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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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母亲

我想像个正常人一样活下去

我就不从最开头说起了,让我把一切从崩溃时讲起吧。

我们常去贾拉拉巴德23,路旁站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她的一条胳膊被打断了,像被弄坏了的布娃娃,还有一根线挂在身上。她的两只眼睛像两个油橄榄,直勾勾地盯着我……我从汽车上跳下来,想把她抱到我们的女卫生员那里去。她吓坏了,像一只发了疯的小动物,从我身边跳开,同时大喊大叫……她一边跑一边叫,小胳膊摆来摆去,看样子马上就要断掉……我也在跑,也在喊……我追上她,抱住她,安抚她……她咬我,挠我,她全身在颤抖……她好像是被一只野兽,而不是被人抓住了……我脑子里闪现出一个念头,如同晴天霹雳,这是让我自己大为震惊的念头:她不相信我是想救她,她以为我要杀死她!

担架从我们身旁走了过去,上边坐着一个阿富汗老太婆,老太婆脸上笑眯眯的。

有人问:“她哪儿受了伤?”

“心。”女护士说。

我到那边去时,和大家一样,眼睛闪闪发光。我以为我到那边去,会为人民所需要,为他们所需要。可是那个小女孩挣脱我,疯狂地跑了。她全身都在发抖,她那么怕我……我永远忘不掉……

在那边,我没有做过打仗的梦。在这儿,我夜夜都梦见作战。我追赶那个小姑娘……她的眼睛像两个油橄榄……一条小胳膊甩来甩去,马上就要断掉……

“我是不是应当找精神病学专家去看看病?”我向自己的哥们儿征求意见。

“什么?”

“我夜夜都梦见在打仗。”

“我们也都做打仗的梦……”

请你们不要以为那是一些自命不凡的人……你们可曾有过那种时刻,嘴里叼着雪茄,坐在死人身上,打开一听焖肉罐头,或是吃着西瓜?……一派胡说!大家都是普通小伙子,任何人都可能处在我们的位置。谁今天敢谴责我们说:“你们在那边杀过人……”我就恨不得给他一记耳光!你没有到过那边,你没有尝过那边的滋味,那你就别训人!

你们永远不可能和我们站在一起,谁也没有权力审判我们。只有萨哈罗夫24一个人,他的话我听……谁也不想弄明白这场战争的性质,只留下我们独自面对这场战争,说什么“你们自己弄明白吧”!好像我们真的有罪,应当为自己申辩……向谁申辩?我们是被派去的,我们相信了他们的话。我们带着这种信念,一个一个在那边送了命。不要把派我们到那边去的人,和我们这些被派到那边去的人相提并论。我的一个朋友在那边牺牲了……萨沙·克拉维茨少校……你们告诉他妈,说他有罪……你们告诉他妻子,告诉他的孩子们……是你们派我们到那边去的……

“您的一切都正常!”医生对我说。

我们怎么能是正常人呢?!我们的内心承受了那么多创伤……

在那边,对祖国完全是另外一种感觉,大家称它为苏联。欢送退伍军人时我们说:“回国以后请向苏联鞠个躬。”

我们总觉得,我们背后有股强大的力量,这股力量永远会保护我们。记得有一次,战斗结束之后,我们有损失,有的人阵亡,有的人受了重伤……晚上打开电视,想散散心,看看国内有些什么事——在西伯利亚建成了一座新的巨型工厂……英国女王举行午餐会欢迎贵宾……沃罗涅日市几名少年由于无聊强暴了两个小女学生……非洲有个王子被杀了……

我们有一种感觉,谁也不需要我们,国家过着自己的生活……

萨沙·库钦斯基第一个控制不住自己了:“关上!否则我就把电视机打碎。”

战斗结束,通过便携式无线电话汇报:“请记录:三〇〇——六个,〇二一——四个。”

三〇〇就是伤员,〇二一就是阵亡者。瞧着被打死的战友,你就会想到他的母亲。我们知道她儿子已经阵亡了,可是她还不知道。有人告诉她了吗?更倒霉的是那些掉进河里或山涧里的人,连尸体也找不到。通知他们的母亲时说“失踪”……这是谁的战争?是母亲的战争。

