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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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做将军的如果不知道敌人在哪儿,又如何组织撤退呢?在这件事情上,国王太两面派了。”
“没准就直接撤进国王的怀抱。”
“天啊。你认为我们主人也是两面派吗?”
“至少是三面派,”雷夫说,“你瞧,背弃那个老头,对他没有任何益处——除了落得个背弃之名,他还能得到什么?也许坚守不弃反而能有所得。对我们大家而言。”
“那你就去吧,猪倌。还有谁会想到猪圈呢?比如说,托马斯·莫尔就永远不会想到它们。”
“也可能他会劝说养猪的人,老乡,复活节到了——”
“——你准备好领圣餐了吗?”雷夫笑了起来。“顺便问一句,理查德,你准备好了吗?”
理查德说,“这一周的任何一天,我都可以接受一片面包。”
圣周期间,有消息从彼得伯勒传来:人们蜂拥而至,来看沃尔西,在大家的记忆中,镇上从来不曾有过这么多的人。红衣主教北上的时候,他根据记在脑海中的小岛的地图而跟随着他。斯坦福,格兰萨姆,纽瓦克,一行人四月二十八日抵达索思韦尔。他,克伦威尔,写信去安慰他。他写信去提醒他。他担心博林家的人或者诺福克,或者他们双方,在红衣主教的随行人员中安插密探。
查普伊斯大使觐见国王后匆匆出来,碰了碰他的袖子,把他带到一边。“克伦威尔先生,我原本想去你府上拜访的。我们是邻居,你知道。”
“我很欢迎。”
“但有人跟我说,你现在经常跟国王在一起,这真是令人愉快,对吧?我每周都会收到你过去的主子的来信。他很关心王后的健康。他问起她的心情好不好,并恳请她要有信心,过不了多久她就会回到国王的怀抱。也回到他的床上。”查普伊斯笑了。他很自得其乐。“那位情妇是不会帮助他的。我们知道你试着找过她,但是没有奏效。所以他现在又回头寄希望于王后。”
他只好问,“那王后怎么说?”
“她说,我希望仁慈的上帝觉得能够原谅红衣主教,但我是绝对不会的。”查普伊斯等待着。他没有接话。大使继续说:“我想,一旦教皇陛下批准——或者说是被迫批准——了这桩离婚案,就会出现什么样的混乱局面,你应该很清楚吧?皇帝为了保卫他姨母,会对英格兰宣战。你那些商人朋友就会失去他们的生计,许多人还会丧命。你们的都铎国王就可能垮台,那些古老的贵族就会东山再起。”
“你干吗告诉我这些?”
“我告诉了所有的英国人。”
“挨家挨户吗?”
对方是想要他向红衣主教传递一个消息:皇帝已经不再信任他了。这除了会使他向法国国王求助之外,还能有什么用呢?无论怎么做,都是叛国罪。
他想象着红衣主教在索思韦尔的教士会堂里,周围都是教士,他坐在自己的椅子上主持会议,头顶是高高的拱顶,他就像一位国王,自由自在地置身于一片林中空地,被雕刻的树叶和鲜花所环绕。那些图案是那么柔和流畅,圆柱和拱肋似乎都有了生机,仿佛石头也绽放出了鲜活的生命;柱顶饰有浆果,柱底是缠绕的藤茎,柱身有丛生的玫瑰,同一支茎梗上既花朵盛开,也花籽累累,一张张面孔在枝叶间张望,有狗,有野兔,还有山羊。还有人的面孔,它们栩栩如生,几乎能变换表情;也许它们正惊讶地看着下面他的保护人那魁梧的红色身形;也许在夜晚的静寂之中,当教士们睡觉后,那些石头人会吹吹口哨,唱唱歌。
他在意大利学过一种记忆法,并辅之以画面。有些画面来自于树林和田野,来自于矮树篱和杂树林:胆小的动物睁着明亮的眼睛,藏在灌林丛中。有些是狐狸和鹿,有些是狮身鹰首兽和龙。还有些是男人和女人:修女,战士,神学博士。他在他们的手中放进令人意想不到的东西:圣厄休拉拿着一张弩,圣杰罗姆握着一把长柄大镰刀,而柏拉图则拿着一把汤勺,阿基里斯端着一只木碗,里面装着十几枚李子。如果想用平常的物品和熟悉的面孔来帮助记忆,根本就没有作用。我们需要令人惊讶的并置,需要多多少少有些特别、荒诞甚至不雅的形象。等你构想出这些形象,就把它们放在你所选择的这个世界上的某个地点,每个形象还附带着自己的一套语汇和数字,一旦你需要,它们会随时提供。在格林威治,一只被剪了毛的猫可能从橱柜后面向你窥视,在威斯敏斯特宫,一条蛇可能从房梁上俯视着你,嘶嘶地叫着你的名字。
