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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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我们想起外婆来了?因为妈妈经常对我们说,离这里不远,就住着我们的外婆,她还不知道,我们就在这里。她以为,我们还住在戈梅拉。妈妈不想坐车,每次她都把我们从车边拉开。而我们在哭泣,请求,劝说。在一个早晨,她同意了……这时已经是冬天,我们都冻僵了……我咬着自己的手,好不让自己哭出来,我不能不哭……

我们坐车走了很长时间,有人告诉了妈妈,也可能是她自己猜到了,他们拉着我们要去枪决。当汽车停下来,命令大家下车。那里有一个小村庄,妈妈问押解人员:“可不可以喝点水?孩子们渴了,想喝水。”他允许我们走进一户人家。我们走到房子前,女主人给了我们一大杯子水。妈妈喝了一小口,喝得很慢,我想:“我这么饿,想吃东西,为什么妈妈却想喝水呢?”妈妈喝了一杯水,请求喝第二杯。女主人叹息一声,又给了她一杯水,说:“为什么每天早晨都往森林里带这么多人啊,去了,就没有一个回来。”

“您家有第二个门吗,让我们离开这里?”妈妈问。

女主人用手一指——有。她家的一个门朝着街道,而第二个门冲着后院。我们逃出这个房子,向前爬。我觉得,我们不是走着,而是爬向我们外婆家的。怎么爬的,爬了多久,我不记得。

外婆把我们放到热炕炉上,让妈妈躺到床上。早晨,妈妈就奄奄一息了。我们傻呆呆地坐着,不明白怎么回事:妈妈怎么会死呢?爸爸不在,她怎能把我们扔下?我记得,妈妈把我们叫到身边,微笑着说:“永远都不要吵架啊,孩子们。”

我们为什么要吵架呢?为了什么?什么玩具都没有。我们有一个大石头娃娃,没有糖果。没有妈妈听我们的抱怨了。

早晨,外婆用一条白色大床单包裹起妈妈,把她放到一个雪橇上。我们四个人都套在这辆雪橇上拉着……

对不起……我不能再说下去了……我要哭了……

“这两个小男孩变得很轻,像麻雀一样……”

拉雅·伊林科夫斯卡娅,十四岁。

现在是一名逻辑学教师。

我不会忘记,在故乡叶里斯克椴树散发出的芬芳……

在战争年代,战前的一切都成了世界上最美好的。在我的记忆里就这样永远地保留了下来,关于那时的一切。

我们从叶里斯克撤离——有妈妈、我和弟弟。我们停在了沃罗涅什郊外的戈里巴诺夫卡村,想在那里等待战争的结束,但是刚到了那里没过几天,德国人就逼近了沃罗涅什,紧跟随着我们的脚步就到了。

我们坐上了运货列车,有人告诉我们,把所有人都拉到遥远的东方去。妈妈这样安抚我:“那里有许多水果。”我们坐了很久,因为要经常停靠在备用道路上。停在哪里,停多长时间,我们不知道,为了弄到水,要冒着很大危险等在车站上。我们点起了小铁炉子,为整个车厢的人们在上面用水桶熬小麦粥。走了多久,就吃了多久这种粥。

火车停靠在了库尔干-丘别车站。安基让市的郊外……陌生的自然风光使我惊讶不已,它们让我如此震惊,甚至在某段时间都忘记了战争。到处鲜花盛开,芳香弥漫,阳光充足。我又变得活泼开朗了。一切都返回到了我的身上,所有先前的一切。人们把我们领到了“克兹尔尤尔”集体农庄。虽然过去了很长时间,但这个名字我至今仍然清楚地记得。甚至我自己都感到惊讶,竟然没有忘记。我记得,当时学着重复这个陌生的词语。我们住在学校的体育厅里,一起住的有八个家庭。当地的居民给我们送来了被子和枕头。乌兹别克的被子是用各种颜色的布块缝制的,枕头里塞的是棉花。我很快学会了拾干棉花柴——用它们来烧火做饭。

我们没有立刻明白,这里也有战争。乌兹别克人给了我们不多的面粉,那么少,只够吃很短的时间。开始挨饿。乌兹别克人也在挨饿。我和乌兹别克的男孩子们跑着,追赶驼队,幸运的话,车队里会掉下些什么东西来。最高兴的事,对于我们来说,是油粕、亚麻籽饼,而棉花籽油粕很坚硬,黄色的,就像豌豆饼。

