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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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东行点点头,不由得赞叹:“没想到太子对敌军的情形也这么清楚。”这位太子殿下,可是个出了名的文人储君呢。
太子眼中闪过一丝喜意,他可是下过苦功的,别说是敌军主帅,连蛮族大军有几部,哪一部是什么兵种,有什么长处,有什么短处,各部领军是何人,什么家世,什么性圞情,谁与谁交好,谁与谁不和,还有军粮是什么,军车有几辆,兵器有哪些,等等,都背得滚瓜烂熟。这不过是基础罢了,若连这些都弄不清楚,他还有什么资格去料理国事?总不能遇到战事时,再临急抱佛脚吧?
他清了清嗓子,继续道:“就因为这样,因此朝圞廷增兵北疆时,就只是派驻重兵镇守北望城,对别处反而没有多加注意。却不料这一回,蛮族派了那个叫什么纳兰璜的王族敌将充当库狄休那哥的副手,还令数名王族子弟随战,这几人都应该是头一回跟我军打交道吧?于是那什么奇袭、断后、包抄、埋伏等种种诡圞计都来了,让阮将军他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若不是上官将军行圞事谨慎,又有你和傅仲寅等后起之秀抵挡,只怕战局未必能如我们的意。”
柳东行心中暗叹,太子所言确是实情,刚抵达北望城时,敌军的突袭就大出他们意料,再往后,更是种种手段层出不穷,若不是敌军主帅仍旧是那个人,正经对战时也依旧是老套路,阮二将军与上官将军还没那么快定下神来呢。那个叫纳兰璜的,确实诡圞计多端,叫人防不胜防,不过,终究只是小道,连他柳东行都能对付,更别说其他人了,不值一提。
然而太子却不认为这种事不值一提:“这不过是个例子罢了,谁能担保蛮族不会再出几个诡圞计多端更甚于纳兰璜的将领呢?相比之下,我圞朝将士只能死守北望城,实在是防不胜防。倒不如主动求变,也叫敌军吃点苦头,把他们的胆气给打灭了才好,省得一年两次,骚扰不休。”
他低下头,诚恳地对柳东行道:“蛮族经此一役,估计有几年都回缓不过来,正好可容我圞朝稍加喘息,把国内的琐事给料理了。柳卿,我对你十分看好,希望你能在这几年之内历练出来,等蛮族卷土重来时,我可是要以重任相托的!”
柳东行犹豫了一下,忍不住问:“殿下如此说,不知届时…小阮将军又当如何?”
太子似乎不太明白:“阮二将军能如何?自然是要继续为朝圞廷出力的。”顿了顿,笑了,“柳卿是不是误会什么了?我不过是要寻找军中新秀,可没说要你们取老将而代之啊,你们还没那资历呢!”
柳东行老脸一红,轻咳两声,再次拜倒:“末将必不负殿下信任!”心下却在暗想:莫非他真的误会太子了?
