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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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主教双手握住他的上臂,吻了他的两边脸颊。这是友爱之吻。当他穿过宫殿回到自己的房间时,他并没有觉得宽慰或轻松;宫殿里一片不同寻常的宁静:远处的房间里没有传出音乐,也许她们在低声祈祷。他试图想象那个死去的孩子,那个胎儿,四肢尚在发育,面孔既苍老又智慧。

很少有人见过这种东西。他显然没有。在意大利时,在一个封闭的黑影重重的房间里,他曾经站在一旁,帮一位外科医生举着灯,而医生则剖开一名死者的身体,以了解里面的构造。那是个可怕的夜晚,肠子的恶臭以及堵在喉咙里的血的腥气,还有那些你争我抢地花钱买到机会的艺术家想把他挤开:但他坚定地站在那里,因为他保证过要这样做,他说过他会举着灯。因此,在那群得以观看肌肉从骨头上剥离的名人之中,他成了最幸运的人之一。但是他从未见过女人的腹腔,更不用说一具怀孕女尸的腹腔;没有哪位医生愿意做这种示范,哪怕是为了钱。

他想起凯瑟琳,经过了防腐处理,并已经入土为安。她的灵魂获得了自由,寻找她的第一任丈夫去了:现在正四处游荡,呼唤着他的名字。亚瑟看到她后,会不会大吃一惊?她成了一个矮胖的老太婆,而他仍然是个皮包骨的孩子。

国王已故的哥哥亚瑟不可能有儿子。在亚瑟之后发生了什么呢?我们不得而知,但我们知道他的荣耀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他想起安妮选择的箴言,绘在她的纹章上:“至为幸福”。

他曾经问过简·罗奇福德,“王后现在怎么样?”

罗奇福德说:“彻夜不眠,悲痛欲绝。”

他本意是想问,她流了很多血吗?

凯瑟琳并非没有过错,但是现在那些过错从她身上解除了。全都堆到了安妮的身上:跟在她身后的黑影,以夜幕作掩护的女人。老王后沐浴着上帝的光辉,她那些夭折的孩子裹在襁褓里放在她的脚旁,但安妮却住在下面这个罪恶的世界,流产后虚汗涔涔,垫着带有血迹的床单。可是她手脚冰冷,心如磐石。

诺福克公爵来了,期待着饱餐一顿。他一身盛装,或者说至少是一身配得上朗伯斯宫的行头,看上去就像一截被狗咬过的绳子,或者是一块被扔在盘子边上的软骨。那桀骜不驯的眉毛下,是一双明亮而凶狠的眼睛。他的头发像铁刷一般。他体型精瘦,身上散发着马、皮革和枪械铺的味道,还奇怪地散发着一种火炉——也可能是正在冷却的灰烬——的气息:很干,很呛。除了一怒之下就可能取消他爵位的亨利·都铎之外,活着的人他谁都不怕,但是他害怕死人。有人说,在他的各处宅邸,一到天黑,你就能听到他噼里啪啦地又关窗户又闩门,以防已故的红衣主教沃尔西飘进窗户或爬上楼梯。如果沃尔西想要诺福克的命,他会静静地躺在餐桌的桌面里,贴着桌面的木纹呼吸;他会从锁眼里冒出来,或者像一只沾有煤灰的鸽子那样,从烟囱里飘然落下。

在公爵看来,既然安妮·博林是他这个显赫家族的外甥女,在她得势之后,他的烦恼就会随之结束。因为他有不少烦恼;他虽然是地位最高的贵族,还是有人跟他作对,对他幸灾乐祸,对他造谣中伤。但是他相信,一旦安妮加冕为后,他就会永远是国王的得力助手。可到头来却并非如此,公爵感到愤愤不平。这桩婚姻并没有像他预期的那样,给霍华德家族带来荣华富贵。安妮将好处据为己有,还有托马斯·克伦威尔也一样。公爵认为安妮应该由她的男性亲属来指导,可她不愿受人指导;事实上,她已经清楚地表明,现在她认为自己——而不是公爵——才是一家之主。在公爵眼中,这不合常情:女人在任何事情上都不能做主,谦恭服从才是她的本分。尽管她是王后,尽管她很富有,还是应该明白自己的本分,否则就应该有人教她明白这一点。霍华德有时公开抱怨:不是抱怨亨利,而是抱怨安妮·博林。他已经发现权宜之计是待在自己的老家,管管自己的夫人,她经常给托马斯·克伦威尔写信,抱怨他待她不好。仿佛他(托马斯·克伦威尔)能把公爵变成举世公认的好爱人,或者起码变得稍稍通情达理。

