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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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过了,”劳兰德不悦地说,“我们会让他成为有用之才。”
在威斯敏斯特,他的职员们带着新闻、传言和文件进进出出,他把克里斯托弗带在身边,表面上是照顾他的衣着起居,实际上却是为了让他开心。他想念奥斯丁弗莱的晚上的音乐,以及从其他房间里传来的女人们的声音。
他一周中多数日子都在塔里,劝说工头让他们的手下雨雾无阻地干活;检查发薪员的账目,为国王的珠宝首饰和金银器物编制一份新的清单。他拜访铸币厂的管理员,建议对国王的钱币的重量进行抽样检查。“我想要做的就是,”他说,“让我们英格兰的货币非常可靠,乃至于海外的商人都懒得去称量。”
“你有授权这样做吗?”
“怎么了,你在隐瞒什么?”
他为国王写了一份备忘录,列出他每年收入的各项来源,详细梳理了它们所流经的政府部门。非常简明扼要。国王读了一遍,又读了一遍。他把纸张翻过来,看背面是否写有任何复杂、令人费解的东西。但是,只有他一眼看到的那些信息。
“这不是新闻,”他说,语气有些歉然。“已故的红衣主教把它们记在脑子里。我会经常去铸币厂看看。如果陛下愿意的话。”
在塔里,他探视了一位名叫约翰·弗里斯的囚犯。根据他的要求——这要求还有些作用——囚犯没有被关在地下室,房间干净整洁,有暖和的被褥,充足的食物,还提供了酒、纸张和笔墨;尽管他已经建议他只要听到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就把写的东西收起来。看守帮他开门时,他站在一旁,眼睛望着地面,不愿看到即将看到的情景;但约翰·弗里斯却从桌边站起身,这是一位温文尔雅、身材修长的年轻人,一位希腊语学者,他说,克伦威尔先生,我知道您会来的。
握住弗里斯的双手时,他发现它们骨瘦如柴,又冰又干,上面还有暴露实情的墨迹。他想,他既然活了这么久,就不可能如此脆弱。他是被关在沃尔西的学院地下室里的学者之一,当时由于没有其他的安全之处,那些藏有《圣经》的学者就被关进了那里。当夏季的疫病传到地下时,弗里斯在黑暗中躺在那些尸体旁,直到有人记起才把他放了出来。
“弗里斯先生,”他说,“如果我当时在伦敦,那么你被抓——”
“但您在加来的时候,托马斯·莫尔动手了。”
“你干吗要回英格兰呢?不,别告诉我。如果你是在从事廷德尔的工作,我最好不要知道。据说你娶了一位妻子,对吗?在安特卫普?国王无法容忍的一件事——不,很多事情他都无法容忍——可是他讨厌已婚的神父。他还讨厌路德,而你把路德的作品翻译成了英语。”
“您为我所受的迫害做了很好的辩护。”
“你必须帮助我,好让我帮助你。如果我能让你觐见国王……你就得做好准备,他是一位极为精明的神学家……你看,你能不能让自己的回答委婉一些,迁就一下他?”
房间里生了火,但仍然很冷。你无法摆脱泰晤士河的雾霭和湿气。弗里斯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他说,“托马斯·莫尔仍然得到国王的一些信任。他给他写了一封信,说,”他勉强笑了笑,“我一个人相当于把威克里夫、路德和茨温利三位改革者捆在一起合起来——一个人塞进另一个人里面,就像你办宴会时把一只野鸡塞在一只鸡的肚子里再塞到一只鹅的肚子里。莫尔打算吃掉我,所以不要为了帮我求情而损害国王对您的信任。至于说让我的回答委婉一些……我相信,而且在任何法庭面前,我都会说——”
“别这样,约翰。”
“在任何法庭面前,我都会说出我在最后的法官面前将说的话——圣餐只是面包而已,我们不需要苦修赎罪,炼狱是一种捏造,在圣经中毫无依据——”
“如果有人来这儿对你说,跟我们走,弗里斯,你就跟他们走。那会是我的手下。”
“您认为可以把我从塔里带出去?”
廷德尔的圣经里说,对上帝而言,没有什么不可能之事。“就算不是从塔里带出去,也会是被带去讯问,那将是你的机会。做好抓住它的准备。”
“但是有什么用呢?”弗里斯和气地说,仿佛在跟一个小学生说话。“您认为可以把我安置在您家里,等着国王改变主意吗?我将只好从那里跑出去,走到圣保罗十字讲坛,在伦敦人面前说出我已经说过的话。”
“你的见证不能等吗?”
