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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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能说半句留半句。现在你一定得告诉我。”

“只是女人们的议论。那些做丝绣的女人。还有布商们的妻子。”他笑眯眯地等待着。“我敢肯定,您对这些没兴趣。”

红衣主教哈哈笑了,他推开座椅,他的影子与他本人一道站了起来。在火光映照下,那影子跳跃着。他伸出手臂,他的手臂很长,他的手就像上帝之手。

但是当上帝握拢自己的手时,他的臣民在房间的另一端,靠在墙上。

红衣主教收回手臂。他的影子摇曳着。它摇曳着,然后静止下来。他站定不动。墙壁记录着他呼吸的动作。他垂着头。在一道光环里,他似乎顿了片刻,研究着自己空空的手。他张开手指,张开那只火光映照着的大手。他把手平放在桌子上。它消失了,被绸缎布掩住。他重新坐下。低着头:面孔半明半暗。

他,托马斯(也叫托莫斯,或托马索,或托梅斯)·克伦威尔,把过去的自己收进他现在的身体内,慢慢挪到他刚才所站之处。他一个人的影子在墙上移动,犹如一位不确定是否受欢迎的客人。哪一个托马斯意识到了变故即将发生?有时候,一段往事会突然浮现在你的面前。你退让,你躲闪,你跑开;否则,不等意志的干预,过去就会抓住你的手让你马上行动。假设你手里有把刀子呢?杀人就是这样发生的。

他说了句什么,红衣主教也说了句什么。两个人都停住。两个句子不知所终。红衣主教坐在自己的椅子里。他在他面前迟疑片刻;也坐了下来。红衣主教说,“我真的很想听听伦敦的那些传闻。可我不打算用武力逼你说出来。”

红衣主教垂着头,蹙眉望着桌上的文件;他拖延着,捱过那艰难的一刻,重新开口时,他的语气平静而轻松,就像晚饭后在讲些趣闻轶事。“我小时候,我父亲有位朋友——其实是顾客——他的脸膛很红。”他碰了一下自己的衣袖,解释着,“跟这个……一样红。他叫瑞威尔,麦尔斯·瑞威尔。”他的手滑到一旁停住,手掌朝下搁在发暗的缎子上。“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以为……尽管我敢说他是个诚实的市民,喜欢喝点儿莱茵白葡萄酒……我总是以为他喝人血。我不知道……我猜可能是由于从我的保姆那儿听到的什么故事,也可能是从别的哪个傻孩子那儿听到的……后来,我父亲的学徒都知道了——只是因为我很蠢,又哭又闹的——他们常常大喊,‘瑞威尔来喝血了,快跑,托马斯·沃尔西……’我总是撒腿就跑,像被恶魔追赶似的。一气跑到集市的另一头。我都纳闷自己居然没有被货车撞倒。我总是狂奔,从不回头。即使到了今天,”他说——他从桌上拿起一枚火漆印章,翻过来,翻过去,又放下——“即使到了今天,每当看到金发、红脸膛的人……比如说,萨福克公爵……我都很想哭一场。”他顿了片刻,视线也停止不动。“所以,托马斯……一位教士难道只要是一起身,你就认为他是来喝你的血吗?”他再一次拿起印章,在手里转动着,他移开目光,开始玩起文字游戏。“主教会让你紧张吗?教区执事会让你惶恐吗?执事会让你不安吗?”

他说,“那个词怎么说?我不知道它的英文……estoc……”

也许英文中没有这个词:那种短刃刀,近身时可以插进别人的肋骨。红衣主教说,“哦,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大约二十年前。他吸取了教训,深深地吸取了教训。夜晚,寒冰,欧洲的宁静的心脏:一座树林,湖面在一片冬天的星辰下泛着银光;一个房间,炉火在闪烁,一个身影在墙上悄悄移动。他没有看到他的杀手,但看到他的影子在移动。

“不过……”红衣主教说。“我已经有四十年没有见到瑞威尔先生了。我想,他应该早就死了。你那位呢?”他迟疑着。“也早就死了吗?”

这是能够想到的最为巧妙的方式,来问别人是否杀了人。

“我想,下地狱了。如果大人愿意的话。”

沃尔西听到这里笑了;倒不是因为提到了地狱,而是因为证实了他的大致判断。“这么说,谁要是攻击年轻的克伦威尔,就直接下火坑了?”

