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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挖一座坟。

我得挖一个深坑,把她放进去,防止狼来,把她的骨殖一直保留到最后审判日;然后为她的灵魂祈祷。噢,埃格妮丝,你为什么要撇下我独自一人?

新生婴儿还在哭。他的眼睛死死地紧闭着,他的嘴巴一张一合非常有节奏,好像他能从空气中吸取营养。他需要喂奶。埃格妮丝的乳房里满是温暖的奶水。汤姆想,干吗不让他吸呢?他抱着婴儿凑向她的乳房。婴儿找到了一个乳头,就吸了起来。汤姆拽过埃格妮丝的斗篷裹紧婴儿。

玛莎睁大着双眼看着,嘴里含着一个拇指。汤姆对她说:“你能不能从那边扶着点小弟弟,别让他摔下去?”

她点点头,跪在死去的母亲和婴儿旁边。

汤姆拿起铁锹。她已挑了这块地来安息,她已坐在七叶树的枝干下。那就让这里作为她的最后休息地吧。他抑制着自己的强烈感情,竭力压下要坐在地上痛哭一场的冲动。他在距树干几码的地方划了一个长方形,那地方不会有树根在地表附近;然后便开始挖坑。

他发现这样做很有用。当他集中注意力把铁锹插进坚硬的地里,铲出土来的时候,他脑子不再想别的事,也就能够保持冷静了。他和阿尔弗雷德轮着挖坑,因为小伙子也需要在反复的体力劳动中得到些安慰。他们挖得很快,拼命地消耗自己,虽然天气严寒,父子俩都像在晌午一样汗流浃背。

过了一阵子之后,阿尔弗雷德说:“这够了吗?”

汤姆这才意识到,他脚下的这个坑几乎已经和他的身高一般深了。但他还不想让这工作就此结束。他不情愿地点了点头。“行了,”他说。然后他爬出了坑。

他挖着挖着天就亮了。玛莎已经抱起婴儿,坐在火边,摇着他。汤姆走到埃格妮丝跟前,跪了下去。他用她的斗篷紧紧裹好她,把脸露在外面,然后把她抬起来。他走到墓穴旁,把她放在一边。然后他爬进墓穴。

他把她抬起来往下放,轻轻地放到坑底。他在她的冰冷的墓穴里,跪在她身边,看了她很长时间。他轻柔地吻了她一下。然后他合上了她的眼睛。

他爬出墓穴。“到这儿来,孩子们,”他说。阿尔弗雷德和玛莎走过来,在他身旁一边一个站好,玛莎抱着婴儿。汤姆伸出两臂,搂着他们兄妹俩。他们望着墓穴里。汤姆说:“说:‘上帝赐福妈妈。’”

他们俩说:“上帝赐福妈妈。”

玛莎在抽泣,阿尔弗雷德眼里饱含着泪水。汤姆紧搂着两个子女,咽下了他的眼泪。

他松开他们俩,提起铁锹。当他把第一锹土抛进墓穴时,玛莎尖叫起来。阿尔弗雷德把妹妹搂在怀里。汤姆不停地铲土。他不忍把土抛到她脸上,因此,他先把土抛到她脚上,然后抛到她腿上和身上,把土堆成堆,每一锹土都往下滑一些,终于土落到了她脖子上,然后落到他吻过的嘴唇上,终于她的脸不见了,永远不会再被人看见了。

他很快堆起了坟头。

等完事之后,他站在那里看着坟头。“再见吧,亲爱的。”他悄声说,“你是个好妻子,我爱你。”

他吃力地转身走开。

他的斗篷还铺在地上,埃格妮丝就是躺在那儿生产的。斗篷的下半部分浸透了凝结了的和正在变干的鲜血。他拿起刀,把斗篷大体裁成两半。他把浸了血的那一半抛到火上。

玛莎还抱着婴儿。“把他给我,”汤姆说。她盯着他,目光中充满恐惧。他用干净的一半斗篷把赤裸的婴儿包好,把他放在坟墓上。婴儿哭了。

他转向两个大孩子。他们呆呆地瞪着他。他说:“我们没有奶养活他,就让他在这儿和他妈妈躺在一起吧。”

玛莎说:“可是他会死的!”

