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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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罗门说:普天之下并无新

事。正如柏拉图阐述一切知识均

为回忆;所罗门也有一句名言:

一切新奇事物只是忘却。

弗朗西斯·培根①:《随笔》,58

①培根(1561—1626),英国哲学家、作家,认为“知识就是力量”,被马克思誉为“整个现代实验科学的真正始祖”。文学方面的主要著作有五十八篇短文组成的《随笔》。

1929年6月上旬,土耳其伊兹密尔港的古董商约瑟夫·卡塔菲勒斯在伦敦给卢辛其公主看看蒲柏①翻译的《伊利亚特》小四开六卷本(1715—1720)。公主买了下来;接书时,同他交谈了几句。据说他是个干瘦憔悴的人,灰胡子,灰眼睛,面部线条特别模糊。他流利自如地说几种语言;说法语时很快会转成英语,又转成叫人捉摸不透的萨洛尼卡的西班牙语和澳门的葡萄牙语。10月份,公主听宙斯号轮船的一个乘客说,卡塔菲勒斯回伊兹密尔途中身死,葬在伊俄斯岛。《伊利亚特》最后一卷里发现了这份手稿。

①蒲柏(1688—1744),英国诗人,曾翻译古希腊荷马的史诗《伊利亚特》(1715一1720)和《奥德赛》(1725—1726)。

原稿是用英文写的,夹有不少拉丁词语。现转载如下,文字没有任何变动。

据我记忆所及,我的艰辛是在百门之城底比斯开始的,那时候的皇帝是狄奥克莱西安诺①。我参加过最近的埃及战争,没有什么功勋,我是驻扎在红海之滨贝雷尼斯城的一个军团的执政官:热病和巫术撂倒了许多胸怀大志想驰骋沙场的人。毛里塔尼亚人被打败;反叛的城市被夷为平地,永远成为废墟;被征服的亚历山大城苦苦哀求恺撒发发慈悲,但是没有用;不出一年,各军团纷纷传来捷报,然而我连战神的面都没有见过。这种欠缺使我伤心,也许是促使我投身可怕的广袤沙漠去寻找永生者的秘密城市的原因。

①狄奥克莱西安诺(245—313),古罗马皇帝,为抵御异族侵略,创建四头政制。303年受驸马怂恿迫害基督教,305年赴位。

刚才说过,我的艰辛是在底比斯的一座花园里开始的。那晚我内心斗争激烈,一宿没睡。天亮之前我就起来了,我的奴隶都还没有醒,月亮的颜色和无边的沙漠一样黄。一个疲惫不堪、浑身血迹的骑手从东方来近。离我身边几步路时,他翻身下马。他声音微弱干渴,用拉丁语问我城墙前面的河叫什么名字。我回说那是雨水汇成的埃及河。他悲哀地说,我寻找的是另一条河,使人们超脱死亡的秘密的河。他胸口淌着暗红的血。他告诉我,他家乡在恒河彼岸的一座山上,山里人说只要往西走到世界尽头,就能找到那条河水能使人永生的河流。他还说岸边是那座永生者的城市,有许多棱堡、阶梯剧场和寺庙。他在黎明前死去,但是我当即下了决心去找那座城市和河流。某些毛里塔尼亚俘虏在刽子手讯问时证实了骑手的说法;有的想起世界尽头的极乐净土,那里的人长生不老;有的想起帕克托勒斯河①起源的山岭,那里的居民都活一百年。我在罗马时曾同哲学家们探讨,他们认为延长人们的生命只是延长他们的痛苦,增加他们的死亡次数而已。我记不清楚当时我是不是相信永生者之城的传说:我一心只想找到它。格杜利亚总督弗拉维奥派了两百名士兵跟我去进行寻找,我再招募一些雇佣兵,他们说是认识途径,但最早开小差逃跑的也是他们。

①帕克托勒斯河,小亚细亚古国吕底亚的河流,河水夹带金沙,据说在古罗马奥古斯都皇帝时停止出金。

后来发生的事情扭曲了记忆,我们最初几天的路程回想起来像是一团理不出头绪的乱麻。我们从阿尔西诺埃城动身,进入炙热的沙漠。我们经过那些食蛇为生、没有语言的穴居人的国度,还经过群婚共妻、捕食狮子的加拉曼塔人和只崇拜地狱的奥其拉人集居的地方。我们艰苦万状地穿过黑沙沙漠,那里白天的温度高得无法忍受,只有趁夜间稍稍凉爽一点的时候才能行走。我打老远望见了阿特拉斯山;山坡上盛长清热解毒的大戟属植物,山顶上居住着凶猛粗野、生性淫荡的萨提尔人。我们都认为那些怪物出没的蛮荒之地不可能有一座名城。我们继续行进,因为后退是莫大的耻辱。有些大胆的人在月光下睡觉,结果得了热病;有些人喝了水槽里腐败的水,结果发疯死去。士兵开始私逃;不久又有哗变。我毫不犹豫采取严厉手段加以弹压。我秉公办事,但是一个白人队长警告我说,哗变的士兵为了替一个被钉十字架的伙伴报仇,阴谋杀我。我带着几名心腹士兵逃出宿营地。黑夜在沙丘起伏的沙漠里,我们走散了。一枝暗箭伤了我。我一连好几天没有找到水,毒辣的太阳、干渴和对干渴的恐惧使日于长得难以忍受。我昏昏沉沉,松开缰绳,听凭我的坐骑自己择路。黎明时,远处出现了海市蜃楼,一片金字塔和高塔。我难以忍受地清晰地看到一座小型迷宫:中央有一坛子清水;我的眼睛看得很清楚,我的手几乎触摸到了,但是那些小径错综复杂,我知道在我到达之前我早就死了。

我终于挣脱那个梦魇时,发现自已被捆绑着躺在一个椭圆形的石墓穴里,墓穴不比普通坟墓大多少,是在崎岖不平的山坡上浅浅挖出来的。墓壁湿润光滑,不像是人工斧凿,而像是时间打磨的。我感到胸口痛楚地搏动,口干舌焦。我抬起头,微弱地呼喊。山脚下有一条浊水小溪,流水被乱石沙砾所阻,迟缓得没有声息,岸那边(在落日或者初升的太阳的辉映下)赫然可见那座永生者的城市。我看到了城垣、拱门、山墙和广场:城基是一片岩石台地。山坡和山谷有百来个形状不一的墓穴,和我躺着的地方相仿。沙滩上有浅坑;赤身裸体、皮肤灰色、胡子蓬乱的人从这些浅坑和墓穴里出来。我觉得眼熟:他们属于穴居人的野蛮的种族,阿拉伯湾沿岸和埃塞俄比亚山洞多的是这种人;我知道他们不会说话,食蛇为生。

我干渴难忍,顾不得一切了。我估计自己离沙滩有三十英尺左右;我的手被反绑着,便闭上眼睛,身子一拱,滚下山去。我满是血污的脸埋在浊水里,像牲口那样饮水。在又一次失去知觉,陷入梦魇和谵妄之前,我无法解释地说了一句希腊文:塞列亚的特洛伊富人喝着埃塞波的黑水……

