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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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在为法国大使忙乎,”克拉泽说,“德·丹特维尔想在被召回时把他的画像带回去……”

他们拿法国大使笑话了一通,那位大使总是把行李收拾好了又不得不打开,因为他的主子命令他呆在原地。“无论如何,我希望他不要太快带走,”汉斯说,“因为我想把它展示展示,好争取些订单。我想让国王看到,实际上我想为国王作画,你觉得行吗?”

“我会问问他,”他顺口说道。“让我找个时间。”他顺着桌子看过去,发现沃恩因为得意而容光焕发,像天花板图画上的朱庇特。

离席之后,他的客人们享用了黄姜夹心糖和果脯,克拉泽还画了画。根据他从哥白尼神父那里听到的分布图,他画出太阳和在自己的轨道上运行的行星。他展示世界如何绕轴线自转,对此房间里无人否认。在你的脚下,你能感觉到它的推拉力量,岩石在嘎吱嘎吱地脱离岩层,海洋在倾斜和拍打着海岸,阿尔卑斯山的山口令人眩晕地侧歪,德国森林的树根在极力挣脱土壤。世界已经不是他和沃恩年轻时的样子,甚至不是红衣主教时代的样子。

客人离去之后,他的外甥女爱丽丝披着一件斗篷,从他的警卫面前经过,走了进来;送她来的是托马斯·罗瑟汉姆,是他的一位被监护人,住在他的府上。“别担心,先生,”她说,“乔在那儿守着伊丽莎白修女。什么都逃不过乔的眼睛的。”

是吗?那个总是因为针线活做坏了而泪汪汪的孩子?那个有时在桌子底下与湿漉漉的小狗打滚,或者在街上追逐小贩的邋遢的小姑娘?“我想跟您谈谈,”爱丽丝说,“您有时间吗?”当然,他说,一边扶着她的胳膊,把她的手握到自己手里;托马斯·罗瑟汉姆的脸变得苍白——这让他感到不解——接着就溜走了。

爱丽丝在他的办公室坐下。她打了个哈欠。“请原谅——但是她很难对付,时间也很漫长。”她把一绺头发塞进风帽里。“她准备放弃了,”她说。“她当着你们的面很勇敢,可晚上就哭泣,因为她知道自己是个骗子。不过即使在哭,她都从眼皮底下偷看会有什么效果。”

“我现在想把它了结了,”他说。“为了她制造的所有麻烦,我们三四位法律和圣经专家日复一日地碰头,想整倒一个黄毛丫头,我们不觉得这是一个有教育意义的场面。”

“您为什么以前不把她抓来?”

“我不想让她的预言小店关门停业。我想看看哪些人会闻风而来。有埃克塞特夫人,和费希尔主教。还有二十来个我知道名字的僧侣和愚蠢的神父,以及可能一百个我不知道名字的人。”

“国王会把他们全都杀掉吗?”

“我希望是很少的几个。”

“您想让他慈悲为怀?”

“我想让他有耐心。”

“她会怎么样?伊丽莎白圣女?”

“我们要指控她。”

“她不会蹲监牢吧?”

“不会,我会说动国王对她给予照顾,他总是——他通常——很尊重宗教生活中的那些人。可是爱丽丝,”他看到她满眼泪水,“我想这一切真是够你受的。”

“不,这不算什么。我们都是您队伍里的士兵。”

“她没有吓着你吗,讲魔鬼的邪恶要求的时候?”

“没有,倒是托马斯·罗瑟汉姆的要求……他想娶我。”

“原来他是这样才不对劲!”他被逗乐了。“他不能自己开口吗?”

“他觉得您会用那种眼神看他,仿佛您在掂量他。”

像一枚边缘缺损的硬币?“爱丽丝,他拥有贝德福德郡的一大片土地,而且他的庄园自从我照管以来也收益非常好。如果你们两情相悦,我怎么会反对呢?你是个冰雪聪明的姑娘,爱丽丝。你母亲,”他柔声说,“还有你父亲,如果他们看得见,一定会为你高兴的。”

爱丽丝正是为了这个才哭。她必须得到她舅舅的允许,因为在这过去的一年里,她成为孤儿。他姐姐贝特去世的那一天,他正与国王在内地。由于担心传染,亨利不接受来自伦敦的信使,所以他还没有获悉她生病的消息,她就已经去世并入土了。当他终于得知消息时,国王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胳膊上,轻言细语地宽慰他;他说到了他自己的妹妹,那位犹如书上的公主的银发女士,离开这个世界,他说,去了专门为王室的死者所保留的天堂里的花园;因为,他当时说,你无法想象这样一位女士在任何低下的地方,任何黑暗之地,在炼狱里那烟尘飞扬、硫黄气味弥漫、沥青滚烫、冰雹乱舞的插翅难逃的存尸所。

