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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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闹个不停,”金斯顿说。他显得有些不安。“我见惯了各种囚犯,但这样的人还前所未见。她一会儿说,我知道我死定了。一转眼后,她又说出完全不同的话。她认为国王会乘船来将她接走。她觉得是哪儿出了错,是产生了误会。她认为法国国王会为她出面。”看守摇着头。

他看到托马斯·怀亚特在自顾自地玩骰子:是老亨利·怀亚特爵士所痛斥的那种混时间的消遣。“谁赢了?”他问。

怀亚特抬起头。“那个东游西逛的白痴是我的最糟的自我,而那个满口假话的蠢蛋则是我最好的自我,他们两个在对玩。你可以猜猜谁赢了。不过,结局总有可能出人意料。”

“你过得还舒服吧?”

“身体上还是精神上?”

“我只负责身体。”

“你从不退缩,”怀亚特说。他的语气中有几分近乎畏惧的言不由衷的钦佩。但是他(克伦威尔)想,我退缩过,只不过没有人知道,消息还没有传出去。怀亚特没有看到我中断对韦斯顿的审问而突然离开。怀亚特没有看到,当安妮将手搭在我的胳膊上,问我内心里相信什么时,我是什么反应。

他看着眼前的囚犯,坐了下来。他心平气和地说:“我想我为此已经学习了一辈子。我已经自学成才。”他这一生都在学习什么是虚伪。那些曾经恨不得要他命的目光现在流露出假惺惺的敬意。那些曾经想扇掉他帽子的手现在伸出来与他相握,有时还握得很紧。他已经让他的敌人转过身来面对他,跟他联手:就像跳舞时一样。他准备要他们重新转回去,让他们直面自己那漫长而凄冷的余生:让他们感受寒风,感受那无遮无挡之处的刺骨寒风:让他们露宿在废墟上,浑身冰冷地醒来。他对怀亚特说,“你告诉我的所有情况我都会记下来,但我向你保证,等这件事大功告成,我就会把它毁掉。”

“大功告成?”怀亚特对他的措辞感到不解。

“国王获悉他的妻子背叛了他,她跟多个男人有私情,一个是她的弟弟,一个是他的密友,还有一个是她说几乎不认识的仆人。真相之镜摔碎了,他说。因此,没错,捡起碎片就是大功告成。”

“但是你说他获悉,他是怎么获悉的?没有人承认任何事情,除了马克之外。万一他是撒谎呢?”

“当一个人认罪时,我们就不得不相信他。我们不能费尽周折地去向他证明他错了。否则法庭就永远无法运作。”

“但证据是什么?”怀亚特追问道。

他笑了。“真相披着斗篷、戴着面罩来到亨利的门口。他让它进了门,因为他敏锐地猜出裹在里面的是什么,登门拜访的不是陌生人。托马斯,我想他一直都知道。他知道就算她在身体上没有对他不忠,在语言上也表现过,就算她在现实中没有出轨,在梦境中也出轨过。他认为她没有尊重或爱过他,尽管他给了她一切。他认为自己从未让她感到满足,当他躺在她身边时,她把他想象成另一个人。”

“这很平常,”怀亚特说。“这不是常有的事吗?婚姻就是如此。我以前从不知道在法律的眼中这是犯罪。上帝保佑我们吧。全英格兰有一半的人要进监狱了。”

“你知道有些罪状写在了这份起诉书上。还有些罪状,我们没有付诸纸上。”

“如果感情是一种罪,那我承认……”

“什么都不要承认。诺里斯承认了。他承认爱她。如果有人想从你这里得到的就是承认,你可千万不要上当。”

“亨利想要什么?我实在是不明白。我怎么也想不通。”

“他每天的想法都不一样。他想改写过去。他希望根本不要遇见安妮。他希望遇见了她,却将她一眼识破。多数时候他希望她死去。”

“希望不等于行动。”

“等于,如果你是亨利的话。”

“就我对法律的理解,王后的私情根本算不上叛国罪。”

“没错,但侵犯她的男人却犯了叛国罪。”

“你认为他们是强行为之?”怀亚特干巴巴地说。

“不,这只是法律用语。是一种托辞,使我们可以将任何丑闻缠身的王后往好处想。但是就她而言,她也是叛国者,她自己亲口这么说过。希望国王死去,那就是叛国。”

“但是,”怀亚特说,“请原谅我的愚钝。我还以为安妮说的是,‘如果他死了,’或诸如此类的话。让我再给你举个例子。如果我说‘人必有一死’,这也是预言国王之死吗?”