太子笑得亲切:“好了,不必多礼,快起来吧。”心里却又是另一个想法:新老交替,理所当然,若能和平过渡,自然再好不过了,只是…外戚权圞势过重,可不是好事…
第三百二十三章 此消彼长
柳东行往东宫谢过恩后,便没再提起对太子的忌惮了。文怡隐隐察觉到他似乎改变了以往的看法,心下暗喜,便有意无意地探听他的口风。
柳东行却是立刻就察觉到妻子的用意,拉着她的手笑道:“有话要问,直说就是,这般拐弯抹角的做什么?”顿了顿,“兴许我从前真的把太子想得太坏了,其实眼下太子妃已经身怀有孕,只要生出皇太孙,太子后继有人,太子妃的份量也会更重。东阳候府也好,沪国公府也好,太子都会更亲近几分。想来沪国公府并无谋逆之举,一直以来,也极少干预朝政,哪怕是太子妃进宫前叫人算计了,也不曾凭着自家威望的权势逼皇家做什么事,可说是再忠诚不过了。即便在军中再受人尊崇,又有什么要紧呢?太子正好可以借他家的名号且拉拢军中诸将,这对殿下是极有利的。虽说郑太尉也是位高权重,但论威望,却是远远不及杜阮两家。”
文怡暗暗松了口气,笑道:“你能这么想实在是太好了,我也是这个意思。前儿进宫时,我曾经悄悄儿给太子妃身边的亲信婢女传过话,请她提醒太子妃小心,她们会知道该怎么做的。事实上,东阳侯府一向极安分,沪国公府也不爱惹事,有这么知机又本分的岳家,实在是太子的幸事。相比之下,郑家反而气焰嚣张多了。六姐姐就曾跟我提过,郑家无论是贵妃娘娘也好,郑小姐也好,都曾暗算过不少人呢,为了太子妃的位子,甚至连太子的脸面都不顾了,哪里及得上杜阮两家省心?太子但凡是个明白人,都不会做出平白无故自断臂膀的蠢事的。他不过是担心国公府名望过重,有损君威而已,只要太子妃聪明,自会让他明白这个道理。”
柳东行笑了笑:“其实你也不能怪我会多想。要知道,如今朝中诸将,能在北疆抵御蛮族入侵的,,都是沪国公府一脉的武将,若是没有了这些人,蛮族定会大军入侵,到时候太子自个儿也难坐稳江山的。
因此我原本完全没想过,太子会忌惮阮家。但如今太子却瞧中了我,或许还有其他军中新秀,并且有意提拔我们成为能独当一面的大将,那就难免要叫人疑心了。莫不是他在栽培铲除了沪国公府一脉之后有能力驻守北疆的大将?直到昨儿在东宫与太子一番长谈,我才明白了殿下的用意,只是为朝廷多蓄将才罢了,不过...”
他犹豫了一下,文怡好奇地问:“不过什么?”
柳东行皱了皱眉:“不过,若说太子殿下对沪国公府完全没有忌惮之心,恐怕未必。提拔新人,也可能有遏制老人的意思。跟军中其他新秀相比,我是武举出身,恒安世家子弟,父母亲族中无人与武将有关系,虽然当初能考武举,是得了傅游击的助力,但傅游击不过是一度在淮西驻守过三年罢了。在那三年里,北疆并无大战,只有十来次小战事,当时驻守北望城的将领还是萧师那时留下的旧人。傅游击离开后,小阮将军才接任淮西守备,因此他身上沪国公府的味道并不浓厚。
至于说他引介我认得的几位将军,虽有四五位都是沪国公府调教出来的,却还有两三位是出自其他将门,甚至还有一位是郑家的旧部属。
因此,与其他军中新秀相比,我跟沪国公府还真说不上有什么关系,即便是对老国公与小阮将军心怀敬意,也不过是与众人一般罢了。
太子殿下会找上我,兴许也是看中了这一点吧?”
文怡听了,抿了抿唇:“即便如此,也不代表太子殿下就一定会对沪国公府不利吧?只要国公府没有不臣之举,继续象现在这样,朝廷有令,便去打仗,朝廷无令,便安分在家,太子也没有理由去教训他们呀?只看东阳侯与老沪国公的行事,便知道两家都是聪明人,断不会授人以柄的。”
柳东行微微一笑:“所以我才放下心来。原本,我就信得过杜阮两家,只是怕太子多心,如今知道太子即便多心,也不会多此一举,别的我也就顾不得了。说实话,只要杜阮两家平安无事,沪国公一脉诸将也平安无事,谁能升官,谁能长长久久坐在高位上,谁要回家种田,我都是不在乎的。至少,太子殿下选择了提拔军中有真本事的新人,而不是选择抬举亲娘舅家。光是冲这一点,我就服他。其实这样也好,郑太尉固然是我们眼中的外戚,但当杜家出了太子妃之后,东阳侯府与沪国公府,也算裳外戚了。无论是不是忠臣,外戚权柄过大,威望过高,确实不是好事。”
文怡听得欣喜:“既如此,你就不必再担心了,我们只管做好自己的本分。此去康南,可不是去享福的,你还有重责大任在身呢!”
