先说几句话。”

狄沙罗法官叹气:“我不是才告诉过你不必拘泥形式吗?”

“法官大人,如果是不重要的话,我不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那就长话短说。”法官指示。

我站起来,接近法官席:“法官大人,安娜·费兹杰罗的一生都是在为了医治她姐姐而活,而不是为她自己。没有人怀疑莎拉·费兹杰罗爱她所有的孩子,或她决定延长凯特的生命有什么错。可是今天我们必须怀疑,她为她的另一个孩子安娜作的决定是否有所偏颇。”

我转身,看到茱莉亚以谨慎的眼神望着我。我突然想起以前上伦理学时的作业,心头明白我该说什么。“你可能记得最近马萨诸塞州的沃斯特市消防队员殉职事件,一位女游民纵火后离开大楼,没有打电话通报消防单位,因为她不想留下线索。那天晚上死了六个人,然而警方无法将她移送法办,因为在美国——即使造成悲剧——你仍然不必为别人的安全负责。你没有义务去帮助痛苦忧伤的人。不管你是不是纵火者,不管你是不是目击车祸发生的路人,不管你是不是完美的配型捐赠者。”

我再次看向茱莉亚。“我们今天来此是因为,在我们的司法制度中,法律和道德有差异。有时候很容易将两者分开,可是不时会有它们互相冲突的特殊案例。对的事情有时候看起来像是错的,而错的事情有时候看起来像是对的。”我走回我的座位,站到前面,“我们今天来此,是为了让这个法庭能够帮助我们看清楚这一点。”

我的第一位证人是对方律师。我注视着莎拉步履不稳地走到证人席,仿佛水手又上了颠簸的船行走。她设法进入证人席,发誓,目光一直锁着安娜不放。

“法官大人,我想取得您的许可,将费兹杰罗太太列为有敌意的证人。”

法官蹙眉:“亚历山大先生,我真的希望你和费兹杰罗太太都能以君子风度交锋。”

“我了解,法官大人。”我走向莎拉,“可以请你说出你的名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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