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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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慧珠脸上只是勉强维持着微笑,没人知道她心中此刻有多么苦闷。她真的不想妆扮得如此精致的,可是一大早起来,母亲就到她房间里亲自监督,不惜让她妆容压过寿星妹妹,也要让她将自己打扮得足够漂亮。这一切只为了不久之后就会到来的尚家母子。方太太显然下定了决心,定要一举作成这门亲事。哪里知道自己女儿心中是多么的不愿意?
方慧珠竭力掩饰住心中的焦躁,微笑着帮助妹妹将众位闺秀迎入问心堂中,又为大家引介相对比较陌生的赵琇。在座的众位几乎全是书香文臣家的女儿。赵琇作为勋贵家的千金,自己都觉得自己不合群得很。还好冯秀琴很亲切,刘家姐妹也可以聊两句,新认识的蔡、马二位千金也不难相处,作为主人家的方五姑娘更没有摆出冷脸来,而是将她当成跟其他姑娘一样的贵客。赵琇心情还算愉快。没多久,曹萝也来了。赵琇又添了可以聊天的小伙伴。心情只会更好。
都是十来岁的小姑娘们,即使一时有些偏见。坐下来聊得久了,自然也就混熟了。赵琇又是自幼读书的,不是不学无术之辈,琴棋书画都懂,诗词也知道些,有时候还会说些俏皮话,也不会为一点小事跟人较真。大家俨然发现,不管对方出身如何,赵琇本人还是很讨人喜欢的,是个值得结交的朋友,很快就亲亲热热起来。
见到这个场面,曹萝自然是开心不已。有了赵琇作伴,她也不象从前诗会时那样,总是被小伙伴们冷落在一边了。以前她害羞又自卑,别人不理她,她就不敢跟人搭话。现在赵琇跟人聊天时,总是会拉她一把,让她也多了跟人交谈的机会。聊得久了,别家姑娘才发现,原来曹姑娘也不是原本印象中那么高傲不理人嘛,分明就是个害羞的小白兔。
小姑娘们聊得开开心心的,方二姑娘与方四姑娘瞧着,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了。她们素来瞧不起曹萝与赵琇,如今见人家成了受欢迎的人,怎会甘心?方二还罢了,她只一心跟某位家庭出身比较显赫的姑娘说话,方四则暗暗绞着帕子生气。自打上一回诗会,她的诗被人取笑还不如曹萝所作,她就总觉得别人看不起她。连如今众闺秀们跟赵琇和曹萝说笑,却没跟坐在角落里的她搭一句话,她也认定是别人轻视她的证据。
她的丫头蕊珠不知何时出去了,过了好一会儿才从外头进来,才在她身后站定,就被她盯住了骂:“你这小蹄子,又跑哪儿疯去了?打量着今日来的人多热闹,你就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只顾着玩儿,可是忘了自个儿是谁?!”
她的声音有些大,别的姑娘们都听见了,诧异地望过来。赵琇察觉到方四姑娘骂人时,目光直往自己身上飘,不由得好笑,也不知对方是不是在指桑骂槐。她笑而不语,低头端起茶碗,抿了一口,什么话也没说。
方大姑娘与方五姑娘却觉得脸上有些不好看。她们都是聪明人,如何看不出来,方四姑娘这是在借蕊珠骂赵琇呢?无论如何,赵琇今日是方五的客人。方四当着她们的面骂赵琇,便是不把嫡支放在眼里了。方大冷冷地看了方二一眼,嘴里不咸不淡地说:“妹妹何必着恼?丫头们不过是忙活自己的事去了,这问心堂里原有侍候的人,你有事只管吩咐,别在客人面前失礼。”
方二涨红了脸,狠狠瞪了妹妹一眼。方四委屈得红了眼圈,又骂蕊珠:“傻愣着做什么?还不把我的手炉取来?”
