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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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显然,在这个法庭里,安妮已经受到了审判。他对她说,“帮助国王吧。除非他宽大为怀,否则你就无力回天了,你什么都帮不了自己。不过你可以帮帮你女儿伊丽莎白。你表现得越恭顺,显得越懊悔,经受这个过程时越耐心,那么以后别人提起你的名字时,国王就不会觉得那么怨恨。”

“哦,过程,”安妮说,语气中带着一贯的刻薄。“这会是什么过程?”

“现在正在整理几位侍从的供词。”

“整理什么?”安妮说。

“你听到了,”谢尔顿夫人说。“他们不会帮你掩护的。”

“也许还会抓其他的人,还会有其他的指控,不过如果你现在说出来,向我们坦白,就可以减少所有相关人的痛苦。那些侍从会一同受审。至于你和你弟弟,因为是贵族,也将由贵族们来审判。”

“他们没有证人。他们可以提出任何指控,我也可以拒不承认。”

“没错,”他承认道。“不过关于证人却并非如此。在你被关押之前,夫人,你的女侍们都惧怕你,不得不帮你掩护,但现在她们有了胆量。”

“我相信是这样。”她迎着他的目光;语气很是不屑。“就像西摩有了胆量一样。帮我给她捎个话,上帝正看着她的小把戏呢。”

他起身准备告辞。她抑制着自己的满腔痛苦,但也只是勉强控制住而已,这让他心有不忍。再谈下去似乎毫无意义,但是他说,“如果国王启动解除婚姻的程序,我可能会回来,以听取你的陈述。”

“什么?”她说。“还要这样?有必要吗?杀人还不够吗?”

他鞠了个躬,转身就走。“不!”她将他喊了回来。她已经站起身,拉着他,怯怯地碰着他的胳膊;似乎她希望得到的不是自己的获释,而是他的好感。“你不相信关于我的那些传言吧?我知道你内心并不相信。克伦穆尔?”

良久的沉默。他觉得自己马上就要说出言不由衷的话来:多此一举的信息,毫无用处的消息。他转过身,迟疑着,犹犹豫豫地迈开脚步……

但是接着,她抬起双手,紧紧地抱在胸前,就像罗奇福德夫人向他模仿过的那样。哦,以斯帖王后,他想。她并不清白;她只会假装无辜。他的手垂到了身侧。他别过脸去。他知道她是一个毫无悔意的女人。他相信她会犯各种罪。他相信她是她父亲的女儿,从孩提时起,不管是威逼还是利诱,她都决不会做出可能有损自己利益的事情。但就凭这个姿势,她现在损害了它们。

她看到他的脸色变了。她退后几步,双手环住喉咙:就像要掐死自己一般扣住自己的脖子。“我只有一条细脖子,”她说。“只需要一会儿就完事了。”

金斯顿匆匆跑出来见他;他想要汇报。“她不停地那样做。双手掐在脖子上。而且还大笑。”他这位实诚的看守显得很惊疑。“我不明白这种时候有什么好笑的。还有其他的一些胡话,是我妻子报告的。她说,直到我获释之日,才会雨过天晴。也可能是才会开始下雨。诸如此类。”

他朝窗外瞥了一眼,看到的只是夏天的一场阵雨。片刻之后,太阳就会烤干石头上的湿气。金斯顿说,“我妻子要她别再说那些傻话了。她对我说,金斯顿大人,我会得到公正对待吗?我对她说,夫人,国王最穷的子民都会得到公正的对待。但她只是笑,”金斯顿说。“她还点了晚餐,并且吃得津津有味。她还朗诵诗。我妻子听不懂。王后说那是怀亚特写的诗。她还说,哦,怀亚特,托马斯·怀亚特,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在这儿陪伴我?”

在白厅,他听到怀亚特的声音,便循声走去,一群随从紧跟在他的身后;他现在的随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有些人他以前从未见过。萨福克公爵查尔斯·布兰顿——魁梧得像一座房子的查尔斯·布兰顿——挡在怀亚特面前,两人正在朝彼此大叫。“你们在干什么?”他喊道,怀亚特停下来扭头说,“在讲和。”

他笑了起来。长着一脸大胡子的布兰顿一边咧着嘴笑,一边咚咚地走开了。怀亚特说,“我已经恳求过他,忘记你对我的旧怨吧,否则会要了我的命的,你希望那样吗?”他厌恶地看着公爵的背影。“我想他的确希望。他的机会到了。很久以前,他就在亨利那儿胡说八道,说怀疑我与安妮的关系。”

“没错,不过如果你回想一下,亨利当时把他踢回了东部的乡下。”

“亨利现在会听的。他会觉得他的话可信了。”他抓住怀亚特的胳膊。既然他能挪动查尔斯·布兰顿,也就能挪动任何人。“我不想在公共场合辩论。你这个傻瓜,我派人叫你去我府里,可不是要你在大庭广众之下发脾气,让别人说,什么,怀亚特,他还在逍遥法外吗?”