柳东行笑着握了握文怡的手:“我知道,所以京里的事,我以后就不管了。”
心下大石终于放下了,柳东行开始把心思都放到祭祖一事上来。
柳家因族长长年在萦城,又不比顾家长房,还有子嗣留在乡间料理族务,因此为了每年祭祀方便,就在京城学士府里建了一所小小的祠堂,供奉柳家先祖。当初柳东行分家出来时,就曾经开过一次祠堂,但不过是草草了事,这一回祭祖,却是前所未有的隆重其事。
柳家开祠堂为柳东行一系正名的消息,也很快就传遍了京城内外,世人虽早有耳闻柳学士有一亲侄,彼此不和,也曾听说柳学士生母姚氏虽是皇后娘家族女,在柳家却并非元配嫡妻,但对柳东行的身份,始终是不清不楚的。即便有传言说柳东行之父才是柳家嫡长子,柳复乃是庶出,别人也都半信半疑,毕竟姚家在京城久负盛名,平白无故,怎会将嫡女嫁给一个普通进士为妾呢?
但如今圣上下旨,公然褒奖柳东行的祖母柳容氏,情况又不一样了。圣旨上可是白纸黑字写明了容氏的身份,乃是柳老太爷的元配正室,上至公婆,下至子孙,都是何名何姓,字字句句写得一清二楚,无人可以质疑。加上柳容氏受褒奖的缘由,也在旨意中说得清清楚楚,她在明知要守寡的情况下,仍旧为了报答柳家恩义而嫁入柳家,在夫婿另娶新人、赴任在外时,又一直本本分分地侍奉婆母、教养子嗣、照应族人,广受乡邻好评。容氏的一生,并无可挑别的地方,相比之下,姚氏太夫人的贤名却要逊色许多,即使是在她娘家所在的京城,别人夸起她来也不过是泛泛而谈,若不是有个位高权重的儿子,她便再无突出之处。
两相比较,加上圣旨上又提到了柳容氏去世的年份,京城里差不多的人家,只要是年纪稍大一些、记得旧事的,很容易就能发现姚氏所谓的正室身份有猫腻,再一看柳复的年纪,事实如何,大家都心里有数了。不过柳复到底是在朝为官多年的,能力才学众人都看在眼里,已经不会拿他的出身来说事了,也就是几个与他不和的官员,会笑话几句“庶子”,却也不敢嘲讽太过。柳复是庶出,但生母却是姚家女,若贬得太低了,未免落了皇后与姚家的脸面。
但这件事的曝光,实际上已经落了皇后与姚家的脸面。有传言说,皇后姚氏在中宫曾大发雷霆,并向皇帝质问降旨之事,结果被太子一番正义凛然公正无私的话堵了回去,只能暗暗生闷气,偏偏近日又出了别的变故一一她特地精挑细选送往东宫争宠的宫人不但被送回,还得了个不知廉耻勾引宗室子弟的罪名。她本来还以为是太子栽赃,结果一查问,那宫人还真有这个意思,并且曾经向亲近的宫人提起过,这下皇后姚氏便是有再大的气,也只能怪自己有眼无珠了。她一气之下,打了这宫人二十板,撵出宫去,却又立时把她许给了前康王世子朱景深为侧室。
朱景深本来就不得圣宠,原先还有个世子名头时,便已备受轻视了,但也有些稍稍没落的公侯之家看在他是个亲王世子、有可能继承王位的面上,有意将女儿嫁过去。而自从他连这世子名头都丢了以后,公侯之家就再也看不上他了,换成一些中等官宦人家,或是没落公卿的后人,瞧上他那镇国将军的宗室爵位、每年一千石的禄米,以及那响亮的王族名头,有意与他结亲的,为此没少向皇后那边递话。然而这一切都在皇后赐婚的懿旨下达后成为泡影。
宗室子弟多了去了,京城里,但凡是先帝的皇孙或是侄孙,全都是镇国将军、辅国将军的名头,数来也有几十个,朱景深素来名声不佳,年纪又小,还不懂事,把女儿嫁给他,能有多少好处?如今尚未娶妻,便先有了个侧室,还是皇后亲赐,谁家拉得下这个脸把女儿嫁过去?加上这夏氏为了能嫁给朱景深,连女儿家的脸面都不要了,可见是个厉害的,谁家的女儿做了朱景深的正室,岂不只有受气的份了?