蕊珠低头退下了,片刻后取了手炉奉上。方四抱着手炉,板着个脸不说话。她本来就不是众人的中心,众闺秀们只觉得她今日阴阳怪气的,也不想搭理,便又自顾自地聊起来了。不一会儿,又来了新的客人,自然又是一番见礼。
新来的客人赵琇并不认识,因此她只是站起了身,微笑着看向来人,却没有迎上去。等会儿自会有人为她引见的。
在这一片混乱中,赵琇察觉到有人来到了自己身后。她疑惑地回过头去,发现竟是方四的丫头蕊珠。蕊珠垂着双手,静静地站在那里,见赵琇望去,连忙说:“赵姑娘可要添茶?”
赵琇只觉得莫名其妙,就算方四姑娘的丫头也是方家丫头,可这种姑娘身边的贴身丫头,用不着干端茶倒水招待客人的事吧?难道方家人手如此短缺?她便干笑着说:“不用了,谢谢你。”
蕊珠垂下头去,却没有离开,似乎打算要一直站下去。
赵琇忍不住又说:“我没事要吩咐你,你回去侍候你家姑娘吧。”省得一会儿方四姑娘发现了,又要含沙射影一番,那她不是冤枉了吗?
这时候冯秀琴在叫她了:“赵妹妹快来,我为你引介一位新姐妹。”赵琇连忙走了过去。等她与那位新客人见过礼,回到自己原位上时,蕊珠已经回到了方四的身边。
赵琇还是觉得非常莫名其妙,又喝了口茶,便打算拿帕子擦擦嘴,然后手就僵住了。
她的手帕呢?
第二百八十八章腊八会(二)
赵琇分明记得,方才手帕还在自己的视野中。
问心堂里,每一位闺秀都被分配到一张圈椅,旁边有张小几,有梅花式的,有海棠式的,也有方的和圆的。每张小几上头都摆了茶具和攒盒,攒盒中有干果点心,任由各人取用。赵琇因觉得自己那张梅花小几太小,东西又摆得满满的,已经没有空位了,因此方才有新客人来时,她便随手将手炉放在了圈椅的角落里,手帕就垫在手炉底下。她坐的圈椅配了银红椅搭,黄铜手炉与白色绢帕放在上头十分显眼,她绝不可能看错。
就这么一小会儿,她不过跟新来的客人寒暄了几句,回来手帕已经不见了,奇怪的是手炉却还在。总不可能是风把手炉吹了起来,再把手帕刮走了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赵琇脑子里充满了各种各样的阴谋论。她没吃过猪肉,还没看过猪跑吗?各种网络小说里,丢失手帕有八成可能是桃色事件的开端,过后说不定就会有某个不知所谓的男人跑出来,拿着手帕声称跟人家小姐有染,手帕就是定情物;不然就是要栽赃,把手帕丢在某个地方,让人以为人家小姐去过那里,做了什么不可见人的事,又或是撞破了谁的秘密,其实就是为了嫁祸。无论现在她的手帕是为什么而消失的,赵琇都警惕了起来,暗暗扫视堂中众人一圈,又盯了那个蕊珠一眼,只觉得人人都可疑,而最可疑的就要数这个莫名其妙靠近她的丫头!
赵琇眯了眯眼,没有声张。只是招手叫了个倒茶的小丫头过来,低声吩咐:“你去找我的丫头碧菡,她穿着灰格子的小褂,十分好认的。找到了她,就让她给我送一条帕子来。”那小丫头屈膝一礼。领命而去了。不一会儿,她便将碧菡领了过来。后者双手奉上一条素绢帕,低声问赵琇:“姑娘不是带着一条么?”
赵琇瞥了她一眼:“我需要第二条。”
这时方大姑娘笑吟吟地走了过来:“赵妹妹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她们聊得正热闹呢,你不过去跟大家伙一块儿玩笑么?”