我不知道过了多少日日夜夜。我浑身酸疼,无法回到洞穴藏身,没遮没盖地躺在荒沙滩上任凭月亮和太阳播弄我不幸的命运。那些愚昧野蛮的穴居人让我自生自灭。我求他们把我杀了,但他们不理睬。一天,我在一块尖利的石块上蹭断了绑手的绳索。另一天,我总算能起立,我,罗马军团之一的执政官马可·弗拉米尼奥·鲁福,总算能乞讨或者偷窃一份难以下咽的蛇肉。

我渴望看到永生的人,接触那超凡的城市,几乎整宿不睡。穴居人仿佛猜到我的心思,也不睡觉:起初我以为他们是监视我;后来发现他们是受了我躁动的感染,正如狗那样互相感染。我选择了傍晚人最多的时候离开那个野蛮的村落,那时候几乎所有的人都从洞穴和坑里出来,视而不见地望着西方。我大声祷告,倒不是求神保佑,而是用发音的语言震慑那个部落。我涉水渡过沙洲阻滞的小溪,朝城市走去。两三个人懵懵懂懂地跟着我。他们同这一种族其余的人一样,身材矮小;可憎而不可怕。我绕过几个像是采石场的、形状不整齐的洼地;城市的壮丽使我眼花缭乱,因此我觉得它距离不远。午夜时分,我踩到巍峨的城墙映到黄沙上的黑影。神圣的敬畏之感使我停住脚步。新奇的事物和沙漠对人深痛恶绝,我感到欣慰的是一个穴居人居然一直追随着我。我闭上眼睛,坐等天明。

先前说过,城市建筑在一块岩石的台地上。台地像是悬崖绝壁,和城墙一样难于攀登。我的努力全属徒劳:黑色的基础没有落脚之处,浑然一体的城墙找不到一扇门。白天的酷热使我不得不躲在一个洞里;洞底有口干井,井里有梯级通向深不可测的黑暗。我顺着梯级下去;经过一串肮脏杂乱的巷道,来到一个幽暗得几乎看不清的圆形的大房间。这个地下室有九扇门;八扇通向一个骗人的迷宫,最终仍回到原来的房间;第九扇(经过另一个迷宫)通向第二个圆形房间,和第一个一模一样。我不清楚房间总数有多少;越是着急越是摸不到正路,房间也越来越多。四周一片怀有敌意的寂静;那些深邃的石头迷宫里只有来处不明的地下风的声息;一缕缕生锈的水悄悄地渗进岩缝。我逐渐适应了这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地下世界;我觉得除了门开九扇的圆形地下室和岔分两支的长形地下室之外不可能再有别的东西了。我不知道自己在地下走了多久;只知道有一次回顾往事时把那个野蛮人的村落和自己的家乡搞混了。

巷道尽头,一堵意料不到的墙拦住我的去路,遥远有光线泻到我头上。我抬起眩晕的眼睛,只见极高极高的地方有一圈蓝得发紫的天空。墙上有金属的梯级。我尽管疲惫不堪,还是爬了上去,只是偶尔停一会儿,幸福地啜泣几下。我看到了建筑物的柱头和半圆饰,三角形的山墙和拱顶,宏伟的花岗石和大理石雕塑。这样,我从错综复杂、昏昏沉沉的迷宫的领域里升上光辉灿烂的永生者的城市。

我从地下来到一个小广场似的地方;说得更确切一些,是个院子。院子四周是连成一体的建筑,但建筑的组成部分形状各异,高低不一,还有各式各样的穹隆和柱子。这一难以想像的建筑最使我感到惊异的特点是它的古老。我觉得它早于人类,早于地球的形成。这种明显的古老式样(尽管看来有些可怕),依我看,不愧是永生的工匠的手艺。我在这座盘错的宫殿里摸索,最初小心翼翼,后来无动于衷,最后弄得我恼火极了。(我事后发现阶梯的长度和高度是变化不定的,这才明白为什么走得特别累。)这座宫殿是神建造的,开始时我这么想。我察看了那些无人居住的地方,纠正了自己的想法:建造宫殿的神已经死了。我注意到宫殿的奇特之处,又说:建造宫殿的神准是疯子。我很清楚,讲这话时,我带着不可理解的、近乎内疚的责怪情绪,理性的恐怖多于感性的害怕。除了极其古老之外,它给人的印象是无休无止,难以容忍,复杂得到了荒唐的程度。我进过迷宫,但是这座清晰的永生者之城吓倒了我,叫我反感。营造迷宫为的是迷惑人们;它的富于对称的建筑服从于这个目的。我还没有全部察看的宫殿建筑却没有目的。到处是此路不通的走廊、高不可及的窗户、通向斗室或者桔井的华丽的门户、梯级和扶手朝下反装的难以置信的楼梯。另一些梯级凌空装在壮观的墙上,在穹隆迷蒙的顶端转了两三圈之后突然中断,不通向任何地方。我不知道我举的这些例子是不是夸张;只知道多年来它们经常在我恶梦中出现;我已经记不清哪一个特点确有其物,哪一个是夜间乱梦的记忆。我想,这个城市太可怕了,尽管坐落在秘密的沙漠之中,它的存在和保持会污染过去和未来,在某种意义上还会危及别的星球。只要它保存一天,世界上谁都不会勇敢幸福。我不想描述它;一堆杂七杂八的字句,一只老虎或者一头公牛的躯体,牙齿、器官和脑袋可怕地糜集在一起,互相联系又互相排斥,也许是那座城市的相似的形象。

我记不起回去的过程了,记不起怎么经过一处又一处的灰蒙蒙的潮湿的地下建筑。我只知道自己一直胆战心惊,唯恐走出最后一个迷宫时发现周围又是那座令人作呕的永生者的城市。别的我都记不清了。这种无法挽回的遗忘也许是自找的;也许我逃避时的情景如此令人不快,即使某天偶尔想起,我也发誓要把它忘怀。

细心的读者看了我艰苦历程的故事后,也许还记得那个像狗一样追随我到城墙黑影下的穴居部落的人。我走出最后一个地下室时,发现他在洞口。他伏在沙地上,笨拙地画着一行符号,随即又抹掉,仿佛是梦中见到的字母,刚要看懂时又混淆在一起。起先,我认为这是一种野人的文字;接着又认为连话都不会说的人怎么会有文字。再说,那些符号没有两个是相同的,这就排除了,或者大大地减少了象征的可能性。那人画着,端详着,又加以修改。接着,他仿佛对这游戏感到厌倦,用手掌和前臂把符号统统抹掉。他瞅着我,没有显出认识我的神情。但是,我感到莫大的宽慰(或者说我的孤独感是如此巨大可怕),我认为那个在洞口地上瞅着我的原始的穴居人是在等我。太阳炙烤着大地;我们等到星辰出现,踏上回村落的路途时,脚底的沙砾还很烫。穴居人走在我前面;那晚我有了一个主意:教他辨认,或者重复几个字。我想,狗和马能辨认字音,罗马十二皇帝的歌鸲能重复学舌。人的理解力再低,总能超过非理性动物。

