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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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回避这件事。你迟早要正视的,不妨就在今天晚上。我们眼下不再需要她了。”

阿迪克斯的话很平静:“亚历山德拉,我不会让卡尔珀尼亚离开这个家,除非她自己要走。你可以不这样看,但在这些年里,没有她,口了就没法过。她是这个家里忠实的一员。现实是这样的,你就得接受这种现实。另外,妹妹,我并不要你为我们这样操尽了心——你那么千没道理。我们现在仍象过去一样需要卡尔。”

“可是,阿迪克斯……”

“还有就是,我不认为孩子们由她带大有任何不好。要说有的话,那就是她在某些地方比一个亲妈妈还要严格。她从不迁就他们,从不象大多数黑人保姆那样娇纵孩子。她努力按她自己的主意教养他们,而她的主意很不坏一再有一点,就是孩子们爱她。”

我松了口气,不是说我,说的只是卡尔珀尼亚。我恢复了常态,又进了客厅。阿迪克斯又举起报纸,亚历山德拉姑妈在忙她的刺绣。“噗,噗,噗,”绣花针穿过绷子响着。她停了一下,把布绷得更紧:“噗一一噗——噗!”她正在火头上。

杰姆起身,轻轻地走过地毯,示意要我跟上。他领我进了他的卧室,把门关上,脸上一本正经。

“刚才他们在吵嘴,斯各特。”

杰姆常跟我吵嘴,但从没听说过也没见过任何人跟阿迪克斯吵嘴。看到这样的事叫人很不舒服。

“斯各特,留心别惹姑妈,听到了吗?”

阿迪克斯刚才的话还使我心里极不舒服,我没听出杰姆的口吻是一种请求,不由火又上来了。“难道要你教我该干什么?”

“不,是这样——即使我们不叫他再多操心,阿迪克斯伤脑筋的事已经够多的了。”

“有什么要操心的?”阿迪克斯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使他伤脑筋。

“叫他伤透了脑筋的是那个汤姆?鲁宾逊的案子。”

我说阿迪克斯对什么都不着急。而且除了每星期一次以外,这案子并不再碍Ⅱ自们的事,一下子就完了。

“那是因为你自己脑瓜子里一点事儿也装不了,大人可不是这样。我们……”

这些日子里,杰姆那种令人恼火的自充大人的态度简直叫人无法忍受。他什么也不干,除了看书就是独自行动。不过,他读过的书都传给找看,只是从前是因为他认为我也爱看,而现在却是给我点启蒙和教益。

“呸,杰姆!你以为你是什么人,竟管教起我来了?”

。这回我说话算数,斯各特。你要再惹姑妈,我就……我就打你的屁股。”

一听这话,我发火了。“你这该死的怪家伙!我打死你。”他正坐在床上,我一下抓住他额前的头发,往他嘴上打了一下。他打了我一个耳光,我又用左手去打,但是我肚子上挨了一拳,就四脚朝天地倒在地板上了。我被打得都快没气了。不过没关系,因为我知道他是在打架,是在向我回手。我们的地位还是半斤对八两。

“再不那么了不得了吧?”我尖叫着又冲了上去。他还是在床上,我没法站稳脚跟,便使出全身的力气一头栽了过去,又打又扯,又掐又挖。开始打的时候是拳击,这一下成了一场混战。我们正打得热闹,阿迪克斯把我们拉开了。

“够了,。他说。“你们俩都马上上床去。”

“呸……!”我对杰姆说。在我上床的时候,爸爸也叫杰姆上床了。

“谁先动手的?”阿迪克斯心平气和地问。

“是杰姆。他想教训我该千什么。我才不听他的呢!”

阿迪克斯笑了。“算了吧,他要是有办法叫你断他的话,你就听。这够公平的了吧?”

亚历山德拉姑妈也在场,但没吭气。不过她和阿迪克斯往过厅走时,我们听见她说:“……正是我要和你说的事。”这句话使我和杰姆又重新结盟了。

我们卧室是相邻的,我关门时,杰姆说了声:“晚安,斯各特。”

“晚安。”我低声回答,一边小心摸着走过房问去开灯,经过床边时,我的脚踩到了什么,那东西有热气,有弹性,光溜溜的,不大象块硬橡皮,我觉得那是个活家伙。我还听到了它移动的声音。

我赶忙拉开灯往床前地板上看去。但我踩的那东西不见了,我急忙去敲杰姆韵门。

“什么事?”他说。

“碰着一条蛇有什么感觉?”

“有一点粗糙、冰凉、千千的感觉。怎么啦?”

“我想床下就有一条。能过来看看吗?”