赵琇做了个小手势,示意碧菡退下,便微笑着迎上方大姑娘:“方才说话多了。有些口渴,因此我就躲懒了,先歇一歇再聊。”
方大姑娘笑着在她身边的圈椅坐下了——那原本是冯秀琴的位子——然后继续满面堆笑地跟赵琇说:“大家都是年纪相仿的姐妹们,常在一处说笑做诗,日子长了。彼此相熟,也有个常来常往的人。你是刚来,因此并不能认全所有人,你也别害怕,不要害羞,多见几回,也就熟了。大家都是极好相处的。若你有什么为难之处,只管跟我说。即使是有人对你无礼。你也只管告诉我,我来替你做主。”
赵琇心下一动,只觉得她今日比上回见面时要殷勤得多了。上次在曹家。方大姑娘虽然面上对她很客气,但实际上有些不怎么把她放在眼里。怎的今日就改了态度?就算她上回做了一首不错的诗,也不至于就让方大姑娘对她亲近起来吧?
赵琇略一沉思,便压低声音对她说:“有件事还真要请姐姐帮忙的。方才我起身去迎新来的姐姐,将手帕压在手炉底下,就放在椅子上。可回来时却发现手帕不见了。论理,那手帕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是这种事竟然会在府上发生,着实让人奇怪。兴许是哪个丫头不知是我的东西。随手拿走了吧?若姐姐见着了,还请让她把手帕还给我。虽只是小东西,但毕竟是我私物,落在外头就不好了。”
方大姑娘脸上的笑容有一瞬间僵住了,她对赵琇说这番话,原是要拉关系的,没想到赵琇还真有事要向她求助。不过这种事,与其说是求助,倒不如说是打脸。方家一向号称是书香世家,家中人人饱读诗书,就连丫头小厮都比别家的知书达礼,竟然有偷盗嫌疑,还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方大姑娘觉得,要是找到了这个偷拿帕子的人,就算最终证实了对方只是摆了乌龙,并非存心盗窃,她也不能容忍对方继续待在方家了。
方大姑娘好不容易才维持住脸上的微笑:“竟有此事?妹妹放心,姐姐一定替你把东西找回来。”
她招手叫来了自己的贴身大丫头云曲,低声吩咐一番。云曲惊讶地看了赵琇一眼,屈膝一礼,便退身开去。
她去找问心堂里的执事嬷嬷,后者就站在角落里,即使在闺秀们笑闹的时候,也没有挪动过,定然知道都有哪些人接近过赵家姑娘的座位,轻而易举就能知道谁是贼了。身为书香方家的体面大丫头,云曲也同样不能容忍有人这么眼皮子浅。若是偷了哪位闺秀的首饰也就罢了,一块帕子,有什么好偷的?那能值几个钱?!
蕊珠察觉到了赵琇那边的动静,很快就发现执事嬷嬷将视线射向她,她心中硌噔一声,悄悄往后退。等云曲朝她走过来,她就迅速从身后不远处的小门闪身出去,快步逃走了。
云曲追了上来,隔着玻璃窗看不清楚,伸手抹了一把上头的水气,隐隐看见她往旁支的宅子那边跑了,冷笑一声,转身去寻方大姑娘复命。
蕊珠狂奔回了自家主人的宅子,心嘭嘭直跳。她按着胸口深吸几口气,捏了捏袖袋里的东西,心定了定,才往上房走去。
方奕山夫妻在上房早已等候多时了,一见她回来,就不约而同地问:“如何?”
蕊珠从袖袋里掏出一条手帕,双手奉上——那俨然便是赵琇丢失的那一条!
方奕山之妻连忙夺过手帕,打开了翻来覆去地看,却忍不住露出失望的神色。她用怀疑的表情看着蕊珠:“这真是赵家大姑娘的帕子?不是你随便寻来糊弄我的?”
蕊珠忙跪下道:“千真万确,奴婢是在赵大姑娘的椅子上拣的。奴婢还见过赵大姑娘拿它擦手呢!”