穴居人的卑微可怜的模样使我想起奥德赛那条老得快死的狗阿尔戈,我便给他起名为阿尔戈,并且试图教他。我一次又一次地失败。意志、严格和固执都不起作用。他毫无动静,目光呆滞,不像是理解我反复教他的语音。他离我只有几步,但像是隔得老远老远。他伏在沙地上,仿佛一具倒塌的人面狮身小石像,听任天空从黎明到黄昏在他上面移动。我判断他不可能不领会我的意图。我想起埃塞俄比亚人普遍认为猴子为了不让人强迫他们做工,故意不说话,便把阿尔戈的沉默归因于多疑和恐惧。这个想法又引起别的更为古怪的念头。我想,阿尔戈和我所处的宇宙是不同的;我们的概念虽然相同,但是阿尔戈用别的方式加以组合,把它们构成别的客体;我想,对他来说,也许没有客体可言,有的只是一系列使他眼花缭乱的短暂的印象。我想到一个没有记忆、没有时间的世界;我考虑是否可能有一种没有名词的语言,一种只有无人称动词和无词形变化的性质形容词的语言。日子和岁月就这样逝去,但是一天早晨发生了近乎幸福的事。下雨了,缓慢有力的雨。

沙漠的夜晚有时很冷,不过那一晚热得像火。我梦到塞萨利①的一条河流(我在它的水里抓到过一条金鱼)来救我;我在红沙黑石上听到它滔滔而来;凉爽的空气和嘈杂的雨声把我弄醒。我光着身子去迎雨。夜晚即将消逝;在黄色的云下,穴居人种族像我一样高兴,欣喜若狂地迎着倾盆大雨。他们像是走火入魔的哥利本僧侣。阿尔戈两眼直瞪着天空,发出哼哼呻吟;他脸上哗哗地淌水;我后来知道那不仅是雨水,还有泪水。阿尔戈,我大声喊他,阿尔戈。

①塞萨利,古希腊的地区名。

那时,他缓缓露出惊异的神情,仿佛找到一件失去并忘怀多时的东西,含糊不清地说:阿尔戈,尤利西斯的狗。接着,仍旧不看着我说:扔在粪堆里的狗。

我们轻易地接受了现实,也许因为我们直觉感到什么都不是真实的。我问他对奥德赛还有何了解。也许希腊语对他比较困难;我不得不把问题重说一遍。

他说:很少。比最差的游唱歌手还少。我最初创作奥德赛以来,已经过了一千一百年。

那天,一切都明朗了。穴居人就是永生者;那条多沙的小溪就是骑手寻找的河流。至于那座名声在外、已经传到恒河的城市,永生者们早在九个世纪前已经摧毁。他们用废墟的残砖断瓦在原先的地点盖起我察看过的那座荒唐的城市:像是戏谑的模仿或者老城的反面,也是奉献给那些操纵世界的非理性神道的寺庙,关于那些神道我们一无所知,只晓得他们同人毫无共同之处。那座建筑是永生者屈尊俯就的最后一个象征;标志着永生者认为一切努力均属徒劳,决定生活在思考和纯理论研究的一个阶段。他们建立了城市,把它抛在脑后,然后去住在洞穴里。他们冥思苦想,几乎不理会物质世界的存在。

像是同小孩说话一样,荷马向我叙说了这些事。他还把他晚年和最后一次航行的情况讲给我听,他远航的目的和尤利西斯一样,是要寻找那些从未见过海洋、没有吃过加盐调味的肉、不知道桨是什么样的人。他在永生者之城住了一个世纪。城市被摧毁后,他建议另建一座。我们对这一点并不惊讶;谁都知道,他歌唱了特洛伊战争以后,又歌唱了蛙鼠之战。他像是先创造宇宙又制造混乱的神。

永生是无足轻重的;除了人类之外,一切生物都能永生,因为它们不知道死亡是什么;永生的意识是神明、可怕、莫测高深。我注意到尽管有种种宗教,这种信念却少之又少。古以色列人、基督徒和穆斯林都信永生之说,但是他们对第一世纪的崇敬证明他们只相信第一世纪,而把其余所有无穷无尽的年代用来对第一世纪进行褒贬。我认为印度斯坦某些宗教的轮回之说比较合理;那个轮子无始无终,每一生都是前生结出的果,种出后生的因,都不能决定全过程……永生者的共和国经过几世纪的熏陶,已经取得完美的容忍,甚至蔑视。它知道,在无限的期限里,所有的人都会遭遇各种各样的事情。由于过去或未来的善行,所有的人会得到一切应有的善报,由于过去或未来的劣迹,也会得到一切应有的恶报。正如赌博一样,奇数和偶数有趋于平衡的倾向,智与愚、贤与不肖也互相抵消,互相纠正,淳朴的熙德之歌也许是牧歌中的一个形容词或者赫拉克利特一行诗句所要求的抵消①。转瞬即逝的思想从一幅无形的图画得到启发,可以开创一种隐秘的形式或者以它为终极。我知道有些人作恶多端,为的是在未来的世纪中得到好处,或者已经在过去的世纪里得到了好处……如果从这个角度来看问题,我们的全部行为都是无可指摘的,但也是无关紧要的。没有道德或精神价值可言。荷马创作了《奥德赛》;有了无限的时期,无限的情况和变化,不创作《奥德赛》是不可能的事。谁都不成其为谁,一个永生的人能成为所有的人。正如科尔纳里奥·阿格里巴②那样,我是神,是英雄,是哲学家,是魔鬼,是世界,换一种简单明了的说法,我什么都不是。

①牧歌是歌颂大自然,描写宁静悠闲的田园生活的抒情诗,最早使用这种体裁的是古希腊诗人特奥克里托(前310—前250?),古罗马诗人维吉尔(前70—前19)有《牧歌集》、《农事诗》和史诗《埃涅阿斯纪》等诗作。《熙德之歌》是西班牙文学中最古老的英雄史诗,约成于1140年。

②阿格里巴(1486—1535),德国哲学家,炼金术士。

永生者普遍受到因果报应丝毫不爽的世界观的影响。首先,这种世界观使他们失去了怜悯之心。我提到小溪对岸的废弃的采石场;一个人从高处滚到坑底,口干舌焦,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们过了七十年之后才扔下一根绳索。他们对自己的命运也不关心。对他们来说,身体像是一头驯顺的家畜,每个月只要赏赐它几小时睡眠、一点水和一块碎肉就够了。当然、别人是不想把我们沦为苦行僧的。没有比思考更复杂的享受了,因此我们乐此不疲。有时候,某种异乎寻常的刺激把我们带回物质世界。比如说,那天早上雨水唤起的古老的基本的欢乐。那种时刻很少很少;永生者都能达到绝对的平静;我记得我从没有见到一个永生者站立过;一只鸟在他怀里筑了窝。