“你在开玩笑吧?”杰姆开了门。他穿着睡裤。我带着几分快意地看到,我的指甲印子还留在他嘴巴上。当他看出我说的是真话时,便说:“你要是以为我会把脑袋朝着一条蛇伸下去,那你就想错了,等一下吧。”

他走到厨房,把扫帚拿来了。“你最好上床去。”他说。

“你认为真是条蛇吗?”我问。这可真希罕。我们家没地窖,房子都建在离地面好几英尺高的石头上。虫子爬进来的时候也有,但不多见。雷切尔?哈弗福特小姐每天要喝一杯纯威士忌酒,她的借口就是在她把睡衣挂到卧室衣橱上去时,害怕洗过的衣服上盘着响尾蛇。

杰姆在床下试着扫了一下,我在床头朝下看是不是会有条蛇钻出来。结果什么也没有。杰姆又往里一扫。

。蛇会发出哼哼的声音吗?”

“不是蛇,。杰姆说,“是人。”

突然,从床下冒出个泥土色的脏包裹。杰姆忙举起扫帚,差一点就砸到迪尔伸出的脑袋瓜上。

“全能的上帝。”杰姆的声音充满虔诚。

我们看着迪尔一点一点地爬出来,他穿着贴身的衣服。站起来后,他松松肩膀,活动活动脚踝骨,又在脖子后面擦了几下。等血液循环恢复后他才说了声“嗨”。

杰姆又对上帝呼唤了一声。我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我简直要死了。”迪尔说,“有吃的吗?”

我象在梦中似的跑到厨房里,带回了晚餐剩下的一点牛奶和半块玉米饼。迪尔狼吞虎咽地全吃了,还是那老习惯,用门牙嚼着。

我好不容易说出了一句话:“你怎么来的?”

他说道路曲折。吃过东西,精神来了,迪尔象背书一样详细地叙述了一遍经过:他的新爸爸不喜欢他,用铁链把他拴在地下室里去等死(梅里迪安的房子都是有地下室的),一个过路的农民听见他喊救命,他就靠这人送的生豌豆偷偷地活了下来(这好心人从通风道里把一蒲式耳的豆荚一个一个地捅进去),并把铁链子从墙里拔出来,解放了自己。他手上戴着手铐,乱走了两英里,出了梅里迪安。后来碰上一次小型的牲畜展览,他马上被雇去洗骆驼。他随着这个展览走遍了密西西比州,直到他那从无误差的方向感告诉他已到了亚拉巴马的艾博特县,同梅科姆只隔着一条河。剩下的路程是走过来的。

“你怎么到的这儿?”杰姆问。

他从妈妈的钱包里拿了十三块钱,上了九点钟从梅里迪安开出的火车,在梅科姆站下车。从那儿到梅科姆镇有十四英里路,他在公路边的灌木林里偷偷地走了十来英里,怕有人找他。最后扒在一辆运棉花车的后挡板上来的。他自己估计,在床下已经果了两个小时。我们在餐厅吃饭时,叉盘的丁当声几乎叫他发狂。他觉得杰姆和我好象永远也不会上床睡觉了。他见杰姆长高了很多很多,想钻出来帮我接杰姆,但是他知道阿渔克斯马上会来拉开我们的,自己最好还是另U动。他累坏了,脏得叫人无法相信,可总算到家了。

“他们肯定不知道你在这儿,”杰姆说,“要是他们找你的话,我们会知道的。”

“我想他们还在梅里迪安所有的电影院里找哩。”迪尔咧嘴笑着说。

“你该让你妈知道你在哪儿,”杰姆说,“你该让她知道你在这里……”

迪尔望着杰姆眨了眨眼,杰姆却看着地下。接着杰姆站起来,打破了我们儿童时代残余的那种准则,走出屋子,向过厅走去。隐隐约约地听见他说:“阿迪克斯,您能上这儿来一下吗?”

迪尔那布满灰尘又被汗水冲得满是道道的脸顿时变得惨自。我只想呕吐。这时,阿迪克斯出现在门口。

他走到屋子中央,手插在口袋里站着,低头望着迪尔。

我好不容易挤出了一句话:“没什么,迪尔。他想让你知道什么就会说什么。”

迪尔望着我。“我的意思是说不要紧,”我说,“你知道他不会找你的麻烦,你知道你是不怕阿迪克斯的。”

“我不害怕……”迪尔小声说。

“我敢断定只是饿了。”阿迪克斯的声音还是平常那样既冷漠而又令人愉快,“斯各特,我们可以用比一盘冷玉米饼更好的东西招待他吧?你先把达伙计的肚子填饱,等我回来再看该怎么办。”

“芬奇先生,别告诉雷切尔姑妈,别叫我回去,求求您,先生!要不,我又会逃跑的……!”