不过当安妮最近一次怀孕的消息传出来后,公爵带着满脸堆笑的仆人来到了宫廷,过了不久,他那位古怪的儿子也加入其中。萨里是一位非常自负的年轻人,认为自己英俊潇洒、才华出众、一向幸运。但是他的脸有点歪,还把头发剪得像只盖碗一般,这丝毫无助于他的形象。汉斯·霍尔拜因坦承为他作画是一种挑战。萨里今晚放弃了逛妓院的机会,来到了朗伯斯。他的眼睛在房间里东张西望;他也许以为克兰默在挂毯后面藏有光着身子的姑娘。

“嗯,”公爵一边搓着手,一边说。“你准备什么时候去肯宁霍尔看看我,托马斯·克伦威尔?我们那儿打猎可棒极了,一年到头每个季节都有猎物。而且,如果你想要人暖床的话,我们也可以给你找一个,你喜欢的那种平常女人,我们正好有一位女仆,”公爵吸了一口气,“你该看看她的奶子。”他关节突出的手指随手捏了一把。

“嗯,如果她是你的,”他低声说,“我可不想跟你抢。”

公爵朝克兰默瞥了一眼。也许不该谈论女人?但话说回来,克兰默不是一位真正意义上的大主教,在诺福克的眼里根本不是;他只是亨利有一年在低地地区找来的某个小职员,为了一顶主教法冠和每天两顿好饭,而答应对亨利俯首听命。

“天啊,你看起来病怏怏的,克兰默,”公爵幸灾乐祸地说。“你那骨头上似乎都留不住肉了。我也一样。瞧瞧。”公爵从桌旁退开,胳膊肘撞到一个端着酒壶站在旁边伺候的可怜的年轻人。他站起身,撩起长袍,露出一截瘦骨嶙峋的小腿。“的确很瘦吧?”

太瘦了,他附和道。肯定是因为羞辱,才将托马斯·霍华德折磨得皮包骨的吧?在一起时,他的外甥女总是打断他的话,呛得他哑口无言。她嘲笑他佩戴的圣章和圣骨,其中有些非常神圣。用膳时,她朝他微微欠身,说,来吧,舅舅,把我手上的食物屑拿一片去吧,你越来越瘦了。“我的确如此,”他说。“不知道你是怎么长肉的,克伦威尔。瞧瞧你,衣服里面那么壮实,食人魔会把你烤了吃的。”

“哦,是啊,”他笑着说,“我就面临这种危险。”

“我想你是喝了在意大利弄到的某种药粉,才保养得这么好。我猜你是不会把秘诀透露出来的吧?”

“把你的果冻吃完吧,大人,”他耐心地说。“如果我真的听说有这种药粉,一定会给你一些样品。我唯一的秘诀就是晚上睡觉。我与我的造物主和平相处。当然还有一点,”他悠闲地靠在椅背上,补充道,“我没有敌人。”

“什么?”公爵说。他的眉毛向上一挑,几乎与头发相连。他又给自己添了一些瑟斯顿做的果冻城垛,有红有白,有柔和的石头和鲜红的砖块。他一边大快朵颐,一边就几个话题发表意见。主要是关于威尔特郡伯爵,王后的父亲。他本该以更恰当的方式教育安妮,让她更守规矩。可是他没有,他成天忙于用法语炫耀她,炫耀她会大有出息。

“嗯,她的确出息了,”年轻的萨里说。“对吧,父亲大人?”