“是的,”汤姆说,使劲控制住自己的声音,“不管我们怎么办,他也活不成了。”他希望婴儿不要再哭。

他收起他们的家当,一一放进锅里,然后照埃格妮丝原先的样子,把锅捆到背上。

“咱们走吧,”他说。

玛莎开始抽泣。阿尔弗雷德脸色煞白。他们在一个凄冷的清晨的灰色曙光中出发,沿大路走去。后来,婴儿哭泣的声音消逝了。

在墓旁停留下去没有好处,因为孩子们没法在那儿睡觉,而守上一夜将毫无意义。再者,不停地行走对他们都有好处。

汤姆迈着大步,但他的思绪如今却自由了,再也不听他控制。除了走路之外无事可做:没有安排,没有工作,没有什么可张罗的,也没有什么可看的,只有阴暗的森林和火把照耀出的不安的阴影。他会想到埃格妮丝,沿着某些记忆的踪迹回溯,对自己笑一笑,然后再转过脸来对她说,他刚才想起了什么;随后猛想到她已不在人世,那一震犹如肉体上的疼痛一般。他感到迷惑,好像发生了一些完全不可思议的事,其实,一个像她这样年龄的女人死于生产,像他这样年龄的男人成了鳏夫,原是世上极普通的事。但那种失落感简直犹如伤痛。他曾经听人说过,一只脚的大脚趾被砍掉的人会站不稳,经常摔倒,直到他重新学会走路为止。他有类似的感觉,好像被截了肢,他还没法接受那种念头——他永远失去了他身体的一部分。

他竭力不去想她,但他老是忆起她死前的样子。不过数小时之前她还活生生的,如今却已死去,这简直不可思议。他回想着她用力生产时的面容和她看着那小男孩时骄傲的微笑。他记起她产后对他说的那番话:我希望你能盖起你的大教堂;还有,给我盖一座美丽的大教堂。她那么说就像知道自己就要死了。

随着一步步往前走,他越发地想到他抛弃的婴儿:裹着半截斗篷,躺在一座新坟头上。他可能还活着,除非有狐狸已经嗅到了他。不过,他活不过上午的。他会哭上一阵儿,然后闭上眼睛,他的生命会在睡眠中随着身体变冷而溜走。

除非一只狐狸嗅到了他。

汤姆对那婴儿无能为力。他得吃奶才能活下去,可是没有一点儿奶:没有一个村子可以找到奶妈,没有羊奶或牛奶可以就近喂他。汤姆唯一可以给他吃的是萝卜,不用说,萝卜会像狐狸一样杀死他的。

夜幕还迟迟不肯退去,汤姆为弃婴的事越来越觉得可怕。这种事是极普通的,他知道:有一大家子人却只有一小块地的农民常常让婴儿自己死掉,有时候教士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汤姆不是那种人。他应该一直抱着他直到他死,然后再把他埋掉。当然,那样做不会有什么结果,但毕竟那样做才对。

他意识到天亮了。

他突然停住脚步。

孩子们一动不动地站着,望着他等着。他们对任何事情都有准备;什么事情都不再正常了。

“我不该撇下婴儿的,”汤姆说。

阿尔弗雷德说:“可是我们没法喂他。他只有一死啊。”

“话是这么说,可是我还是不该撇下他,”汤姆说。

玛莎说:“咱们回去吧。”

汤姆还是拿不定主意。现在回去就是承认弃婴是错了。

但这是事实。他做了错事。

他转过身来。“好吧,”他说,“咱们回去。”