方奕山皱眉看向妻子:“有什么问题么?”他妻子没好气地对他说:“这上头连个标记都没有。料子也只是寻常的素绢,又没熏香,真要拿出去,说是建南侯府千金的帕子,有谁会信?这勋贵人家的女儿。据闻也读过书,应该会点儿针线的,怎的在女红上头如此马虎?即使自己不会,好歹叫丫头绣朵花儿呀!”
方奕山眉头皱得更紧了:“莫非…这帕子不能用?”
“当然不能用。”他妻子斩钉截铁地道,“就算用了,别人也不会信的。赵家人哪怕明知这是他家姑娘的帕子。也一样会否认。那又有什么意思?”
方奕山只得嘱咐蕊珠:“再回问心堂去,想法子弄些有标记的东西来,例如镯子、玉佩、荷包什么的…”
蕊珠害怕地说:“老爷,大姑娘兴许已经知道奴婢偷东西的事儿了,她生气得很。奴婢方才是逃回来的。若是再回去,大姑娘绝对饶不了奴婢。若她问起,奴婢要怎么说呢?”
方奕山之妻便道:“既如此,你就留下来吧,我叫芯儿去。”
蕊珠有些不甘,欲言又止,但还是忍了下来,退出屋去。
方奕山之妻打发了另一个丫头去。但她有些心神不宁,忍不住再跟丈夫说:“这法子真能奏效么?其实勋贵人家的千金…未必适合做我们锦驹的媳妇。我本来都看好了几家女儿的,全都是书香世家的孩子。个个知书达礼,温柔贤淑。这赵家姑娘,瞧方才那马车的事儿,就知道她是个主意大的。虽说为人确实爽利,也颇为能干,但头一次到别人家里做客。都敢反客为主,若真嫁了进来。就凭她家那家世,还不得骑在咱们儿子头上呀?老爷。还是算了吧?世上好姑娘多得是,何必非要挑这一个?”
“你知道什么?”方奕山不耐烦地道,“我在兵部郎中位上已经做了四年,也不知何时才能升迁。论资历论出身,我不比别人差。只因嫡支的家主是太常寺少卿,只比我高了一品,常年打压着我,我才会迟迟没能升上去。否则,就凭我曾为广平王潜邸旧人的身份,高官厚禄也不过是寻常。如今曹家姐夫那边,因姐姐与我隔母,素来不亲近,有些话也不好说出口,因此没法指望。既然侄女儿请了这么多闺秀来开什么诗会,当中又有建南侯府的千金,我当然不能放过这个机会!建南侯虽无权无势,却是从龙功臣,圣眷甚隆。能与他家联姻,我还怕嫡支的压制么?”
他心中其实还有一个秘密,连最亲近的妻子都没法说出口。方家虽然有望与皇家联姻,但如果被送出去的不是他的女儿,那即使他昔日的秘密被揭开,方家也不会保他的。嫡支的堂弟身为家主同胞兄弟,也不过是勉强保住了性命,女儿还要沦为牺牲品。他一个旁支子弟,官位不显,如何能得到家族庇护?他们只会象割烂肉一般把他一家割舍掉。但如果能与皇帝宠信的建南侯府联姻,即使真的东窗事发,建南侯府也会想办法帮他脱罪的,至少也会保住他的儿子。建南侯府与皇家的关系这么好,没有他家,皇帝也就做不了皇帝了。就凭这份功劳,他方奕山又不是逆党中的大人物,饶他一家性命,又算得了什么呢?
方奕山这么一想,心中就更加火热。哪怕明知道赵家姑娘年纪还小,比自家儿子都要小了四岁,远远还不到嫁人的年纪,他也顾不得了。铡刀就悬在他头上,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他必须要尽快把儿子的婚事定下,而且定下还不算,他儿子还必须要尽早把人娶进门!
