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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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氏见几个侄女都这么识相,脸上不由得露出了笑意,立时许诺会叫人去几家可靠的成衣铺子传掌柜来,送时下最好的料子与花样上门给侄女们挑,好让她们每人都做两套新衣,预备过年。

文慧对此有些不以为然,既然都要做新衣裳,母亲为何不赶着趁着时候做了,好让姐妹们也都能穿着得体的新衣出席茶会?到时候她免不了要与姐妹、表妹们同行的,若是叫人看到自家姐妹穿的衣裳款式陈旧、用料平平,被人笑话的可是她!

想到这里,她便有些气闷,看向蒋瑶的目光又带了恼意。若不是蒋瑶多嘴,她就能轻轻松松一个人去茶会了,到时候与郑丽君有足够的时间叙旧,也有机会寻找朱景诚,不像现在,她要时时陪在姐妹们身边,不得自由!

但蒋瑶方才已经道了歉,况且她又不是有意的。文慧不好再怪她,只好将气撒在文雅身上:“你的脸色怎的如此难看?莫非路王府没送贴子给你,你心里不高兴了?所以故意耍脸子给我们瞧?!”

文雅眼圈一红,紧紧咬住下唇:“我······我没有······”话虽这么说,但她眼中分明就露出了几分不甘。

“六小姐多虑了!”余姨娘一急,忙再次插嘴,“路王妃的茶会,从来只请十二岁以上的小姐们。六小姐当年不也是到了这个岁数才接帖子的么?十一小姐还未过十二岁生日呢,她心里便是在羡慕,也不敢奢望呀!”

文慧还要再开口,却被蒋氏制止:“好了,她又没那个福气,你与她置什么气?才刚针线上的人送了新做好的裙子过来,你快去试一试,看合不合身。我还叫了惜珍坊的掌柜未时送新货过来给我们挑选,你要仔细些,挑几件和衣裳相配的。别的事儿就少管了。”说罢瞥了余姨娘一眼,“正事要紧,家里的规矩有些乱了,什么人都能胡乱开口,等正事完了,咱们再好好整顿整顿!”

余姨娘神色一黯,默然退下。文雅心疼地看了母亲一眼,几乎把下唇咬出血来。

文慧却惊喜地将文雅抛在了脑后,随蒋氏出去了,还顺手拉上了蒋瑶。京里现下都时兴什么款式,她虽听说了,倒地不如蒋瑶清楚。

文怡留在暖阁里,与文娴姐妹说了一会儿话,又听了文娟抱怨了小半个时辰,便借口累了,先行告退。

她带着冬葵往暂住的小院走去,路上忍不住叹气。冬葵笑着小声道:“小姐,可是为这侍郎府上的事情心烦?其实那都与咱们不相干,您别理会就是了。”

文怡微微苦笑:“我虽不想理会,只是身在局中,我不招惹别人,别人也要拉上我的。”

比如茶会的帖子这件事,她本就没想过要去,但现在却不得不去了——路王妃下了帖子,谁人敢不给脸面?那才是出尽风头呢!罢了,她只要老老实实与姐妹们在一处就好。从好的方面想,她紧紧跟着文慧,也能随时制止对方乱来。

文怡忽然脚下一顿。那位林家小姐······居然如此有能耐,只因蒋瑶在信里顺道提了顾家姐妹几句,便能给她们都讨来一份帖子,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蒋瑶······真的只是顺道提了她们几句而已么?原本自己还担心文慧无人管束,会在茶会上惹出事来,现如今,顾家姐妹四人同行,文慧就不便独自行事,这对她来说,也算是一种约束······

文怡慢慢地走着,心里实在忍不住怀疑,蒋瑶此举,有别的用意······莫非她看出文慧有异状?!