此时,他原先要尽量排除的种种危险突然显得十分可能了。到这会儿,一定有狐狸嗅到婴儿并且把他拖到窝里去了。也许还是狼呢。野猪也很危险,尽管它们并不吃肉。那么,猫头鹰呢?猫头鹰是弄不动一个婴儿的,但会啄出他的眼睛——

他加快了脚步,由于又累又饿,感到头晕。玛莎只能小跑着才能跟上他的步伐,但她没叫苦。

他害怕回到墓地时会看到什么。食肉类动物是很凶残的,它们能够判断一个活物是否无能为力。

他说不准他们已经走出多远了:他已经丧失了时间感。两边的森林看着都不熟悉,虽说他才刚刚走过。他心焦地寻找着那块墓地。那篝火一定还没有烧尽——他们当时堆得很高。他观察树木,寻找那株七叶树与众不同的叶子。他穿过一条他不记得的岔路,他开始慌乱猜想,他会不会已经走过了墓地而没有看见;后来他认为他看到前方有一片黯淡的橘色火光。

他的心似乎发颤了。他加快了步伐,眯缝起眼睛。不错,是火。他跑了起来。他听见玛莎哭叫,大概她以为他撇下了她,他便回头喊着:“我们到了!”便听到两个孩子跟在后边跑了过来。

他接近那株七叶树了,他的心在胸口里怦怦直跳。那火还烧得挺旺。那堆木柴也在。还有那块浸了血的地面,埃格妮丝就是失血过多而死在那里的。墓就在那儿,一个新挖出的土堆的坟头,她现在就躺在下面。而在坟头上——却什么也没有。

汤姆发狂似的四下观看,他的脑子里翻腾着。到处都没有婴儿的踪影。悔恨的泪水涌到汤姆的眼里。连包孩子的那半截斗篷都不见了。可是那坟墓并没有动过——松软的土地上没有动物的足迹,没有血痕,也没有任何印记表明孩子已经被拖走了……

汤姆开始感到他没法看得十分清楚。要想把一件事想出个究竟也很困难。他此刻明白了,他把活生生的孩子撇下是做了件可怕的事情。他要是知道孩子已经死了,倒可以平静了。但孩子可能还在什么地方活着——就在近处。他决定到四下去寻找。

阿尔弗雷德说:“你到哪儿去?”

“我们得找找孩子,”他说着,头也不回。他绕着这一小块林中空地的边缘走着,低头看着灌木丛下面,还是觉得有些晕眩。他什么也没看见,连狼可能拖走婴儿的方向的痕迹都没有。他现在肯定是狼拖的了。那畜生的洞穴可能就在附近。

“我们得把圈子扩大点,”他对两个孩子说。

他领着他们又转起圈,这次离火更远些,在灌木和矮树丛中拨路前进。他觉得有点糊涂了,但他努力使自己的头脑集中到一件事情上,急切地要找到婴儿。此时他已不再难过,只有一种愤怒的决心,而在心灵深处则是一种惊心动魄的意识:这一切全是他的过错。他在森林中跌跌撞撞地走,目光搜掠着地面,每走几步就停下来谛听有没有那种不会弄错的新生婴儿的单调哭声;但他和两个孩子不弄出响声时,整座森林也鸦雀无声。

他失去了时间的概念。他不断扩大的搜索圈在一段不长的时间内曾使他几次回到大路上,可是后来他觉得似乎已过了很久才又穿过大路:有一阵儿,他奇怪为什么没走过护林官的小屋。他模糊地想到他已迷了路,也许已不再围着坟墓绕圈,而是有点儿在林子里瞎走一气;但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他在寻找就成。

“爸爸,”阿尔弗雷德说。

汤姆瞪着他,恼火他干扰了自己的注意力。阿尔弗雷德背着玛莎,她像是已经在他背上睡熟了。汤姆说:“怎么?”