“最好不要举例,”他温和地说。“托马斯·莫尔就是在举例时掉进了叛国的深渊。我现在跟你直说好了。我可能需要你指证王后。我可以接受书面形式的指证,不需要你出庭作证。你有一次去我家时,曾经告诉我安妮是怎么勾引男人的:她说,‘好的,好的,好的,好的,不行。’”怀亚特点点头;他承认说过这些话;他似乎后悔这么说过。“现在你可能需要将这项证词中的一个词换个位置。好的,好的,好的,不行,好的。”

怀亚特没有回答。沉默在继续,将他们包围起来:一种令人昏昏欲睡的沉默,而在其他地方,叶子在张开,山楂花在树上绽放,泉水在叮当作响,年轻人在花园里欢笑。最后,怀亚特开了口,他的声音很不自然:“那不是证词。”

“那是什么?”他探身向前。“你知道我这个人不会跟人进行无关紧要的交谈。我不可能将自己一分为二,一个做你的朋友,另一个做国王的仆人。所以你必须告诉我:你会写下你的想法,并且一旦需要,就说出一个词吗?”他重新坐直。“如果在这一点上你能让我放心,我就会给你父亲写信,也让他放心。告诉他你这次不会有性命之忧。”他顿了顿。“我可以这样吗?”

怀亚特点点头。一个轻微至极的动作,是对未来的点头。

“很好。事情过去之后,为了补偿给你带来的麻烦,为了补偿对你的拘禁,我会做出安排,让你得到一笔钱。”

“我不要。”怀亚特故意扭开脸:就像一个孩子。

“相信我,你要的。你在意大利时的欠债都没有还清。你的债主们找到我了。”

“我不是你的兄弟。你也不是我的监护人。”

他端详着他。“我是,如果你仔细想想的话。”

怀亚特说:“听说亨利还要解除婚姻。杀死她,休掉她,都在一天之内。她就是这样,你瞧。凡事都要走到极限。她不愿做他的情妇,一定要成为英格兰王后;因此就得背弃信仰,制定新法,乃至整个国家都不得安宁。既然得到她费了那么多周折,甩掉她又得让他付出什么代价呢?即使在她死后,他最好也要确定把她钉在棺材里,让她不得翻身。”

他好奇地问,“你对她再没有丝毫柔情吗?”

“已经被她耗尽了,”怀亚特脱口说道。“也许我从来就没有柔情,我也不清楚自己的想法,你知道。我敢说,男人们对安妮怀有各种感情,但只有亨利对她有过柔情。现在他觉得自己被当成了傻瓜。”

他站起身。“我会给你父亲写些让他宽心的话。我会解释你必须在这儿待一小段时间,这样最安全。但是首先,我必须……我们原以为亨利放弃了解除婚姻的念头,但是现在,正如你所说,他又重新提起,所以我必须……”

怀亚特似乎喜欢看到他不快,说,“你不得不去见哈里·珀西,对吧?”

差不多四年前,他身后跟着“简称”,在一家名为“马克和狮子”的廉价酒馆里见到了哈里·珀西,并让他了解了一些人生的真相: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不管他怎么想,他跟安妮·博林之间都不存在婚姻。那天,他拍着桌子告诉那个年轻人,如果他仍然要挡着国王的道,就会毁了自己:他(克伦威尔)会任由他的债主们毁掉他,使他丢掉爵位和土地。他拍着桌子告诉他,另外,如果他不忘掉安妮·博林以及他关于她的那些说法,那么,她的舅舅诺福克公爵一定会查出他的藏身之处,把他那两个臭蛋咬下来。