“您如果见过他就知道了,大人。他太脏了,不能进炼狱。我们也听说,绵羊的血很有作用,可我怀疑能否将那家伙洗干净。”

“我很拥护一个完美无瑕的世界,”沃尔西说。他显出几分悲哀。“你好好地忏悔过吗?”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

“你好好地忏悔过吗?”

“红衣主教大人,我当时是军人。”

“军人也有希望上天堂。”

他抬头望着沃尔西的面孔。很难看出他相信什么。他说,“我们都是这样。”军人,乞丐,水手,国王。

“这么说,你年轻时是个恶棍,”红衣主教说,“这不算什么。”他沉思着。“那个攻击你的脏家伙……从事的其实不是圣职?”

他微微一笑。“我没有问。”

“这种记忆的小把戏啊……”红衣主教说,“托马斯,如果我要动手,我会尽量事先提醒你。这样我们就会合作得很好了。”

但红衣主教在打量他;他还是感到不解。这是他们刚刚共事不久的时候,而他的性格,经过红衣主教的调教,此时正处于逐渐进步的阶段;其实,也许是今天晚上才开始进步的?在随后的年月里,红衣主教总是说,“我经常想不明白,关于修道士的理想——尤其是对年轻人而言。比如说我的仆人克伦威尔——他年轻时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几乎整天都在斋戒、祈祷和研究那些教父。正是因为这样,他现在才这么野性。”

有时别人会说,是吗?——但想来想去,似乎也只能想起一个似乎特别谨慎的人,还有时会说,真的吗?你的仆人克伦威尔?于是红衣主教就会摇摇头,说,不过当然,我会尽力补救。如果他砸了别人的窗户,我们就马上把装玻璃的工人找来,出钱完事儿。至于那一个又一个被他糟蹋过的年轻女人……那些可怜的人啊,我就拿钱打发走她们……

但今天晚上,他又回到了正题;他的双手放在桌上,彼此交叉,仿佛想握住傍晚已逝的时光。“好了,托马斯,你刚才说要告诉我什么传闻。”

“根据丝绸商得到的订单,那些女人判断国王有了一位新——”他顿了顿,说,“大人,如果一位妓女刚好是一位骑士的女儿,那该怎么称呼她?”

“哦,”红衣主教只当这是一个问题,说,“当她的面,就称‘小姐’。在背后嘛——嗯,她叫什么?哪位骑士?”

他朝博林十分钟前所站的地方点点头。

红衣主教似乎大吃一惊。“你刚才干吗不说出来?”

“我怎么能提这个话题呢?”

红衣主教一时难住了。

“但不是那位刚进宫廷的博林小姐。不是哈里·珀西的女友。而是她姐姐。”

“我明白了。”红衣主教重新靠在椅背上。“当然了。”

玛丽·博林是一位和善、娇小的金发姑娘,据说在法国宫廷里很不检点,最近才回到国内的宫廷,逢人就表示友好:她妹妹则总是满脸不悦地跟在她的身后。

“当然了,我顺着陛下的目光观察过,”红衣主教说。他自顾自地点着头。“他们现在很密切吗?王后知道吗?还是你也说不清?”

他点点头。红衣主教叹了口气。“凯瑟琳是个圣人。不过,如果我是圣人,同时还是王后,也许我会觉得玛丽·博林不会危害到自己。礼物,对吧?你说不是太贵重?那么,我为她感到遗憾;她得趁着现在尽量抓住自己的机会。倒不是说我们的国王有太多的风流韵事,尽管人们的确说……他们说,陛下年轻的时候,那时还没有当国王,是博林的妻子帮他破了童子之身。”

“伊丽莎白·博林?”他很少大惊小怪。“这一位的母亲?”

“哪位都一样。也许国王在这方面缺乏想象力。我倒是从来都不信……如果我们是在另一边的话,你知道,”他朝多佛的方向指了指,“我们甚至会懒得记住那些女人。我的朋友弗朗索瓦国王——他们真的说,有一次,他缓缓走到一位头天晚上跟他共度良宵的女人面前,很正式地亲吻她的手,询问她的名字,并且说希望他们能成为更好的朋友。”他点着头,为这个精彩的故事而得意。“但玛丽不会惹麻烦的。她是个好对付的小美人。国王这样还不算太糟。”

“可她家里的人一定想从中得到什么。他们以前得到什么了?”

