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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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王会很希望,现在就很希望,跟她重归于好。他是个好父亲。”

“很遗憾他以前没有更多的机会展示这一点。”

“尤斯塔西……”他顿了顿,挥手让克里斯托弗退开。“我知道你一直未婚,但是你没有孩子吗?别显得那么吃惊。我对你的生活感到好奇。我们彼此必须多一些了解。”

话题的转移让大使戒备起来。“我不喜欢跟女人纠缠。不像你。”

“我不会将孩子拒之门外。从来没有人说是我的孩子。如果有的话,我不会逃避。”

“女士们不愿意跟你有过多的交往,”查普伊斯说。

他不禁笑了起来。“也许你说得对。来吧,我的好朋友,我们共进晚餐吧。”

“等小妾一死,英格兰得到安宁之后,”大使眉开眼笑地说。“我期待着更多如此友好的夜晚。”

* * *

塔里那些人虽然为自己可能面临的命运感到难过,但是没有像国王那样伤心地抱怨。白天里,他走来走去,犹如《约伯记》里的一幅插图。到了晚上,他就在乐师们的陪伴下,顺河水而下去跟简幽会。

尼古拉斯·卡鲁的府邸尽管美如仙境,但距离泰晤士河有八英里,因此,即使是在初夏季节这种天气晴好的夜晚,夜行起来也颇有不便;国王希望与简守在一起,直到夜幕降临。所以,这位下一任王后只好来到伦敦,暂居在她的支持者和朋友们家里。随着传言四起,人们一会儿跑到这里,一会儿跑到那里,伸长了脖子,睁大了眼睛,好事者堵在大门口,你推我我拉你地爬上墙头,想一睹她的芳容。

她的两位哥哥对伦敦人出手大方,希望帮她赢得他们的拥戴。已经有人传出消息,说她是一位英格兰淑女,是我们的人;不像安妮·博林,许多人认为她是法国人。但是那些看热闹的人却觉得不解,甚至感到愤然:国王不是应该从遥远的异国娶一位伟大的公主吗,就像凯瑟琳那样?

贝丝·西摩告诉他,“简在把钱藏进一只上锁的箱子里,以防国王改变主意。”

“我们都该这样。上锁的箱子是个可以拥有的好东西。”

“她把钥匙藏在胸前,”贝丝说。

“这样就没有人拿得到了。”

贝丝好笑地斜了他一眼。

现在,安妮被捕的消息已经开始传到欧洲,不断有人提出要与亨利联姻,不过贝丝并不知晓。皇帝说,国王可能会喜欢他的外甥女葡萄牙公主,她会带来四十万达克特[11]的陪嫁;而葡萄牙王子唐·路易斯可以娶玛丽公主。或者如果国王对葡萄牙公主不感兴趣,那他觉得米兰公爵的遗孀怎么样?那是一位美貌绝伦的年轻寡妇,也会给他带来一大笔嫁妆。

对那些信奉并能解释预兆的人来说,最近就出现了各种各样的预兆。邪恶的故事从书本走了出来,正在变成现实。有位王后被控犯有乱伦罪而关进了塔里。举国上下,就连大自然本身,都感到不安。鬼魂在过道现身,他们站在窗户旁,靠着墙,想偷听生者的秘密。有座钟未经任何人的触碰就自动敲响。在一个无人的地方,突然传来说话声,空中响起一阵嘶嘶声,犹如滚烫的烙铁被扔进水里。清醒的市民们受到震动,在教堂高呼。在他的门口,有个女人推开人群,抓住了他的马笼头。在卫兵们将她赶走之前,她朝他大喊,“上帝救救我们吧,克伦威尔,国王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啊!他打算娶多少个妻子呢?”

有生以来,简·西摩的面颊第一次有了红晕;也可能是身上的衣服映衬所致,她的衣服是榅桲果冻一般的柔和而发亮的玫红色。

各种陈述、起诉书、议案在法官、检察官、总检察长和大法官之间传来传去,整个过程的每一步都清晰、有序,意在通过正当的法律手续而置人于死地。乔治·罗奇福德身为贵族,将被分开审判;那几位平民将先他受审。命令传进塔里,“提堂!”也就是说,将犯人——包括韦斯顿、布莱里顿、史密顿和诺里斯——提到威斯敏斯特受审。金斯顿用船运送他们;这是5月12日,一个星期五。他们被武装卫兵押着,穿过怒骂声、打赌声此起彼伏的人群。赌徒们相信韦斯顿会逃过一劫;这是因为他家的人四处打点的结果。但是对于其他人,生死的几率各占一半。马克·史密顿已经全盘招供,所以没有人就他的生死下注;但已经有人在打赌他到底是会被绞死、砍头、煮死、烧死,还是接受国王发明的某种新刑罚。

