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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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竖起一根指头。警告我。他说,‘永远不要把那位亲爱的女士称作我的妻子,除非你能给我讲明白,她为什么、以及怎么可能是我妻子。在此之前,称她为我的嫂嫂,我亲爱的嫂嫂。因为很显然,在跟我走结婚的形式之前,她是我哥哥的妻子。’”

从沃尔西的口里,你永远不会听到对国王不忠的半个字眼。“这件事情,”他说,“嗯……”他斟酌着词句,“嗯,在我看来……很荒谬。不过当然了,我的看法只限于这个房间之内。哦,当时的确有人对教规不以为然,这一点不用怀疑。而且多年来,总有人在国王的耳边嘀嘀咕咕;可他充耳不闻,不过现在我得相信他听了进去。可你知道,国王是最宠爱妻子的男人。所有的疑虑都消除了。”他的一只手轻柔而坚定地放在桌子上。“一次又一次地消除了。”

但亨利眼下的意图却显而易见。宣布无效。宣布他的婚姻从来不曾存在过。“十八年来,”红衣主教说,“他一直生活在一个错误之中。他对他的告解神父说,他有十八年的罪要赎。”

他等待着,等待某种令人满意的小反应。他的仆人只是静静地望着他:觉得告解室的封条自然可以在红衣主教方便的时候撕开。

“这么说,如果您派史蒂芬先生去罗马的话,”他说,“就可以将国王的心血来潮之念,如果我可以——”

红衣主教点点头:你可以这么说。

“——向全世界公开?”

“史蒂芬先生可以悄悄地去。事实上,是去请求教皇私下的准许。”

“您不了解罗马。”

沃尔西无法反驳他。当你从台伯河的金色光芒走进一大团阴影之中时,后颈上感觉到的那种使你想回头看看的凉意,他从来不曾体验过。在某座倒塌的圆柱旁,在某片原始的废墟边,明火执仗的劫匪们等待着,还有某位主教的情妇,什么人的侄子的侄子,某位身上散发着裘皮气息的有钱的公子哥儿;有时候,想到自己带着一颗完整的灵魂逃离了那座城市,他不禁觉得幸运。

“简而言之,”他说,“当史蒂芬还在收拾行装时,教皇的密探们就会猜出他的使命,于是,那些红衣主教和谋臣就会有时间定出价钱。如果您一定要派他去的话,就得给他一大笔现钱。那些红衣主教可不听什么承诺;他们真正喜欢的是一袋可以安抚他们的银行主的金币,因为他们的信用大多已经用完。”他耸了耸肩。“这一点我知道。”

“我该派你去的,”红衣主教开心地说,“你可以给克雷芒教皇一笔贷款。”

干吗不呢?他了解资金市场;也许可以做出安排。如果他是克雷芒,他今年就会借上一大笔,好雇佣军队来守住他的领土。也许已经为时太晚;要对付夏季的战斗,就得赶在圣烛节之前招兵买马。他说,“您不打算在您的司法权之内来启动国王的案子吗?让他走出第一步,然后他就会明白自己是否真的想要他所说的那样。”

“这正是我的打算。我想要做的就是在伦敦设一个小型法庭。我们要做到出其不意:亨利国王,这些年来,您的生活似乎处于一种与法律相违的状态,跟一个并非您妻子的女人住在一起。他讨厌——恕我冒昧——别人说他有错:而我们则必须坚定地置他于这种境地。他可能会忘记最先感到良心不安的是他自己。他可能会冲我们大嚷大叫,并在一怒之下马上回到王后身边。此举不成的话,我们就得让那项特许被废除,要么在这里,要么在罗马,一旦我成功地让他离开了凯瑟琳,我会马上让他娶一位法国公主。”