怀亚特把一只手搭在他的手上。他深吸一口气,想让自己平静下来。“我父亲告诉我,去找国王,不分昼夜地待在他身边。”

“这不可能。国王不见任何人。你得到案卷司长官邸去见我,但如果那样——”

“如果我去了你那儿,别人会说我被抓起来了。”

他压低嗓门。“只要是我的朋友,就绝不会遭罪。”

“你这个月突然有了一些很奇怪的朋友。天主教朋友,玛丽小姐的人,查普伊斯。你现在跟他们联手,但以后怎么办呢?如果在你甩掉他们之前,他们就甩掉了你,那可怎么办?”

“哦,”他心平气和地说,“这么说,你觉得克伦威尔家的人全都会倒霉?相信我,好吗?嗯,其实你也别无选择,对吧?”

从克伦威尔府,转到伦敦塔:由理查德·克伦威尔护送,整件事情进行得那么轻松,气氛那么友好,你会以为他们是要出门打猎一天。“恳求总管大人善待怀亚特大人,”他告诉理查德。接着,他又对怀亚特说,“这是唯一可以保你安全的地方。一旦你到了塔里,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都不得讯问你。”

怀亚特说:“我一旦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了。你那帮新朋友想拿我当牺牲品。”

“他们不会愿意付出那种代价的,”他平静地说。“你了解我,怀亚特。我知道每个人有几斤几两,我知道他们有多大的支付能力。而且不只是以现金的形式。我已经把你的敌人好好掂量了一番。我知道哪些是他们愿意付出的,哪些会让他们止步。相信我好了,在这件事情上,如果他们跟我作对,我会让他们痛不欲生,欲哭无泪。”

怀亚特和理查德上路后,他皱着眉头对赖奥斯利说:“怀亚特曾说,我是英格兰的头号聪明人。”

“他没有夸张,”“简称”说。“仅仅是在您身边,我每天都受益匪浅。”

“不,头号聪明人是他。是怀亚特。他让我们所有的人都琢磨不透。他写他自己,然后又说不是写的自己。当你吃晚饭或在教堂祷告时,他在小纸片上信手写一首诗并塞给你。接着他又给另一个人塞一张纸,纸上还是那首诗,但其中有个词不一样。然后那个人问你,你看到怀亚特写的诗了吗?你说是的,可你们谈论的其实不是一回事。下一次你逮住他时,问,怀亚特,你真的干过诗里描述的事情吗?他笑着对你说,故事的主人公是想象出来的,不是我们认识的人;他还可能会说,我写的不是我的故事,而是你的故事,只是你自己并不知道而已。他会说,我这里写的这个深褐色头发的女人,其实是个金发女人,经过了乔装打扮。他会说,对你所读的东西,你既要坚信不疑又千万不要相信。你指着那张纸,不断地追问他:那这一行呢,这是真的吗?他说,那是诗人的真实。另外,他还说,我无法自由地写作。约束我的不是国王,而是韵律。他说,如果可能的话,我会更直白的:但是我必须押韵。”

“该有人把他的诗拿去出版,”赖奥斯利说。“那样就完事了。”

“他不会同意的。那都是私下交流的东西。”

“如果我是怀亚特,”“简称”说,“我一定要避免别人误解我。我会远离恺撒的妻子。”

“那是明智之举。”他笑了。“但是不适合他,只适合你我这样的人。”

怀亚特写作时,他的诗句会长出羽翼,羽翼张开后,诗句就在其意义上下翻飞。那些诗句告诉我们,权力的规则与战争的规则是一回事,两者的艺术都在于欺骗;你会欺骗别人,到头来也会被人欺骗,不管你是一位使节还是一个求爱者。所以,假设一部作品的主题是欺骗,如果你以为自己把握住了它的含义,你就上当受骗了。当你握拢拳头时,它已经展翅飞走。法规的制定是为了套住意义,而诗歌的创作则是为了逃避意义。一只削尖的羽毛笔可以像天使的翅膀一样轻轻扇动,簌簌作响。天使就是信使。他们是有思想和意志的生灵。我们不能确定他们的羽毛是否也像猎鹰、乌鸦或孔雀的羽毛。如今,他们很少来拜访人类。不过当年在罗马时,他认识一个人,是教皇厨房里负责烤肉的厨师,在红衣主教们从不涉足的梵蒂冈的某个地下贮藏室里,在一条寒气袭人的过道,那人曾经与一位天使迎面相遇;人们经常给他买酒,请他讲述当时的情景。他说天使看上去很壮实,像大理石一般光滑,脸上是冷漠无情的表情,翅膀是由玻璃切割而成。