他站在窗户旁看着下面的情景,对里奇说,他们不懂法律。对叛国罪只有一种处罚:男人会被吊起来,开膛破肚取出内脏;女人则会被烧死。国王可能会把判决改为斩首。只有投毒者才会被活活煮死。就本案而言,法庭只能做出一种判决,它会从法庭传至人群,被错误地理解,于是那些赢家会咬牙切齿,输家则会要求收回自己的钱,接着会是拳脚相向,撕烂衣服,头破血流,而在此期间,犯人会仍然安然无恙地待在法庭里,距离死期还有数天。

他们到了法庭才会听到对自己的指控,而且像以往对叛国罪的审判一样,他们不会有法定代理人。但他们会有说话的机会,可以自辩,还可以传唤证人:如果有人愿意为他们作证的话。最近几年来,有人曾经因为叛国罪受审,最后却无罪释放,但这些人知道自己死罪难逃。他们必须为身后的家人考虑;他们希望国王善待他们,仅凭这一点,就会让他们放弃任何反抗,放弃任何坚称自己无罪的申辩。法庭必须可以顺畅无阻地审判。他们知道,或多或少地知道,作为对他们的配合的回报,国王会开恩,赐予他们斩首之刑,以维持他们最后的尊严;不过,陪审员们在低声议论,说史密顿会被吊起来,因为他出身低微,没有什么尊严需要保护。

审判由诺福克主持。犯人们被带进来时,三位侍从都尽量远离马克;他们想显示对他的不屑,表明自己高他一等。但如此一来,他们三个人就彼此挨得很近,而这又并非他们自己所愿。他发现,他们都不愿意看着彼此,一个个缩着身子尽量留出间隙,一边扯着衣服和袖子,乃至于看上去就像在互相躲闪一般。只有马克会供认罪行。马克被戴上了镣铐,以防他试图寻死:这无疑是一种仁慈,因为他一定会自杀未遂。所以他出庭时毫发无损,就像之前向他许诺的那样,毫无伤痕,但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他乞求宽恕。其他几位被告话语很少,但是对法庭表示了尊敬:比武场上的三位英雄眼睁睁地看着那位坚不可摧的对手——英格兰国王本人——向他们发起攻击。有些地方他们可以反驳,但是那些罪状、那些日期和细节都飞快地一掠而过。如果他们坚持,也可以辩赢一两点;但这不过是拖延时间,并不能扭转乾坤,他们对此心知肚明。他们进入法庭时,卫兵们站在门口,手中的长戟斧口向后;但是当他们被判了罪出来时,斧口已经朝向了他们。这些死刑犯穿过喧嚣的人群:被推搡着经过两列戟兵形成的夹道走向河边,返回他们的临时住所,他们的休息室,去写下最后的绝笔,并做好精神准备。所有人都已经表示悔罪,尽管只有马克说明了原因。

一个凉爽的下午:等到人群散去,法庭闭庭之后,他发现自己坐在一扇敞开的窗户旁,而书记员们正在对记录进行整理捆扎。他看着他们忙完,才说,现在我要回家了。我要去城里的府邸,去奥斯丁弗莱,把文件送到法院路。消息会悄悄地从英语译成法语,也许还通过拉丁语译成西班牙语和意大利语,经由佛兰德斯传到皇帝的领土,越过德意志公国的边境传到波希米亚、匈牙利以及更远的雪国,由商人扬帆过海传到希腊和黎凡特[12],传到印度(那里的人们从未听说过安妮·博林,更不提她的那些情人和弟弟),沿着丝绸之路传到中国(那里的人们从未听说过一个叫亨利八世的人,也没听说过别的什么亨利,就连英格兰的存在对他们也是一个神秘的谜,他们认为那里的男人嘴巴长在肚子上,女人能飞翔,或者猫在治国理政,而人则蹲在老鼠洞口捕鼠为食)。当消息这样传来传去时,他要一手负责那些间隔和沉默、空白和删减以及疏漏、误解或者仅仅是误译。在奥斯丁弗莱的大厅里,他在所罗门王和示巴女王的大画像前站了片刻;那幅挂毯曾经属于红衣主教,但是国王没收了它,后来,沃尔西死后,在他(克伦威尔)获宠之后,国王把它作为礼物送给了他,仿佛感到难为情,仿佛把压根不该拿走的东西悄悄还给它真正的主人。国王曾经看到他出神地——而且不止一次地——凝视着示巴女王的面孔,不是因为他觊觎一位女王,而是因为她让他回想起自己的过去,回想起一位长相恰巧酷似她的女人:安塞尔玛,安特卫普的一位寡妇,他常常想,如果当年没有突然下决心要启程回国,来与自己的同胞打交道,他可能就已经结婚。在那段时间,他常常心血来潮:不是没有考虑,不是没有担忧,但一旦主意已定,他就马上行动。而且他现在还是如此。他的对手们会发现这一点。

“格利高里?”他儿子仍然穿着骑马服,风尘仆仆。他拥抱了他。“让我看看你。你怎么回来了?”