他这么想着,便对妻子说:“夫人,我这么做也是为了我们一家。且不说赵家是侯府,光是建南郡公生前的人脉,就足以让我在兵部如虎添翼了。况且,我属意这门亲事,也不是完全为了自己的前程,也是为了孩子们着想。就凭我如今的官位,我们的儿女能说到什么好亲呢?但要是能攀上建南侯府。孩子们的身价就不一样了。就凭他家老太太与宫里太后的关系,说不定还会将咱们的女儿带进宫里给太后请安呢。谁说能做太孙妃的,就只有嫡支的五丫头?”
他妻子被他这么一说,心里也火热起来了:“好吧,我会再想办法的。今天若不成。大不了日后让女儿再想法子把人请过来,总有成功的一天!”
夫妻俩正雄心万丈呢,冷不防从窗外传来一声嗤笑。方奕山的脸色立时就变了:“是谁?谁在外面?!”他妻子吓得腿都软了,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门外,便看到堂兄方三爷正站在窗下,一脸讥讽地看着他。
方三爷是嫡支。家主亲弟,在族中排行第三,原在先帝朝时任中书舍人,官位虽不高,却是天子近臣。一度十分风光。可惜被卷入颖王谋逆案中,官职被掳,靠着方家的人脉与表亲尚太傅的说情,才保住了身家性命,从此闲置在家。他的嫡长女方三姑娘还被许给了山阴侯为正室,尚未过门就病逝了。方三爷原也是温文尔雅的人,但今年接连遭受重创,近日又有丧女之痛。整个人性情大变,族人皆避之唯恐不及。方奕山由于某种原因,跟他一向比旁人亲近些。但这几个月也刻意冷淡了许多,生怕沾上了晦气。没想到今日竟然会被他听见了夫妻密议。
方奕山看着方三爷,脸上神情变幻莫测,最后化为一个和蔼可亲的微笑:“原来是三哥,今日怎么有空过来?快请进屋吧。你弟妹昨儿回娘家省亲,得了一包上好的大红袍。我亲手泡给三哥尝尝,如何?”
方三爷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四弟不必粉饰太平。装着一副没事人儿的模样。你们夫妻方才说的话,我都听见了。真想不到。原来四弟还有这样的雄心?只是你也别忘了…”他凑近了堂弟的耳边,“你我的雄图大计是为什么葬送的?还不是赵家的老太婆和两个小崽子坏的事?若没有他们多事,你我如今都是高官厚禄,流芳百世。你竟然要将赵家女儿娶回来做媳妇?也不怕王爷半夜入梦,向你索命呢!”
方奕山脖子一缩,强自道:“三哥也会说了,雄图大计已是一场空,王爷的尸骨都已入了土。识时务者为俊杰,再纠缠往事,又有什么意义?我欲与赵家联姻,也是为了我们方家着想。三哥别忘了,你如今闲赋在家,妻子儿女都要靠家族供养。方家好了,你也一样能过得好。若方家败落,难道你就能好过了?即使不为自己,你也该为子孙后代着想一下。”
方三爷冷笑,挑起一边眉头:“那我就等着看好了。看你这位旁支末系的方四老爷,如何靠着姻亲,振兴方家。不过你也别怪我没提醒你。你以为你掩饰得好,能蒙混过关,可别忘了这世上并不是只有你我二人知道你的底细。万一有朝一日事情败露,赵家连自家骨肉手足都能舍弃,真的会保你么?你瞧不起我如今是个丧家之犬,你又比我强到哪里?至少我已没什么好怕的了,而你?哈哈哈——”他大声笑着,一甩袖就走了。
方奕山目送他远去,脸上的神色冷得可以凝结成冰。他妻子颤悠悠地走了上来:“老爷,你都跟三伯说了些什么?他怎么阴阳怪气的模样?”
