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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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汽车制造厂”地铁站引爆自杀炸弹的男孩来自车臣。人们从他的父母那里得知,他读过很多书,喜欢托尔斯泰。他在战争中长大,在轰炸和炮击中长大,曾亲眼看到自己的表兄弟被打死。十四岁那年,他逃进山里投奔了哈塔卜。他就是想复仇。据说他本来是一个纯洁的男孩,心地善良,热心肠……人们还常常取笑他:哈哈,真是个小傻瓜……他学成了一个神枪手,也学会了投掷手榴弹。他妈妈找到了他,把他带回村里,希望他读完高中,毕业后做一个泥瓦工。但一年之后,他再次消失在山里。他们又教会了他爆破,然后他来到了莫斯科……(沉默)如果他是为了钱而杀人,那一切都不难理解,但他不是为了钱。这个男孩可以投身于坦克之下,也可以炸毁一家妇产医院……

我是谁?芸芸众生中的一个……我们平凡普通,默默无闻,虽然我们努力生活。我们去爱,我们忍受苦难,但没人对我们感兴趣,书中也不会写到我们。普罗大众,数不清的人。从没有人问过我的生活怎么样,所以我才想跟您说说。“妈妈,要把自己的心情藏起来。”我的女儿们这样说,她们一直在教育我。年轻人生活在一个更残酷的世界,比生活在苏联的世界还要难。(沉默)我感觉,生活似乎不属于我们,不属于我们这样的人。生活在别处,在其他的地方。市面上发生的事情,都与我们无关……我不去高端商场,因为我很紧张:连那里的警卫看我的眼神也是鄙视的,因为我穿的衣服是露天市场买来的,是中国制造的日用必需品。我去乘地铁时总是怕得要死,那些比较富裕的人都不坐地铁。地铁是穷人乘坐的,不是所有人都坐。我们国家又出现了王公贵族和农奴民众。我已经忘了泡咖啡馆的感觉,我买不起咖啡。看戏已经是一种奢侈,以前我是不会错过任何一次首演的。真是屈辱……我很懊丧……我们无法进入这个新世界,生活得平淡单调。丈夫从图书馆借书,用大口袋背回来,这是我们可以像从前一样做到的唯一一件事。我们仍然还可以在莫斯科老城区游荡,去我们喜欢的那些地方——亚基曼卡、中国城、瓦尔瓦尔卡。这是我们的铠甲,现在每个人都为自己增加铠甲。(沉默)我们过去学的都是……像马克思所说:“资本就是盗窃。”我同意他的话。

我懂得爱情……我总是觉得:一个人有没有爱,和谁相爱,是最直观的联系,不需要语言。我现在还常常想起第一任丈夫……我爱他吗?爱。爱得深吗?疯狂地爱。那年我二十岁,有好多梦想。我们和他漂亮的老母亲住在一起,她还总是嫉妒我:“你这么漂亮,就像我年轻的时候。”她经常把我老公给我的鲜花拿到她自己的房间。后来我理解她了,可能是直到现在,当我如此深爱我自己的女儿时,当我自己与孩子有了如此密切的关系时,我才理解了我的婆婆。一位心理医生劝我:“您对孩子过度溺爱了,不能这样子去爱的。”但是我的爱都是正常的爱,就是爱!我的生活是我的,没有人了解其中的配方……(沉默)我丈夫也爱我,但他有一个哲学:不可能只和一个女人度过一生,必须认识别的女人。我想了很多,哭了很久,最后放他走了,自己带着小喀秋莎生活。第二任丈夫,他就像我的哥哥。我倒是一直梦想有个大哥哥。但是我不知所措。当他向我求婚时,我都不知道怎样和他一起生活。为了生孩子,家里就应该有爱情的气息。他把喀秋莎和我带到他家去生活:“我们试一下吧。不喜欢的话,我送你们回去。”在某种程度上,我们相处得很顺利。爱都是不同的:有的很疯狂,有的就像友谊,就像一个友好联盟。我很高兴这样想,因为我丈夫是一个很好的男人,哪怕我穿不起绫罗绸缎……

我又生了小达莎……我们从来没和孩子们分开过,夏天我们总是一起去卡卢加区村里的奶奶家。那里有河,有草甸和森林。我祖母烘烤的樱桃馅饼,孩子们现在都还记得。我们从没有去过海边,这是我们的梦想。众所周知,诚实的工作是不能赚到大钱的:我是一名护士,我丈夫是放射线设备研究所的研究员。但是女儿们知道我们爱她们。