“不能等亨利。我可能会一直等到老。”
“他们会烧死你的。”
“而你觉得我承受不了那种痛苦。你是对的,我无法承受。但他们不会给我任何选择。正如莫尔所说,一个人一旦被绑上了火刑柱,就算你同意站着烧死,也不会让你成为英雄。我写了书,我不可能抹煞它们。我有自己的信仰,我无法将它勾销。我无法让我的生活重新来过。”
他离开了他。四点钟:河上船只稀少,在空气与水面之间,飘浮着一股细密的、无孔不入的水汽。
第二天,天气晴朗干冷,国王与新任法国大使一起乘坐王室游船顺流而下,来查看工作的进展,他们很亲密,走路时,国王的一只手搭在丹特维尔的肩膀上,准确地说,是搭在他的垫肩上;法国人身上穿着一层又一层的衣服,看上去似乎比门框还宽,可他还在瑟瑟发抖。“我们这位朋友得运动运动,好暖和一下血气,”国王说,“可他射箭很笨拙——我们上一次进靶场时,他哆嗦个不停,我还以为他会射中自己的脚呢。他抱怨说我们不是真正的放鹰者,所以我说他该跟你一起出去,克伦威尔。”
这是答应放他的假吗?国王缓缓地走开,离开了他们。“如果像这么冷就免了,”大使说,“我可不会顶着呼啸的寒风站在田野上,否则我就死定了。我们什么时候能再见到太阳?”
“哦,大概六月份吧。可到那时,猎鹰就开始换毛了。我的目标是在八月份让我的猎鹰重新飞起来,所以nil desperandum,先生,我们会运动运动的。”
“这场加冕礼你们不会推迟,对吧?”事情总是这样;开开玩笑、寒暄几句之后,大使的意图就从他嘴里冒了出来。“因为我的主人签订协议时,没有料到亨利会拿他所谓的妻子和她的大肚子来炫耀。如果他不声不响地金屋藏娇,事情就不一样了。”
他摇了摇头。根本不会推迟。亨利说他已经得到主教、贵族、法官、议会和民众的支持;安妮的加冕礼就是他证明这一点的机会。“没关系,”他说,“明天我们将宴请教廷大使。你会看到我的主人怎样对付他。”
亨利在城墙上喊他们,“上这儿来吧,先生,来看看我的河流的景色。”
“你对我发抖感到奇怪吗?”法国人热切地说。“你对我在他面前哆嗦感到奇怪吗?我的河流。我的城池。我的救赎,专门为我量身定制的。身为我的私人裁缝的英格兰上帝。”他小声骂了句什么,开始往上爬去。
教廷大使来到格林威治时,亨利握住他的一只手,真诚地告诉他他那些不虔诚的委员是如何折磨他,他是多么渴望与克雷芒教皇恢复特别友好的关系。
你可以十年如一日地观察亨利,却不会看见相同的事情。选择你的君王:他对亨利越来越敬佩。他似乎有时候很倒霉,有时候很轻率,有时候像个孩子,有时候又是行家里手。有时候,从他打量他的工作的眼神来看,他像是一位艺术家,有时候他的手在移动,他却似乎看不到它在动。如果在生命中被安排了一种低下的地位,他可能会成为一位巡回演员,成为他的剧团的头儿。
应安妮之令,他把他的外甥带进了宫里,格利高里也来了;国王已经认识雷夫,因为他总是跟在他身边。国王站在那儿,久久地端详着理查德。“我看出来了。我真的看出来了。”
就他而言,他看不出理查德的脸上有任何表明他具有都铎血统的迹象,可国王观察他的眼光不一样,那是一个需要亲戚的人的眼光。“你的弓箭手爷爷艾普埃文对我的父王忠心耿耿。你的身材很结实。我很想看看你在比武场上的样子。我想看到你在比武大赛中戴着自己的绶带。”
理查德鞠躬致意。接着,国王由于是礼节方面的典范,又转向格利高里,说,“还有你,格利高里先生,你也是一位非常优秀的年轻人。”
国王走开后,格利高里因为单纯的快乐而笑逐颜开。他把手放在自己的胳膊上,放在国王刚才碰过的地方,似乎想将那王者的优雅传到自己的指尖上。“他非常好,他真是好极了。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还跟我讲了话!”他转向他父亲。“你每天是怎么跟他说话的?”
