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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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鸾气乎乎地回了房,打开窗子要透透气,却见细竹在楼下廊角处鬼鬼祟祟地拉着她哥哥,不知在说些什么,心里有些奇怪。细竹回来后,她随口问起,前者却道:“也没什么,只是我听哥哥说镇上的店铺里有些好玩儿的东西卖。心里痒痒的,又不得出去,便叫哥哥替我买一些。”明鸾听了也就信了,没有留意到细竹在她转过身后,露出了松一口气的表情。

大雨直到第三天午后。方才收了。天上云后头露出半个太阳笑脸来。章寂觉得要是再等明日才出发,万一又下雨。这路就不必赶了,便命文龙吩咐下去,立时起程。于是一众人等忙乱了一通。便离了那小镇子。再次往常熟方向赶去。

这回天公倒是作美,一路上顺风顺水,第六天午后就到了浒浦口。张路白等先行赶来的家人都在码头相迎,回禀道已经在彭家桥安排好了房屋住宿。坟地也都准备好了,只是章氏族人那头有些麻烦。恐怕还要再过几日,才能赶到。

章寂闻言不解:“我们原有老宅在彭家桥,虽然不大,也够住了,何必再另行安排房屋?至于族人未能赶到,更是出奇,我提前好些日子派了你们来知会,他们难道不是住在本地?怎会至今未能赶到?!”

张路白面露难色,明鸾便说:“祖父别急,咱们先安顿下来,再问详情吧。虽然有老宅,但几十年没住过人了,不是随便打扫就能安顿好的,还不如暂时住在别处方便些。”章寂这才略收了恼色,命张路白在前头带路,一行人去了事先安排的地方住下。

那地方就在彭家桥集镇上,原是常熟一位乡绅的别业,得知是南乡侯府的人要借住,屋主人热情得不行,连丫头婆子小厮厨娘门房都给他们配备齐全了。不过章寂旅途疲倦,也没精神跟他搭话,只命孙子跟那人寒暄,就扶着孙女往后院去了。明鸾安置他躺下休息,见文龙进来,脸上犹带忿忿之色,不由得有些意外:“大哥怎么了?难道那人惹你生气了?”

“不是他,我早就谢过他,打发他走了。”文龙道,“在码头上我见张路白脸色不对,方才就叫了他去问,才知道咱们家老宅子原来早被族人占去了!那年我们家出事,消息传到彭家桥,族人们还担心会不会连累他们,后来见官府不来锁拿,才放下心,只是又起了贪心。那老宅当年是族人们看着建起来的,也知道我们家素来喜欢送些财物回来收着,就寻了借口闯进去,将东西都拿走了。看宅的老仆要拦,还被他们打了一顿,不到一年就去了。剩下的几个下人,见我们家失了势,也都卷了财物逃走,那么大一座宅子,竟叫族人分了去,还在宅子里砌了墙分隔开来,归了几家人!”

明鸾听得睁大了眼:“真的吗?可去年我们回京后,也曾跟老家这边的族人通过信,当时没听人说什么啊!”

文龙气愤地道:“他们知道我们家又起复了,自个儿心虚,怕我们知道了会怪罪他们,特地派了人去京城打听,知道我们仍旧在京里住着,才大着胆子写了信去,粉饰太平。打量着我们家没人回来,老宅里看房子的仆人又都散了,就不会有人知道他们做了什么,竟没一人搬出老宅!张路白回来后,也曾与他们理论,谁知他们臊了,竟说什么…因我们这一房的缘故,害得他们受了惊吓,险些被连累,将房子借他们住一住,也是应当应份的…我听了气得不行,担心祖父知道了,更要生气,万一身体有个好歹,那可怎么办?好妹妹,一会儿你需得帮着我,想个法子把这事儿缓缓回了祖父才好。”

明鸾听得眉头直皱:“这种事怎么缓?祖父要为祖母、父亲和兄弟姐妹们下葬,就一定要动祖坟,自然少不得请族人们出面的,到时候随口问一句,还能瞒住什么?”