“爱丽丝,”他说,“擦干你的眼泪,去找托马斯·罗瑟汉姆,结束他的痛苦。你明天不必去朗伯斯。乔可以去,如果她像你所说的那样令人畏惧的话。”

爱丽丝在门口转过身来。“不过,我还会见到她吧?伊丽莎白·巴顿?我想见见她,在……”

在他们处死她之前。在这个世界上,爱丽丝决不是个单纯无知的人。这倒也好。看看单纯无知者的下场;被那些居心叵测和愤世嫉俗的人所利用,为了他们的目的而受到欺压,受到践踏。

他听到爱丽丝跑上楼。他听见她喊,托马斯,托马斯……这个名字会把府里一半的人从他们的睡前祈祷甚至从他们的床上叫出来:哎,你在叫我吗?他套上皮袍,走到外面去看星星。他宅邸周围的区域灯火通明,燃着火把的花园是正在挖掘的地区,地基已经挖好,泥土高高地堆在两旁。附楼巨大的木架结构映衬在天空下;不太远处,是他新种的树木,一座城市果园,有朝一日,格利高里将在那里摘取果实,还有爱丽丝,以及爱丽丝的儿子们。他已经有了果树,可他想要在国外吃过的那种樱桃和梅子,还有晚熟的梨子,可以按托斯卡纳人的方法食用,让那吃起来嘎嘣脆的果肉配以冬季的腌鳕鱼。接着到了明年,他打算在位于坎农伯里狩猎小屋那儿再建造一座花园,使它成为远离城市的隐居之所,田野之中的避暑别墅。他在斯特普尼眼下也有工程,是扩建;约翰·威廉逊在为他看管建筑工人。很奇怪,但是像一个奇迹,家族的兴旺似乎治好了他那要命的咳嗽。我喜欢约翰·威廉逊,他想,我当初怎么会,跟他妻子……在大门之外,有哭闹和喊叫的声音,伦敦从来都不安宁或平静;墓地里有那么多人,但是有活人在大街上晃荡,醉醺醺的闹事者从伦敦桥上扔东西,圣堂里的人溜出去行窃,南华克区的妓女像屠夫叫卖死肉一样在高声叫价。

他回到室内。他的书桌把他拉了回来。在一个小匣子里,他保留着他妻子的书,她的祈祷书。里面有她夹进去的写在活页上的祈祷文。将基督的名字念上一千遍,就可以远离发烧。但其实没有,对吧?高烧最后还是来了,夺走了你的性命。在她的第一任丈夫托马斯·威廉斯的名字旁边,她写下了他自己的名字,可他注意到,她从未将汤姆·威廉斯划掉。她记下了孩子们的生日,在它们的旁边,他还写下了他们的女儿们死去的日期。他找到了一个空白的地方,他将在那里记下两位姐姐的孩子们的婚姻:理查德与弗朗西斯·默芬,爱丽丝与他的被监护人。

他想,也许我从失去丽兹的痛苦中恢复了过来。当时,心底里的这块重石似乎永远不可能移开,可如今它已经大大减轻,使他能够继续自己的生活。我可以再婚,他想,但是,这不正是人们不停地对我说的吗?他对自己说,我现在再也不想乔安·威廉逊了:不想一度属于我的乔安了。她的身体曾经具有特别的意义,可那意义现在已经消失;那在他的指尖下创造出来的、因为欲望而圣化的肉体,变成了一位城里妻子的普通的身体,一个没有具体面容的模糊的女人。他对自己说,我现在再也不想安塞尔玛了,她只是挂毯上的女人,一种编织物上的女人。

他伸手去拿笔。我从失去丽兹的痛苦中恢复了过来,他对自己说。真是这样吗?他犹豫着,手里握着笔,吸好了墨水。他把纸铺平,划去她第一任丈夫的名字。他想,好多年前我就想这样做了。

时间不早了。他上了楼,月亮像在大街上迷路的醉鬼一样,瞪着空洞的眼睛愣愣地望着窗户,他关上百叶窗。正在叠衣服的克里斯托弗说,“这儿有狼吗?在这个国家?”

“我想,当大片的森林被砍伐之后,狼全都死掉了。你听到的只是伦敦人的嚎叫。”

礼拜天:在玫瑰色的晨光中,他的手下穿着由灰色大理石花纹布料做成的新制服,从奥斯丁弗莱动身,去跟从关押着修女的城里住所出来的人会合。他想,如果有秘书官的船就方便了,就不必在每次要过河时再做临时性的安排。他已经听过弥撒,克兰默坚持要他们全部再听一次。他观察着那姑娘,看到她流下了眼泪。爱丽丝说得没错;她不会再玩什么新花样了。

到九点钟的时候,她在解开自己花了数年时间所缠绕起来的一团乱线。招供时,她完全是一副不容置辩的样子,以至于里奇很难记录下来,她称他们为老于世故的人,有自己主意的人:“你们知道是怎么回事。你一说什么事情,人们就围了过来,你是什么意思,什么意思?你说你看到了什么情景,他们就会缠着你不放。”