根据万事互为补偿的理论,有一条推断理论价值不高,但在10世纪初叶或末叶促使我们分布到世界各地。推断包含在这句话里:有一条赋予人们永生的河;某一地区应该有一条能消除永生的河。河流的数目并不是无限的;永生的旅人走遍世界总有一天能喝遍所有的河水。我们便决定去找那条河。

死亡(或它的隐喻)使人们变得聪明而忧伤。他们为自己朝露般的状况感到震惊;他们的每一举动都可能是最后一次;每一张脸庞都会像梦中所见那样模糊消失。在凡夫俗子中间,一切都有无法挽回、覆水难收的意味。与此相反,在永生者之间,每一个举动(以及每一个思想)都是在遥远的过去已经发生过的举动和思想的回声,或者是将在未来屡屡重复的举动和思想的准确的预兆。经过无数面镜子的反照,事物的映像不会消失。任何事情不可能只发生一次,不可能令人惋惜地转瞬即逝。对于永生者来说,没有挽歌式的、庄严隆重的东西。荷马和我在丹吉尔城门①分手;我认为我们没有互相道别。

①丹吉尔,摩洛哥港口城市。

我走遍新的王国和帝国。1066年秋季,我参加了斯坦福桥之役,我记不清自己是在哈罗德还是在那个不幸的哈拉德·哈德拉达的部下,哈罗德就在那一年战死,哈拉德占据了六英尺或者稍多一点的英国土地①。伊斯兰教历7世纪时,我在布拉克城郊端端正正地誊写了水手辛巴德②的七次航行和青铜城市的故事,当时用什么文字写的我已忘记,那些字母也不认识了。在萨马尔坎达一所监狱的院子里,我老是下棋消遣。在比卡尼尔和波希米亚,我干占星的行当。1638年,我到了科洛茨瓦尔,然后又去莱比锡。1714年,我在阿伯了订购了蒲柏翻译的六卷本《伊利亚特》,爱不释手。1729年,我和一位大概姓贾巴蒂斯塔的修辞学教授讨论那部史诗的起源;我觉得他的论点难以驳倒。1921年10月4日,我乘坐的驶往孟买的帕特那号轮船在红海一个港口停泊③。我下了船;想起了悠久岁月前也在红海之滨的早上的情景;当时我是罗马的执政官,热病、巫术和闲散耗损了士兵们。

①哈罗德,指英国国王哈罗德二世(1022—1066),于1066年10月14日哈斯丁斯一役败于诺曼底公爵威廉,战死沙场。哈拉德,9至12世纪丹麦、瑞典、挪威几个国王的名字。

②水手辛巴德,《一千零一夜》中的人物。

③此处原稿有涂抹;也许是删去了港口的名字。——原编者注

我在郊外看到一条清澈的河流;出于习惯,我尝了尝河水。爬上陡峭的河岸时,一棵多刺的树划破了我的手背。痛得异乎寻常。我悄悄地看伤口缓缓渗出一滴血,感到难以置信的幸福。我又成为普通人了,我重复说,我又和别人一样了。那天晚上,我一觉睡到第二天天明。

……一年之后,我重新检查了这些底槁。我发现内容与事实相符,但是前面几章,以及其他几章的某些段落,有点虚假。这也许是由于滥用细节刻画的原因,我从诗人那里学来这种手法,以至把什么都染上虚假的色彩,事实固然有许许多多细节,但是记忆里却不会有……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自己发现了一个隐秘的原因。即使人们认为难以置信,我将写出来。

我叙说的故事看来不真实,原因在于故事里混杂了两个不同的人的事情。第一章里,骑手想知道底比斯城墙外的河流叫什么名字;弗拉米尼奥·鲁福先前给那个城市加了一个“百柱”的形容词,说河名叫埃及;这些话都不像是出自鲁福,而应出自荷马之口,荷马在《伊利亚特》里明确提到百柱之城底比斯,在《奥德赛》里借普罗特奥和尤利西斯之口总是把尼罗河叫做埃及河。第二章里,罗马人喝永生之河的水时,用希腊文说了一句话;这句话出自荷马笔下,在著名的船舶名单的结尾处可以找到。随后,在那座叫人眼花缭乱的宫殿里,鲁福谈到“近乎内疚的责怪”;这也是荷马的话,他设计了那个可怕的场景。这些异常现象使我感到不安,另一些属于美学范畴,使我有可能披露真实。最后一章可以看到;那上面说我参加了斯坦福桥战役,我在布拉克誊写了水手辛巴德的航行,我在阿伯丁订购了蒲柏译的英文版《伊利亚特》。此外还有:“我在比卡尼尔和波希米亚干占星的行当。”这些自白一句不假;重要的是把它们突出了。第一句似乎很适合一个军人的身份,可是接着又说明讲故事的人不仅仅关心打仗,而更关心人们的命运。后面的话更奇特了。一个隐秘的基本原因使我不得不把它记载下来;我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我知道它凄楚感人。它出自罗马人弗拉米尼奥·鲁福并不凄楚。出自荷马之口情况就不同了;稀罕的是荷马在13世纪誊写另一个尤利西斯,也就是辛巴德的历险记,经过许多世纪之后,在一个北方王国看到用一种不开化的文字写他的《伊利亚特》。至于那段以比卡尼尔名义说的话,显然是一个渴望卖弄辞藻的文人(正如船舶清单的作者)杜撰的①。

①阿根廷作家埃内斯托·萨巴托认为同古董商卡塔菲勒斯讨论《伊利亚特》作者是谁的“贾巴蒂斯塔”是贾巴蒂斯塔·维柯;维柯坚信荷马是象征性人物,和普路托、阿基里斯相同。——原注

接近尾声时,记忆中的形象已经消失;只剩下了语句。毫不奇怪,漫长的时间混淆了我一度听到的话和象征那个陪伴了我许多世纪的人的命运的话。我曾是荷马;不久之后,我将像尤利西斯一样,谁也不是;不久之后,我将是众生:因为我将死去。

1950年后记:前文发表后引起一些评论,其中最奇怪但并非最谦和的是一篇用《圣经》典故题名为“百色衣”的文章(曼彻斯特,1948年),出自内厄姆·科尔多韦罗博士执拗无比之笔。文章有百余页。提到了希腊和下拉丁语系国家的诗文摘编,提到了借用塞内加的片断评价同时代作家的本·琼森,提到亚历山大·罗斯的《维吉尔福音》、乔治·莫尔和艾略特的虚假,最后还提到那篇“伪托古董商约瑟夫·卡塔菲勒斯叙说的故事”。他指出第一章插进了普林尼的话(《自然史》第五章第八节);第二章有托马斯·德·昆西(《著作集》第三卷第四百三十九页);第三章有笛卡特致比埃尔·夏努大使信里的话;第四章有萧伯纳(《回归梅杜塞拉》第五幕)。他根据这些插入,或者剽窃,推论说整篇文章都是伪撰。

依我看,结论是不能接受的。卡塔菲勒斯写道:接近尾声时,记忆中的形象已经消失;只剩下了语句。语句,被取代和支离破碎的语句,别人的语句,是时间和世纪留下的可怜的施舍。