起诉书送达他手中时,他一眼就看出,上面虽然是文书的笔迹,但表达的却是国王的意思。从那字里行间,他处处都能听到国王的声音:他的愤慨、嫉妒和忧虑。仅仅指出她于1533年10月引诱诺里斯以及同年11月引诱布莱里顿与她通奸还不够;亨利还得想象那些“下流的话语、亲吻、抚摸以及礼物”。仅仅说明她1534年5月与弗朗西斯·韦斯顿勾搭成奸或者去年4月委身于下等人马克·史密顿还不够;还必须谈到情郎们彼此间的满腔嫉恨,谈到王后对他们所注目的所有其他女人的强烈妒意。仅仅指出她与自己的亲弟弟犯了罪还不够:还得想象他们之间的亲吻以及互送的礼物和珠宝,以及当她“将舌头伸进乔治嘴里、并让乔治的舌头伸进她的嘴里来引诱他”时,他们是何种神情。与其说这是一份即将带上法庭的文件,不如说是与罗奇福德夫人或喜欢搬弄是非的任何其他女人的交谈;但尽管如此,它也有长处,成了一个故事,那些听故事的人脑海中将装进一些难以轻易消除的画面。他说:“在每一个地方,对每一次罪行,都要加上‘几天前或几天后’,或类似的词语,以表明犯罪的次数之多,也许甚至比当事人自己所能回想起的还要多。因为这样一来,”他说,“即使否认了某个具体的时间或地点,也不足以影响全部。”

再看看安妮说了些什么吧!根据这份文件,她已经承认,“她从内心里绝对不会爱上国王。”

从来不曾。现在没有。绝不可能。

他皱着眉头看了那些文件,然后发下去讨论。有人提出了异议。要不要加上怀亚特?不,绝对不行。如果他必须受审,他想,如果国王走到那一步,那也要将他与这群乌合之众区别开来,我们要拿一张白纸从头开始;对这个案件,对这些被告,只有一个结果,除了断头台,没有别的出路和方向。

万一有出入,被那些负责记载王室一行某月某日下榻于某处的人看了出来,可怎么办?他说,布莱里顿曾经告诉我他可以分身两地。这样想来,韦斯顿也同样可以。安妮的情人都是幽灵一般,怀着通奸之念在夜幕下来无影去无踪。他们在夜间来去,无人阻拦。他们穿着镶钻的马甲,像蚊子似的从河面上飞过,在黑暗中忽隐忽现。从夜空俯瞰人间的月亮看见了他们,泰晤士河水照得他们像鱼儿、像珍珠一样闪烁。

他的新盟友——科特尼和波尔两家的人——声称,针对安妮的指控并不令他们感到惊讶。那女人是个异教徒,他弟弟也是。众所周知,异教徒都没有道德底线,他们放荡不羁,既不担心人间之法,也不畏惧上帝之法。看到想要的东西就会据为己有。那些出于懒惰或怜悯而(傻乎乎地)宽容异教徒的人,到头来终究会看清他们的本性。

亨利·都铎会因此得到沉痛的教训,这两个古老家族的人说。也许罗马会向困境中的他伸出援手?如果他俯首称臣,那么在安妮死后,教皇也许会原谅他,重新接受他?

那我呢?他问。哦,是的,还有你,克伦威尔……他的新主子们用各种困惑或厌恶的表情看着他。“我将是你们回头的浪子,”他笑着说。“我将是那迷途的羔羊。”

在白厅,人们三五成群地凑在一起窃窃私语,他们各自围成一团,手抚着腰间的短剑,胳膊肘指向身后。而律师中间则涌动着焦虑的暗流,在一些角落里开着小会。

雷夫问他,先生,国王要获取自由,能否不用付出那么大的代价,不用杀那么多的人呢?

你瞧,他说:一旦你走完谈判和妥协的过程,一旦你决定毁掉你的敌人,就必须出手迅速,必须万无一失。甚至在你朝他的方向瞥一眼之前,你就应该准备好他的逮捕证,封锁港口,买通他的妻子和朋友,将他的继承人置于你的保护之下,把他的钱装进你的保险库,让他的狗听你的使唤。不等他早晨醒来,你手里就斧头在握。

当他(克伦威尔)去看望被监禁的托马斯·怀亚特时,金斯顿总管迫不及待地向他保证已经执行了他的指示,怀亚特在这里受到了礼遇。

“王后呢,她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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