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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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他无法断定请来那位技术精湛的加来行刑人到底是不是一种仁慈,也不知道对王后实施这种形式的死刑是否仅仅是符合亨利强烈的礼法意识。
但是他想,如果亨利认为毁了她的是某个法国人,某个不为人知、也可能已经死去的外国人,那就更好。“这么说不是怀亚特?”他说。
“不,”亨利脸色阴沉地说。“不是怀亚特。”
他现在最好待在原地不动,他想。这样更安全。不过可以给他捎个信,说他不会受到审判。他说:“陛下,王后在抱怨她那些女侍。她希望让她自己寝宫的女人去侍候她。”
“她手下的人已经解散。是费兹威廉负责处理的。”
“我想有些女侍还没有回家。”他知道,她们还留在自己朋友的府里,希望有一位新的女主人。
亨利说:“金斯顿夫人必须留下,但其他人你可以换掉。只要她能找到愿意侍候她的人。”
安妮可能还不知道自己已经众叛亲离。如果克兰默说得没错,她以为自己以前那些朋友在为她感到难过,但在她人头落地之前,他们其实都惶惶不可终日。“有人会帮她的,”他说。
亨利现在低头看着面前的文件,似乎不知道那是些什么。“死刑令。请您签署,”他提醒道。他站在一旁,看着国王将自己的笔蘸了蘸墨水,在每一份死刑令上签下自己的名字:那方方正正的一串字母重重地落在纸上;说到底,这还是一个男人的手。
当安妮的情人们受死时,他正在朗伯斯,参加在这里审理的离婚诉讼案:这是审理的最后一天,必须如此。他的外甥理查德代表他去了塔丘,回来后向他报告了行刑的经过。罗奇福德表现得很有自制力,发表了一番口若悬河的演讲。他最先被送上断头台,砍了三斧头才终于完事;在那之后,其他人都不再多言。他们都说自己有罪,都说自己该死,但还是没有说为什么有罪;被留到最后、在血泊中站立不稳的马克大声祈求上帝的仁慈和人们的祷告。行刑人肯定稳住了自己,因为在第一次失误之后,其他人都死得干净利落。
从理论上说,事情已经完结。庭审记录已经归他掌握,将送往案卷司长官邸,或者保存,或者销毁,或是暂时搁置一旁,但死者的尸体是一个不洁的、急待处理的难题。尸体必须搬上马车,运进伦敦塔里:他不难想象那种情景,一堆纠缠在一起的无头死尸,犹如胡乱地堆在床上,或者就像战场上的尸体,被掩埋之后又重新挖了出来。进入城堡之后,他们的身上将只剩下衬衫,外套被扒下来,成为对行刑人及其助手的犒赏。紧邻锁链中的圣彼得礼拜堂的墙边,有一片墓地,几位平民将被埋在那里,而罗奇福德将独自前往教堂的地下。但是现在,死者身上已经没有显示各自身份的徽章,辨认起来有些困难。有位殡葬工说,把王后叫来,她了解他们身上的各个部位;但其他人都责备他,理查德说。他说,看守见得太多,很快就不再讲究什么礼法。“我看到怀亚特从钟塔的栅栏边往下看,”理查德说。“他对我打了个手势,我想给他希望,但不知道该如何向他示意。”
他会被释放,他说。但也许要等到安妮死后。
那一天似乎还有待时日。理查德拥抱了他,说,“如果她在位的时间更长,一定会把我们送去喂狗。”
“如果我们让她在位的时间更长,那就是我们活该。”