不必问红衣主教是否具体考虑好哪一位公主。他的脑海中有不止一位,而是两到三位。他从来不会生活在某种唯一的现实里,而是生活在灵活的、暗影重重的外交可能性之中。尽管他恳求亨利忘却自己良心的不安,以尽力维持国王与凯瑟琳王后的婚姻以及与西班牙皇室的关系,但与此同时,他还要筹划另一种可能:国王良心上的不安必须得到关注,他与凯瑟琳的婚姻实为无效。一旦认可了它的无效——过去十八年的罪孽和痛苦也随之一笔勾销——他将重新调整欧洲的平衡,让英格兰与法国结盟,形成一个与年轻的查理皇帝——凯瑟琳的外甥——相对抗的权力集团。而各种结果都有可能,各种结果都能对付,甚至通过巧妙运作而使其如他所愿:祈祷与施压,施压与祈祷,到头来发生的一切将会冠以上帝的意图,一种经由红衣主教的有益修正而被重新设想、重新描画的意图。他以前常说,“国王将如此这般。”接着又说,“我们将如此这般。”现在他说的是,“我要做的就是这样。”

“可王后会怎么样呢?”他问,“如果他抛弃了她,她会去哪儿?”

“修道院里可能很舒适。”

“也许她会回家,去西班牙。”

“不,我想不会。它现在是另一个国家了。从她踏上英格兰至今,已经有——嗯——二十七年了。”红衣主教叹了口气。“我还记得她来时的情形。你知道,她的船因为天气而耽误了,她在海峡上颠簸了一天又一天。老国王骑着马长途跋涉,一定要去迎接她:当时她停留在道格默斯菲尔德,在巴斯主教的宅邸,没有马上朝伦敦进发,那时正值十一月,没错,还下着雨。国王驾到后,她的家人坚持要依西班牙之礼而行:在新婚之日被丈夫看见之前,公主不得掀开面纱。不过,你是知道老国王的!”

当然,他并不知道;他出生的那天或前后,一生都在反叛、东躲西逃的老国王正在为那难以企及的王位奋力打拼。沃尔西滔滔不绝地说着,仿佛他自己见过、亲眼目睹了那一切,而在某种意义上也的确如此,因为只有经过他非凡的头脑认可、只有他的眼光觉得满意,刚刚过去的历史的面目才能得以呈现。他微微一笑。“老国王呀,在他晚年的时候,一点点小事都可能让他起疑。他假装勒住缰绳,回头向他的卫队发令,但随之他就纵身一跃——他的身形仍然很矫健——从马背上跳了下来,并直通通地对西班牙人说,他一定得看看她的面容不可。这是我的国家,得遵守我的法律,他说,我们这儿不许戴面纱。我为什么不能看她,难道我被耍了,难道她很丑陋,难道你们是想让我儿子亚瑟娶一个怪物吗?”

托马斯心里想,他的威尔士语模仿得并不像。

“当时侍女们已经让小姑娘上了床,也可能她们只是这么说,因为她们觉得只要上了床,她就可以避开他,就安全了。可这根本就行不通。亨利国王大步穿过一个又一个房间,那架势像是打算掀开被子似的。侍女们将她包裹了一下,不至于有失体面。他冲进她的卧房。一见到她,他的拉丁文顿时忘得一干二净。他口里支支吾吾的,像个口吃的小孩子一样退了出来。”红衣主教呵呵笑了。“后来,当她第一次在宫廷里跳舞时——我们可怜的亚瑟王子笑眯眯地坐在台子上,而小姑娘却在椅子里几乎坐不住——由于没有人会跳西班牙舞,她就让自己的一位侍女做舞伴。我永远都忘不了她转头的动作,还有那迷人的红发披在一边肩膀上的那一刻……所有见过那情景的男人都会想象——虽然那支舞其实很庄重……哎呀。她当时只有十六岁。”

红衣主教仰天望去,托马斯说,“上帝饶恕您吗?”