“我们能歇一会儿吗?”阿尔弗雷德说。

汤姆迟疑了。他并不想停下来,但阿尔弗雷德看上去就要累垮了。“好吧,”他不情愿地说,“不过别歇太久。”

他们在一个山坡上。山脚下可能有溪水。他很渴。他从阿尔弗雷德背上接过玛莎,抱在怀里,择路下山。不出所料,他找到了一条清澈的小溪,岸边还结着冰。他把玛莎放到岸边,她也没醒。他和阿尔弗雷德跪下去,用手掬起冰冷的溪水。

阿尔弗雷德躺在玛莎身边,闭上了眼睛。汤姆四下打量着。他所在的空地上铺满了落叶。周围全是低矮、粗壮的橡树,光秃秃的树枝在头顶交叉盘错。汤姆走出空地,想在树后找找婴儿,但当他走到对面时,他的两腿一软,登时不得不坐了下去。

这时天已大亮,但雾气腾腾,似乎并不比午夜暖和。他不禁打起哆嗦。他这才想到,他转了这么久,身上只穿着贴身上衣。他纳闷他的斗篷哪儿去了,一点都想不起来。不知是雾霭渐浓,还是他幻想出什么奇异的事情,反正他再也看不清空地另一边的孩子们了。他想站起来走到他们跟前去,但他的腿不听使唤。

过了不久,微弱的阳光穿透了云层,接着,天使就降临了。

她从东边穿过空地走来,她穿着用漂过的羊毛线做的、几乎是白色的冬天长斗篷。他眼看着她走近,既不惊慌也不好奇。他已超越了奇怪或害怕。他用刚才盯着四周橡树的那种干巴巴的空泛而冷漠的目光望着她。她的鹅蛋脸被浓密的秀发衬托着,她的斗篷遮住了她的脚,她可能是从落叶上飘过来的。她在他面前停下来,她那双淡金色的眼睛仿佛看透了他的灵魂并且了解他的痛苦。她的样子并不陌生,似乎他曾在最近去过的教堂里看过这位天使的画像。跟着她就解开了她的斗篷。她里面竟然赤身裸体。她有着二十五岁左右的凡间女子那样的胴体,白皙的皮肤,粉红的乳头。汤姆一直猜想,天使的身体是纯洁无毛的,但眼前这个却不是。

她在他面前跪下一条腿,他则是靠着橡树盘膝而坐。她俯身向前,吻了他的嘴。先前的接二连三的震惊,已然令他昏昏沉沉,连这一吻都无法让他惊奇了。她轻轻地放倒他,让他平躺在地,然后,她把自己赤裸的身体压在他身上,把她的斗篷打开,蒙在他俩的身上。他感到了她身体的热量透过了他的内衣。过了一会儿,他就不再发抖了。

她捧着他长满胡子的脸,又一次亲吻他,那种如饥似渴的劲头,就像一个人经过漫长而又干渴的一天之后喝着清凉的水。过了一会儿,她的双手顺着他的两臂摸到他的手腕,又抬起他的双手按到她的乳房上。他随着她握住她的双乳。乳房柔软而富弹性,在他的指尖下,乳头胀大了。

在他的心灵深处,他设想着自己已经死了。他知道,天上不该是这等样子,不过他也顾不得许多了。他的判断功能已有好几小时不大灵了。他所剩无几的那一点点理性思维消失了,于是他就任凭自己的身体去自行其是。他向上绷紧身子,紧贴住她,从她的热量和赤裸中吸取力量。她张开了她的嘴,把她的舌头伸进他的嘴里,寻找着他的舌头,他热切地呼应着。

她抬起身子,从他身上离开了一小会儿。他凝视,他茫然,这时她撩起他的内衣到他的腰部,然后她叉开腿坐在他下身上。她一边落下身子,一边用她那洞察一切的目光盯着他的眼睛。他俩身体接触的刹那有个难熬的间隙,她迟疑了;接着他感到自己进到了她里面。那种感觉真让人销魂,他觉得他会高兴得爆炸的。她动起她的下身,同时向他微笑着,吻着他的脸。