在朗伯斯,王后的两位代理人已经在场:到场的还有国王的代理人贝迪尔博士和特雷贡威尔博士,以及他的法律顾问理查德·桑普森。还有他自己(托马斯·克伦威尔),以及大法官和其他委员,包括萨福克公爵——公爵自己的婚姻情况十分复杂,所以他学习了一些教会法规,就像小孩服药那样囫囵吞枣;今天,布兰顿一直坐在那儿苦着脸,并在椅子上动来动去,而牧师和律师们则在细查详情。他们商讨了哈里·珀西的问题,一致认为他对本案没有用处。“我想不明白你为什么没有得到他的配合,克伦威尔,”公爵说。无奈之下,他们讨论起玛丽·博林,一致认为只好让她充当障碍因素;尽管国王也同样有责任,因为他无疑知道,既然他跟安妮的姐姐上过床,就不能跟安妮缔结婚约,对吧?我想在这个问题上存在着含糊之处,克兰默温和地说。她们是两姐妹,这很清楚,但是他得到过教皇的特许,他以为当时仍然有效。他不知道,对这么重大的事情,教皇是不能特许的;这一点后来才明确。
这一切太难以服人。公爵突然说,“嗯,你们都知道她是女巫。如果她对他实施法术骗婚……”
“我想国王没有此意,”他(克伦威尔)说。
“哦,他有,”公爵说。“我想我们来这里就是为了讨论此事。如果她对他实施法术骗婚,那么婚姻就无效,这是我的理解。”公爵抱着双臂,靠回到椅背上。
两位代理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桑普森看着克兰默。没有人去看公爵。最后,克兰默说:“我们不需要公之于众。我们可以公布裁决,但不公开理由。”
大家松了一口气。他说:“我想,我们不用受到公开的嘲笑,这多少是个安慰。”
大法官说:“真相太过稀缺和珍贵,所以有时候必须严加保管。”
萨福克公爵飞快地返回自己的游船,一边大声说,他终于摆脱博林家的人了。
结束国王的第一桩婚姻时曾经久拖不决,而且闹得沸沸扬扬,在整个欧洲,不管是君王的政务会还是集市的广场上,都成为谈资。如果能顾全体面,那么这第二桩婚姻的告终会迅速而隐蔽,不被谈论,少为人知。然而它必须由全城市民和达官贵人来见证。伦敦塔是一座城。它是军械库、宫殿、铸币厂。各种工匠和官员来来往往。但可以派警察维持秩序,可以让外国人撤离。他把这项任务交给金斯顿。他难过地得知,安妮弄错了自己的死期,5月18日凌晨两点,她就起床祷告,并请施赈官和克兰默天一亮就过来,以便她能清洗罪行。似乎没有人告诉过她,每逢行刑当天的早晨,金斯顿天亮时一定会过来,提醒死囚做好准备。她不了解这种惯例,再说,她干吗要了解呢?金斯顿说,从我的角度看看吧:一天之内处死五个人,还要为第二天处死英格兰王后做好准备?城里的相关官员都不在场,怎么能给她执行呢?木匠们还在绿塔为她做断头台,不过值得庆幸的是,她从王室成员的住处听不见那敲敲打打的声音。
不过,总管还是为她的误解感到难过;尤其因为这种误解一直延续到上午较晚之时。这种情形使他和他妻子感到巨大的压力。他报告说,安妮并没有因为多活一天而高兴,而是哭了起来,说很遗憾不能当天就死:她但愿自己摆脱了痛苦。她对法国行刑人的消息已经有所耳闻,而且,“我告诉她,”金斯顿说,“不会有痛苦,只是一眨眼的事。”但是,金斯顿说,她又一次伸手掐住自己的喉咙。她领了圣餐,并以上帝的圣体之名宣称自己是清白的。
如果她真有罪的话,金斯顿说,她肯定不会那样做吧?