理查德横了他一眼。格利高里在他的手臂上擂了一拳。“别管你的弓箭手爷爷了,如果他知道你父亲只有那么大,会怎么说?”他将大拇指和食指稍稍分开,比划着摩根·威廉斯的身材。“这么多年来,我总是在比武场骑马。我总是骑着马,举着长矛朝假撒拉逊人冲去,‘噗’的一声,直中撒拉逊人的黑色心脏。”
“没错,”理查德很有耐心地说,“可是,小屁孩,你会发现一位活着的骑士比一个木制的异教徒难对付多了。你从来没有想过成本——值得炫耀的盔甲,马厩里那些训练有素的马——”
“我们支付得起,”他说。“我们当步兵的日子好像已经过去了。”
那天晚上,在奥斯丁弗莱,他要理查德晚饭后过来单独跟他谈谈。也许他错了,不该把它当作一桩生意的计划一般提出来,把安妮对于他的婚姻的建议仔仔细细地告诉他。“别太当回事儿,我们还必须得到国王的同意才行。”
理查德说,“可她不认识我。”
他等待着,等待着他反对;不认识别人,这算是反对吗?“我不会强迫你的。”
理查德抬起头来。“您确定吗?”
我什么时候,我从来没有任何时候,强迫过任何人去做任何事情,他开始说道:可理查德打断了他,“是的,您没有,我同意,只不过您很善于说服人,先生,有时候很难将被您说服与在大街上被打倒和践踏区别开来。”
“我知道凯里夫人年龄比你大,可是她很漂亮,我觉得她是宫里最漂亮的女人,而且她也不是人们想象的那种绣花枕头,她还丝毫没有她妹妹那样的坏心。”他想,在某种奇特的意义上,她曾经还是我的一位好朋友。“你会成为国王的姐夫,而不是他未被承认的表亲。这对我们大家都有好处。”
“也许是一个头衔。我的,还有你的。爱丽丝和乔会有美满的姻缘。至于格利高里呢?起码会配上一位女伯爵。”理查德的声音很平淡。他是在劝说自己吗?很难确定。就许多人而言,也许是多数人而言,他们的内心这本书都向他敞开,可有些时候,读懂外人比读懂自己的家人更容易。“而托马斯·博林就会成为我的岳父。诺福克舅舅就真的成了我们的舅舅。”
“想象一下他的表情。”
“哦,他的表情。是呀,为了看他的表情,人们都宁愿赴汤蹈火。”
“考虑一下吧,不要告诉任何人。”
理查德点了一下头,但是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他似乎把“不要告诉任何人”理解成了“不要告诉除雷夫以外的任何人”,因为十分钟之后,雷夫进来了,并且站在那里,扬起眉毛望着他。如果红头发的人扬起原本不存在的眉毛,会显得很不自然。他说,“你不必告诉理查德,玛丽·博林曾向我求过婚。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不会像狼厅,如果你想是这个的话。”
“如果新娘不这样想呢?我都纳闷,你怎么不把她嫁给格利高里。”
“格利高里还太小。理查德二十三了,假如负担得起的话,正是结婚的最佳年龄。你已经过了这个年龄了——你也该结婚了。”
“在您为我找一位博林家的姑娘之前,我会走掉。”雷夫转过身来,柔声说,“只是,先生,我认为理查德之所以犹豫,是因为……我们所有人的生活和命运现在都有赖于那位小姐,而她不仅喜怒无常,还终有一死,国王的婚姻的全部历史也告诉我们,母亲腹中的孩子不是摇篮里的继承人。”
三月,加来传来消息,说伯纳斯勋爵去世了。在他的图书室里的那个下午,屋外狂风暴雨:回头想想,那就像一个宁静的避风港,是属于他自己的最后的时光。他想出钱买下他的书——出一大笔,好帮帮伯纳斯夫人——可那些古老的书稿似乎从桌上跳下来跑走了,有些跑到了老人的外甥弗朗西斯·布莱恩那儿,还有些跑到了他的另一位亲戚尼古拉斯·卡鲁那儿。“您能免除他的债务吗,”他问亨利,“至少在他夫人的有生之年?您知道他没有留下——”
“儿子。”亨利早就想到了:我也曾经处于那种不幸的情形,没有儿子,但我很快就会有继承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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