“上帝饶恕我们大家。老国王经常为自己的欲望而忏悔。亚瑟王子去世了,过了不久王后也离开了人世,当老国王发现自己成了鳏夫时,他觉得自己也许可以娶凯瑟琳。可是……”他抬了抬威严的双肩。“你知道,在嫁妆的问题上他们谈不拢。她父亲费迪南是一只老狐狸。他会耍各种手段,赖着不肯掏任何钱。但我们现在的国王陛下在他兄长的婚礼上跳舞时,还只是个十岁的孩子,不过我相信,就在当时当地,他已经迷上了她。”

他们坐在那儿,一时沉浸在思绪里。很悲哀,他们两人都知道这很悲哀。老国王既不愿放弃那份他自认仍然该得的嫁妆,又不肯在她守寡后付一笔赡养费打发她走,于是便冷落她,既把她留在宫廷,又让她孤苦伶仃。但另一方面也很有趣:小姑娘在那些年里建起了广泛的外交关系,学会了在不同的利益方之间巧妙权衡、为己所用的本领。亨利娶她时,才十八岁,是个心无城府的年轻人。他父亲刚刚辞世,他就将凯瑟琳娶为己有。她年龄比他大,多年忧心忡忡的生活使她的性格变得持重,神情显得淡定。不过,真正到手的这个女人比他记忆中的要苍白;他贪图着他哥哥曾经拥有的东西。他感觉到她的手在轻轻颤栗;在他十岁那年,当她的手扶在他胳膊上的时候,也曾经这样颤栗。仿佛当时就很信任她,仿佛——他告诉过他的密友——她明白自己从来就不该是亚瑟的妻子,除了虚名之外;她为他——老国王的次子——守身如玉,她美丽的蓝灰色眼睛转向他,脸上带着温顺的笑容。她爱的始终是我,国王常常说。七年左右的处世之道——如果可以用这个词的话——使我不能接近她。但现在我不必惧怕任何人。罗马已经特许。文件都符合规程。该结盟的已经结盟。我娶了一位处女,因为我可怜的哥哥没有碰过她;我以我的婚姻与她的西班牙亲人结了盟;不过重要的是,我是为了爱而娶她。

而现在呢?都过去了。或者说几乎都过去了:半辈子都在等待着被撤销,从记录中清除。

“哦,是呀,”红衣主教说,“结果会怎么样呢?国王想一意孤行,而她呢,动起来也会很难。”

关于凯瑟琳,还有一个故事,一个不同的故事。亨利去法国打一场小仗,留下凯瑟琳摄政。苏格兰人被击败,他们溃不成军,国王在弗洛登被斩首。凯瑟琳这位肤色白里透红的天使主张把那颗头颅马上送过海峡,送到她夫君的营地提振他的斗志。他们阻止了她,说此举不符合英格兰人的风格。于是她让人送了一封信。随信还捎上苏格兰国王丧命时穿的铠甲上的罩袍:罩袍硬邦邦的,死者喷涌而出的血已经凝固发黑。

火灭了,有根烧成灰的木柴塌了下去;还没有从往事中回过神来的红衣主教站起身,用脚踢了踢木柴。他站在那儿,低头看着,一边扭动着手上的戒指,沉浸在回忆之中。他抖擞一下自己,说,“今天够累了。回家吧。别梦见约克郡的人。”

托马斯·克伦威尔现在刚刚四十出头。他身材不高,但体形健壮。他脸上有多种表情,其中一种不难看清:那是一种极力控制住的好笑之感。他的卷发又黑又密,那双小眼睛非常犀利,谈话时总是炯炯有神:过不了多久,西班牙大使就会这样告诉我们。据说他将整部拉丁文《圣经·新约》熟记于心,因此,作为红衣主教的仆人,如果哪位神父念诵经文一时卡壳,他总是——随时都可以——张口就来。他说话声音低,速度快,他的神态很自信;不管是在法庭还是在河边,不管是在主教府还是在酒馆的院子,他都从容自若。他能起草合同,驯练猎鹰,绘制地图,阻止街上的斗殴,布置房屋,摆平陪审团。他会恰到好处地给你引用传统作家的名言,从柏拉图到普劳图斯,然后再倒回来。他懂新诗,还可以用意大利语朗诵。他总是在工作,起得最早而睡得最晚。他会赚钱也会花钱。他对什么都敢打赌。

他起身准备离开,一边说,“如果您真的跟上帝谈过,让太阳出来了,那么国王就可能带着侍从出去骑马,而如果他不是那么焦躁并能够放松一点的话,那么他的情绪就会好转,可能就不会想着《利未记》了,于是您的生活也就不至于那么难了。”

