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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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想花时间去萨里的卡鲁府邸,但似乎又非去不可。那座府邸建于大约三十年前,布局合理,里面的大厅尤为富丽堂皇,绅士们在建房造屋时纷纷效仿。红衣主教在位时,他曾经陪同他去过那里。在那之后,卡鲁似乎还请来了意大利人对花园重新规划。花匠们取下草帽向他致意。园中小径开始洋溢出初夏的绿意。鸟儿在笼中叽叽喳喳。青草剪得如割绒一般整齐。一座座仙女雕塑用石头眼睛注视着他。

既然事态正朝着唯一的方向发展,西摩家的人就已经开始训练简如何当王后。“你进门时要注意,”爱德华·西摩说。简不解地看着他。“要扶着门不动,然后缓缓地走进来。”

“你告诉我要庄重。”简垂下眼帘,向他表明什么是庄重。

“好了,现在出去吧,”爱德华说,“然后再回房间里来。要像个王后,简。”

简不声不响地出去了。房门在她身后嘎吱一响。这时,他们交换了一个眼神。门开了。良久之后——似乎这样才能体现王后的威仪——门口依旧空无一人。接着,简出现了,缓缓步入门内。“这样好些吗?”

“知道我怎么想吗?”他说。“我想,从现在起,简不用自己开门了,所以这没关系。”

“我觉得,”爱德华说,“总是这么谦卑可能会令人乏味。抬起头来看着我,简。我想看到你的表情。”

“但是,”简低声说,“你凭什么以为我想看到你的表情呢?”

一家人全都聚集在走廊里。有那两兄弟,行事稳健的爱德华和率性而为的汤姆。有丑名在外的老色鬼约翰爵士。还有玛乔莉夫人,年轻时远近闻名的大美人,约翰·斯凯尔顿[5]曾经为她谱写过诗篇,称她“贤良、谦恭而温顺”。那种温顺如今已不明显:她看上去严肃而自得,似乎通过隐忍和努力,终于苦尽甘来,尽管这耗费了她近六十年的光阴。

那位守寡的姐姐贝丝·西摩走了进来。她手里拿着一个用亚麻布裹着的包裹。“秘书官大人,”她一边打着招呼,一边向他行了个礼。接着,她转向她的弟弟,“来,汤姆,把这个拿着。坐下吧,妹妹。”

简坐到凳子上。你还以为有人会递给她一块写字板,开始教她ABC。“好了,”贝丝说,“这个要取下来。”一时间,她仿佛是在对她妹妹发起攻击:双手用力一拉,扯下她的半月形头饰,并掀起垂纱卷成一团,塞进候在一旁的母亲手里。

戴着白色便帽的简显得无遮无掩,十分痛苦,她的面孔瘦小苍白,就像卧床不起的病人一般。“帽子也取掉,全部重来,”贝丝吩咐道。她拉着系在她妹妹下巴底下的帽带。“这是怎么回事,简?这带子好像被你咬过。”玛乔莉夫人拿出一把绣花剪刀。随着“咔嚓”一声,带子断了。她姐姐一把取下帽子,简的那头稀疏的浅色头发披在了肩膀上。老伪君子约翰爵士哼了一声,移开视线:仿佛他看到了男人不该看的什么东西。头发享受了片刻的自由,但紧接着,玛乔莉夫人就把它抓起来绕在自己的手上,丝毫不顾及简的感受,仿佛那是一团羊毛;在她将简的头发从脖子后面束起、盘好并塞进一顶更硬的新帽子的过程中,简一直皱着眉头。“我们要把它别好,”贝丝说。她专心地忙碌着。“这样更漂亮,只要你能忍受。”

“我自己也向来不喜欢带子,”玛乔莉夫人说。

“谢谢,汤姆,”贝丝一边说,一边拿起包裹。她解开外面的布。“帽子再紧一点,”她说。她母亲依照吩咐拢紧帽子,重新别住。紧接着,一只布匣就套在简的头上。她抬起眼睛朝上看了看,似乎想求助,当铁丝架勒紧她的头皮时,她发出一声轻叫。“哦,我还真没想到,”玛乔莉夫人说,“你的头比我想象的要大,简。”贝丝动手调整着铁丝。简一声不吭地坐着。“这样应该可以了,”玛乔莉夫人说。“稍稍有一点变形。把它往下压。垂片翻起来。差不多到下巴的位置,贝丝。老王后以前就喜欢这样。”她退开几步,打量着此刻正戴着山墙形头饰的女儿——这种头饰很老式,自安妮上台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玛乔莉夫人咬着嘴唇,端详着女儿。“有点歪,”她说。