不能吧······文慧这几天,其实并未在不知情的人面前提东平王世子······

正想着,前方不远处传来人声,她一眼望过去,见到廊柱后头露出一抹水红,似乎是一个少女在跟另一名丫环打扮的女子在低声说话。她认得那抹水红是蒋瑶今日穿的衣裳。

寒风夹带着只字片语吹了过来,她隐约听得是什么“若表姐行事有不妥······”、“······报上太夫人”之类的,不由得心下一惊,又发现蒋瑶对面那丫头有几分像文慧跟前的寻梅。她心下越发不安,连忙拉上冬葵,往旁边的月亮门后避去。过了一会儿,等得那两人都走了,方才走出来,面上阴晴不定。

冬葵小声道:“小姐,寻梅的老子娘······好像是大太太的陪房,管着大太太陪嫁的庄子。”文怡回头盯了她一眼:“此事不许声张!咱们只当没见过。”见冬葵点头应了,她方才暗暗松了口气,随即苦笑。

蒋瑶······果然没有表面那么简单!她既敢独自带着一个奶娘与一个丫头住进侍郎府来,只让管家在家看守,自己每日面对倨傲的姑母与表姐,却仍旧如鱼得水,又岂会没有半分依仗?

文怡记得她自幼失母,只与父亲相依为命,对家务十分熟悉,还要分心去结交官宦之家的小姐们,便不由得暗叹。蒋瑶的处境,不见得比自己强多少,却比自己要有心思得多了。自己实不该仗着虚长几岁,便小看了别人!

虽然自己更希望过平静的日子,但是······世事岂能尽如人意?更别说柳东行已经决心考武举出仕,日后他做了官,身为他的妻子,自然少不了应酬的······

文怡微微红了脸,暗下决定,她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呢,趁现在时间还早······

第一百四十一章 认亲宴(上)

转眼,罗家宴客的日子就要到了。

罗四太太这次宴席,明面上并不是为了认干女儿,也不是为了庆祝丈夫高升,而是为了向沪国公府还席,因此沪国公府的夫人小姐们便是主客。文怡已经从罗四太太那里得了信,知道对方会在席间宣布认亲之事。据说,沪国公夫人与小姐应该不会来,她们蒙太后宣召,要进宫去晋见,因此,来的是沪国公的弟媳,也就是现任北望总兵小阮将军的夫人与千金阮二小姐,另外还有一位阮家的远房侄子会陪同她们前来。

文怡为了这次宴席,早早就备好了要穿戴的衣裳首饰,倒比路王府的茶会还要郑重几分。不过因为她还处于小功期内,选的衣料款式都以素雅为主。

罗四太太也请了顾家的人,但顾大老爷要忙公事,文贤要读书,于老夫人又是长辈,不耐烦在大冷天里出门,因此去的人不多,文怡变成了领头的那一个。

文娴、文娟与罗四太太也相熟,自然要同去,罗家还补了文雅与蒋瑶的帖子。至于文安与文儒,后者只说要温习功课,被顾大老爷召去说了两句,回来便说要同去,文安见状冷笑一声,不去理他。

让人意外的是,蒋氏与文慧都不去。蒋氏面上带了几分不安,时不时调头去看于老夫人,似乎是听从婆母的命令,才这么说的。文怡不由得大奇,难道这回去罗家做客,竟真的连一位带领的长辈都没有么?倒是有传言说,顾大老爷属意让余姨娘陪同,只是被于老夫人否决了。她迟疑了一下,勉强笑道:“大伯母还要在大伯祖母跟前侍候呢,想必干娘会照顾我们姐妹的,您不必担心。”

蒋氏干笑几声,又瞥向于老夫人,见她笑着点头说:“这话不错,罗四太太会照应你们的。”心便灰了一半,看向女儿的目光中带上了几分泪意。

文慧却没留意到母亲的视线。她本就对这罗家的宴席没什么兴趣,祖母居然想将自己许给罗家子弟!真是荒唐至极!幸好进京后祖母便没再提起这事儿,想必是因为听了父亲的劝说,但她绝不能掉以轻心!信已经送出去了,她只要等待郑丽君的回音就好,这种时候,她哪里有心情去理会罗家?!