兄妹俩正商量着,却听得屋里传来章寂的咳嗽声,忙都住了嘴。屋里的丫头问:“侯爷,您要吃茶么?”章寂“唔”了一声,接着便是茶具相碰的声音,以及丫头的脚步声。明鸾与文龙在屋外大气都不敢喘,见章寂吃过茶,没有异状,还以为他没听见,却忽然听到他在喊:“龙哥儿,三丫头,你们进来。”

明鸾与文龙小心翼翼地走进屋去,等候他吩咐。章寂却靠着床边,怔怔地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道:“龙哥儿,你去老宅子那边瞧瞧,看到底怎样了。也别跟族人们争吵,你是晚辈,需得守礼数。”

明鸾与文龙一听就知道方才那话叫他听见了,都后悔不已。明鸾忙上前安抚道:“祖父别生气,他们只是以为我们家失势了,才有恃无恐罢了。如今我们家正得势呢,他们哪里敢得罪了我们?”

章寂却苦笑着摇摇头:“这又何必?我又没打算跟族人翻脸。况且那老宅虽是我们家得了爵位后,才回老家翻盖的,因地方小,也就是三进的大宅,几十年来都没住过多少日子,不过每年祭祖时回来小住几天罢了,白放在那里荒废了,也太可惜,既然族人们没有房子,借给他们住住,也就罢了。”

文龙与明鸾哪里在乎那个宅子?听章寂这么说,也就依了,明鸾还笑说:“您给了他们这么大的好处,要是过几日祖母与父亲下葬时,他们不来撑场面,可就太不给您面子了!”章寂只是苦笑着摇头。

大概是自知理亏,章家族人们得了信,知道章寂没打算追究他们的责任,也就放下了心。常氏与章敞等人下葬那天,族人们都来了,族长亲自主持大礼,几位族老家中都随了份子,送了无数香烛纸扎,文龙又请了道士和尚来做水陆法场,将仪式办得十分热闹体面,总算将章家一干亡魂葬入了祖坟,连小妹青雀的棺木也没人拦着,由得她一个幼年夭折的小女儿与长辈、兄长们一同下葬。

大事办好了,明鸾就开始担心章寂要回京去,便每天拉着他出门,借口说要看看家乡景致,总是缠着他问些旧年旧事。没想到章寂这一转悠,倒转出了乡愁来。想想自己也老大年纪了,自打离了家乡,在外闯荡,也立过大功,做过公侯,享过富贵,受过困苦,如今老了,虽然在京城也能安享荣华,但京城终究不是故乡,人总是要叶落归根的。虽说他眼下挂念京中的皇帝,但再过几年,他走不动了,难道还要死在京城不成?

李家武陵伯与他同龄,妹妹石章氏比他还要年轻好几岁,可他们都说死就死了。他还能活多少年呢?老伴的后事虽已了结,但因为没有提前准备好的关系,难免有种种不足之处,还好他如今尚能做主,事情倒也顺利解决了。到了他死的时候,几个儿子都在外头为官,家中仅存小孙子们,还不知会如何忙乱呢!倒不如他趁如今还算硬朗,给自己预备一番,岂不省事?

这念头一起,章寂又打听得京中平静无事,也就不急着走了,却命文龙到附近找房子,想要在老家置产。明鸾闻讯大喜,只是面上不敢露出来,直到回了房中,才敢笑出声。

笑了一会儿,她看见细竹进来了,忙收了笑,问:“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细竹神秘地笑笑,将手里的东西摊在她面前,却是一封信。

明鸾心中一跳,她认得信封上头的字,是朱翰之的字迹。

第八十八章怪鱼

风凉水清,阳光透过云层散落在水面上,波涛粼粼。乌篷船的摇橹吱呀吱呀地叫着,船头无声破开水面,穿过一座又一座形状各异的石桥。

明鸾戴着一顶垂纱斗笠,坐在篷内,探头张望两岸的景致,回想起在现代时旅游去过的江南水乡,心中有些感慨。

文龙站在船头,也在欣赏岸边的景致,心情颇佳:“这地方不错,离市集近,还算热闹。虽然我更愿意住在清静些的地方,但这几日瞧祖父的心思,似乎更偏爱热闹多人的地方,等闲了,还可以带着人出门逛逛。”他低头看向篷内的明鸾:“你那小厮是从哪里打听到这个地方的?我竟没听人说过!”