献给塞西莉亚·因赫涅罗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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釜底游鱼

一个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郊区居民,一个除了好勇斗狠之外一无可取的无赖泼皮,投身巴西边境骑手纵横的荒漠,妄想成为走私贩子的头目,这种事情似乎注定是不可能的,我要向有此见解的人叙说本哈明·奥塔洛拉的遭遇:他出生在巴尔伐纳拉区,当地的人对他也许没有什么印象,他死于南里奥格朗德一带,饮弹毙命,咎由自取。我不了解他冒险经历的细节;以后如果有了新的材料,当再作修正和补充。这个概略目前也许有用。

1891年,本哈明·奥塔洛拉十九岁。他是个结实的小伙子,前额狭窄,浅色的眼睛显得很坦率,性格却像巴斯克人那样横暴;在一次斗殴中,他侥幸刺中对手,便认为自己是条好汉;对方的死亡迫使他必须立即逃出共和国,这一切都没有使他感到不安。本区的把头给了他一封介绍信,让他去找乌拉圭一个名叫阿塞韦多·班德拉的人。他上了船,一路颠连劳顿;第二天,他踯躅在蒙得维的亚街头,心情抑郁,自己也说不清所以然。他打听不到阿塞韦多·班德拉的下落;快到半夜时,他在作坊街一家杂货铺里喝问酒,一帮赶牲口的人一言不合,争吵起来。拔出了明晃晃的刀子;奥塔洛拉不知道哪一边有理,但是危险的乐趣吸引了他,正如纸牌赌博或音乐吸引别人那样。混战中,有个雇工握着匕首想偷袭一个戴深色帽子、披斗篷的人,被他挡住。这个人就是阿塞韦多·班德拉。(奥塔洛拉知道后撕掉了介绍信,因为他想以自己的功劳作为进身之阶。)阿塞韦多·班德拉尽管长得壮实,却使人错误地觉得他有些佝偻;他面目老是不舒展,揉合着犹太人、黑人和印第安人的特征;他的神态既像猿猴又像老虎;横贯他脸上的一道伤疤仿佛粗硬的黑胡子,添了一点装饰。

那次争吵本来就由烧酒引起,酒上了头闹一点误会,来得快去得也快。奥塔洛拉和赶牲口的人一起喝了酒,然后陪他们去胡闹了一番,最后日上三竿,一起回到老城一座破旧的大房于。在最深一进的院子里,那帮人把鞍鞴铺在泥地上,躺下就睡。奥塔洛拉暗自把那天晚上同前一晚相比;如今他交上一帮朋友,踏实多了。使他稍微感到不安的是自己居然不怀念布宜诺斯艾利斯。他一直睡到晚祷时分,先前那个喝得醉醺醺、想用匕首捅班德拉的雇工叫醒了他。(奥塔洛拉记起那人和大家一起胡闹作乐,班德拉让他坐在自己右边,不停地怂恿他喝。)那人对他说老板要找他。在一间面朝门厅的像是办公室的屋子里(奥塔洛拉从未见过带边门的门厅),阿塞韦多·班德拉和一个白皮肤、红头发、神情骄矜的女人在等他。班德拉夸了他几句,请他喝了一杯烧酒,说他是好样的,问他愿不愿意同大伙一起去北方赶一批牲口。奥塔洛拉接受了;天蒙蒙亮时上了路,直奔塔夸伦博。

于是奥塔洛拉开始了一个不同的生活,早晨是辽阔的原野,白天有马的气息。对他来说,那是崭新的、有时甚至是酷烈的生活,但他的血液里早已带有这种生活的倾向,因为正如别的民族崇拜和预感到海洋一样,我们(也是引进这种象征的人)向往在马蹄下发出回响的无边无际的平原。奥塔洛拉本来就在车把式和赶牛人集居的地区成长;不到一年已经成了高乔。他学会驯马,把牛群拢在一起,用套索套住牲口,甩出流星绊索绊倒牛只,还学会熬夜,顶住风暴、严寒和酷热,用口哨和呼喊催赶牛群。

在学习期间,他只见过阿塞韦多·班德拉一次,但一直念念不忘,因为能成为班德拉手下的人就能受到尊重和畏惧,因为高乔们都说在需要拿出男子汉气概的事情上,谁都比不上班德拉。有人认为班德拉出生在夸雷姆岛①以北的南里奥格朗德;这种说法听来好像是贬低班德拉,其实是夸他熟悉浓密的森林、沼泽地和无法进入的、几乎没有尽头的蛮荒地带。奥塔洛拉逐渐了解班德拉的买卖是多种多样的,主要是走私。赶牲口只是佣仆的工作;奥塔洛拉打算升为走私贩子。某晚,两个伙伴要越过边境运一些烧酒回来;奥塔洛拉故意向其中之一挑衅,伤了他,取而代之。激励他的是向上爬的野心和一种可疑的效忠感。他的想法是,我要让头头知道,他手下的乌拉圭人统统加起来还抵不上我一个。

①夸雷姆,乌拉圭和巴西边境河流中的岛屿。

又过了一年,奥塔洛拉才回到蒙得维的亚。那帮人在岸边和城里闲逛(奥塔洛拉觉得这个城市真大);到了老板的房于;把鞍鞴铺在最深一进的院子里。过了好几天,奥塔洛拉还没有见到班德拉的面。伙伴们担心地说他病了;一个混血儿经常端了开水壶和马黛茶上楼去他的卧室。一天下午,吩咐奥塔洛拉干这件差事。他隐隐觉得受了屈辱,但也有点高兴。

卧室破旧幽暗。有一个朝西的阳台,一张长桌上乱七八糟地放着长鞭短鞭、腰带、闪亮的枪支和匕首,远处有一面镜子,玻璃已经模糊了。班德拉仰面躺着;他在睡眠中呻吟哼哼。这场病是最近在毒辣的阳光下过度曝晒引起的。铺着白床单的大床把他衬托得又小又黑;奥塔洛拉注意到他的白发、疲惫、懒散和岁月造成的损害。那老家伙居然统管着这许多人使他产生了逆反心理。他想只要一拳就能结果老头的性命。这时候,他从镜子里看到有人进来。是那个红头发的女人;她穿着内衣,光着脚,冷冷地打量着他。班德拉在床上半坐半躺;一面谈帮里的活动情况,喝马黛茶,一面用手指玩弄那女人的发辫。最后,他让奥塔洛拉离开。

几天后,他们奉命去北方,到了一个荒僻的庄园,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任何庄园都是这般凄凉:周围没有添些凉意的树木和小溪,太阳从早到晚直勾勾地晒着。瘦得可怜的牛群关在石砌的牲口圈里。这个可怜的场所叫牵牛花庄园。

雇工们围坐聊天时,奥塔洛拉听说班德拉不久就要从蒙得维的亚来到。他问为什么;回答是有个外来的二把刀高乔野心勃勃,管得太宽了。奥塔洛拉知道这是一句玩笑话,但这个玩笑很可能成为现实,他听了心里很舒服。后来,他又听说班德拉得罪了一个政界要人,那人不再支持班德拉了。这个消息也使他高兴。