于是她便道:“我昨儿晚上没歇好,身子有些不爽快,还是留在家里歇着吧。”

文娟轻笑:“六姐姐,便是昨儿晚上没歇好,今日歇一日,也尽够了,你方才还跟针线上的人说怎么修改裙子,说了半日,一点都不见疲累,怎知道自己的身子到了明日会不爽快?”

文慧白了她一眼:“咱们家又不是主客,我与沪国公府的小姐有些不大合得来,去了也是受气。这种宴席我一年也见不少了,大冷天的谁愿意出门受那罪去?你想去,自去便是,管我做什么?!”话音刚落,她便瞥见古婆子从外头走进来,手里还拿了一张帖子模样的物件,不由得心下一喜,连忙站起身:“那是什么?”

古婆子正要行礼呢,被她吓了一跳,忙回话道:“太夫人、夫人,小姐们,这是前院送过来的,李家的少爷下帖子请七少爷去小聚,只是七少爷说不耐烦去,吩咐把来人赶走,前院的人不知该如何行事,便报了进来,请夫人示下。”

文慧几乎掩不住脸上的失望之色,厌烦地挥挥手:“这点小事,还要进来烦母亲!小七说不去,别的话也不过是使性子罢了,前院的人随便寻个理由把人打发了,不就成了?!”

古婆子只看蒋氏,蒋氏犹豫了一下,问:“七少爷有没有提为什么不去?”古婆子答道:“说是李少爷他们都是存心看他笑话的......”蒋氏明白了,叹了口气:“就说七少爷忙着温习功课,老爷晚上回来要查问吧。”古婆子领命去了。

于老夫人看向蒋氏:“小七又怎么了?昨儿不是还高高兴兴出门会朋友去么?”蒋氏勉强笑了笑:“昨儿回来时脸色不好,似乎是在外头被气着了。”于老夫人沉声道:“多留点心眼,别叫他在外头闯什么祸,也别叫他受了委屈。”蒋氏应了。

于老夫人又看向文慧:“你在等什么人的信么?”文慧慢慢起身,犹豫着道:“这几日不见丽君来,我便送了封信给她,看她什么时候能得空,到咱们家来喝茶......”

于老夫人似笑非笑:“是吗?怎么没听你提过?郑家小姐还要预备去后儿路王府的茶会吧?只怕没功夫到咱们家来。”文慧抿了抿嘴,有些泄气地低下了头,嘴里嘀咕:“明明早就送了信去的,怎么连个回音都没有......”

于老夫人没再理她,似乎在筹划着什么,还吩咐如意等人将家里带来的几样药材收拾出来,用锦盒装了,另外还备了几样从罗家得的药丸。文怡只从如意那里探得只言片语,却不知她的用意,只能猜想,大概是要预备着送人,只是瞧这礼物的份量,又不象是正经送礼。 不过她也没怎么费心去想这些,到了第二日,梳洗收拾好,吃过早饭,便与姐妹们一起去向于老夫人、蒋氏辞行,坐上罗家派来的马车,在文安、文儒兄弟的陪同下,前往罗四太太的住所去赶宴。

她这一路心情都很好,见文娟气鼓鼓地坐在对面,似乎在生气,还很亲切地问对方:“这是怎么了?六姐姐又惹你生气了?”

文娟扁了扁嘴,文娴便笑道:“她的丫头不小心把茶水泼在一件新衣裳上了,结果她今日只好换上明日预备要穿的衣裳,到了明日,便没有好衣裳穿了,她心里正不自在呢。”

文娟嘀咕道:“这已经是我最好的一件新衣了,太太专程给我备下,好让我出门做客时穿的。当时太太只说我进了京,伯母会叫人给我做新衣裳,用不着带许多来。结果现在却来不及做!”