弟弟瓦季克六岁,我们把他一个人留在家里,我和妈妈到农庄去干活。我们给水稻培土,拾棉花。开始不习惯,我的双手酸痛,疼得深夜都不能入睡。晚上我和妈妈回到家,瓦季克飞跑着来迎接我们,他肩膀拴的绳子上吊着三只麻雀,他的手里拿着把弹弓。他把自己首战告捷的“猎物”已经在小河里清洗干净了,我们等着妈妈,马上煮汤喝。都饿成了这样!我和妈妈边喝汤,边说,麻雀都瘦成这样了,煮的汤也没有一点油星。饭锅的旁边只有弟弟幸福的眼睛在闪光。

他和乌兹别克小男孩交上了朋友,有一天,小男孩和自己的奶奶来看望我们。奶奶看着小男孩们,摇着头,对妈妈说了些什么。妈妈不明白,但是这时工作队长走了进来,他懂俄语,他给我们翻译说:“她和自己的神,自己的安拉说过了。她向他抱怨,战争——是男人的事,战士的事。为什么让孩子们受罪?他怎么能让这两个孩子瘦小得像麻雀一样,就像他们用弹弓打下来的那些麻雀一样?”奶奶往桌子上撒下一把金黄色的杏干——干硬、甘甜,就像糖块!可以长时间把它们含在嘴里吸吮,咬下一小块来,然后砸碎果壳,吃下里面闪光的杏仁。她的孙子看着这些杏干,他的眼神也是饥饿的,燃烧一般!妈妈很伤感,奶奶抚摸着她的手,安慰她,把孙子搂到自己身边。“他总会有一茶碗卡杰克吃,因为他在家里住,和奶奶住在一起。”工作队长翻译说,卡杰克是一种酸羊奶。我和弟弟,我们在后方疏散了很长时间,什么可口的吃食都没有。

他们走了,奶奶和小男孩,我们坐在桌子边,三口人。谁也没有第一个伸出手,去拿那些金黄的杏干……

“我很害羞,因为我穿的是小女孩的皮鞋……”

马尔林·罗别奇科夫,十一岁。

现在是市委部门主任。

我从树上看到了战争……

大人们不允许我们上树,但我们还是爬到了树上,从高高的枞树上观看飞机空战。当我们的飞机中弹起火,我们都哭了,却没有害怕,仿佛是在看电影。在第二天,还是第三天,我们被集合起来,排成一列横队,校长宣称,我们的少先队员夏令营需要撤离。我们已经知道,明斯克被轰炸烧毁了,人们不会把我们运送回家,而是要转移到远离战场的某个地方。

我想说说,我们是怎么收拾行装上路的……命令我们带上皮箱,只允许往里面放生活必需品:背心、衬衫、袜子、手帕。我们打好包,每个人都折叠好红领巾,放在最上面。少年的头脑中勾勒出这样一幅画面:德国人要是遇到我们,他们打开皮箱,一眼就能看到里面放的是红领巾。我们会向他们复仇……

我们的队伍比战争的速度还快。我们绕过了战争……在停靠的那些车站上,人们对战争还一无所知,还没有看到过战争。而我们这些孩子,讲述了飞机空战的事。但是,越往远离家乡的方向走,我们越期待父母能来领走我们,有许多人的父母已经不在人世了,我们没有怀疑。这样的想法还都没有出现在我们的头脑中。我们说起战争,还是以和平儿童的身份。我们从和平的生活中来。我们从火车上被转运到了“巴黎公社”号轮船上,沿伏尔加河行驶。半个月,我们都在路上,大家一次都没有脱下衣服睡过觉。在轮船上,我第一次脱下运动鞋,人们同意了我们这样做。我有一双系带子的胶皮鞋。当我把它们脱下来,散发出的味道简直难以忍受!洗啊刷啊,最后还是扔掉了。我是光着脚走到赫瓦雷恩斯克的。

到这里的人很多,人们为我们建造了两座白俄罗斯儿童之家,在第一座房子里,是小学生,第二座房子中住的是学前儿童。为什么我知道这个?因为那些需要和哥哥或姐姐分开住的孩子哭得很厉害,特别是那些年龄小的,害怕失去亲人。我们在少先队员夏令营的时候,父母不在身边,我们都很兴奋,像是在做游戏,可现在我们都害怕了。有家的孩子,习惯了依赖父母,习惯了温情。我的妈妈总是每天早晨叫醒我,在晚上睡觉时亲吻我。我们住的旁边是保育院,那里住的是真正的孤儿,我们和他们还是有很大区别的。他们习惯了没有父母的生活,而我们也应该习惯这些。