许多人盲目赞美改革,大家都对改革抱有期待。但是我爱戈尔巴乔夫并不是因为这一点。我还记得我们在住院部的一段对话:“社会主义结束了,但之后会发生什么?”“坏的社会主义终结,好的社会主义到来。”我们一边读报纸,一边等待着……不久,丈夫失去了工作,他们研究所关门了。失业者像海潮一样,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先出现了小摊位,然后有了大超市,里面应有尽有,就像童话世界一样,可是我们买不起。走进去又走出来。孩子生病时,我只能买两个苹果,一个橘子。这怎么能对付下去呢?如果现在就这么凑合,以后怎么办?我在超市收银台排队时,看到前面一个男人的购物车里有菠萝、香蕉……这极大地伤害了我的自尊。所以今天的人们都很累。苏联时期从来没有求过上帝,可是如今在俄罗斯生活了。(沉默)我的生活梦一个都没有实现……

当女儿去另一个房间时,她小声跟我讲。

多少年了?恐怖袭击已经过去了三年,不,时间比这还长。我的秘密是……我觉得我无法和丈夫躺在一张床上,不能忍受丈夫的手触碰我。这些年来,我丈夫和我没有发生过关系,我既是妻子又不是妻子,他试图说服我:“你要放松些。”我的女友,她知道这一切,她也不理解我:“你很棒啊,你很性感。照照镜子吧,看你多么漂亮,一头秀发……”我的头发是天生的,我都忘记了自己的美丽。当一个人溺水时,全身都泡在水中,而我就是这样,全身都是痛苦。就好像我排斥自己的身体,只剩了灵魂……

女儿:

……满地都是死人,他们口袋里的手机还响个不停,没人走过去接听。

……一个满身鲜血的女孩坐在地板上,一个小伙子给了她一块巧克力。

我的上衣没有烧毁,但它被烤化了。医生给我检查了一下说:“快躺在担架上。”我挣扎着:“我自己能起来,我自己上救护车。”她冲着我尖叫起来:“躺下!”在车上,我失去了知觉,醒来时发现已经在急诊室了。

……我为什么不说话?我和一个男生是朋友,我们甚至……他送给过我一枚小戒指。我和他讲过发生了什么事。也许这并不相关,但我们分手了。我对此无法释怀,可是我明白了,不需要任何启示。他们要炸死你,你活了下来,就变得更加脆弱。你身上已经有了受害人的标志,我不希望自己身上有这种标志。

我的妈妈喜欢去剧场,有时她会设法买到便宜的戏票。“喀秋莎,我们去看戏吧。”我拒绝了,她就和爸爸一起去。对我来说,剧场不再有吸引力了……

母亲:

人们都不知道为什么事情偏偏就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他们都希望能像其他人一样。能够躲起来。这种想法无法立即打消……

这个年轻的死士,还有其他人,他们下山走向了我们:“他们是怎样杀我们的,你们看不到。那就让我们试着做给你们看看。”(沉默)

我在想……我希望记住那些幸福时刻吗?必须记住。我一生中的幸福只有一次,就是孩子们小时候……

门铃响了,喀秋莎的朋友们来了,我请他们坐在厨房。我母亲曾告诉我: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招待客人。曾经有一段时间,年轻人不再谈论政治,现在又开始聊了。他们在谈论普京:“普京,是斯大林的翻版……”“这太久了……”“对整个国家来说,这就是个屁股垫……”“这是天然气,是石油……”

另一个话题是:是谁使得斯大林成为斯大林的?是谁的罪过?仅仅需要审判那些杀过人的、拷问和折磨过人的,或者——

写过告密信的……

从亲戚家把“人民公敌”的孩子抓走投进孤儿院的……

运送被捕者的司机……

拷打之后擦洗地板的女清洁工……

安排货运列车发送政治犯去北部的铁路负责人……

剪裁制作劳改营警卫大衣的裁缝,还有为他们补牙齿、拍摄心电图,使他们更好地履行职责的医生们……

还有,当别人在会议上大声呼喊“让恶棍们像狗一样去死!”的时候,那些保持沉默的人。

话题从斯大林转到车臣,仍然是老生常谈:那些杀人者和那些轰炸者都是有罪的。可是,那些在工厂制造炸弹和炮弹的人,那些缝制军服的人,那些教士兵开枪的人,那些颁布奖章的人……莫非他们也都有罪吗?(沉默)我想以自己的身体挡住喀秋莎,带她远离这些讨论。但她坐在一边,惊恐地睁大眼睛。她也呆呆地看着我……(她转向女儿)喀秋莎,我没有罪过,爸爸也是无辜的,他现在教数学。我是一名护士。一批从车臣战场上下来的负伤军官被送到我们医院。我们为他们治疗,当然,他们伤好之后还要回去再上战场。他们当中很少有人愿意回去,许多人公开承认:“我不想打仗。”我只是个护士,我应当救治任何人……