“你不太了解他。他喜欢研究宗教,几乎就像喜欢出去骑马一样。”

他走到门边。沃尔西说,“顺便提一下,法庭上的那些话……诺福克公爵大人的抱怨,说我招了一个恶鬼,并让它四处跟着他。如果有人跟你提起的话……就说没这回事。”

他站在门口,慢慢地笑了。红衣主教也笑了,似乎在说,我已经把好酒留到最后了。我还不知道怎么让你开心吗?接着,红衣主教埋头看起了文件。为英格兰服务时,他几乎不大需要睡眠;睡上四个小时就会让他精神焕发,当自鸣钟和城市的大钟响起,迎来又一个潮湿、多雾、阴暗的四月天时,他就会已经起床。“晚安,”他说,“上帝保佑你,汤姆。”

他的下人正举着火把等在外面,准备送他回家。他在斯特普尼有房子,但今晚要回位于城里的家。有只手放在他的胳膊上:是雷夫·赛德勒,一个浅色眼睛、身材瘦弱的年轻人。“约克郡那边怎么样?”

风儿吹得火把上的火苗在雨夜里摇曳,雷夫的笑容时隐时现。

“红衣主教没有要我多谈,担心会让我们做噩梦。”

雷夫皱了皱眉。在二十一年的人生里,他还从没做过噩梦;从七岁时起,他就安安稳稳地睡在克伦威尔家的屋顶下,先是在芬丘奇,如今在奥斯丁弗莱,长到现在,他形成了有条有理的思维习惯,晚上担心的也都是实实在在的问题:盗贼呀,挣脱绳子的狗呀,以及路上突然出现的坑洞等等。

“诺福克公爵……”他说,但转而又改口道,“不,别管这个了。我不在的时候,有谁来找过我?”

潮湿的街上空无一人;薄雾正从河面上飘来。星星蒙上了一层湿漉漉、雾蒙蒙的色彩。未被清理的昨天的罪孽使城市上空弥漫着甜腻、腐败的气息。诺福克跪在自己的床边,牙齿磕磕直响;红衣主教的笔深夜里还在写着,发出沙沙的声音,犹如床底下的一只老鼠。雷夫与他并肩而行,一边简要汇报办公室里的情况,而他则琢磨着如何向相关人士进行澄清:“有人说红衣主教派了一名恶鬼纠缠诺福克公爵,大人对此坚决否认。他义正词严地驳斥了这一说法。红衣主教大人从来不曾派遣任何无头的小牛、化身成吐着舌头的狗的堕落天使、皱巴巴的用过的裹尸布、麻风病患者或活死人来纠缠公爵大人:日后也不存在这种纠缠。”

码头边有人在尖叫。船夫在哼着小调。远处依稀有扑啦啦的水声;也许他们要把什么人淹死。“红衣主教大人发表此项声明,并不影响他侵扰和折磨诺福克大人的权利:将来的任何一天,在不预先告知的情况下:只要红衣主教大人觉得可行,就可以机智地选取任何幽灵来采取此种行动。”

这种天气让旧伤隐隐作痛。但他走进家门时,就像是在大白天一样:面带微笑,一边想象着公爵浑身颤抖的情景。已经一点钟了。在他的想象中,诺福克仍然跪在地上。有个黑脸小鬼正拿着一只三叉戟戳着他长满老茧的脚后跟。

伦敦四大律师会堂(又称律师协会、律师联合会等)之一,其他三所为林肯会堂、中殿会堂和内殿会堂,由于它们还是培养律师的四个学院,故亦称律师学院。

《圣经》中的人物,曾朝觐所罗门王以测其智慧。

圣母行洁净礼日。

第一个有完整作品传世的古罗马喜剧家。

3.奥斯丁弗莱

1527年

丽兹还没有睡。听到仆人迎他进门,她连忙走了出来,一条胳膊下搂着他的狗,小狗挣扎着,一边呜呜地叫。

“忘了自己住哪儿了?”

他叹了口气。

“约克郡那边怎么样?”

他耸了耸肩膀。

“红衣主教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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