“别理他,他一向是看不得人家心里痛快的。”方奕山强行将心中被堂兄引出来的恐惧压了下去,对妻子道:“你去把儿子叫来。今日这事儿,不管丫头能不能拿到赵家姑娘的物件,都少不了他出面。我们得细细嘱咐他一番,让他别露了马脚。”
他妻子答应了,命人去传儿子,不一会儿,传话的婆子却回来说:“驹哥儿说他不得空呢。今日长房的骐哥儿在外头偶遇广平王世子,把人请到家里来做客,几乎合族的哥儿都过去拜见了。驹哥儿说他与世子性情颇为相投,要等到客人走了,再回来见老爷太太。方才尚家太太带着表少爷过来,表少爷也一块儿过去了。”
方奕山夫妻俩面面相觑。
第二百八十九章腊八会(三)
赵琇完全不知道高桢这时候也在方家作客。她刚刚和其他闺秀一起,迎来今日诗会的最后一位客人王姑娘。
这位王姑娘对于赵琇而言,事实上也不算是陌生人。她是工部王尚书之女,王大奶奶便是她的嫂子。王大奶奶从前还在闺中时,就与钟雅致交好,去广平王府吊唁那天还帮着钟家人数落了赵琇几句,被赵琇驳得灰头土脸的,回到家里,自然没有好话。王尚书向来不在意这些小儿女之事,并不理会,独王姑娘日夜与嫂子相处,受嫂子影响,就认定了赵琇是个粗俗不讲理的人,来了之后,发现赵琇也在,心里就老大不高兴了。
除此以外,她对赵琇还有另一个不满。在这帮姑娘里头,她原是出身地位最高的一位,除去方家嫡支两位极有可能嫁进皇室的姑娘,再也没旁人的身份比她更显赫了。即使是方大与方五,目前的身份也是比不得她的。她堂堂尚书府千金,本来就是众人吹捧的对象。但今日腊八诗会,赵琇身为建南侯府千金,身份却稳稳压过了她。哪怕她心中认定,有实权的工部尚书比一个空头侯爷要威风多了,也拦不住旁人有不同的看法。这让她心情更糟糕了。
方二、方四也是素来看赵琇不顺眼的,方才方大还私下数落了方四一顿,说她没管好自己的丫头,纵容丫头去偷了赵琇的东西,方四便更加生气了。她认为是赵琇诬告,实际上根本没那么回事,偏又找不到蕊珠,心里更郁闷了。她见王姑娘对赵琇印象大坏。便拉着姐姐方二姑娘,围着对方一个劲儿地说着赵琇的坏话。
冯秀琴有些听不下去了:“二表姐,四表姐,你们别这么说了。赵姑娘其实没你们说的那么糟糕。她也是知书识礼之人,待人亲切温和。没有架子,哪里就粗俗了呢?”
方四却道:“你这丫头也太好说话了,上回难道不是你告诉我,说在曹家她把刘表妹驳得差点儿下不来台么?这也叫亲切温和?”
冯秀琴脸上一红,心中羞恼。这原是她私下跟姐妹说的,不过抱怨两声。方四怎么当众说出来了?若叫赵琇知道,她如何见人?刘家姐妹也在场呢,岂不也要怨她多嘴?
刘二姑娘就在边上,心里确实有怨,却不怨冯秀琴。而是不乐意了被方四点了名:“少拿我做筏子。一码归一码。上回虽有些不愉快,但不过是小小的拌嘴罢了。我与赵姑娘之间又没有仇怨,事情过去就过去了。谁还会为了点小事跟人不依不饶呢?”
王姑娘不满地说:“你说谁为了小事跟人不依不饶呢?若不是她曾对我嫂子无礼,我也不能这样说她。你们不知道她有多可恶,我可是亲耳听闻的。想来她几个月前还不知道是哪个乡下出来的野丫头,就仗着自个儿的哥哥得了爵位,便气焰嚣张。若是咱们不给她一个教训,叫她知道好歹。她说不定还真以为我们这些书香名门之家出来的千金好欺负呢!”