有药治病,无药医心。心理医生给我画了一张图:早上我要空腹喝半杯金丝桃汁、二十滴山楂汁、三十滴芍药汁……我喝了。一整天都要吃药,还经常去看中医,但这并没有帮助。(沉默)只能多做家务事转移精神,才不会发疯。洗刷、按摩、缝制……这就是我的常规治疗。

我们家的院子里有一棵古老的椴树,连续两年,我总是去看它。我觉得和它都有了感情:老树开花,香味扑鼻,之前好像没有这么浓,从来没有过……但色彩褪去,声音消失……(沉默)

我在医院和一个女人交了朋友,她当时不在喀秋莎所在的第二节车厢,而是在第三节。后来我已经正常上班了,似乎一切都熬过去了。可是意外发生了:她想从阳台跳下去,跳出窗外。她父母把窗户都安上了栅栏,全家好像住在一个笼子里。但是她又要开煤气自杀……丈夫离她而去了……我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曾经有人在“汽车制造厂”地铁站看见过她,她在站台上大声喊道:“用右手抓起三把土撒到棺材上。我们一起捧三把土,一起撒……”她大声尖叫着,直到乘务员来把她带走。

还有一件事,我觉得是喀秋莎告诉我的。当时她身旁站着一个男人,距离她很近,她甚至都想给他提意见了。但她还没有来得及说,爆炸就发生了,他挡住了她,本来会击中喀秋莎的弹片都炸进那个男人身上。不知道他现在是否还活着。我经常想起他,觉得他就站在我面前……喀秋莎不记得有这事,那我是怎么知道的呢?也许,是我自己臆造出来的。不过,我觉得是有人救了她……

我知道该怎么治疗。喀秋莎需要快乐,只有幸福能治愈她。她需要这样的幸福……我们去听阿拉·普加乔娃的演唱会,我们全家人都喜欢她。我想靠近她,给她一张纸条:“为我的女儿唱一首吧。请说一声只是为她一个人唱的。”我想让女儿觉得自己像个女王,想把她高高捧起来,她看见过地狱,必须要让她再看到天堂。这样她的世界才会恢复平衡。这都是我的幻觉、梦想。(沉默)我以自己的爱从来没有成过任何事。我应该给谁写信?我应该向谁求助?你们已经靠着车臣石油赚了钱,靠着俄罗斯贷款发了财,就请让我把女儿带到什么地方去疗养一下 吧。让她在棕榈树下坐坐,看看海龟,把可怕的事情忘记。在她眼里,总是看到灾难。没有光明,我在她眼睛里看不到光明。

我开始去教堂……真的相信有上帝吗?我不知道。但是,我想和别人倾诉一下。有一次神父在讲道,说人在巨大的痛苦中要么是接近神,要么是远离神。即使这个人远离了神,也不能责怪他,因为这是愤怒和痛苦所导致的。我觉得神父说的就是我。

我从一旁看着这些人,我不觉得与他们有亲人般的联系……我这样看着他们,就好像我已经不是人类……您是作家,您理解我:语言是很少能与内心产生共鸣的,以前我就很少与内心交流,现在就更像在矿山上生活一样……我受难,我思考……总是在内心里翻起什么……“妈妈,要隐藏自己的灵魂!”不,亲爱的女儿,我不想让我的感情、我的眼泪就此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留下一丝痕迹。这是我最担心的。我所经历过的东西,我并不想只是留给孩子们,我也想把这些告诉其他人,因为它潜伏在某个地方,每个人都可能遇到。

9月3日是恐怖主义受害者纪念日,莫斯科举行了哀悼仪式。街上有许多残疾人,很多年轻女性披着黑色披肩。在索里扬卡,在杜布罗夫卡剧院中心前的广场,在“文化公园”“卢比扬卡”“汽车制造厂”和“里加”地铁站……到处都点燃追悼的蜡烛。

我也在人群中。我提问,我倾听。我们怎么生活呢?

在2000年、2001年、2002年、2003年、2004年、2006年、2010年和2011年,首都莫斯科都发生过恐怖袭击。

——上班路上,地铁车厢一如既往地挤满了人。我没有听到爆炸声,但不知怎的,突然之间所有人都变成了橙黄色,我的身体突然间麻木了,我企图摆动手臂,但做不到。我以为我中风了,接着就失去了知觉……当我醒来时,我看到一些人仍旧在无所畏惧地行走,好像我已经死了。我害怕被踩到,就举起手臂。有人把我扶起来。到处是血和肉……

——儿子刚满四岁。我怎么对他说爸爸死了?他还不明白死亡是什么呢。我担心他会以为爸爸不要我们了,就说爸爸暂时出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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