文怡笑道:“这有什么?既然原本备下的衣裳脏了,你把平日的衣裳换上一件,也就是了。干娘不会挑剔你这个。”

文娟闷声道:“罗四太太待我们这样亲切,我觉得比伯母待我们还要和气些,我怎能不识好歹,只穿旧衣裳去贺罗四老爷高升?再说,九姐姐今日不是要与她认干亲么?倒是路王府的茶会“我去了也是做陪衬的,穿得是好是坏,别人也未必在意…”

文怡忍不住笑了,心里倒有几分感动,便道:“我做了好几件呢,我身量只比你高一些,裙子略有些长,别的问题倒不大。你到我那里挑去,随你喜欢哪件,一晚上功夫,足够丫头们将裙子改短了。”

文媚一阵惊喜:“九姐姐这话当真?!”见文怡点头,更是喜出望外:“多谢姐姐了!我本来也想借五姐姐的,只是…”她看了看文娴,“五姐姐比我高那么多…”

文怡笑了,这一路上京,赵嬷嬷与冬葵她们闷在船上,又不能象秀竹一样,成天跟人说话聊大,闲时只好专心做针线,倒把她新得的料子全都做起来了。她根本不缺衣裳,既能帮上文娟的忙,自然最好不过。

文娴也向文怡道谢了,心里倒有几分惭傀,其实…她的衣裳略改一改,妹妹未必不能穿…

马车不久便到了罗家宅子。这是四个连在一处的宅院,呈“田“宇形,坐落在京城官商混住的区域中,两条大街交汇之处,不远处就是市集商铺,人来人往,十分热闹。马车并未在前门停下,只是绕到右侧的胡同口,胡同里另有一个大门,这才是罗四太太母女在京住处的正门。

客人来得不多,满打满算,外院也只摆了两席,内院则是六席,以女眷为主。文安兄弟随管家去了前院,与几家将门子弟坐在一处,文儒是浑身不自在,但文安却仿佛如鱼得水,只觉得这直来直往大声说话的武人比起前日话里话外嘲笑自已的酒肉朋友要好打交道多了,况且军中人士面上有个疤痕是常事,没人笑话他,因此他与这些年轻子弟倒更亲近些。

文怡与姐妹们到了后院堂上,罗四太太笑着招呼了她们,见了蒋瑶与文雅,都赞不绝。,又送上见面礼,然后便领着几个女孩子去拜见沪国公府的贵客,小阮将军夫人与阮二小姐。

将军夫人是个端庄秀气的妇人,但性情颇为爽朗,阮二小姐阮孟莹年方十三,也是伶俐人儿,咋一接触,似乎没什么架子。文怡与她们说了几句闲话,倒觉得不难应对,而蒋瑶更是很快与阮孟莹混熟了,阮孟萱还笑道:“我听林姐姐和暖郡君提起过你,都说是个有趣的,今个儿见了才知道所言非虚,只恨到今日方能得见!”

蒋瑶笑道:“只耍你们不嫌我呱噪就好,我也听林姐姐提过你们姐妹,早有心结交,只是有些不好意思,怕你们看不上我一个小官的女儿呢。”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谁不是两只眼晴,一个鼻子一张嘴?”阮孟莹见她大大方方地坦承自已出身卑微,与公侯千金身份有别,反倒更欣赏她了。平日见过的一般官宦人家女儿,在她们姐妹跟前,不是束手束脚,唯唯诺诺,就是故作清高,近乎失礼,象蒋瑶这般大方又不失礼数的,实在少见,若是性子合得来,倒也值得结交。

文怡在旁看着,心里暗叫惭愧,她见了这样的公侯千金,也有几分拘束,与蒋瑶的大方相比,未免落了下成。

看来公侯干金也未必高不可攀,只要你态度大方了,她们不见得就会盛气凌人。这么想着,她说话行事,态度便自然了许多,面对阮二夫人时,也彬彬有礼,不卑不亢。阮二夫人便对罗四太太笑说:“你认的这个干女儿果然不错,你到哪里寻了这么个好闺女?又清秀,又懂事。”

罗四太太笑道:“我是瞧她象我年轻的时候,所以一见就觉得亲近。难道夫人不这么觉得?”