“我想,让我越来越瘦的就是她,”公爵说。“她精通各种药粉。有人说她家里养有投毒者。你知道她对老费希尔主教做了什么手脚。”

“她做什么手脚了?”年轻的萨里说。

“你什么都不知道吗,小子?费希尔的厨子被人收买,在汤里放了一种药粉。几乎要了他的命。”

“那不会有什么损失,”那孩子说。“他本来是叛国贼。”

“没错,”诺福克说,“但当时他的叛国罪还有待证实。这儿不是意大利,小子。我们有法庭。嗯,老家伙挺了过来,但从那之后一直未能康复。亨利把那厨子活煮了。”

“可他从未招认,”他(克伦威尔)说。“所以我们不能断定是博林家的人干的。”

诺福克哼了一声。“他们有动机。玛丽最好小心一点。”

“我同意,”他说。“尽管我认为她的主要危险还不是被人投毒。”

“那是什么?”萨里说。

“坏的建议,大人。”

“你认为她该听你的吗,克伦威尔?”年轻的萨里这时放下餐刀,开始抱怨起来。他感叹道,贵族们现在不像国家强盛时期那样受人尊敬了。如今的国王在自己身边留了一批地位低下的人,这不会有任何好处。克兰默在椅子里探身向前,似乎想插话,但萨里瞪了他一眼,仿佛在说,我指的就是你,大主教。

他朝一位仆人点点头,示意他把这位年轻人的杯子斟满。“你在这里讲这种话不合适,先生。”

“我才不管呢,”萨里说。

“托马斯·怀亚特说你在学习写诗。我喜欢诗歌,因为我年轻时跟意大利人在一起。如果你看得起我的话,我很想拜读拜读。”

“你肯定想了,”萨里说。“但我只给我的朋友们看。”

当他回到家时,他儿子出来迎接他。“您听说王后在干什么了吗?她不再卧床休息,大家在谈论她的一些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据说有人看见她在自己房间的炉火上烤榛子,用铜锅把它们翻来翻去,准备给玛丽小姐制作毒甜点。”

“拿铜锅的应该是别的人,”他微笑着说。“某个宠臣。韦斯顿。或者那个叫马克的小子。”

格利高里固执地坚持己见:“是她自己。在那儿烤着。这时国王进来了,看到她在干这个就皱起了眉头,因为他不知道她的用意,而且您瞧,他对她有了疑心。你在干什么,他问,安妮王后说,哦,陛下,有些可怜的女人站在门外,大声为我祝福,我只是在制作一些甜点犒劳她们。国王说,是这样啊,亲爱的?那么愿神保佑你。所以他完全被误导了,您瞧。”

“这是在哪儿发生的,格利高里?你瞧,她在格林威治,而国王在白厅。”

“这没关系,”格利高里兴高采烈地说。“在法国,女巫可以飞,铜锅和榛子等全都可以飞。她就是在那儿学的。事实上,博林家的人全都成了巫师,想用巫术帮她怀上一个儿子,因为国王担心自己没法让她怀上儿子。”

他的笑容变得苦涩起来。“这种话不要在府里到处传。”

格利高里开心地说,“太迟了,府里的人已经在我周围到处传呢。”

他想起简·罗奇福德跟他说过的话,那应该是两年前的事了:“王后曾夸口说,她会让凯瑟琳的女儿吃一顿让她一病不起的早餐。”

早餐还乐呵呵的,中午就没命了。这是他们以前用来描述汗热病时的说法,那种病夺走了他的妻子和两个女儿。而非正常死亡一旦发生,往往比这还要快;能够瞬间致命。

“我要回房间了,”他说。“得起草一份文件。不要让人打扰我。理查德如果想进来的话就可以。”

“那我呢,我能进来吗?比如说,如果房子着火了,您想有人报告的话?”

“不用你来报告。我凭什么要相信你呢?”他拍了拍他的儿子,然后匆匆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了房门。

从表面上看,与诺福克的会面毫无收获。但是他拿出纸张,在顶端写道:

托马斯·博林

这是王后的父亲。他在脑海中想象他的样子。一个腰板笔挺的男人,行动依然敏捷,为自己的长相而自豪,像他儿子乔治一样非常讲究自己的装束:是那种可以检验伦敦金匠的手艺的人,常常用手指捻弄着据称是外国统治者赠送的珠宝首饰。最近这些年来,他一直是亨利的外交官,由于性格冷静,善于安抚,他倒是很适合这一行。博林不是一个行动者,而是喜欢赔着笑脸、捋着胡子袖手旁观;他自以为显得高深莫测,但事实上,他看上去像是在自我陶醉。

不过,一旦机会来临,他还是知道该如何行动,如何让自己的家族往上爬呀,爬呀,一直爬到最高的树枝上。等到刮风的时候,等到刮起1536年那场凛冽大风时,就会高处不胜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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