刹对间,朱景深的身份再度一落千丈,因有皇后的旨意,夏氏很快就坐着一顶小桥进了他府中,却不见府第门并挂红灯笼,接着又有传言说,朱景深带人往京郊打猎去了,随着前康王世子四处扰民、作威作福的流言传来,宫里又再次下旨训斥。
就在这一番纷纷扰扰中,柳家平静无事地进行了祭祖仪式。
本来说好了是要挑选一个上等吉日,郑重行事的,但柳容氏受封的圣旨下达后,柳复便知道自己的大好盘算落了空,又在朝上受了点气,加上脸面受损,便再也没有了原先的精神,索性将事情交给了妻子和儿媳。
柳顾氏与文娴对柳东行正名一事更加不情愿,只是碍着物议勉强操持着,结果祭祠前一天,文怡把自备的供品香烛都送了过来,倒把她们准备的东西都比下去了,顶着四周仆役们的目光,婆媳俩都涨红了脸。
柳顾氏冷笑:“活象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家如今有钱似的,我们顾家长房的女儿,可没做过这种暴发户的事!”
文娴偷偷打量婆婆兼姑母一眼,闷不吭声,回了房却向侍琴抱怨:“都是婆婆自作主张,如今出了丑,却连累得别人也中看了我。
九妹妹的家人回去一禀报,她一定要笑话我了!”
侍琴却有些心不在焉:“姑奶奶您理会这些小事做什么?凭别人怎么说,姑爷的名分都不会变的。丢脸的是姑太太,与您什么相干?您只要跟在姑太太身后,万事都由她出头就是了。倒是咱们院里的事,您要上上心才好,妙露那个丫头天天都跟在姑爷身边侍候,甚至连咱们从家里带来的阿碧,也开始凑上去讨好姑爷了,您就不担心么?”
文娴沉下了脸:“妙露倒罢了,那个阿碧是怎么回事?她可是我的陪嫁!以前她是祖母屋里的人,忽然做出这种事,莫非是祖母的意思?”她心里实在委屈,她再不得宠,也是顾家的女儿,如今娘家人不帮她固宠,却让陪嫁丫头来添麻烦,这也太过分了!
侍琴叹道:“我的好姑奶奶,不管是谁的意思,您总归是正房大奶奶。小丫头想造反,您要是饶了她,别人会怎么想?”
文娴脸色更阴沉了:“不用你说,我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文怡与东行哪里知道学士府内的种种?到了日子,他们依礼穿戴一新,依礼而来,依礼行事,祭拜结束后,便依礼告辞离开。
柳复却叫住了柳东行:“且不忙走,行哥儿,二叔有正事要与你商议,此事关系到我柳家兴亡,你就不要再推托了!”
文怡在旁微微皱了眉,转头去看丈夫,柳东行微微一笑:“二叔说得是,有些事,确实需要了结了。”
文怡闻言不由得一怔,柳东行来之前可没说过这种话,他这是......要干什么?
第三百二十四章 釜底抽薪
柳东行跟在柳复身后,讲了书房落座。书童奉了清茶上来,悄悄打量两人一眼,摒声静气,正要退出去,便听得柳复道:“下去吧,守在台阶下,不许任何人接近,包括夫人和少爷们!”