“是简的问题,我想,”汤姆·西摩说。“身体坐直,妹妹。”

简把手伸到头上,动作小心翼翼,仿佛那东西很烫手。“别碰它,”她母亲厉声说道。“你以前戴过。很快会习惯的。”

贝丝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条质地上好的黑色垂纱。“坐着别动。”她开始把它别在布匣后面,神情非常专注。哎哟,你戳着我的脖子了,简说,汤姆·西摩无心地笑了起来;这是他自己的一个笑话,实在不宜与人分享,不过你能猜出个大概。“抱歉让你久等,秘书官大人,”贝丝说,“但是她得把这弄好。我们不能让她使国王想起……你知道。”

不过还得当心,他不安地想:凯瑟琳过世才刚刚四个月,国王可能也不愿意想起她呢。

“我们手头还有几个架子,”贝丝对她妹妹说,“所以如果这个实在戴不稳,我们可以把它全部取下来,再试别的。”

简闭上眼睛。“我能肯定没问题。”

“你们怎么这么快就找到这些东西?”他问。

“我一直把它们收得好好的,”玛乔莉夫人说,“放在箱子里。像我这样的女人啊,知道它们会重新派上用场。我们现在再也不会看到法国流行的东西了,许多年都不会,如果上帝保佑的话。”

老约翰爵士说:“国王给她送了些珠宝。”

“是安娜小姐用不着了的东西,”汤姆·西摩说。“但很快就会全部送给她。”

贝丝说:“我想,安妮在修道院里不需要它们。”

简抬起眼睛:此刻她抬起视线,与哥哥们的目光相遇,然后又转向一边。听到她开口总是令人意外,她的声音那么柔和,那么生涩,而她的语气与要说的话又是那么不一致。“我看,修道院的法子行不通。首先,安妮会说她怀了国王的孩子。于是他就不得不伺候她,但是会毫无结果,因为永远不会有结果。然后她又会想出新的缓兵之计。而与此同时,我们所有人都不会有好日子过。”

汤姆说:“我想,她可能了解亨利的秘密。并且会把它们卖给她的法国朋友。”

“他们可不是她的朋友,”爱德华说。“再也不是了。”

“但她会试一试的,”简说。

他看着这凝心聚力的一家人:英格兰的这个高贵、古老的家族。他问简,“你愿意竭尽全力,以毁掉安妮·博林吗?”他的语气中毫无责备;他只是感到好奇。

简思索着:但只是思索片刻。“不需要任何人去设计毁掉她。这不是任何人的错。是她毁了她自己。有了安妮·博林那样的所作所为,就不可能活得久。”

现在他得好好研究一下简,研究一下她那低眉顺眼的面孔上的表情。亨利当初追求安妮时,安妮是定定地看着世界:她微抬着下巴,在那容光焕发的皮肤映衬下,那双浅浅的眸子犹如两汪幽黑的潭水。而简呢,扫一眼就够了,然后就会垂下眼帘。她的脸上是一副沉默寡言、若有所思的表情。他见过这种表情。四十年来,他一直在观看各种图画或画像。孩提时代,在逃离英格兰之前,他看过用粉笔画在墙上的叉开的女性下体,或者是礼拜天做弥撒时,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研究一位目光呆滞的圣人。但是在佛罗伦萨,大师们画过面泛银光的圣女,她们娴静而勉强,命运在家人精心的权衡中已经确定;她们将目光转向内心,转向痛苦和荣耀的情景。简看过那些画像吗?难道大师们是从现实生活中撷取了素材,难道他们端详过被家人领进教堂大门的某个订了婚的姑娘的面孔?不管是法国帽子,还是山墙形头饰[6],这些都不够。如果能够完完全全地罩住自己的脸,简一定不会迟疑,以免世人看透她的心思。

“好了,”他说。把大家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让他感到不大自在。“我之所以来这儿,是因为国王派我送来一件礼物。”

礼物用丝绸包裹着。简一边在手上摆弄着,一边抬起头来。“你曾经给我送过一件礼物,克伦威尔大人。当时从来没有人那样。你可以相信我会铭记在心的,等我有能力回报你的时候。”

就在这时,尼古拉斯·卡鲁爵士走了进来,并皱起眉头。他进门时不像那些地位较低的人,而是像发起进攻的战车或某种令人畏惧的投掷武器那样轰然有声:他现在停在克伦威尔面前,仿佛要向他开炮一般。“那些段子的事我听说了,”他说。“你就不能查禁它们吗?”

