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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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着史蒂芬这个正午的幽灵在那里来回踱步。加迪纳的骨头似乎连接不紧,身体的轮廓似乎随时可能发生变化;他那双大手毛乎乎的,当他用左手的手掌握住右手的拳头时,指关节咔咔作响。

他领会了对方传达出的威胁和信息,转身离去。走到门口时,他停下脚步,温和地说,“你的表亲向你问好。”

加迪纳直盯着他。他的眉毛竖了起来,就像狗的颈背上的毛一样。他以为克伦威尔是想——“不是国王,”他安抚道,“不是国王陛下。我指的是你的表亲理查德·威廉斯。”

加迪纳目瞪口呆,他说,“那个老掉牙的故事!”

“哦,得了,”他说,“作为王室的私生子没什么丢脸的。起码在我的家里,我们都这么看。”

“在你的家里?他们能懂什么规矩?我对这个年轻人毫无兴趣,我跟他没有任何亲戚关系,我也不会为他做任何事情。”

“说实在的,你也没有必要。他现在叫理查德·克伦威尔了。”他转身欲走——这一次是真的要走——这时又说了一句,“别为这个寝食不安,史蒂芬。我调查过这件事儿了。你跟理查德也许沾亲带故,但跟我没什么关系。”

他笑了笑。但他内心里非常愤怒,怒不可遏,仿佛他的血液已经变得很淡,全是稀释的毒液,犹如蛇的无色血液。一回到奥斯丁弗莱的家,他就搂住雷夫·赛德勒,揉乱他的头发,让它们都竖了起来。“天啊:这是人还是刺猬?雷夫·理查德,我觉得很后悔。”

“这正是悔罪的节期,”雷夫说。

他说,“我希望自己能镇静自若。我希望能钻进鸡笼却不搅乱鸡毛。我希望自己不要像诺福克舅舅,而更像马林斯派克。”

他与理查德用威尔士语进行了一席长谈,感到非常宽慰。理查德常常笑话他,因为有些词他一时想不起来,而且他经常夹进几句英语,带着一种边境地区的油滑语调。他把珍珠和珊瑚手镯送给了几位小外甥女,这些东西他几个星期前就已买好,却忘了给她们。他下了楼,到厨房里吩咐了一番,吩咐的都是些令人高兴的事情。

他把府里的所有员工以及职员都集中起来。他说,“我们需要计划一下,看怎样让红衣主教北上的旅途更舒适些。他想慢慢地走,好让人们表示敬意。他需要赶到彼得伯勒去度圣周,然后从那儿分步骤地去索思韦尔,再在那里计划怎样去约克。索思韦尔的大主教府里有很不错的房间,但我们可能还是得请些建筑工来……”

乔治·卡文迪什告诉他,红衣主教现在常常用祷告来打发时间。他在里士满找到了些僧侣来陪他;他们给他讲解肉中之刺、伤口之盐的重要性,还有面包和清水的益处,以及自我惩罚的苦中之乐。“哦,就这么定了,”他懊恼地说,“我们得让他上路了。到了约克郡他就会好些的。”

他对诺福克说,“嗯,大人,我们该怎么办?你想不想要他走?想?那就跟我一起去见国王吧。”

诺福克“唔”了一声。请求传了上去。一两天后,他们一同出现在一间接待室里。两人等在那儿。诺福克来回踱步。“哦,看在圣犹大的份上!”公爵说,“我们去呼吸点新鲜空气吧?难道你们做律师的不需要新鲜空气吗?”

他们在花园里溜达;或者说,他在溜达,公爵直跺脚。“这些花儿什么时候开?”公爵说,“我小的时候,这儿什么花都没有。你知道,是白金汉让这座设计精致的花园有了这些玩意儿。哎呀,当时真是漂亮!”

白金汉公爵是一个热衷于园艺的人,后来因为叛国罪被斩首。那是1521年:迄今不到十年。现在,面对着满园春光,眼见每一丛灌木、每一棵大树都生机勃发,提起这件事情未免令人伤感。

有人来传他们进去。两人起身去觐见时,公爵突然犹豫起来;他的眼睛转动着,鼻孔张大,呼吸也变得急促。公爵将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他只好放慢步子——按捺住要跑开的冲动——拖着他一同前行,两人就像混在乞丐队伍里的老兵。斯卡拉梅拉上战场……诺福克的手在发抖。

但直到真正出现在国王面前,他才彻底明白老公爵与亨利·都铎共处一室时有多么惶恐。国王气度不凡的活力衬得老公爵在自己的衣服里隐于无形。亨利热情地跟他们打招呼。说这一天真不错,这个世界也非常美好。他在房间里走动着,挥舞着手臂,吟诵着自己写的几首诗。他什么都可以谈,就是不肯提红衣主教。诺福克十分沮丧,脸涨成了猪肝色,开始小声嘀咕。召见结束了,他们正准备退下。这时亨利喊道,“哦,克伦威尔……”

他和公爵交换了一下眼神。“看在弥撒的份上……”公爵嘀咕道。

他把手放到背后,示意道,你先行一步,诺福克大人,我随后会赶上你的。

亨利站在那儿,双臂交叉放在胸前,眼睛望着地面,直到克伦威尔走近了才开口。“一千英镑?”亨利低声说。

有句话到了他的嘴边:据我所知就我所看,您欠约克红衣主教一万英镑已经十年了,这一千英镑算是个开始吧。

当然,他没有说出来。在这种时刻,亨利期待着你跪谢——不管你是公爵、伯爵还是平民,不管你是胖还是瘦、是老还是幼。他跪谢了;伤疤扯得发痛;到了四十多岁,我们很少人身上没有伤疤。

国王示意道,你可以平身。接着他说,“诺福克公爵似乎对你很友好,很喜欢嘛。”他的语气有些好奇。

他指的是把手放在他肩上:公爵的手掌搭在平民的身上时那微小的、令人意外的颤抖。“公爵是很在乎等级之分的。”亨利好像松了口气。

他的脑海中闪过一个本不该有的念头:假设您,亨利·都铎,突然发病倒在我的脚边呢?我能把您扶起来吗?还是应该派人去找一位伯爵,或者一位主教来扶?