“别走,孩子!”阿迫克斯说道,“除了叫你立刻上床外,谁也不会叫你到哪儿去。我只打算过去告诉雷切尔小姐你在这里,问一下你能不能在这儿和我们一起过夜——你喜欢这样,对不对?还有,千万把这些从乡下带来的脏东西弄到它该去的地方。泥巴的侵蚀作用够糟糕的。”

我爸爸走了,迪尔还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

“他故意想说得滑稽一点,”我说,“他的意思是要你去洗个澡,明白了吧。我早就说他不会找你的麻烦的。”

杰姆站在屋角上,一副叛徒模样。他说:

“迪尔,我不得不告诉他,你不该不叫你妈知道,而跑出了三百里地。”

我们一句话也没说,离开了他。

迪尔吃了又吃,吃个没完。从昨夜起他就没吃过东西,钱都买了车票。他象从前一样上了火车,象没事似的坐着跟乘务员闲聊,乘务员对他很熟悉,但是他没有胆量申请享受儿童单独旅行的待遇。这种待遇是:如果丢了钱,你可在乘务员那儿借到足够的钱吃饭,到站后由你爸爸偿付。

迪尔把剩饭剩菜扳销以后,正准备吃那个猪肉蚕豆罐头,只听见雷切尔小姐那“嘟——耶稣啊”的声音从客厅里传来。迪尔浑身抖得象只小兔。

“等着,我得把你送回去。你家里人都要急疯了。”迪尔耐心地听着这些话。“这都是你跑出来的好结果。”迪尔仍然不做声。“我看,你可以在这儿住一个晚上。”迪尔脸上绽开了笑容。最后他终于用拥抱回答姑妈对他的长时间的挪抱。

阿迪克斯朝上推了推眼镜,又擦擦脸。

“你们的父亲累了,”亚历山德拉姑妈说。几个小时里,她好象才说了这一旬话。她一直在那儿,但是我想她几乎惊得不会说话了。“你们这些孩子现在都上床去。”

我们都走了,大人们留在餐室里。阿迪克斯仍然在抹肴脸。“从强奸到暴乱再到潜逃,”只听见他格格直笑。“真不知下两个小时里还会有些什么。”

既然情况看来都相当不错,迪尔和我决定对杰姆还是以礼相待。而且迪尔还要跟他睡一个床,所以我们不妨跟他和解算了。

我穿上睡衣,看了一会儿书,突然觉得眼皮打架了。迪尔和杰姆都很安静,我关上台灯时,杰姆房问的门下一丝光都没有。

我一定睡了很久,因为我被推醒时,只见屋子里残月腺胧。

“睡过去点,斯各特。”

“他想他不得不那样。”我咕噜一声,“别再生他的气。’

迪尔上床爬到我身边。“我没生气,”他说,“我只想和你一起睡。你醒了吗?”

这时我真醒了,不过懒洋洋的,“你为什么这么千?”

没有回答,“我问你为什么跑出来?他真象你说的那样可恨吗?”

“不……”

“你们没修船吗?你信上说要修。”

“他只是说要修,我们从没动手。”

我用手肘支起身体,面对着迪尔的身影。“这不足跑出来的理由。人们多半并不真正会千他们说过要干的事……”

“不是因为那个,他……他们不喜欢我。”

我从没听说过这种从家里跑出去的离奇的理由。“怎么回事呢?”

“唔,他们老是不在家。就是回来了,也是两个人躲在屋子里。”

“他们在屋子里干啥?”

“啥都不千,只是坐着看书。但是他们不愿我和他们在一起。”

我把枕头推到床头坐了起来。“你知道吗?今天晚上我倒因为他们都在那儿而打算跑掉的,你不会喜欢他们老是围着你转,迪尔……”

迪尔慢吞吞地吐了一口气,一半是叹息。

“……真是莫名其妙!阿迪克斯整天都在外头,有时半夜里才回来。我不知他在那个立法机关有什么事——你不愿他们老围着你,迪尔,如果他们在身边,你什么事也千不了。”

“我看不是这样。”

迪尔在一旁解释着,我却发现自己一边听一边想象着如果杰姆不是这样,哪怕仅仅不是象现在这样,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如果阿迪克斯不需要我在身边,不需要我们的帮助和建议,我又会于出什么来。啊,没有我,他一天也没法过。甚至卡尔珀尼亚也没法过下去,除非有我在。他们都需要我。

“迪尔,你说得不对——你家没你不行。他们一定是舍不得为你花钱。我告诉你该怎么对付……”

迪尔在黑暗中一口气说了下去:“事实是,我想说的是——没有我他们好得多,我一点也帮不了他们。他们并不小气,我要什么他们给买什么。但都是为了支开我。总是说:‘既然买了就拿出去玩;都有一屋子玩具了;给你买了那本书,到一边看去。”迪尔使劲装出一副粗嗓门说话。“你不象个男孩。男孩都出门跟别酌男孩一起玩棒球,他们不象你,老是在这屋里转,缠着家里人。”

迪尔又改成了自己原来的声音:“真的,他们不小气。说早安、晚安和再见时,他们都吻你、抱你,还告诉你他们爱你……斯各特,我们要个孩子吧。”

“上哪儿要?”