这些形象有些是扁平的,你可以从它们上面走过。有些穿着皮衣,在房间里走动,但他们也许是些脸长在脑袋后面、或者拖着纹章上的豹子那般长尾巴的人。有些像诺福克那样对你怒目而视,或者像萨福克大人那样张口结舌地望着你。有些在说话,有些在呱呱叫。他将它们井然有序地保存在自己脑海中的陈列馆里。
也许是因为他习惯了构思这些形象,他的脑海里装有上千出戏、上万场短剧中的人物。因为这种习惯,他常常会瞥见已故的妻子,瞥见她仰着白皙的面孔藏在某个楼梯井,或者在奥斯丁弗莱或斯特普尼家中的某个角落一晃而过。现在那个形象开始与她妹妹乔安的形象融合起来,以前属于丽兹的一切渐渐地属于她:那似笑非笑的神态,那探究的眼神,那不穿衣服时的样子。直到他说,够了,并把她从自己的脑海中赶走。
雷夫骑着马,长途跋涉去给沃尔西传信,有些信息十分秘密,不能写在纸上。他倒是想亲自去,不过尽管议会正在休会,他却不能离开,因为他担心一旦自己不在场帮忙辩护,不知道别人会怎么说沃尔西,再说,国王或安妮小姐可能随时要找他。“虽然我不能亲身陪伴着您,”他在信中写道,“但请您相信,此时此刻,以及在我的有生之年,我的心与灵魂都跟大人您同在,我会为您祈祷,为您效力……”
红衣主教在回信中说:他是“我在这场灾难中最真诚、最可信、最可靠的人”。他是“我最亲爱的克伦威尔”。
他在信中还要鹌鹑。而且还要花籽。“花籽?”乔安说,“他打算在那儿扎根了吗?”
傍晚时分,国王非常沮丧。在他争取重新变成已婚男人的战役中,又过去了一天:当然,他否认与王后有婚姻关系。“克伦威尔,”他说,“我需要找到办法,拥有这些……”他朝一旁看去,不想把自己的意思说出来。“我知道有法律上的难题。我没有不懂装懂。在你开始之前,我也不想听任何解释。”
红衣主教给自己的牛津学院和在伊普斯威奇的学校捐赠了不少土地,那些土地会带来长久的效益。亨利想要它们的金器银器,想要它们的图书馆,想要它们的年收益以及产生这些收益的土地:他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二十九座修道院的财富被转入那些机构——教皇允许将它们扣留下来,除非那些收益是为学院所用。但是你知道吗,亨利说,我已经不怎么在乎教皇以及他是否允许了。
现在是初夏。夜晚很长,空气和青草散发着馨香。你可能会以为,一个像亨利这样的男人,在这样的一个夜晚,可以想上哪张床就上哪张床。宫廷里到处都是饥渴的女人。但在召见克伦威尔之后,他将与安妮小姐去花园散步,她的手扶着他的胳膊,两人喁喁私语;然后他会回去独睡空床,而她大概也一样。
国王问他从红衣主教那儿得到了什么消息时,他说他怀念陛下脸上的神采;他在约克就任主教仪式的准备也正在进行。“那他为什么还不去约克?我看他是在一拖再拖。”亨利不高兴地看着他。“我不妨替你说了吧。你还是向着你的主子。”
“红衣主教对我一直恩重如山。我怎么会不向着他呢?”
“而你眼下没有别的主子,”国王说。“萨福克大人间我,这家伙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我告诉他,在莱斯特郡,北安普敦郡,都有姓克伦威尔的人——他们拥有地产,或是曾经有过。我想,你没准是那个家族某个不幸分支的后代?”
“不是。”
“你可能并不知道自己的祖先。我会让纹章官去查一查。”
“陛下的好意我心领了。但他们是查不出什么的。”
国王有些不快。他没有利用这个送到眼前的机会:查出世系,不管是多么卑微。“红衣主教大人告诉过我你是孤儿。他还说你是在修道院长大的。”
“哦。那是他的一个小故事。”
“他给我讲的是小故事?”国王脸上的表情一连变了几次:恼火,好笑,回想起往事时的神往。“我想没错。他告诉我你憎恨宗教生活里的某些东西。正是因为这样,他才觉得你为他工作时很勤奋。”
“不是这个原因。”他抬起头。“我可以说吗?”