“王姐姐说得对!”方四殷勤地附和着,姐妹俩把王姑娘哄得十分高兴。
刘二姑娘听不下去,悄悄拉了冯秀琴一把。两人便走开了。回到刘大姑娘身边,刘二姑娘忍不住抱怨:“真把自己当根葱了。她王家三十年前还是庄稼人,建南侯府三十年前已经是侯府了,她也好意思说人家正经侯府千金是乡下来的野丫头?我们这样的百年诗书大族之后,也不敢这般拿大。她不就是有个做了工部尚书的父亲么?脚上的泥还没洗干净呢,她娘还是个土财主的女儿。谁不知道她家是暴发户?她竟也有脸说自己是书香名门之家的千金小姐!”
冯秀琴扯了扯她的袖子,示意她小点儿声。别叫王姑娘听见,得罪了人。刘二姑娘冷哼一声。便不再多说。
刘大姑娘冷声道:“你又不是头一回跟她打交道,不是早就知道了么?我跟你说过的,要离她远着些,别跟她来往得多了,也沾上了她家的暴发户气息,没得把自己也变庸俗了。也不知道五表妹是怎么回事,她素来跟王丫头合不来,今天怎么就把人给请来了呢?”
请王姑娘是方大姑娘的提议,也是方家长辈的意思。他们才不管小姑娘们的喜恶呢,王姑娘是实权尚书的女儿,这一点最重要。说不定身为天子近臣的王尚书,也能帮忙在御前说说方仁珠的好话呢?
方大姑娘听到云曲回报说,怎么找也没找到蕊珠,反倒是方二姑娘的丫头芯儿过来侍候了,心里就存了几分怨气,知道这事情里头只怕还有族中长辈的手笔,否则光凭蕊珠一个小丫头,断然指使不了别的大丫头。
她不知道堂叔堂婶在打什么主意,只能板着个脸来找表妹们:“一会儿妹妹们都警醒些吧,也不知道二妹妹和四妹妹在打什么主意。若她们又想招惹赵大姑娘,你们好歹拦着些。都是方家的客人,若闹出什么纠纷,我们家脸上可不好看。”方家脸上不好看,同样是方家女的刘、冯两家主母,自然也会没脸。
刘、冯三人点头答应了。刘大姑娘又道:“姐姐就是脾气太好了,把人惯得不象话。比如四妹妹身边那个丫头,虽说是四舅母给四妹妹的,但四妹妹也不给人改个名儿,说是原本叫蕊珠,就继续叫蕊珠吧。她难道不知道这‘珠’字冲了大姐姐和五妹妹?四妹妹到底是真没想到,还是故意的?姐姐好歹也提醒一声。方才她当着众人的面叫蕊珠,好几位姑娘都惊讶极了,她还不觉,我都替她难为情。”
方大姑娘的脸色更不好看了,眉宇间阴沉沉的。幸好这时,方太太打发人给众位姑娘们送了腊八粥来,她才重新挤出一个笑脸。继续维持着她文雅端庄的淑女形象。
方大姑娘与方五姑娘招呼着众闺秀们,来到问心堂西端的两张大圆桌旁围坐品粥。二十多位姑娘,正好坐了两桌。姑娘们有说有笑的,十分热闹。赵琇留意到大家几乎是按照方才在东面吃茶时一样的顺序坐的,只当还会继续跟曹萝、冯秀琴她们坐在一块儿。谁知方大姑娘那个叫云曲的丫头专门来替她引路。却将她引到了曹萝的左手边,冯秀琴则被安排到了曹萝的右边。虽然只是她与曹萝的位置稍微调转了一下,但在她另一边坐着的人,却俨然变成了王大姑娘。
赵琇方才其实有听见王大姑娘与方二、方四在说她的坏话,她们半点没有遮掩,只是声量并不算高罢了。她坐得不远,又不是聋子,怎会一无所知?只是不耐烦跟人争吵。这里二三十个人呢,她大人有大量,有些事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没想到现在跟王大姑娘坐在一块儿,想视而不见都不行。赵琇扭过头,只专心跟曹萝她们说话,完全没有跟王大姑娘维持表面和平的意思。
王大姑娘的脸色也不太好看,她还跟坐在自己左边的方四姑娘嘀咕:“怎么让她坐在我们边上?没得碍人的眼!”方四姑娘瞥了赵琇一眼,也是一脸的不以为然。等到丫头们送了粥上来,她才收回视线。
方家的腊八粥也是小有名气的,用了十八种干果。煮得香浓软糯,甜淡适口,还带着点儿荷叶的清香气。
赵琇吃着。觉得这粥虽然稍微甜了些,但也不失为一碗好粥。在座的众位闺秀,也都是交口称赞。
倒是王大姑娘有些不同意见:“这粥里放的东西有点少呀,我们家的粥要讲究多啦,除了红枣、莲子、核桃、栗子、杏仁、松仁、桂圆、葡萄、白果、青丝、玫瑰、红豆、花生之类常见的干果外,还放豆腐和肉。近来有几种西洋来的果子。说是什么法兰西的出品,味道也不错。外头卖四五两银子一斤呢。我娘就叫人弄碎了,放一些在粥里。吃着也很可口。这个粥是用了十八种材料么?我们家的足有三十六种呢!”