那书童忙躬身应是,退了下去,反手关上了门。
柳东行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嘴角闪过一丝笑意,但很快就消失了。
柳复咳了两声,和蔼地笑道:“你我叔侄说来也有些日子没见了,你要去康南赴任,行李都收拾好了么?京里的事务一定要安置妥当再走啊,若是有什么难处,只管跟二叔说。我们总归是一家人,不管从前有什么矛盾,都已经是过眼云烟了,不要再放在心上。”
柳东行笑了笑,瞥了他一眼:“二叔有什么话就请直说吧,这些场面话实在是没意思,你我心里都清楚得很,以往的矛盾,在今日之后,确实已经是过眼云烟了。”如今他名分已正,夫妻恩爱,前程远大,根本就没必要再理会这些小人。
柳复脸色变了变,又闷闷地咳了一声。他毕竟是久在朝为官的人,心有城府,很快又挤出一个笑容来:“你这孩子真是的...我知道你对我和你二婶心里有怨。实话说,我一直忙于公事,少有过问家里的时候,你二婶待你不好,是她的不是,你有怨言也是常理。我今儿就替你二婶给你赔不是了,你就看在她老糊涂的份上,不要与她计较吧?”
柳东行嗤笑一声,面带嘲色地看向柳复:“二叔,您有话还是直说吧,您老人家实在是不适合说笑话。”
柳复面色僵了僵,再次笑道:“确实,我过去也有不对的地方,实在是太疏忽了,只顾着公事,对自家子侄们却漠不关心。宁哥儿那孩子是我亲骨肉,我还由得他母亲把他教养成如今这个样子,你是侄儿,自然又再远一些。因此我如今才会用心去栽培俊儿他们兄弟,只盼着他们不要再走上兄长的老路.....”
柳东行收了笑:“二叔,若您把我叫进来,就是为了说这些,那我还是就此告辞吧。侄儿如今不比以往了,忙得很,哪里有空与人闲磕牙话当年?!”说罢就要起身。
“你......”柳复沉了沉脸色,努力忍住气,“你就这般拿大么?!好歹我也是你叔叔,是你的长辈!别说你如今不过是个从四品的武官,即便是官居一品,封侯拜相,你也是柳家的子孙!在我面前,还是不要太嚣张的好!”
柳东行笑着拍了拍手:“说得好,二叔,这番话才是你真正想说的。咱们叔侄俩从来就不适合亲亲热热地说话,你要在我跟前摆亲切长者的款儿,才叫人恶心呢!”说罢笑容一收,冷冷地盯着对方:“到底是什么事?别吞吞吐吐的了。您老是什么性情?若不是逼不得已,即便世间所有人都知道你是个姨娘养的,也不会亲口承认。你肯下这个决心,必有缘故,侄儿看在祖父的面上,会洗耳恭听的!”
柳复的脸色瞬间黑了,双手青筋直暴,好不容易才冷静下来,面上再次浮现出和蔼亲切的笑容,却因为略嫌扭曲而显得十分不自然,只是他本人并未发现这一点:“罢了罢了,你这孩子心里怨气太重,这一时半会儿的,想必也没那么容易回转过来,等日子长了,你自然会明白二叔的真心。”他随手捧起茶碗,想喝一口,却发现自己的双手已经因为怒极而不停地颤抖了,连忙重新将茶碗放下,迅速看了柳东行一眼。
柳东行不动声色,非常淡定地捧起茶碗喝了一口,瞥他一眼:“二叔身上不好么?那可得请大夫来瞧瞧啊,您年纪也不小了,可要多多保重。”
柳复暗暗握拳,骨节噼啪声都传到柳东行耳中了,他却当没听见似的,漫不经心地问:“二叔特地找我来,是要商议什么事?是不是跟我要去康南有关?”他实在是不耐烦再任由对方兜圈子了,索性主动提起。
柳复被他一句话惊醒,立时反应过来,不由得暗暗后悔,怎的因为侄儿几句撩拨的话,便把正事给忘了呢?忙收敛了怒色,轻咳两声,低头定了定神,再重新抬起头来,一脸诚恳地说:“行哥儿你倒是猜着了一半,不过其实也不能算是关系很大。我听说你得了这项任命,几乎是不敢置信的。康南驻将....唉,你年纪轻不晓事,不知道这个位置是什么来头,只当升了官就是大喜,如此糊里糊涂的,只怕等你回过味来,已经什么都来不及了!”
柳东行挑挑眉:“哦?二叔此话怎讲?”心里却已经猜到他会说什么了。
柳复立时肃正了神色,上身微微倾向柳东行,声音也特地压低了:“康南那个地方,早年原是没有驻军所的,是在先代康王的藩地被定在那里以后,才以剿匪的名义,在那里建了个驻军所。历代的驻将只有一个职责,那就是监视与遏制康王府!你可知道?”