旁边另一位太太便笑了:“听听这话,到底脸皮要有多厚,才能说得出这样的话来?!赶紧打盆水照照镜子去,你都多大年纪了,也好意思跟小姑娘比!”

罗四太太哂道:“我都说了是我年轻的时候,谁没年轻过?当年我也是一枝花,你不信,去问我们老爷就知道了!”

众人笑成一团。

这样略嫌轻浮的话,罗四太太对着顾家人时,可从来没说过。文怡暗暗叫奇,偷偷看文娴姐妹们,她们也都面露异色,文娴还红了脸,低低地垂着头,倒是蒋瑶很淡定,仍旧笑着与阮二小姐说话。文怡心想,莫非是因为在场的大多数是武将人家的女眷,所以罗四太太没那么多忌讳?说来她与罗四太太同是书香人家出身,又都受了世家教养,跟武将人家的女眷在一处,大概会有些不习惯吧?但这很容易让客人们觉得自己不合群,为了避免尴尬,她还是早日习惯的好。

阮二夫人不动声色地打量文怡几眼,见她听了罗四太太的话后,并未露出异色,甚至在别的女眷说出更“轻浮”的笑话时,她还跟着抿嘴笑了,虽然也会脸红,态度却非常大方,不像她那姐姐似的,扭扭捏捏,心中不由得暗暗赞许。既是罗老四夫妻的干女儿,不能习惯这些,可不是好事呢。

闲话说罢,眼看就是开席的时候了。阮二夫人端坐主位,又有众位女客做见证,文怡正式向罗四太太奉茶磕头,认了干娘。罗四太太笑得合不拢嘴,又让两个女儿来正式与姐姐互拜,众人都欢欢喜喜的。文娴也恢复了正常,又怕众人再提起那些不堪入耳的话,便有些拘谨地坐在一旁,一声不吭,还拉着文娟,不让她去跟那些太太们带来的小姐玩笑。

在场的一位李太太,丈夫据说是虎贲卫的一位副统领,听得罗四太太介绍文怡的家世籍贯时,忽然问了一句:“你是平阳顾氏六房的女儿?祖父曾任开义知府、西州粮道、安南布政使,去世后又被追封为资政大夫,你祖母是不是姓卢?”

文怡讶然:“正是,您是怎么知道的?”方才罗四太太只提过祖父的官职而已。

李太太神色一变,沉默片刻,方才苦笑:“我娘家也姓卢呢!”

第一百四十二章 认亲宴(下)

原本是文怡认罗四太太为干娘的“认亲宴”,没想到结果却出乎众人意料之外,真变成了认亲宴了。

原来那位李太太娘家也姓卢,与卢老夫人倒是一家的,论起来倒是同族的姑侄。先帝时李太太的父亲曾任某王府纪善,不过是个八品小官,又是闲职,在族中不显山不露水,倒也有几分威望。谁知后来那位王爷被卷进谋逆大案中,全家性命虽然得保,王位却丢了,府中属官也统统被连累。李太太的父亲卢四太爷,便与同僚一同被流放到北疆去。当时卢氏族人对他全家避之唯恐不及,几乎无人伸手相助,只有当年只有十二三岁的卢老夫人,因为与这位卢四太爷从小相厚,悄悄儿叫人送了二十两银子过去接济。后来卢四太爷在流放途中,才过了淮城,便接到了宫里为先帝宠妃生下了小皇子而大赦天下以祈辐的旨意,逃过大难。但当时他受了一番折磨,身体大损,大悲大喜之下,病了一场,又为族人薄情而心灰意冷,索性就在淮城安了家。他的妻子当时带着刚出生不久的长子随他同行,便也跟着留了下来。

李太太含泪道:“待先文安顿下来,也曾想过送信回京,偏又病了,还是托了先父一位回乡的同僚捎了封信回去,却不曾听见回音。

先父先母在淮城安了家,后来又开馆授徒,做个教书先生,日子过得倒也自在,便再不提回京的事。我与兄姐们都是在淮城出生的,若不是嫁给了我们老爷,我断不可能有回京的那一日!”