“你不能让别人失望吗?”他说;她同意了,说就是这样,你不能。一旦开始,你就只能继续下去。如果你想回头,他们就会宰了你。

她交代说,她的幻象都是编出来的。她从来没有跟圣人交谈过。也从来没有起死回生;那都是假的。她从来没有创造过神迹。抹大拉的马利亚的信是博金神父写的,有个僧侣在字母上镀了金,她马上就会想起他的名字。所谓天使是她自己想象的,她好像见过它们,但现在她知道那只反射在墙上的光芒。她听到的声音不是它们的声音,根本就不是清晰的声音,而只是她的姐妹们在小教堂唱歌的声音,或者是一个女人因为被殴打抢劫而在路上哭的声音,或者还可能是厨房里盘子碟子毫无意义的碰撞声;至于那些似乎从地狱里的人们喉咙里发出来的呻吟与哭喊,其实只是楼上有人在将搁板桌在地上拖动,是一只流浪狗在哀号。“我现在明白了,先生们,那些圣人不是真实的。不像你们这样真实。”

她内心里有什么东西打破了,他不知道那是什么。

她说,“我有没有可能重新回到肯特的家里?”

“我会看看该怎么安排。”

休·拉蒂摩这一次也出席了,他狠狠地盯了他一眼,好像他在做些虚假的承诺。不,是真的,他说。交给我吧。

克兰默温和地告诉她,“在你能够去任何地方之前,你必须公开承认你的欺骗行为。公开认错。”

“她不害怕人多,对吧?”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到处奔走,巡回表演,这只是重来一次,虽然表演的性质现在变了;他打算在圣保罗十字讲坛,可能还有伦敦以外的地方,让她公开忏悔。他觉得她会欣然接受骗子的角色,就像她当初接受了圣人的角色一样。

他对里奇说,尼克科洛告诉我们,赤手空拳的预言家们总是会失败。接着他一笑,说,我之所以提起这点,理查德,是因为我知道你喜欢引经据典。

克兰默倾身向前对圣女说,你身边的那些人,爱德华,博金以及其他的人,哪些是你的爱人?

她一时愕然:也许是因为这个问题出自于他,讯问者中对她最和蔼的人。她只是愣愣地盯着他,仿佛两人之中有一个是傻瓜。

他喃喃道,她也许觉得爱人这个词不合适。

够了。他对奥德利、拉蒂摩、里奇说,“我将开始抓捕她的追随者,还有她的引导者。她已经毁掉了许多人,如果我们愿意让他们的下场快一点到来的话。显然有费希尔,也许还有玛格丽特·波尔,格特鲁德和她丈夫是毫无疑问。很可能还有国王的女儿玛丽小姐。托马斯·莫尔不是,凯瑟琳不是,但是有那一大帮圣方济各会修士。”

法庭起立,如果算得上是法庭的话。乔站了起来。她一直在做针线活——确切地说,是在拆针线活,慢慢地拆掉一只绒线刺绣绷子上的石榴边——这些凯瑟琳的、尘封的格拉纳达王国的残迹,仍然在英格兰流连。她收起针线活,把剪刀放进口袋,卷起衣袖,把针插在布上以备后用。她走到囚犯面前,将一只手放在她的胳膊上。“我们得道别了。”

“威廉·霍克赫斯特,”那姑娘说,“我现在想起那人的名字了。那个给抹大拉的马利亚的信镀金的僧侣。”

理查德·里奇记了下来。

“今天不要再说了。”乔劝她。

“你会跟我一起去吗,小姐?去我要去的地方?”

“没人跟你一起去,”乔说。“我想你根本就不明白,伊丽莎白修女。你要去伦敦塔,而我则回家吃晚饭。”

1533年的夏天,一直晴朗无云,伦敦的花园里经常举行草莓节,到处都有忙碌的蜜蜂的嗡嗡声,而在温暖的傍晚,漫步在玫瑰藤架下,可以听到小径上传来的年轻绅士们为木球而争论不休的声音。就连北方也是收成喜人。树枝被沉甸甸的即将成熟的果实压弯了腰。仿佛国王已经下令温暖必须继续一样,整个秋天他的宫中都是暖意融融。王后的父亲阁下像太阳一样光彩照人,围绕着他运动的是一颗更小、但仍然闪烁着正午光芒的行星,他的儿子乔治·罗奇福德。但领舞的是布兰顿,带着他年仅十四岁的新娘在舞厅里穿梭。她是一位女继承人,原本与他的儿子订了婚,但查尔斯认为像他这样一位情场老手可以把她派上更好的用场。

西摩一家已经将家丑置之身后,他们的运气正在好转。简·西摩低头望着自己的脚,对他说,“克伦威尔先生,我哥哥爱德华上周有了笑脸。”

“未免操之过急了,他为什么会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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