陆续运来一箱箱的长枪、女人房间里用的银水罐和银脸盆、精致的锦缎窗帘。一天早晨,山那边还来了一个阴沉的骑手,胡子浓密,披着斗篷。他名叫乌尔比亚诺·苏亚雷斯,是阿塞韦多·班德拉的保镖。他很少说话,带巴西口音。奥塔洛拉不清楚他的沉默寡言是出于敌意、蔑视,还是单纯的粗野。但他明白,为了实现他策划的阴谋,必须赢得这个人的好感。

一匹骅骝后来闯进了本哈明·奥塔洛拉的命运。那是阿塞韦多·班德拉从南方带来的骏马,毛色火红,黑鬃黑尾,镶银的马具精光锃亮,鞍鞴用虎皮镶边。这匹漂亮的坐骑是老板权威的象征,因此小伙子想占为己有,他甚至带着怨恨的欲望想占有那个头发红得发亮的女人。女人、马具和骅骝是他想望毁掉的那个男人的属性或者形容词。

故事到这里变得复杂深奥了。阿塞韦多·班德拉老奸巨猾,善于渐进地施加压力威胁,真话和玩笑交替使用,屈辱和他说话的人;奥塔洛拉决定用这种模棱两可的办法实现他的艰巨计划。他决心一步步地取代阿塞韦多·班德拉。在共患难的危险任务中,他赢得了苏亚雷斯的友谊。他透露了自己的计划,苏亚雷斯答应给予支持。此后发生了许多事情,我略有所闻。奥塔洛拉对班德拉不再唯命是从,他对班德拉的命令不是置之不理,就是更改,或者反其道而行之。大势所趋仿佛对他的阴谋有利,加速了事态的发展。一天中午,他们在塔夸伦博和里奥格朗德那边的人发生了枪战;奥塔洛拉篡夺了班德拉的地位,向乌拉圭人发号施令。他肩膀给一颗子弹穿过,但是那天下午奥塔洛拉骑着头头的枣红马回牵牛花庄园,那天下午他的血滴在虎皮鞍鞴上,那天晚上他同红头发的女人睡了觉。别的说法对事件的先后次序有所变动,并且否认是一天之内发生的。

尽管如此,班德拉一直是名义上的头目。他照旧发号施令,只是没有被执行;本哈明·奥塔洛拉出于习惯和怜悯没有碰他。

故事的最后一场是1894年除夕的骚乱。那一晚,牵牛花庄园的人吃新宰的羊,喝烈性烧酒。有人没完没了地用吉他弹米隆加曲调。奥塔洛拉坐在桌子上首,喝得醉醺醺的,不停地起哄要笑:那个使人头晕目眩的巅峰是他不可抗拒的命运的象征。在大叫大嚷的人们中间,班德拉默不作声,等着喧闹的夜晚过去。午夜十二点的钟声响了,他像是记起该办什么事似的站起身。他站起身,轻轻敲那女人的房门。女人似乎在等召唤,立即开了门。她光着脚,衣服还没有穿整齐。老板拖腔拿调地吩咐她说;

“你同那个城里人既然这么相好,现在就当着大伙的面亲亲他。”

他还加了一个粗野的条件。女人想拒绝,但两个男人上前拽住她的手臂,把她按在奥塔洛拉身上。她哭得像泪人儿似的,吻了他的脸和胸膛。苏亚雷斯已经掏出手枪。奥塔洛拉临死前忽然明白:从第一天起,这帮人就出卖了他,把他判了死刑,让他得到女人、地位和胜利,因为他们把他当成死人一个,因为在班德拉眼里,他早就是釜底游鱼。

苏亚雷斯带着几近轻蔑的神情开了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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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学家

匈奴人夷平花园,践踏圣杯和祭坛,骑着马闯进修道院的藏书室,撕毁他们看不懂的书籍,骂骂咧咧地付之一炬,唯恐那些文字里隐藏着对他们的神——半月形的钢刀——的亵渎。他们焚烧羊皮纸和手抄本,但是火堆中央的灰烬里一本《上帝的公民》的第十二卷却安然无恙,书里说的是柏拉图在雅典讲学时宣称,许多世纪之后一切事物都会恢复原状,而他仍会在雅典面对同样的听众重新宣讲这一学说。那本没有烧毁的书受到特殊尊重,那个遥远的省份里一再阅读它的人却忘了作者之所以宣布这一学说只是为了更好地反驳它。一个世纪以后,阿基莱亚①的副主教奥雷利亚诺听说多瑙河畔有个最新的“单调”教派(也叫“环形”派)宣称历史是个圆圈,天下无新事,过去发生的一切将来还会发生。在山区,轮子和蛇已经取代了十字架。大家湍惴不安,但听说那位以一篇论上帝的第七属性的文章而著名的胡安·德·帕诺尼亚要出面驳斥如此可恶的异端邪说而又感到宽慰。

①阿基莱亚,意大利古城,公元452年被匈奴国王阿蒂拉的入侵军队摧毁。

这些消息,特别是后面一条,使奥雷利亚诺感到遗憾。他知道凡是神学方面的新鲜事物都要冒一定风险;随后又想,时间循环之说过于出格,过于耸人听闻,因而风险更大。(我们应该害怕的是那些可能和正统混淆的异端邪说。)然而,更使他痛心的是胡安·德·帕诺尼亚的干预——或者说侵犯。两年前,此人就以废话连篇的《论上帝的第七状态或永恒》篡夺了奥雷利亚诺专门研究的课题;如今,时间的问题仿佛也成了他的领域,他要出头来匡正那些环形派的论点,而他运用的也许是普罗库斯托①的论点,比蛇毒更可怕的解毒药……那天晚上,奥雷利亚诺翻阅了普鲁塔克有关中止神喻的古老的对话录;看到第二十九段有嘲笑斯多噶派的文字,那些禁欲主义者主张世界无限循环,有无限的太阳、月亮、太阳神阿波罗、月亮神狄安娜和海神波塞冬。他觉得这一发现是有利的预兆;决定抢在胡安·德·帕诺尼亚前面,驳斥轮于派的异端邪说。