她哀悼了已经离去的人。
她还开起玩笑,说别人以后会称她为“无头的安妮”,Anne sans Tête[15]。
他对他儿子说,“如果你跟我一起去现场亲历,那么,这几乎会是你有生以来所做过的最艰难的事情。如果你能面不改色地坚持下来,人们以后就会谈论,这对你会很有好处。”
格利高里只是看着他,说,“对一个女人,我做不到。”
“我会在你旁边,让你知道自己能做到。你不需要去看。当灵魂经过时,我们就跪下,垂下眼睛,并默默祈祷。”
断头台架在一处空旷的场地上,那里曾经是举行比武的竞技场。一支由两百名侍从组成的卫兵正在集合,准备列队走在队伍的前面。昨天的错误、日期的混淆、拖延、错误信息等:一律不得再次发生。当他们还在铺撒锯末时,他就早早地到场;他把儿子留在金斯顿的住所,其他人也在那里集合:包括行政司法长官、高级市政官以及伦敦市的达官显要。他自己站在断头台的台阶上,看看它们是否能承受他的重量;有个撒锯末的人对他说,它很结实,先生,我们都上上下下地跑过了,不过我猜您还是想亲自检查一下。当他抬起头时,行刑人已经到了,正在跟克里斯托弗交谈。那年轻人穿着体面,他得到了一笔钱,用以添置一套绅士的行头,好让他混在一群官员中,不容易被认出来;这样做是为了避免王后恐慌,而且就算衣服弄脏了,他赔的至少也不是自己的钱。他走向行刑人。“你会怎样下手?”
“我会出其不意,先生。”年轻人改用英语说,一边指了指自己的脚。他穿着一双软底鞋,就像室内穿的鞋子。“她根本看不到大刀。我把它藏在那儿,在那个草堆里。我会分散她的注意力。她不会看到我从哪儿出来。”
“但你得给我看看。”
那人耸耸肩。“随你好了。你是克伦穆尔吧?他们告诉我你掌管一切。实际上他们还跟我开玩笑,说你如果因为她长得太丑而昏倒的话,有个人会拿起大刀的,他叫克伦穆尔,非常厉害,能砍下赫德拉[16]的脑袋,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他们说是一条蜥蜴或者是蛇,它的头每砍下一个,就会再长出两个来。”
“这次不一样,”他说。博林家的人一旦完蛋,就真完蛋了。
武器很沉,需要一双手才能拿起。它差不多有四英尺长,两英寸宽,圆形剑梢,双刃。“平常要练,就像这样,”那人说。他像跳舞似的原地一转,高举双臂,仿佛紧握着大刀一般握紧双拳。“你得每天都试一下武器,哪怕只是练练动作。随时都可能有人相邀。我们在加来斩首不太多,但是会去别的城市。”
“这是个不错的行当,”克里斯托弗说。他想试一下大刀,但是他(克伦威尔)还不想松手。
那人说:“他们告诉我,我可以跟她说法语,她会听得懂。”
“是的,说法语好了。”
“但是她要跪下,得有人告诉她这一点。没有枕木,你知道。她必须跪直,不能动。如果她保持不动,一眨眼就会完事。否则就会被削得七零八落。”
他把武器还给他。“我可以为她担保。”
那人说:“在两次心跳之间就完事了。她什么都不知道,就进入了永久。”
他们转身走开。克里斯托弗说:“大人,他对我说,告诉那些女侍,她跪下时得用裙子裹住双腿,以免倒下来的姿势太糟,把那么多杰出侍从已经看过的地方又昭示天下。”
他没有责备这孩子话语粗俗。他是话糙理不糙。事实也会证明,等那个时刻来临时,女侍们也的确这么做了。她们自己肯定讨论过这一点。
弗朗西斯·布莱恩出现在他身旁,他穿着一件皮上衣,身上汗涔涔的。“怎么了,弗朗西斯?”
“我受命一旦她人头落地,就快马加鞭地把消息传给国王和简小姐。”
“为什么?”他冷冷地说。“他们觉得行刑人可能失手吗?”
时间已近九点。“你吃过早餐了吗?”弗朗西斯说。
“我一贯都吃早餐。”但他怀疑国王可能没有吃。“亨利对她几乎只字未提,”弗朗西斯·布莱恩说。“他只是说,他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当他回想这过去的十年时,他对自己都无法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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