“它们没有具体针对某个人,”他说。“只不过是凯瑟琳在位而安妮觊觎后位时的一些讽刺诗被重新翻了出来。”

“这完全不是一码事。这位小姐很贤淑,而那位……”卡鲁不知该如何表达;的确,法庭对她的状况尚无定论,指控的罪名尚未明确,所以很难用言语来形容她。如果她是叛国者,那么从理论上说,在等待法庭裁决期间,她就已经死了;尽管据金斯顿报告,她在塔里还是尽情地吃喝,听到那些很隐私的笑话时仍然开怀大笑,就像汤姆·西摩一样。

“国王在改编老歌,”他说,“修改里面的一些人和事。皮肤黝黑的女郎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金发白肤的淑女。简知道这类事情是如何发生的。她侍候过老王后。既然简这样的小姑娘都不抱什么幻想,你就得消除你的幻想,尼古拉斯爵士。你已经这么大年纪,不该抱幻想了。”

简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手中仍然拿着礼物,包装也未拆开。“你可以打开,简,”她姐姐温和地说。“不管里面是什么,都是你的了。”

“我在听秘书官大人说话,”简说。“从他身上可以学到很多东西。”

“但对你没多大用处,”爱德华·西摩说。

“我不知道。如果能跟随秘书官大人十年,我也许能学会坚持己见。”

“你的幸福命运是成为王后,”爱德华说,“而不是普通职员。”

“这么说来,”简说,“你感谢上帝让我生为女人了?”

“我们每天都跪谢上帝,”汤姆·西摩缓慢而彬彬有礼地说。这位温顺的妹妹居然要人恭维,对他是一件新鲜事,他一时还反应不及。他瞥了他哥哥爱德华一眼,耸耸肩:抱歉,我尽力了。

简打开自己得到的奖赏。她让链子从手指间滑过;链子很细,像她自己的发丝一般。她把小书放在掌心,翻了过来。在金黑两色瓷漆的封面上,有两个用红宝石镶嵌而成的相互交错的首字母:H和A[7]。

“别在意,宝石可以更换的,”他连忙说道。简把礼物递给他。她的脸沉了下来;她还不知道这位至为高贵的国王有多么节俭。亨利本该提醒我一下,他想。在安妮的首字母底下,K依然清晰可见。他将它递给尼古拉斯·卡鲁。“你要看一下吗?”

爵士摸索着小扣,打开书。“哦,”他说,“是一段拉丁语祈祷文。也可能是一首《圣经》诗歌?”

“我能看看吗?”他把书接过来。“这是《箴言》。‘才德的妇人,谁能得著呢?她的价值远胜过珍珠。’”显然并非如此,他想:三份礼物,三位妻子,却只支付珠宝商一笔账单。他微笑着对简说,“你知道这里提到的这位女子吗?作者说,她身着紫色丝绸。根据这页纸上未能引录的诗歌,我可以告诉你更多有关她的情况。”

爱德华·西摩说,“你应该当主教的,克伦威尔。”

“爱德华,”他说,“我应该当教皇。”

他正要告辞时,卡鲁不容分说地朝他勾了勾手指。哦,老天,他心里想,因为不够谦卑,我现在有麻烦了。卡鲁示意他走到一旁,但并非要责备他。卡鲁低声说道,“玛丽公主非常希望得到她父亲的召见。对国王而言,在这个时候,让他真正的婚内孩子回到身边,难道不是最好的补偿和安慰吗?”

“玛丽留在原处会更好。在这里和枢密院以及大街小巷所讨论的话题,不宜传进一位年轻姑娘的耳中。”

卡鲁皱着眉头。“这话也许有道理。但是她盼望得到国王的口信。或者礼物。”

礼物,他想;这倒可以安排。

卡鲁说,“宫里有些人想去内地拜访她,如果不能让公主来到这里,显然也该放宽对她的限制吧?现在,再让博林家的女人守着她,也不合适了。也许她以前的家庭教师,索尔兹伯里女伯爵……”

玛格丽特·波尔?那个信奉教皇制的顽固不化的母夜叉?但现在不是向尼古拉斯爵士讲出这些确凿真相的时候;可以等到以后再说。“国王会处理的,”他轻松地说。“这是家庭内部的事情。他知道怎么做对他女儿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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