别的姑娘听了,都没有吭声。腊八粥各家有各家的方子,放几种材料,那要看各家的喜好。方家用了十八种干果做腊八粥,可说是最常见不过的了,味道也很好,没什么可挑剔的地方。王大姑娘声称自家的腊八粥用了三十六种材料,是要炫耀她家有钱么?虽说她是尚书府千金,但在座众位书香世家的闺秀们,脑子里还是不约而同地闪现着三个字:暴发户。
可惜王大姑娘没什么眼色,半点都没察觉异样,还斜睨着身旁的赵琇说:“赵姑娘,不知你家的腊八粥又是用的几种材料?不过材料这种东西,有钱就能买到了,方子才是最难得的。府上做腊八粥的方子,不知可有什么来历?说来给大家听听如何?我们这样书香世家的女儿,对武人家的事情可说是一无所知。你就给我们涨涨见识吧?”
曹萝不安地动了动。她也是武将人家的女儿,跟王大姑娘早就见过十几回了,原来在对方眼里一点存在感都没有。
赵琇倒是比她要镇静得多,见王大姑娘不知好歹地惹上了自己,就一脸风轻云淡地笑笑:“不敢当,我们家做腊八粥的方子其实也没什么来历,原是南边极常见的做法,家家户户都差不多,比不得方家的好粥。”她冲方大、方五甜甜一笑,算是小小地拍了一下主人家的马屁,换得了方家嫡支二位姑娘的微笑。
但紧接着,她就话风一转:“不过我对王姑娘家的腊八粥方子倒是极为好奇,竟然还有西洋来的果子?是法兰西的?我们老家就在南汇港边上,说来西洋货物也是从小见惯的,倒是从来没听说过法兰西的商船还会运果子来。商船从西洋诸国出发,到达我国,路上至少也要走上大半年到一年。不知王姑娘家买到的是什么果子,竟然能存放这么久,还依旧香甜…我们在老家时,近水楼台的,顶多也就尝尝南洋来的果子罢了,外头卖四五钱一斤,就已经是最贵的了。真没想到,原来这世上还有比这更稀罕的西洋果子。”
有闺秀在暗暗偷笑,王大姑娘也听见了,脸上是红一阵白一阵的。她哪里知道什么西洋果子?不过是尝了些洋货行卖的干果,又想起母亲花大价钱买的法兰西香水是外人眼中极珍贵的物事,才随口说来炫耀的罢了。在座的姑娘们都是书香世家出身,诗书是极熟的,家境也还可以,但没有一家是豪富,对昂贵的西洋货物并不熟悉。王大姑娘以为自己是最内行的一个,万万没想到会被人打了脸。
她不甘心就此出丑,可又不知该如何将说出口的话收回来,只能硬着头皮说:“今儿是方家妹妹开诗会,原是极清雅的一件事。赵姑娘怎么张口闭口的商人、银子,实在是太煞风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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