①普罗库斯托,古希腊阿蒂卡地区杀人越货的强盗。

有人追求女人的爱情,是为了把她抛在脑后,不再去想她;奥雷利亚诺的情况相似,他之所以要胜过胡安·德·帕诺尼亚,是为了平息怨恨,而不是为了整帕诺尼亚。只要着手工作,进行演绎推理,发明一些辱骂的话,运用“否则”、“然而”、“绝对不”等词,就可以心平气和,忘掉怨恨。于是,他营造了大量盘根错节的句子,设置了重重插入句的障碍,粗枝大叶和语法错误似乎成了蔑视的形式。他把语音重复作为工具。他预料胡安会以先知般的庄严怒斥环形派;为了与胡安不同,他采用了嘲弄的方式。奥古斯丁①曾经写道:耶稣是把不敬神的人从环形迷宫里引出来的一条笔直的路;奥雷利亚诺不厌其烦地把那些人比作伊克西翁②,比作普罗米修斯的不断长出又被鹰啄食的肝脏,比作西西弗斯③,比作那个看到两个太阳的底比斯国王,比作说话结巴,比作鹦鹉学舌,比作镜子,比作回声,比作拉磨的骡子,比作长着两个角的三段论法。(异教的讽嘲对象仍然存在,不过降为装饰品罢了。)如同一切拥有藏书的人那样,奥雷利亚诺觉得不把所有的书看完总有点内疚;这场论战让他看了许多似乎在责怪他疏忽的书籍。于是,他琢磨了奥里赫内斯④的作品《论起源》中的一段话,其中否定了以色加略人犹大会再出卖主耶稣,否定保罗会在耶路撒冷观看司提反的殉道,还琢磨了西塞罗写的关于柏拉图学说的绪论,其中嘲笑了那些梦见西塞罗和罗马大将卢库洛谈话时,无数别的卢库洛和别的西塞罗在无数一模一样的别的世界里说着完全相同的话。此外,他搬出普鲁塔克的话来攻击单调派,说那种认为自然之光对于偶像崇拜者比上帝的话更有价值的论点,令人无法容忍。他埋头看了九天,第十天,有人给他送来一份胡安·德·帕诺尼亚批驳文章的抄本。

①奥古斯丁(354—430),古代努米迪亚基督教主教,著有《忏悔录》等大量神学著作。

②伊克西翁,希腊神话中拉比索斯国王,自比雷神,被打入地狱后不停地转动火轮。

③西西弗斯,希腊神话中科林斯国王,生前贪婪,死后被罚推巨石上山,登顶后巨石滚下,继续推上,永不停息。

④奥里赫内斯,生于亚历山大城的神学家及《圣经》诠释家,诠释《圣经》时过多运用比喻,难免陷入异端。

文章短得几乎可笑;奥雷利亚诺轻蔑地看看,随后却害怕了。第一部分诠释了《希伯来书》第九章最后的经段,其中说耶稣从创世以来并未多次受苦,但如今在这末世显现一次,把自己献为祭,好除掉罪。第二部分援引了《圣经》中不可效法外邦人用许多重复的话祷告的训诫(《马太福音》六章七节),以及普林尼著作第七卷里认为漫长的宇宙中没有两张相同的脸的那段话。胡安·德·帕诺尼亚宣称漫长的宇宙中也没有两个相同的灵魂,最卑鄙的罪人和耶稣为他付出的鲜血一样宝贵。帕诺尼亚断言一个人的作为比九重天加在一起还重,误信这种作为消失后会重新出现显然过于轻率。时间不能使失去的再生,只能在永恒中享受天国的荣耀或者遭受地狱之火的煎熬。那篇文章清晰全面;不像是出自一个具体的人之手,而是由任何一个人或者所有的人撰写的。

奥雷利亚诺感到一种几乎是肉体的屈辱。他想销毁或者重写自己的文章;随后又带着不服气的诚实心态,一字不改地寄到罗马。几个月后,召开贝尔加莫教务会议时,负责批判单调派错误的神学家却是胡安·德·帕诺尼亚(那也在意料之中);他的引经据典而有分寸的批判足以导致异端头子欧福博被判火刑处死。欧福博说:这种事以。前发生过,以后还会发生。你们燃起的不是一堆火,而是一座火的迷宫。如果你们把我这样的人统统处以火刑,地球上容纳不下这许多火堆,火光烛天,会刺得天使们睁不开眼睛。接着他叫嚷起来,因为火焰烧到了他身上。

轮子在十字架前面倒下了①,但是奥雷利亚诺和胡安的隐蔽争斗仍在进行。两人身在同一阵营,希望得到同样的奖赏,向同一个敌人开战,但是奥雷利亚诺写的每一个字都含有胜过胡安的不可告人的目的。他们的斗争是无形的。如果那些大量的索引翔实可靠,米涅②的《先哲研究论文集》所收的奥雷利亚诺的许多卷帙一次也没有提到另一人的姓名。(至于胡安的著作,只留下二十个字。)他们两人都不赞成君士坦丁堡第二次教务会议决定的谴责;两人都打击那些否认圣子天生的阿里奥派③;两人都证实科斯马斯的《基督教地形学》的正统性,那本书声称地球和希伯来人的约柜一样是方形的。不幸的是,由于地球出了四个角,异端邪说又泛滥成灾。它起源于埃及或亚洲(证词不一致,布塞特不愿接受哈纳克的道理),蔓延到东方各省,马其顿、迦太基和特里尔都盖起了庙宇。仿佛到处都一样;据说不列塔尼亚教区里的十字架颠倒了过来,塞萨勒亚的主耶稣像已为镜子所取代。镜子和古希腊银币成了新分裂派的标志。

①古代北欧的十字架上,这两种敌对的标志交织共存。——原注

②米涅(1800—1857),法国出版商,专门出版宗教书籍和神甫著作。

③阿里奥(256?—336),希腊思想家,反对基督教的三位一体教义,被斥为异端。

历史上,他们有许多名称(镜子派,深渊派,该隐派),但最为人知的是演员派,这是奥雷利亚诺给他们起的名称,他们大胆地采用了。在弗里吉亚和达达尼亚,他们被称作表象派。胡安·达马斯森诺管他们叫做形式派;那段话遭到厄斐奥德的驳斥也就不难明白了。研究异端邪说的学者们提到他们骇人听闻的风俗习惯时无不目瞪口呆。许多演员派奉行禁欲主义;有一些,例如奥里赫内斯,把自己弄成伤残;另一些在地下阴沟里栖身;还有的自己剜掉眼珠;再有一些(尼特里亚的纳布科多诺索派)“像牛一样吃草,头发长得像鹰的羽毛”。他们往往从禁欲苦行走向犯罪;某些团体容忍偷盗;另一些容忍谋杀;还有的容忍鸡奸、乱伦和兽奸。这些团体都是不敬神的;非但诋毁基督教的上帝,而且诋毁他们自己神殿里秘密的神只。他们阴谋策划了一些圣书,如今都已泯灭,使博学之士深为惋惜。托马斯·勃朗爵士在1685年前后写道:“时间磨灭了野心勃勃的演员派的福音,但没有磨灭抨击他们不敬神的辱骂。”厄斐奥德认为那些“辱骂”(保存在一本希腊手抄古籍里)正是那些泯灭的福音。假如我们不知道演员派的宇宙观,就很难理解这一点。