柳东行笑笑:“自然知道。二叔也太小看我了,真当我是傻子么?连这种事都不知道?”
柳复忍了忍气,继续说:“你既知道,怎的还不明白?如今已经没有康王府了!”他睁大了双眼:“那个驻军所,根本就没了用处。你也知道,康城北边的平阴附近,也有一个驻军所,两所相隔不到三百里,那一带又向来富庶平和,养那么多闲极无事的士兵作甚?!眼下倒还罢了,只怕再过两三年,朝廷便要废掉其中一个驻军所。平阳平阴才遭了匪劫,又有太平山匪的余波,为了稳固大局,只怕十年内都不会有人抽走那里的兵力的,那被牺牲的,也就只有康南驻军所!你不过是个年轻小将,虽然立了功,却只是一时风光,过得两年,还有谁记得你?到时候,你没了去处,回到京里,好位置都叫别人占走了,那时该怎么办?!我听说当初像刚中武进士时,便叫人算计了,才会被派到战场上,这一回,是不是又有人在暗算你?”
柳东行不以为意,只是问:“是么?那不知二叔有什么应对之法?”
柳复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如今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我忽然泼你的冷水,你定是不信的。但你好歹也是我们柳家儿孙,我身为你的亲叔叔,难道还能眼看着你前途尽丧不成?!再怎么说,你有出息,也是我们柳家的光彩。”
他自嘲地笑笑:“从前我就怕你出了头,会叫人顺藤摸瓜,打听到我的出身,连带的引来别人的嘲笑。但我如今已经知道自己糊涂了,哪怕是拼着丢了脸面,也要为你正名,让你能堂堂正正的站在官场上,因为你是眼下我们柳家年轻一辈甲最有前途的一个,而我......已经老了!”
柳东行瞥了他一眼:“二叔实在是用心良苦,不过您请放心吧,圣上已经册封了祖母的诰命,我升官后,又给父亲与母亲添了体面,我会堂堂正正站在官场上的。至于柳家年轻一辈里头......不是还有宁弟么?我听说宁弟有意要下场一试啊,即便宁弟不行,不也还有俊哥儿?
他虽是个庶出的,但有二叔这个好榜样,相信将来也会前途不可限量的。”
柳复再次手背暴青筋脸上的笑容已经维持不住了:“柳东行!你不要太过分了!便是往日有什么怨气,今日祭祖过后,你也占尽风光了。我到底是你的长辈,你说话不要太嚣张!”
柳东行脸色一沉:“我的话哪里过分了?即便没有今天的仪式,世人也知道我是柳家长房长子嫡别,二叔也不过是无奈之举罢了,何必到我面前抢功?!再说,在小祠堂里祭祖,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么?我本来就打算赴任前先回恒安老家祭祖的。那里才是正经祠堂呢!二叔,我再说一遍,有话直说,不要拐弯抹角,侄儿没那闲情逸致陪你聊家常!”
柳复气得拍桌:“谁跟你聊家常了?!我方才不是说清楚了?你这官职有问题!”顷“有没有问题,那不是我该管的。”柳东行很是冷淡,“二叔若是对朝廷的任命有何不满,只管跟圣上说去!”
柳复一窒,默了默,才忍气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最好。”柳东行站起身,盯了他好几眼,忽然笑了笑,“二叔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你会不知道我被派到康南去是做什么的么?即便原本不知道,也该听说东宫召见我两回了。说实话,朝廷忽然间册封祖母,本身就不寻常,其中的意味,别人不明白,二叔与我却是明白的。我既得了好处,又深受圣上知遇之恩,自然就该忠君之事了。二叔难道不是最应该明白这一点的人么?”