我想起了1943年吃的食物:一天给一勺牛奶、一块面包,煮甜菜,夏天是西瓜皮熬的汤。我们看了电影纪录片《三月四月》,片子讲的是,我们的侦察员怎么用桦树皮熬粥喝。我们的小女孩也都学会了熬桦树皮粥。

秋天的时候,我们自己储备好了木柴,每个人都有定额——一立方。树林在山上。先把树木放倒,把四周削平,然后锯成一米来长的木块,堆放起来。额度是按照成年人的标准定的,而女孩们也给我们帮忙,她们比我们男孩还能干。在家里我们从来没有锯过木头,因为都是城市人,而在这里需要锯开粗木桩,要劈柴。

我们都饿得厉害,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干活的时候,还是在睡梦中,都想吃东西。特别是在冬天。我们从保育院跑到军营,战士们经常能给我们一碗汤喝。但是我们人太多了,那里也不能给所有人管饱。你要是来得及第一个的话——还能吃上点什么,要是晚一步——什么也剩不下。我有个朋友米什卡·切尔卡索夫。我们坐在一起,他说:“如果知道二十公里外的地方能给我们一碗粥喝,我们也会跑过去的。”院子里是零下三十摄氏度的气温,他穿上衣服,向军营跑去。向士兵乞求给点吃的,他们说,还有一点汤,快跑,去拿个小锅来。他跑到街上,看到从相邻的院子里也来了些孩子,如果他跑去拿小锅,就什么也留不下了。

他返身跑回去,对士兵说:“倒吧!”他摘下帽子代替小锅,伸给士兵。看着他决心已定的样子,士兵拿起帽子,给他倒了整整一锅粥。米什卡英雄般地走过保育院孩子们身边,他们什么也没得到。他跑回到了我们的保育院。他的耳朵冻僵了,但是他弄回了汤,帽子里面都已经不是汤了,而是满满一帽子的冻疙瘩。他把这个冻疙瘩倒在盘子里,谁也没有等待加热再吃,就这样吃了下去,小女孩们给米什卡搓耳朵。他的脸上闪烁着快乐,是他给大家弄回来的,甚至没有第一个去吃!

对于我们来说,最可口的食物是油粕,我们按照好吃的程度把它们分成了几个级别,有一种是向日葵籽的油粕。我们采取了一个“油渣饼”行动。几个人爬到机器上,用手扫下些油渣,另外几个人收集。等回到保育院,虽然都冻得浑身青紫,但是却吃饱了。当然,还有夏天和秋天的集市!到那时我们的日子就好过多了。品尝到很多东西:向这个人要一块苹果,向另一个人要一块西红柿。偷点什么东西在集市上卖,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相反——被看成是英雄行为!偷些什么,我们无所谓,只要是能吃就行,至于是什么,这不重要。

油脂工厂厂长的儿子在我们班上学。孩子就是孩子,我们一边坐着上课,一边玩“海战”的游戏。他吃的是有向日葵油的面包,香味弥漫了整个教室。

我们小声商量,向他挥挥拳头,意思是,不给吃,就甭想上课……

我们突然发现——女老师不见了,我们看到——她躺在了地板上。她饿坏了,也闻到了这种香味,就摔倒,昏厥了过去。我们的女孩把她送回家,她和母亲一起生活。晚上我们商量决定,从这一天开始,每人每天留下一点点面包给女老师。她本人都不知道,我们是悄悄带给了她的母亲,并且请求她,不要提起这件事。

我们有自己的菜园和果园。果园里长着苹果,菜园里种的是白菜、胡萝卜、红甜菜。我们几个人守护它们,轮流值班。换班的时候,要把所有的都数清楚:每一棵白菜,每一根胡萝卜。深夜,你会想:“要是半夜里再长出来一根胡萝卜多好啊。还没来得及登记到清单上,就可以吃掉了”。如果胡萝卜已经登记在册了,上帝保佑,千万别弄丢了,那样就太丢人了!

我们坐在菜园里,周围都是吃的,而我们却在忍受着饥饿。太想吃东西了。有一次,我和一个稍微比我大些的小男孩一起值守。他的头脑里冒出一个好主意:“你看,奶牛在吃草……”

“怎么了?”

“傻瓜!你难道不知道,有一条规定,如果私人的奶牛在国营的地盘上放牧吃草,就要把奶牛收缴,或者是处罚主人,罚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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