“给自己派上用场的机会。”沃尔西停住话头,写了一点儿什么。他能想象它的内容:如果好好地要求的话,博林能得到什么。红衣主教抬起头。“这么说,我跟托马斯爵士交谈时,本该——用什么词表达——更温和一些的?”

“我觉得,大人已经是友好至极了。瞧瞧他离开我们时的脸色。简直是一脸的轻松和满意。”

“托马斯,从现在开始,城里有任何传闻,”他摸了摸缎子衣服,“就马上来向我汇报。别管是怎么传出来的。让我来操心好了。而且我保证永远不会袭击你。真的。”

“我已经忘了。”

“我不相信。如果这些年来你一直记着那次教训,你就不会忘。”红衣主教靠到椅背上;沉思了一会儿。“起码她结婚了。”他指的是玛丽·博林。“所以,如果她有了孩子,他可以承认,也可以不承认,随他自己乐意。他让约翰·布朗特的女儿生了个儿子,他可不想要太多。”

王室的育儿室太大,对国王会是一种拖累。历史以及其他国家的例子表明,母亲们会争宠夺利,并使用各种手段让自己的孩子获得继承权。亨利所承认的那个儿子名叫亨利·菲茨罗伊;他是个面容俊秀、一头金发的孩子,长相酷似国王。他父亲封他为萨默塞特公爵和里奇蒙公爵;他还不到十岁,已经是英格兰的高等贵族了。

儿子相继夭折的凯瑟琳王后很有耐性地接受了这一切:也就是说,她忍受了下来。

离开红衣主教之后,他既痛苦又生气。当他回想起早年的自己——那个奄奄一息地躺在帕特尼的鹅卵石上的孩子——时,他对他不觉得同情,而只是隐隐有些不耐烦:他干吗不站起来?而对后来的自己——仍然动不动就打架,或者起码是经常出现在打架的地方——他则感到几分不屑,同时还有些不安。世界就是这样:黑暗中的刀子,眼睛余光里的动作,一连串最终捅进身体里的警告。他让红衣主教吃惊不小,这不是他的职责;他的职责,按照他这一次的说法,就是向红衣主教传递信息,帮他调整心情,理解他,附和他的笑话。错只错在他没有把握好时间。如果红衣主教没有行动太快;如果他不是太过焦急,因为不知道该怎样示意红衣主教对博林不要那么不由分说。他想,英格兰的问题就在于手势过于贫乏。我们应该确定一个手势,表示“打住,国王跟这个人的女儿有一腿。”他很奇怪意大利人没有发明这个手势。不过也许他们有了,只是他一直没能理解。

1529年,红衣主教大人刚被革职时,他会回想起那个夜晚。

他在伊舍;这是一个没有灯、没有火的晚上,那位伟人已经上了(可能很潮湿)的床,只有乔治·卡文迪什来帮他提振心绪。他问乔治,哈里·珀西跟博林的女儿安妮后来怎么样了?

对这个故事,他听到的只是红衣主教冷冷的、很是不屑的说法。但乔治说,“我来告诉你怎么样了。好了,站起来,克伦威尔先生。”他站了起来。“往左移一点儿。好了,你想扮演谁?红衣主教大人,还是年轻的继承人?”

“哦,我明白了,是演戏吧?你当红衣主教。我觉得演不了。”

卡文迪什调整了一下他的位置,将他从窗边稍稍挪开,窗外的夜幕和光秃秃的树是他们的观众。他的目光望向空中,仿佛在看着过去:影影绰绰的身形,在这个黑暗的房间里移动。“你能做出苦恼的样子吗?就像你在思考一段大逆不道的话,可又不敢说出来?不,不,不是那样。你年纪很轻,瘦瘦高高的,低着头,红着脸。”卡文迪什叹了口气。“我想你一辈子都没有红过脸,克伦威尔先生。这样吧。”他把双手轻轻地放在他的上臂上。“我们交换一下角色。坐在这儿。你当红衣主教。”

他看到卡文迪什马上变了一个人。乔治颤抖着,手足无措,只差没有哭出来;他变成了浑身哆嗦的哈里·珀西,一个恋爱中的年轻人。“我跟她为什么不般配呢?”他叫道,“尽管她只是一个单纯的姑娘——”

“单纯?”他说,“姑娘?”

乔治瞪着他。“红衣主教从来不会这么说!”

“当时不会,我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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