柳复的脸色刹时白了一白,竟有些不敢直视柳东行了,嘴里却还要强辩:“胡说些什么?我当然明白了,圣上对我有知遇之恩,又有多年君臣情份,我自然是最忠君不过的了。”
“那就好。”柳东行的目光十分意味深长,“只要二叔牢牢记住这一点,那即便眼下沉寂一时,也不会有大碍的,怕就怕您老人家聪明反被聪明误,听信了不该听信的人,做了不该做的事。那可就谁也救不了你了!”
他话音刚落,便抽身走人,柳复却脸色大变,立时起身拦住他,双眼紧盯着他的脸:“这话是什么意思?!你给我说清楚了!”莫非....莫非......是谁走漏了风声?!
柳东行看着他青白的脸色,心中一阵快意,便凑近他,压低了声音:“二叔,你忘了我曾经给什么衙门当过差么?你怎么就这样糊涂呢?就算摒退了一两个耳目,你又怎知道没有第三个?圣上是病了,可太子却不是吃素的,你当自己真能瞒得了人?!”他特地朝房门的方向看了一眼。
柳复手上一颤,心里明白了,不由得吞了吞口水,原本准备了一肚子说服柳东行的理由,此时却连一个字都想不起来了,满脑子都是皇帝知道了自己的秘密这件事。
柳东行却仿佛还嫌不足似的,凑得更近了些,声音也更低了些:“二叔可千万别犯傻,要对那些人做什么。
上头可看得一清二楚呢!实话说,那边虽跟你有亲,多年来也不见得给了你什么好处,你犯得养为一句空话冒此天大风险么?若是事情不成,那可就是身首异处的下场!”
柳复满头大汗地抓紧了柳东行:“行哥儿,你....你不能就这样撒手啊!你也是柳家子弟,这种事......这种事...你是脱不了干系的!”
柳东行笑笑:“二叔,我又不傻,我如今受命驻守康南,就代表着圣上信任我。我只要跟你们扯清关系,不但不会受连累,反而还会前途无量!”他叹了口气,“将来柳家的名声,怕是只能靠侄儿来挽救了!”
柳复的脸色已经白到象死人一般了,手上更加用力抓紧了柳东行:“行哥儿...就当是看在你祖父的份上......救救二叔吧!”
柳东行一挑眉:“二叔这话糊涂,事情是您自个儿做下的,上头又已经知道了,侄儿哪里还能救你?”
“你可以的!”柳复盯紧了他,“只要你跟通政司那边打声招呼,就说...就说...”咬咬牙,“我可以为他们打探消息!只要那边传信过来,无论是什么信,我都会全部告诉他们!”他神情忽地一松,仿佛找到了最好的解决办法,脸上也有了喜意:“没错,为了圣上,我也顾不得许多了,只要圣上肯信我,他一定会知道,我仍旧是对他最忠心的人!”
柳东行露出一个嘲讽的笑:“二叔,上头既然已经知道了,便是您主动投诚,在圣上看来,也不过是为了脱罪罢了,您真当圣上老糊涂了么?”
柳复脸色又是一变,再次紧张起来:“那该怎么办?!我......我......”不由得眼圈一红:“我已经没办法了....”说完便跌落椅中,整个人仿佛苍老了几岁。
柳东行心中大快,面上却半点不露,反而一脸诚恳地低声劝他:“二叔,已经到了这份上,你不管做什么,都很难逃脱了。你向朝廷投诚,固然是好的,但....东平王乃是圣上亲弟,太后仍在,断不会容许圣上伤他性命,顶多就是削了藩地,迁回京城居住。到时候,他知道是你搞的鬼,哪里还能容你?只需在太后面前说几句话,即便圣上信得过你,也不会再用你了。”
柳复无力地看了他一眼,再次垂下了头。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真的不明白,明明。。。。他行事已经十分小心了!
柳东行掩下嘴角的一抹笑意,凑近了几分:“二叔,不如......您辞官吧?”
柳复猛地抬头看他。
柳东行继续道:“辞了官,再回老家去,圣上便知道你跟那边不是一伙的,那边也不会再逼你做什么了。姑姑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跟圣上几十年君臣情份,如今你连亲妹妹都舍了,他还会再为难你么?”
柳复的眼睛渐渐重新亮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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