迪尔听人说过,只要有条船,划过一条河,到达一个烟雾蒙蒙的岛上,小孩都在那儿,你可以买上一个……

“那不是真的,亚历山德拉姑妈说,是上帝把他们从烟囱里扔下来的。至少,我想她是这么说的。”就在这一次,姑妈的措辞不太明朗。

“不,不是的。两个人凑在一起才会有孩子。但是也有这么个人——那些孩子都等着他去弄醒,他用气把他们吹活过来……”

迪尔又出神了。美妙的事物总在他一直做着梦的脑袋里乱翻。我看一本书他能看两本,但他更欣赏他的个人创造所具有的魔力。他演算加减法比闪电还快,但他却喜欢自己的朦胧的世界。这个世界里小孩们在睡觉,象清晨的百合花,等着人们去采集。他慢慢把自己说进了梦乡,还带上了我。但是,在那烟雾蒙蒙的、岛的寂静里,出现了一幅已不很明晰的画面:一幢灰色的房子和景象凄凉的褐色门扉。

“迪尔?”

“嗯。”

“你说布?拉德利为什么不从家里逃跑呢?”

迪尔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从我旁边转过身去.

“可能他没什么地方可逃……”

Chapter15

一个又一个电活打来,拼命替这个被告说情,加上他妈妈又写了封表示原谅的长信,这才决定迪尔可以不走。我们一起享受了一周的平静生活。好象没过多久,一场恶梦降临了。

这是从一天晚饭后开始的。迪尔已经来了,亚历山德拉姑妈坐在屋角的椅子上,阿迪克斯也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我和杰姆在地板上看书。这一周过得很平静:我听姑妈的话,杰姆长大了,再不爬到树上的屋里去玩,但是帮我们挂上了一条新的绳梯’迪尔想出了一个完全保险的计划,既可以把布?拉德利逗出来,而我们自己又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即从后门到前院滴一溜柠檬水,他就会象蚂蚁那样跟着走)。有人敲了一下前门,杰姆开了门,通报说赫克?塔特先生来了。

“请他进来吧。”阿迪克斯说。

“早进来了。院子里还有几个人,他们想要你出去。”

梅科姆的大人只为两种事才会聚在前院里:死了人或与政治有关的事。我想不出是谁又死了。杰姆和我走到前门日,但是阿迪克斯喊了旬,“回屋里去。”

杰姆把客厅里所有的灯都关了,脸紧贴在纱窗上。亚历山德拉姑妈抱怨地问关灯干什么。“就这么一会儿,姑妈,让我们看看是谁。”杰姆说。

我和迪尔占了另一个窗子。一大帮人正围着阿迪克斯。他们好象在齐声说着什么。

“……明天要把他转到县监狱去,”这是塔特先生在说,“我并不是找什么麻烦,可是我不能保证不会有麻烦……”

“别傻了,赫克,”阿迪克斯说,“这是梅科姆。”

“……我说我放心不下。”

“赫克,我们推迟审理这个案子,为的就是耍保证不会有什么不放心的事。今天是星期六,”阿迪克斯说,“大概星期一就开庭,你再守他一个晚上不行吗?我想梅科姆不会有人在这不景气的时候使我丢掉一个当事人的。”

人堆里进发出一阵快活的笑声,但林克?迪斯先生一开口就止住了。“这里的人谁也不会怎么样,问题是那帮萨勒姆人叫我放心不下……你能不能换个……怎么说呢,赫克?”

“换个审判地点,”塔特先生说,“现在那样做没什么意义了,是不是?”

阿迪克斯说了几旬什么,我没听清楚,我转身向着杰姆,他挥手叫我别出声。

“……再洗,”阿迪克斯说,“你们都不害怕那伙人,对不对?”。

“……我知道他们灌醉了酒会干些什么。”

“他们星期天不大喝酒,大部分时间都上教堂做礼拜……”阿迪克斯说。

“不过,这回可是个特殊情况……”有人说。

嗡嗡的低沉的说话声一下停止了。忽然听见姑妈说,杰姆如果不把客厅的灯打开,就会给家里人丢脸。杰姆没听见她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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