“哦,看在上帝的份上,”亨利叫道,“我希望有人说一说。”
他吃了一惊。接着就恍然大悟。亨利想找人谈话,谈什么都行。只要不涉及爱情,打猎,或者战争。既然沃尔西走了,这种机会就很有限;除非你想跟哪个神父聊一聊。而如果你找来一位神父,到头来会谈到什么话题呢?爱情;安妮;你想得到却无法拥有的东西。
“如果您让我谈谈僧侣,我会依据自己的经历,而并不是偏见,尽管我毫不怀疑有些机构管理得很好,但我所看到的却是浪费和腐败。我能向陛下提个建议吗?如果您想看看七宗罪的展示,那么不用在宫廷里组织假面剧,只管在不提前通知的情况下去修道院看一看就行。我曾经见到僧侣们像大地主一样生活,靠的是那些宁可花钱祈福也不愿拿钱买面包的穷百姓的捐赠,而这不是基督徒的行为。我也不像有些人相信的那样,认为修道院是学识的宝库。格罗新是僧侣吗?还有科利特·利纳克尔,以及我们那些大学者?他们都是大学出身之人。僧侣们收留孩子,把他们当仆人使唤,甚至连蹩脚的拉丁语都不教给他们。我并不是说他们不该有一些身体上的享受。不可能总是大斋节。我无法忍受的是虚伪,欺诈,懒惰——他们那些磨损的圣物,老一套的礼拜,以及他们的毫无创意。修道院有多久没有给我们带来好东西了?他们不创新,他们只是重复,而他们重复的都是些陈腐的东西。几百年来,僧侣们握着笔,我们以为他们写下的是我们的历史,但我觉得其实并非如此。我认为他们删掉了他们不喜欢的历史,而写下的是有利于罗马的历史。”
亨利盯着他,似乎看透了他,直看到他背后的墙。他等待着。亨利说,“这么说,一塌糊涂?”
他微微一笑。
亨利说,“我们的历史……你知道,我在搜集证据。手稿。舆论。还有比较,看看有些事情其他国家是怎么定性的。也许你愿意去跟那些学识渊博的先生们商讨一下。为他们的努力指一指方向。跟克兰默博士谈谈——他会告诉你需要些什么。每年流向罗马的钱,我可以派上好用场。弗朗索瓦国王比我富有多了。我的臣民不及他的十分之一。他可以随意向他们征税。而我呢,却必须经过议会。如果不经过议会,就会有暴乱。”接着,他又忿忿地加了一句,“就算我经过了议会,也还是会有暴乱。”
“不要学弗朗索瓦国王,”他说,“他太喜欢战争,却不在乎贸易。”
亨利淡淡地一笑。“你不这么认为,但我觉得那是国王的权限。”
“如果贸易增加了,就可以多收税。即使收税受到抵制,也可以有其他的办法。”
亨利点点头。“很好。从学院开始吧。坐下来跟我的律师们谈谈。”
哈里·诺里斯在那儿将他带出国王的私室。他满脸严肃,没有一丝笑容,说,“如果是我,我可不愿当他的收税员。”
他想,难道我生命中最不寻常的时刻要在亨利·诺里斯的监视下度过吗?
“他杀死了他父亲的得力干将。燕卜逊,达德利。红衣主教不是得到过他们的一处府邸吗?”
有只蜘蛛从一张凳子底下爬过,让他想起了一个事实。“位于舰队街的燕卜逊府邸,十月九日赏赐的,在他统治的头一年。”
“他辉煌的统治,”诺里斯说,仿佛在对他的话做出更正。
夏天开始时,格利高里十五岁了。他骑马的姿势很优雅,剑术成绩也不错。至于希腊语……哦,他的希腊语原地未动。
但是他碰到了问题。“牛津的人都在笑话我的猎狗。”
“为什么?”那两条黑狗很般配。它们的脖颈曲线优美,肌肉结实,它们的脚也很漂亮,平常它们总是低眉顺眼,温和端庄,直到发现猎物。
“他们说,你干吗要养别人晚上看不见的狗?只有大坏人才养那样的狗。他们说我违法在森林里打猎。他们说我猎獾,就像下等人一样。”
“那你想要什么呢?”他问,“白狗,还是带斑点的?”
“哪一种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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