从那以后,他跟伯爵做过不少生意,现在的伯爵病怏怏的,是个萎靡不振的年轻人,负债累累,越来越难以掌控自己的事务。事实上,审判差不多已经完成,他所行使的审判,只不过就大家所知:伯爵的两个臭蛋还安然无恙。在“马克和狮子”的那次谈话之后,连喝了几天酒的伯爵让仆人帮他弄干衣服,擦掉残留的呕吐物:他一身馊味,胡子拉碴,因为之前的呕吐而浑身发抖,脸色发青,就这样出现在国王的枢密院面前,应他(克伦威尔)的要求,改写了自己的热恋史:发誓与安妮·博林毫无瓜葛;声明两人之间从未有过婚约;以身为贵族的名誉担保,他从未动过她;她完全是自由之身,所以国王可以执其手,拥其心,娶为妻。为此他还凭着《圣经》发了誓,《圣经》捧在托马斯·克兰默之前的大主教老渥兰手中:为此他还领受了圣餐,而亨利的双眼一直盯在他的背上。

此时此刻,他(克伦威尔)骑马来到斯托克纽因顿,到伯爵的乡间别墅去见他,别墅位于该市的东北角,就在剑桥大道上。珀西的仆人们牵走了他们的马,但是他并没有马上进去,他从房前退开几步,打量着房顶和烟囱。“在冬天到来之前花上五十英镑,会是一笔不错的投资,”他对托马斯·赖奥斯利说。“不算人工。”如果有梯子,他可以爬上去看看铅板的情况。但这似乎与他的身份不符。秘书官大人可以随心所欲,但案卷司长却必须考虑自己的古老职位及其相关要求。身为国王的宗教特使,他是否可以在屋顶上爬来爬去……谁知道呢?这是个新设不久的职位,还没有人试过。他咧嘴笑了。当然,如果让赖奥斯利大人扶梯子,会冒犯他的尊严。“我在想我的投资,”他对赖奥斯利说。“不仅是我的,还有国王的。”

伯爵欠他一笔数目不小的钱,但是欠国王一万英镑。哈里·珀西死后,他的爵位会被国王收回:所以他也打量着伯爵,看他身体如何。只见他脸色蜡黄,双颊凹陷,看上去比三十四五岁的实际年龄要老;还有空气中弥漫的那种酸味,让他不禁回想起金博尔顿,回想起关在自己房间里的老王后:那个囚牢一般的发霉、不通风的房间,以及她的一名女侍端着一碗呕吐物从他身旁经过的情景。他不太抱希望地说,“你不会是因为我来而病了吧?”

伯爵那双深陷的眼睛看着他。“不是。他们说是我的肝脏问题。不,我得说,克伦威尔,总体而言,你对我还算公道。考虑到——”

“考虑到我以前对你的威胁。”他摇摇头,一副后悔的样子。“哦,大人。我今天站在你的面前,是来可怜地求情的。你绝对猜不到我为何而来。”

“我想我能猜出几分。”

“我请你考虑,大人,你跟安妮·博林已经结过婚。”

“不行。”

“我请你考虑,1523年或那年前后,你跟她有了秘密婚约,因此,她跟国王的所谓婚姻其实无效。”

“不行。”伯爵不知道从何处找到了他的祖先精神的一点火花,那边境之火在王国的北部熊熊燃烧,并将意欲阻挡的苏格兰人烧成焦炭。“你当时要我发誓,克伦威尔。当我在‘马克和狮子’那儿喝酒时,你找到我,威胁我。我被拖到枢密院面前,被迫凭《圣经》发誓,说我和安妮没有婚约。我被迫与国王一起领受圣餐。你当时看到了,也听到了我的话。我现在怎么能收回呢?你是说我当时作伪证了吗?”

伯爵站起身。他仍然坐着。他并非想无礼;而是觉得,如果他站起来,可能会扇伯爵一耳光,但在他的记忆中,他从未对病人动过手。“不是伪证,”他心平气和地说。“我请你考虑,当时你想不起来了。”

“我娶了安妮,却忘记了?”

他靠回椅背,凝视着他的对手。“你一直都喜欢喝酒,大人,我想,正是因为这样,你才落到现在这一步。在刚才提到的那一天,正如你自己所言,我在一家酒馆找到了你。当你出现在枢密院面前时,是否可能还酒醉未醒?所以也不清楚你在就什么而发誓?”

“我当时很清醒。”

“你的头很痛。你感到恶心。你担心自己会吐在渥兰大主教的圣鞋上。这种可能性让你太过忐忑,所以你想不起任何其他的事情。你没有专心听别人向你提的问题。这根本不是你的错。”

“但是,”伯爵说,“我当时很专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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