他们在打仗,可是人民不痛苦,人民不知道。向人民介绍的是我们在打“匪帮”。十万正规大军,用九年时间,打不过小股的“匪帮”?而且这支大军是用最新武器装备起来的……等我们的火箭装置“冰雹”或“龙卷风”找到目标,并开始炮火轰击时,碰到这种情况可就倒霉了……电线杆子炸得满天乱飞……那时真想变成蚯蚓钻进地里去……而“匪帮”用的是马克沁机关枪,这种武器我们只在电影里见过……毒刺式导弹,日本无坐力炮……这都是后来才出现的。押来的俘虏枯瘦如柴、疲惫不堪,长着一双农民的大手……这哪是匪帮?这是普通老百姓!

我们在那边认识到:他们不需要这场战争。既然他们不需要,我们为什么要进行这场战争?当你经过遗弃的村庄时,烟火还在缭绕,可以闻到食物的气味……一只骆驼在行走,拖着自己的肠子,好像它在为自己的驼峰松绑……应该把它打死……可是人的意识还停留在和平时期的生活里,下不了手……有个人却端起枪来就朝骆驼射击,随便打着玩!也许是为了取乐,也许是一时犯浑。这种行为在苏联国内会被关进监狱,可在这儿却是英雄行为,为报仇而消灭匪帮。为什么十八九岁的人能比三十岁的人更容易杀人呢?他们不会心疼。战争结束以后,我突然发现有一些可怕的童话,故事里总是有人杀人,妖婆在炉子里烧活人,孩子也不觉得害怕,他们很少哭泣。

我想像个正常人一样活下去。有位女歌唱家来到我们部队,她长得很漂亮,唱的歌也动人。在那边可想女人了,等她到来如同等待亲人光临。

她出场了:“我飞到你们这儿来以后,试着用机枪扫射了一番。开枪射击可真让人开心……”

她开始演唱,唱到副歌时,她要求大家拍手:“弟兄们,拍手啊!拍手呀,弟兄们!”

谁也不拍手,鸦雀无声,她离开了舞台,演唱会告吹。自命不凡的女孩来看望自命不凡的男孩,而在这些自命不凡的男孩的兵营里,每个月会增加十来个空床位……曾经睡在这些床上的人,现在已经躺在冰库里了……只有给他们的信还斜放在床单上,妈妈寄来的,姑娘寄来的:“带着问候飞去呀,带着音讯回来吧……”

在这场战争中,首要的是争取活下来,不要让地雷炸死,不要在装甲输送车里被烧死,不要成为神枪手的靶子。对于某些人来说,不但要活下来,还要带回一些东西,电视机呀,紫羔皮短大衣呀……有这么一个笑话流传开了:苏联人可以从寄卖商行那里了解战争的情况。冬天,我们走在斯摩棱斯克的大街上,可以看到身穿阿富汗皮大衣的少女,这已经成了时髦的装束!

每个士兵脖子上都挂着一个小小的护身符。

“你挂的是什么?”

“是妈妈让带来的祈告文。”

等我回家后,妈妈才说出她的心里话:“托里亚,你并不知道,我对着土地做了祈祷,所以你才完整无缺地活着回来了。”

我们出发去袭击时,会把一张小纸条装在上衣口袋里,另一张装在裤兜里。假如踩上地雷,被炸死了,总还能保留一部分身体,或是上半部或是下半部。有人戴着手镯,上面刻着自己的名字、血型、Rh因子和部队番号。

大家从来不说“我去”,总是说“派我去”,也从不说“最后”两字。

“走,最后去一次……”

“你疯了?这里没有这么个词儿……如果要说,起码要说那个……喏,第四个,第五个……那个词儿,这儿谁也不讲。”

战场上有一套糟糕的规律:出征前拍过照的准被打死,出征前刮了脸的也会被打死。凡是有一双天蓝色眼睛,到这边来想表现一下英雄气概的人,会率先送命。我见过这么一个人,他说:“我会成为英雄!”他没走几步就被打死了。对不起,作战时躺在哪儿,就得在哪儿拉屎撒尿。士兵有句谚语:“宁可在自己的屎堆里待着,也不在地雷上开花。”

我们在交流中,已经形成了自己的一套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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