亨利走开了,接着又转过身,低声说,“我每天都在想念约克红衣主教。”顿了片刻,他轻声说,把这笔钱连同我们的祝福一起拿去吧。不要告诉公爵。不要告诉任何人。让你的主人为我祈祷。告诉他,我能为他做的就是这些了。

他仍然跪在地上,表达了谢忱,他滔滔不绝,千恩万谢。亨利淡淡地望着他,说,我的上帝啊,克伦威尔先生,你的话可真多,对吧?

他表情镇静地退出来,极力不让自己满脸笑容。斯卡拉梅拉去狂欢……“我每天都在想念约克红衣主教。”

诺福克说,什么,什么,他说了些什么?哦,没什么,他说。就是要我向红衣主教转告一些特别的狠话。

※ ※ ※

行程已经安排妥当。红衣主教的财产已经装到岸边的船上,将先运到赫尔,再从那里走陆路。他已亲自交代船上的人要以合适的速度行驶。

他对理查德说,你知道,让一位红衣主教搬家,一千英镑真不算什么。理查德问,“筹办这件事您自己贴了多少钱?”

有些账永远也算不清,他说。“谁欠我的,我自己心里清楚,但是老天作证,我也明白我欠别人多少。”

他问卡文迪什,“他带了多少仆人?”

“只有一百六十人。”

“只有。”他点了点头。“好吧。”

亨登。罗伊斯顿。亨廷顿。彼得伯勒。他派人带着具体的指示,骑马去打前站。

临行前的晚上,沃尔西给了他一个小包。里面装的是一个硬邦邦的小东西,像是印章或戒指。“等我走了你再打开。”

大家在红衣主教的私人房间里进进出出,把箱子和成捆的文件搬出去。卡文迪什捧着一个银制圣体匣走了出去。

“你会来北部吗?”红衣主教说。

“国王一下令召您回来,我就马上去接您。”这种事情能否发生,他也半信半疑。

红衣主教站起身。气氛有些压抑。他,克伦威尔,跪在地上等待赐福。红衣主教伸出一只手让他亲吻。他的绿松石戒指不见了。这没有逃过他的眼睛。红衣主教的手在他的肩上停留了片刻,他手指撑开,大拇指贴在他锁骨的凹陷处。

他该走了。两人之间已经谈了太多,不需要再多说只言片语。现在不该由他来为他们的交往做出动听的定论,或者是总结教训。在这种场合拥抱也不合适。如果红衣主教再也无话可说,他当然也没有。他还没有走到房间口,红衣主教就重新转向壁炉。他把椅子拖到火旁,抬起一只手挡住了脸;但他的手不是挡在自己与火光之间,而是挡在自己与正在关上的门之间。

他走到院子里,脚步有些蹒跚,在一个灯光已经熄灭但仍然冒着烟的壁凹处,他靠在墙上。他在哭泣。他对自己说,但愿卡文迪什不要过来看到我,然后将这一幕记下来,编进一出戏里。

他用多种语言低声咒骂着:咒骂生活,也骂自己不该屈服于生活的要求。仆人们从一旁经过,口里嚷着,“克伦威尔先生的马已经来这儿接他了!克伦威尔先生的护卫已经到了门口!”他等了片刻,直到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才走了出去,给下人们发了些赏银。

他到家后,仆人们问他,我们要不要把红衣主教的纹章涂掉?不,天哪,他说。恰恰相反,要重新绘一遍。他退开几步看了看。“山鸦可以显得更鲜活一些。我们还需要把那顶帽子绘得更红。”

他几乎没怎么睡觉。他梦见了丽兹。他想,他发誓不久要变成另一个人:要变得心如铁石,手段温和,维护国王的和平——到那时,不知道丽兹还会不会认出他。

天快亮时,他打了个盹;醒来的时候,他心里想,红衣主教此时此刻正要上马;我为什么没有跟在他身旁?今天是四月五日。乔安在楼梯上碰见他;她清纯地吻了吻他的面颊。

“上帝为什么要考验我们?”她低声说。

他喃喃道,“我觉得我们通不过这场考验。”

他说,也许我该亲自去索思韦尔?我替您去吧,雷夫说。他给了他一张清单。将大主教府进行一次彻底的大扫除。大人会带上自己的床。从国王的士兵里抽调一些炊事兵。检查一下马厩。找几位乐师。我上次经过那儿的时候,发现府邸的墙边有几个猪圈。找到猪圈的主人,拿钱打发掉他们,再把猪圈拆掉。不要去皇冠酒馆喝酒;那儿的酒比我父亲酿的还难喝。

理查德说,“先生……该放开红衣主教了。”

“这是一次战术撤退,而不是溃败。”

他们以为他走了,但他只是进了一间里屋。他藏在文件堆里。他听见理查德说,“他的心在指引着他。”

“那颗心身经百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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