过了一会儿,她闭上眼睛,开始喘气,他明白她已控制不住了。他怀着入迷的喜悦看着。她发出有节奏的低声哼叫,动得越来越快,而她的狂喜感动了汤姆,直抵他那受伤的灵魂深处,以至他不清楚,他是要绝望地哭,还是要兴奋地叫,或者是要神经质地放声大笑;后来,一阵兴奋的爆发震撼了他们俩,就如同狂风中的树木,一次接着一次;直到最后他们的激情平息下去,她颓然俯在他胸上。

他们就这样躺了很长时间。她身体的热量彻底地温暖了他。他飘进了一种轻微入睡的状态,仿佛很短,更像白日梦而不像真睡眠;但当他睁开双眼时,他的头脑清醒了。

他看着俯在他身上的那个年轻、貌美的女人,他立刻明白了,她不是天使,而是那个女强盗艾伦,在丢猪那天曾在森林的这一带遇见过的。她觉出他在动弹,就睁开了她的眼,面带夹杂着钟爱和焦虑的表情端详着他。他突然想到了他的孩子。他轻轻把艾伦翻下他身子,坐了起来。阿尔弗雷德和玛莎躺在落叶上,裹着他们的斗篷,阳光照射着他们酣睡的面容。跟着,夜间发生的一切可怕地冲回他脑海,他记起埃格妮丝死了,而婴儿——他的儿子!——不见了;他用双手捂住了脸。

他听到艾伦吹出一种奇怪的双调的口哨,他抬眼看去。一个人影从森林里出现了,汤姆从他那苍白的肤色、橘红色的头发和鸟一般的碧蓝的眼睛认出他就是艾伦那个怪模怪样的儿子杰克。汤姆站起身,整理好他的衣服,艾伦也站起来,扣好斗篷。

那男孩拿着什么东西,他走过来拿给汤姆看。汤姆认出来了。那是他的半截斗篷,他用来包好婴儿放到埃格妮丝坟头上的。

汤姆不解地盯着男孩,又看着艾伦。她握住他的双手,盯着他的眼睛,说:“你的小孩还活着。”

汤姆不敢相信她。那可是太美妙、太幸福了。“不可能吧,”他说。

“是活着。”

汤姆开始有了希望。“真的?”他说,“真的?”

她点点头。“真的。我会带你去看他的。”

汤姆明白了她说话当真。一股轻松和喜悦的热流掠过他全身。他跪倒在地;然后,如同打开了水闸,他终于哭了。

“杰克听到那小孩在哭,”艾伦解释说,“他当时正往河边走,到北边的一处地方,那儿可以用石头打死野鸭,只要你打得准。他不知该怎么办,就跑回家叫我。但当我们走在路上时,我们看见一个教士,骑着一匹驯马,怀里抱着那婴儿。”

汤姆说:“我得找到他——”

“别急,”艾伦说,“我知道他在哪儿。他拐上一条岔路,离坟墓不远;一条小路直通隐蔽在林中的一座小修道院。”

“婴儿需要奶。”

“修士们养着山羊呢。”

“感谢上帝,”汤姆热烈地说。

“等你吃点东西之后,我会带你去的,”她说,“不过……”她皱了皱眉头,“先别对你的孩子讲修道院的事。”

汤姆望着空地那一头。阿尔弗雷德和玛莎还在睡着。杰克已经跑过去,到了他们躺着的地方,正在用他那种茫然的样子瞧着他们。“干吗不呢?”