赫尔墨斯派深奥的书里说,下面的事物和上面的一样,上面的事物和下面的一样;索哈尔说,底层世界是上层世界的反映。演员派歪曲这个概念,作为他们学说的基础。一他们援引了《马太福音》六章十二节(“免我们的债,如同我们免了人的债”)和十一章十二节(“天国是努力进入的”)以便说明地下能影响天上,又援引了《哥林多前书》十三章十二节(“我们如今仿佛对着镜子观看,模糊不清”)以便说明我们看到的一切全是虚假的。他们也许受到单调派的感染,以为所有的人都是两个组成,真人则是在天上的另一个。他们还以为我们的行为投下颠倒的映像,我们清醒时,另一个在睡觉;我们淫乱时,另一个保持贞洁;我们偷盗时,另一个在慷慨施舍。我们死去后,就和另一个合而为一,成了他。(那种教义的某些余音还保留在勃洛伊的作品里。)别的演员派认为,数字组合的可能性全部枯竭之时,世界也就结束了;既然没有重复的可能,正直的人应该消除(作出)最卑鄙的行为,不让它们玷污未来,从而加速耶稣王国的降临。那篇文章遭到别的教派反对,他们认为世界历史应该在每一个人身上得到完成。极大多数,例如毕达哥拉斯,必须经过多次肉身轮回才能得到灵魂的解脱;另一些多变派“在仅有的一次生命中成为狮子、龙、野猪、水、树”。德莫斯特尼斯提到,俄耳甫斯神秘主义派的新门徒必须举行投身淤泥得到净化的仪式;多变派的情况相似,从罪恶中寻求净化。他们,例如卡波克拉底斯,懂得任何人“若有半文钱没有还清,你断不能从那里出来”(《路加福音》十二章五十九节),他们常常引用另一经段来蒙骗悔罪的人:“我来了,是要叫人得生命,并且得的更丰盛”(《约翰福音》十章十节)。他们还说不做坏人是魔鬼的狂妄……演员派编造了形形式式的神话;有的宣扬禁欲主义,有的宣扬放荡,总的是制造混乱。贝雷尼斯的演员派特奥庞波否定了这些神话;他说每个人都是神为了感知世界而设计的一个器官。

奥雷利亚诺教区里的异端分子是那些断言时间不能容忍重复的人,而不是那些断言一切行为都在天上有所反映的人。这种情况比较罕见;在递交罗马当局的一份报告里,奥雷利亚诺也提到了这点。接到报告的大主教是皇后的忏海神甫;谁都清楚这种苛求的职务不容他享受思辨神学的乐趣。他的秘书——以前是胡安·德·帕诺尼亚的合作者,现在已与之反目——在裁判异端邪说方面素有一丝不苟的名声;奥雷利亚诺加上一段有关演员派异端的陈述,如同赫努亚和阿基莱亚秘密集会上的发言那样。他写了几段话;正要涉及世上并无两个相同的瞬间的要害论点时,他的笔停住了。他找不到必要的措辞;如果把新学说的告诫(“你想看人眼没有看过的东西吗?看看月亮吧。你想听人耳没有听过的东西吗?听听鸟叫吧。你想摸摸人手没有摸过的东西吗?摸摸土地吧。我实际说的是上帝正要创造世界”)照抄下来,未免过于做作,隐喻也太多。他突然想起一段二十个字的话,便兴冲冲地写了下来;随即又有些不安,觉得像是别人的话。第二天,他记起多年前在胡安·德·帕诺尼亚写的《驳斥环形派》的文章里见过。他核对了原文,一点不错。他犹豫不决。更改或者删除那段话,会削弱陈述的力量;保留那段话,是剽窃他所憎恶的人的文章;说明出处,等于是检举。他祈求神助。次日拂晓,他的守护天使指点他一个折衷办法。奥雷利亚诺保留了那段话,但加了一个说明;异端分子为了搅乱信仰而信口雌黄,下面一段话是本世纪一位有大学问的人说的,此人有哗众取宠之心,无引咎自责之意。后来,担心的、期待的、不可避免的事终于发生了。奥雷利亚诺不得不说出那个人是谁;胡安·德·帕诺尼亚被指控散布异端言论。

四个月后,阿文蒂诺的一个铁匠由于受到演员派的欺骗而产生幻觉,用一个大铁球镇住他小儿于的肩膀,好让儿子的灵魂飞升。孩子丧了命;这桩骇人听闻的罪行促使审理胡安的法官们采取无可非议的严厉态度。胡安不想承认错误;一再重复说,否定他的命题就是附和单调派的有危害的异端邪说。他不明白(也不想明白)如今谈单调派就是谈早已被遗忘的东西。他带着近乎老年性的固执大量引用自己旧时论争文章里最精彩的句子;法官们根本听不进那些一度使他们心醉神迷的话。他非但不试图洗刷自己的演员派错误思想,反而竭力表明他遭到指控的命题绝对正统。他的命运取决于那些法官的判决,他却同他们争辩起来,并且把他们讥刺了一番,干下了最大的蠢事。经过三天三夜的讨论,法官们在10月26日判他火刑处死。

执行死刑时,奥雷利亚诺在场,因为不这么做等于承认自己有罪。行刑地点是一个小山头,青翠的山顶深深打进一根桩子,周围堆放了许多柴束。监官念了法庭的判决书。在中午十二点钟的阳光下,胡安·德·帕诺尼亚脸冲下扑倒在地,像野兽似的吼叫。他用手指紧紧扣住土地,但是刽子手把他拖起来,撕掉衣服,绑在耻辱柱上。他头上给戴了一个涂满硫磺的草冠;身边放了一本流毒甚广的《驳斥环形派》。前天夜里下过雨,火烧不旺。胡安·德·帕诺尼亚先用希腊语祷告,后来又用一种听不懂的语言。火焰快要吞没他时,奥雷利亚诺才敢抬眼。炽热的火苗停顿一下;奥雷利亚诺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了他所憎恨的人的脸。他想起那是某人的脸,但记不清究竟是谁的。接着,火焰吞没了那张脸;后来只听得叫喊,仿佛一团叫喊的火。

普鲁塔克曾提到朱利乌斯·恺撒为庞培之死而痛哭;奥雷利亚诺并没有为胡安之死而痛哭,但他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治好了不治之症的人那样茫然若有所失,因为那不治之症已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他在阿基莱亚、以弗所、马其顿过了几年。他在帝国蛮荒的边睡、艰难的沼泽、沉思的沙漠里漫游,希望孤寂能帮助他领悟他的命运。他在毛里塔尼亚的禅房里,在狮子出没的夜晚,反复思考对胡安·德·帕塔尼亚的复杂的指控,无数次地为判决辩解。但他无法为他莫须有的指控辩解。他在鲁塞迪尔作了一次有时代错乱的说教,题目是《一个被打入地狱的人身上燃起了光中之光》。在希伯尔尼亚一座丛林环抱的寺庙茅屋里,一天破晓时分,他突然被雨声惊醒。他想起以前在罗马的一夜也曾被同样的瀑瀑雨声惊醒。中午一道闪电燃着了周围的树木,奥雷利亚诺像胡安那样丧了命。

故事的结局只在隐喻里才能找到,因为背景已经转换到没有时间概念的天国。也许只要说奥雷利亚诺同上帝谈话,上帝对宗教分歧丝毫不感兴趣,以致把他当成了胡安·德·帕诺尼亚。那件事也许暗示神的思想有点混乱。更正确地说,在天国里,奥雷利亚诺知道对于深不可测的神来说,他和胡安·德·帕诺尼亚(正统和异端,憎恨者和被憎恨者,告发者和受害者)构成了同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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