“您没有说我不能回来,”格利高里解释道。“您没有绝对禁止。另外,现在我已经学会了公共演讲术。您想听我演讲吗?”

“是的,但不是现在。你不该只带着一两名随从就跑来跑去。有人会伤害你的,因为他们知道你是我的儿子。”

“怎么可能呢?”格利高里说。“他们怎么会知道?”好几个房间的门都开了,楼梯上有了脚步,大厅里满是带着疑问的面孔;来自法庭的消息已经先他一步到达。是的,他证实道,他们都有罪,都已经判刑,至于是否会上泰伯恩刑场我不知道,但我会建议国王让他们速死;是的,马克也一样,因为当他在我这里时,我已经宽恕过他了,那是我能给他的最大的宽恕。

“我们听说他们都负有债务,先生,”他的职员托马斯·艾弗里说,他负责账务。

“我们听说围观的人挤得要命,先生,”他的一位守门人说。

厨师瑟斯顿出来了,身上到处沾着面粉:“瑟斯顿听说有人卖馅饼,”弄臣安东尼说道。“至于我呢,先生,我听说您的新喜剧大受欢迎。除了那些将死之人,所有的人都开怀大笑。”

格利高里说:“但还是有可能缓期执行吧?”

“毫无疑问。”他不想再多说话。有人给了他一杯麦芽啤酒;他擦了擦嘴巴。

“我记得我们在狼厅的时候,”格利高里说,“韦斯顿对您说话那么放肆,所以,我和雷夫就用我们的魔网逮住他,把他从高处扔了下去。但我们其实并没想要他的命。”

“国王震怒了,那么多的杰出侍从都会遭殃。”他这话是为了说给手下的所有人听。“当你们的熟人告诉你们——他们一定会这样——是我将那些人判了刑时,就告诉他们是国王,是法庭,所有的程序都正当合法,取证时没有对任何人刑讯逼供,不管城里的人怎么传。还有,如果有不明情况的人告诉你们,他们死到临头是因为我对他们怀恨在心,拜托你们不要相信。这不是个人恩怨的问题。而且就算我努力了,也救不了他们。”

“但怀亚特大人不会死吧?”托马斯·艾弗里问。大家交头接耳;怀亚特因为慷慨大方和谦恭有礼,在他府里很受欢迎。

“现在我得进去了。我得阅读海外的来信。托马斯·怀亚特……嗯,可以说我给了他一些忠告。我想我们很快就可以在这里见到他,但是请记住,没有什么是确定无疑的,国王的意愿……不。够了。”

他住了口,格利高里跟在他身后。“他们真的有罪吗?”当只有他们两个人时,他问。“为什么是那么多人?如果只定一人之罪,不是更能维护国王的名誉吗?”

他苦笑着说,“那就太抬举那个被定罪的人了。”

“哦,你是指人们会说,哈里·诺里斯那玩意儿比国王的大,并且知道怎样发挥用场?”

“瞧你说的是些什么话。国王宁愿耐着性子忍受,这种事情对别的男人来说,会尽量要保密,但他知道自己无法做到这一点,因为他不是普通人。他相信,或者至少希望表明,王后随随便便,喜欢冲动,本性不好,无法自制。既然发现那么多的男人跟她有过苟且的行为,那么,任何辩解都变成了徒劳,你明白了吗?正因为这样,才先审他们。如果他们有罪,她也就一定有罪。”