她哭得伤心,旁人听了也有几分心酸,其中一位四十来岁,生得颇为粗壮的太太道:“谁说不是呢?咱们都是随夫君从北边回来的,你我这样的倒还好,今上登基时,已命人查出当年谋逆大案中受了冤屈的人,为其诏雪。你们一家虽在淮城吃了几年苦,到底有了出头之日。我还认得几个也象你家老太爷这般受了冤屈的,死在了牢里,连赦免那一日也等不到呢。家里人也是死的死,散的散,相比之下,我们能有今天的日子,实在是难得的福份了。”

众人纷纷点头。文怡在旁听了,方才知道,在场的将门女眷中,有三四位都有李太太这样的经历。先帝时曾有过几次王侯叛乱,今上为皇子时,也曾遇过几回险,每一次都引起了朝中的大变动,主谋者固然是罪有应得,但被波及的无辜之人也有不少。由于北疆地广人稀,朝廷又有意在那里屯田以资军用,便有大批罪臣家眷被遣送到那一带。

有一部分后来得到了赦免,但更多的是继续留在那里落地生根,顶着罪臣之后的名义无法翻身。几位太太中,有一位其实并非正室,只是姨娘而已,因为是罪臣孙女,为了儿女的前程着想,在正室死后,宁可一辈子为妾,也不愿被扶正。

文怡听着,不由得想起了萧老大夫,他的儿孙,当年也是因为这种事被连累的吧?可怜他这么大年纪了,一辈子为朝廷建功立业,到头来却连儿孙都保不住,还要抛下荣华安逸,隐姓埋名,在乡野中做个小小的郎中。

她眼圈不由得一红,忙忍住泪意,劝说李太太与那位生得粗壮的太太:“您二位不要再伤心了,我佛慈悲,二位的亲长受了这样的冤屈,转世后定会得等安康喜乐的。”

李太太听了便觉得心里妥帖:“若果然如此,倒叫人安心许多。”另一位则拭泪笑道:“你这丫头倒有些意思,我们哭我们的,你怎么也跟着伤心起来了?倒是个好心肠的孩子。”

众人这才发现文怡也跟着红了眼圈,罗四太太忙道:“快擦擦,今儿是好日子呢,她们俩平日一见面,总要手拉手哭诉一番,才显得彼此姐妹情深,你掺一脚进去,算什么呢?”众人都被她说得笑出声来。

李太太白了她一眼:“我心里正难受,偏你要来打趣我!”

罗四太太笑道:“你们家老太爷当年受苦了,但他在淮城几十年,也过得十分安乐。你们兄弟姐妹几个,又都孝顺,生的孙儿孙女,外孙外孙女,个个都是聪明怜俐又知礼的,你们老太爷去时,子孙满堂,岂不是大福气?你在这里哭哭啼啼的做什么?我还没跟你算账,你倒怪起我来了!”说罢指了指文怡,“这不是你们家失散已久的亲人?今儿托了我的福,让你们得以相认,原是大喜事呢!你哭什么呀?!”

李太太破涕为笑,啐了她一口,拉过文怡的手细细打量,叹息一声道:“先母在时,常说起当年旧事。若不是七姑姑接济的药和衣裳,还有那二十两银子,她与我大哥还不知要怎么受苦呢!父亲在淮城请大夫抓药,也是靠的这些钱。我自打回了京,就一直留心七姑母的消息,却只能打听到她嫁给了你祖父,后来你祖父没了,她带着你父亲回乡守制,便再没了消息。我正要派人去平阳打听,没想到就遇见了你,真真是上天注定,我们两家缘分未尽呢!”