“我也不清楚……我只是想,等一等会明智些。”

“可是你儿子会告诉他们的。”

她摇了摇头。“他看见了那教士,不过我想他弄不明白别的。”

“好吧,”汤姆感到很庄重,“要是我早知道你就在附近,你也许能救我的埃格妮丝一命。”

艾伦摇了摇头,她的深色头发在她的脸蛋周围飘舞。“除去让她暖和,别无他法,而你已经那么做了。当一个女人内部大出血时,要么血止住,她就好了,要么血止不住,她只好死。”泪水涌进汤姆的眼中,艾伦说:“我很难过。”

汤姆木然地点点头。

她说:“不过活人总得照顾活人,而你需要热东西吃和一件新外衣。”她站起身。

他们叫醒了两个孩子。汤姆告诉他们:婴儿活得好好的,艾伦和杰克看到一个教士把他抱走了;汤姆和艾伦打算等一下去找那个教士,但艾伦要先给他们些东西吃。两个孩子听到这个惊人的消息时很平静:如今没什么可以让他们震惊的了。汤姆依旧有些发呆。对他来说,生活进展太快,他无法接受这一切变化,犹如骑在一匹狂奔的惊马上:一切都发生得如此迅速,根本没有时间对事件做出反应,他只有牢牢骑在马上,尽量保持清醒,此外就无能为力了。埃格妮丝在严寒的夜里生产;婴儿居然神奇地健康降生了;本来似乎一切如意的,可是后来埃格妮丝——汤姆灵魂的伴侣——却在他怀里因失血过多而死亡,他于是也就头脑不清醒了;婴儿难以成活,被撇下等死;后来他们又尽量想找到他,但找不着;接着艾伦出现了,汤姆误把她当做天使,他们做了爱,又如同在梦中;她说婴儿还活得好好的。难道生活就不能放慢速度,让汤姆得以思考一下这些可怕的事情吗?

他们出发了。汤姆一向以为强盗们都住在肮脏的地方,但艾伦身上没有一点邋遢的迹象,汤姆想象不出她家会是什么样子。她领着他们在林中走着一条弯弯曲曲的路。其实地上并没有路,但她从不踌躇,径直跨过小溪,钻过树枝,越过结冰的水洼、一丛灌木和一株倒在地上的硕大的橡树。最后,她朝着一片荆棘丛走去,似乎消失在里面了。汤姆跟着她,和他原来印象中不同的是,他看到了一条窄路,蜿蜒于树丛之间。他紧随着她。荆棘丛在他头上交错密布,他发现自己处于半明半暗的光线之中。他站着不动,等着自己的眼睛适应这种阴暗。他渐渐才明白过来,他是在一个山洞里。

空气很温暖。他面前有一堆火,在一块石板做的炉床上闪着光。烟一直向上冒,在什么地方有个天然的烟囱。他的两旁都是兽皮,一头狼和一只鹿用木桩钉在洞壁上,一大块熏鹿腿正对着他的头从洞顶上吊下来。他看到一个自制的盒子里装满了酸苹果,壁架上点着灯芯草蜡烛,地面上铺着干芦苇。火边有一口锅,和平常人家的没有两样;从气味上判断,里面煮的是大家都一样吃的那种浓汤——蔬菜和肉骨头加作料。汤姆惊讶极了。这样一个家比很多奴隶的住处要舒服得多了。

在火的另一边有两个地铺,是用鹿皮做的,里面填的可能是芦苇;每个铺上都整齐地卷着一张狼皮毛。艾伦和杰克就睡在那儿,中间是火堆,外面是洞口。洞底深处是一堆令人望而生畏的武器和猎具:一张弓、一些箭、几张网、捕兔夹、好几把让人心寒的匕首,一根制作精细的木杆长矛,矛尖很锋利而且淬过火;在这一切原始的工具中有三本书。汤姆目瞪口呆:他从来没在一家住房中见过有书,更不用说是在洞穴里了;书只属于教堂。

男孩子杰克拿起一个木碗,伸进锅里舀出汤就喝了起来。阿尔弗雷德和玛莎眼馋地望着他。艾伦抱歉地看了看汤姆,说:“杰克,有外人的时候,我们要给人家先吃,然后我们再吃。”

那孩子瞪着她,感到莫名其妙:“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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