格利高里点点头。他似乎明白了,但也许只是似乎而已。如果格利高里说,“他们有罪吗?”他指的是,“他们真的那么干了吗?”但如果他说,“他们有罪吗?”他指的却是“法庭认定他们有罪吗?”律师的世界是一个完全独立的世界,人被撇开在外。这是一场胜利,一场小小的胜利——将纠缠在一起的大腿和舌头清理开来,将那堆喘息的部件平摊在白纸之上:正如高潮过后,身体重新躺到白色的床单之上。他见过写得很漂亮的起诉书,没有任何废话。但这份不是:词语堆堆叠叠,啰里啰嗦,内容很丑陋,形式也难看。针对安妮的计划在孕育时遭到污渎,落地时不是时候,生出来的是一堆不成形状的组织;它等待着被舔舐成形,就像熊宝宝被熊妈妈舔舐成形一样。你养育了它,却不知道养育的是什么:谁曾料想马克会招供,或者安妮会表现得完全就像一个遭受压迫且罪孽深重的女人?正如那几个人今天在庭上所说:我们犯有各种罪,我们全都犯了罪,我们全都有过这样那样的违规犯法之举,即使在教会和福音之光的照耀下,我们也可能不知道那是些什么罪。梵蒂冈的人都是研究罪孽的专家,从那儿传来消息说,在这个困难时刻,亨利国王任何示好的行为,任何和解的姿态,都会受到欢迎;因为对于事态的变化,不管其他人有多么震惊,罗马方面都并不感到意外。当然,在罗马,这很稀松平常:通奸,乱伦,他们只会耸耸肩而已。在班布里奇红衣主教时期,他在梵蒂冈待过,很快就发现教廷里没有任何人明白正在发生的一切;教皇更是被蒙在鼓里。见不得人的事会自生自长,阴谋无父无母,却能茁壮成长:唯一需要了解的就是没有谁能通晓天下之事。

不过在罗马,他想,在法律程序上很少装模作样。在监狱里,如果犯人被遗忘和饿死,或者被看守殴打致死,他们只是将尸体塞进麻袋,然后推着滚着,一脚踢进河里,让它加入台伯河的滔滔水流。

他抬起头。格利高里一直静静地坐在那里,没有打扰他的思绪。但现在他开口了,“他们的死定在什么时候?”

“不会是明天,他们需要时间处理一些事务。王后将于星期一在塔里受审,所以应该是在那之后,金斯顿无法……你瞧,庭审会公开进行,塔里将人满为患……”他想象着一幅不合时宜的争抢画面:想观看王后受审的人们蜂拥而来,因此,死囚们只能艰难地挤开一条道,前往断头台。

“但您会去看吗?”格利高里继续问道。“行刑的时候?在这最后的时刻我可以去陪陪他们,为他们祷告,但如果您不在,我就无法做到。我可能会晕倒在地。”

他点点头。在这种事情上还是实事求是为好。年轻的时候,他曾听到那些街头混混吹嘘自己天不怕地不怕,但割破一根手指就吓坏了,而且,观看行刑毕竟不像观看打架:有人会感到恐惧,而恐惧会传染,但在打架时,你没有时间感到恐惧,直到结束后你的双腿才开始发抖。“如果我不在那儿,理查德也会在的。你这样想很好,尽管会让你痛苦,但我觉得是表明一种尊重。”他无法想象下一周会是怎样的情形。“这取决于……必须解除婚姻,所以关键在于王后,在于她如何帮助我们,是否表示同意。”他在自言自语:“我也可能会跟克兰默一起待在朗伯斯宫。我亲爱的儿子,请不要问我为什么要解除婚姻。只需要知道这是国王的旨意。”

他发现自己无法去想那些将死之人。在他脑海中浮现的却是透过雨帘看到的莫尔在断头台上的情景:随着斧头猛然落下,他已经死去的身体干净利落地弯了下来。红衣主教失势时,托马斯·莫尔对他进行了最为残酷无情的迫害。不过,他想,我并没有恨他。我费尽口舌地劝说他向国王妥协。我以为我能说服他,我真的以为自己能够做到,因为他深谙世事,能把握自己,并具有宏大抱负。最后他却自寻死路。他不停地写啊写啊,说啊说啊,然后就突然一下子葬送了自己。如果说曾经有人几乎是砍掉了自己的脑袋,那就非托马斯·莫尔莫属。

王后穿着红黑两色的衣服,她头上戴的不是山墙形头饰,而是一顶时髦的帽子,帽檐上饰有黑色和白色的羽毛。记住那些羽饰吧,他对自己说;这会是最后一次,或者几乎是最后一次。她看上去怎么样,女眷们会问。他将可以说她看上去很苍白,但毫无惧色。她走进那个偌大的房间,站在那些英格兰贵族面前,他们全都是男人,却没有一个人对她心存欲念,这让她情何以堪?她现在名声扫地,难逃一死,他们的目光不再觊觎她——不管是她的胸脯还是头发或眼睛——而是转移开去。只有诺福克舅舅凶巴巴地瞪着她:仿佛责怪她顶着的不是美杜莎[13]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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