文怡笑了,忽然想起赵嬷嬷今日也跟着过来了,她既是祖母的陪房,想必也知道当年的旧事,忙叫冬葵去请她进来。

不一会儿,赵嬷嬷便到了。她从冬葵那里听说了事情缘由,细细看了李太太几眼,便喜出望外:“这位太太生得跟四奶奶真象!是四爷四奶奶到了北边后得的小姐么?!我们老夫人也得了信,知道四爷四奶奶平安,只是不知详情,又不好托人去打听。这件事压在她心头有几十年了,今日能见到表姑太太,真真是大喜事!”又对文怡道:“小姐,今儿回去就得写信,老夫人知道了,一定高兴得紧!”

文怡得了确信,忙笑着应了,想想祖母守寡多年,与娘家人离得远,除了过年时互相送年礼之外,极少来往,能重新联系上失散已久的族亲,一定会很高兴的。她老人家平日也太孤寂了些,多一家亲戚,闲时能走动走动,也是件好事。

李太太听了赵嬷嬷的话,便知道她当年必然是七姑姑身边的近侍,想了想,忙问:“当年送银子过来的,是七姑姑身边的丫环,名字是红鲤,不知嬷嬷可认得?”

赵嬷嬷笑了:“老奴没嫁人前,就叫这个名字。

当年老奴就在老夫人身边侍候,因为不敢叫长辈们知道,老夫人把自己的首饰与旧年得的银锞子、银镯子什么的收拢起来,让老奴报了病,借口回家休养,趁机出去找银匠把首饰熔了,又凑了些碎银,才得二十个银子呢!十两拿去买了路上能用的药,还有外头收来的洗干净的旧衣裳,其他就用老夫人的一块帕子包了,老奴亲自包了包袱,叫家里哥哥驾车,悄悄儿送过去给四奶奶的!”

李太太听了,色色都与母亲生前提过的细节对上了号,忙道:“正是呢!没想到却是遇上了正主儿,若不是你们主仆,当年我母亲哥哥只怕在路上就熬不住了......”想到伤心处,又想哭。众人忙劝住了。

罗四太太道:“今日亲人得见,真是件喜事,也是我的福气,伤心的事就别再提了!文怡在京里除了她大伯父一家子,就只认得我这个干娘,你既然与她相认了,就多关照些,也是亲戚的情分。”

李太太忙道:“这是当然!”又一手拉着文怡,一手拉着赵嬷嬷,问起卢老夫人的身体,以及几十年来的经历。得知她丧夫之后,复又丧子,只与孙女儿相依为命,便又哭了一场,深悔没早日派人找到这位长辈。文怡忙把十七弟文康过继六房之事说了,她才好过些。

罗四太太主持大局,吩咐下去,准备开宴,总算是让认亲大事暂告一段落。赵嬷嬷依礼退了出去,她还让人特地为赵嬷嬷备一桌席面。

李太太也叫身边的大丫头去陪席,然后便紧紧拉着文怡,两人一同到静室中梳洗过,又一同回到席面上,李太太还坚持让文怡坐到自己身边来。

众人才经历了两场认亲的喜事,心情都很好,又见主人家殷勤好客,便觉得今日的菜式味道格外鲜美。其中一样鲈鱼,肉质鲜嫩,最得大家称许。 鲈鱼此时在南方也过了最好的捕捞时节,更别说是在京城了,每席都有这么一大条鲈鱼,可不是有钱有势就能办到的。

阮二夫人便笑着向罗四太太抱怨:“你既能觅得这样的东西,怎么也不告诉我?前些日子我们家待客,连样象样的菜都没有,叫人笑掉了大牙!若早知道你能弄到新鲜鲈鱼,我也不用丢那个脸了!”

李太太心情正好,便也跟着笑道:“你们国公府的席面若也能叫人笑掉大牙,我们家上个月请客那回的菜式,岂不是不用见人了?你说这话,我倒要替你家的厨子叫屈呢!”

众人都笑了,罗四太太忙道:“这都是底下孝敬上来的,我哪里知道呢?不过是几样家常菜,因为家里有铺子,比起你们,略便宜些。

若你们想要,我就去问家里的掌柜们一声,怎么也得再弄些来。”众位太太们都十分惊喜,忙向她道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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