明鸾干笑两声,不敢说出真相。王宽是个老实性子,只能默默垂首不语,真要他编个谎话出来,未免太难为了他。

倒是细竹机灵,见状忙替兄长解围,笑吟吟地凑上去禀道:“回大少爷,我哥哥也是在外头闲逛时偶尔听人说起的。据说那宅子的前头主人是个盐商,好有钱的!这处宅子不过是他回老家祭祖时住住罢了,本宅在扬州,听说比这一处还要大一倍!前头建文帝还在时,这盐商依附着一个朝廷里的大官,做的好大的生意!人也霸道,得罪了不少人,他仗着有靠山,自己又捐了官,只不理会。去年皇上登基了,他就慌了,躲了一阵子,见皇上仁慈,不去追究他,便又大着胆子出来继续做他的生意。可他的靠山都倒了,他官职也没了,别人哪里还给他面子?不到一年功夫,生意就败了,还欠了许多外债。他不得已,只能将这些宅子拿出来卖,起初还开得老高的价钱。可他先前得罪的人多,人家都不爱搭理他,于是这价钱就一降再降。如今他急着要用银子,见无人买。足足把价钱降了一半!我哥哥当是件奇事,拿回来跟我说,我就告诉了姑娘。姑娘觉得这宅子说不定不错,就请大少爷来瞧了。”

文龙笑道:“原来如此,我还道天上几时掉了馅饼,竟这般巧,恰恰便宜了咱们家?可别有什么说不得的事在里头。却原来是建文旧臣的产业。若是别人,我们是断不能占人家便宜的,但既然是建文党羽的产业,我们就没必要客气了。一会儿若瞧着好,定要将价钱压到一半以下。横竖他本就卖不出去,也不是我们家逼的他。”

明鸾暗暗擦了把汗,干笑道:“大哥,杀价也别杀得太狠了。要是祖父知道了,说不定要骂的。那盐商虽然不是什么好货,但真要追究起来。该死的人也太多了,哪里有完结的一天?皇上都不在乎了,咱们理这些做什么?”

文龙听得点头:“这倒也是。那日我不过是见客栈的房间少,咱们家的人未必够住,拿银子打发了其他住客走,祖父还要怪我,又让人去给那些住客赔礼。今儿若真用低价买下了宅子,回头祖父不知内情,又说骂人了。既如此,一会儿瞧着好了。看看他家开的价钱,若还算公道,也就允了他吧。”

文龙说罢又去看岸上的风光,他今日穿着一身书生气重的竹青丝绸直裰,腰间系着玉带钩,手里拿着湘妃竹的折扇。还缀着碧玉扇坠儿,眼尖的人都能瞧出他是个富贵公子哥儿,加上他人长得俊秀,又一表人材,此时站在船头,那真是一派风流,看得两岸人家的大姑娘小媳妇都羞红了脸,有那胆子大的,还用软绵绵的本地话搭讪几句。文龙虽然仍旧摆着公子哥儿的架子作无视状,但耳根子还是不由得羞红了。

若在平时,明鸾一定要打趣他几句。这些天同行同食,她跟这位堂兄的关系大为改善,比先前亲近了许多,说话也随便了。不过今日她心虚,只能按捺下性子,缩在篷内打量外头的光景,暗地里嘲笑嘲笑罢了。

小船沿着水道转了个弯,又穿过一处石拱桥洞,前方豁然开朗,却是一处平缓的河段。西岸有石阶级级往上,形成一处小码头,码头上隔着一处清静的青石道,便是一座大宅的正门。门开四扇,倒也气派。

这就是他们今日要看的宅子,早有约好的经济候在码头上,等船靠了岸,就迎上前来:“给贵人请安了。今日小的已知会了宅子主人,将宅中闲杂人等都清空了,贵人只管放心察看,若有什么不妥的,只管与小的说。”

文龙没想到他办事这样周到,正好妹妹同行,没有闲杂人等在场,省了他好大的麻烦。

明鸾迈脚上台阶,听得这一句,嘴角忍不住弯了一弯,知道这是有人事先安排过的。

兄妹俩在经济的引领下进了宅子,初时见宅子前院的格局方方正正的,不过依惯例而设,并没什么特别之处,不过房屋打扫得十分干净,家具都是新的,用料也很讲究,院子里花木茂盛,似乎有专人专心打理,实在没什么可挑剔之处。文龙心里已经点了头,却还要看后宅如何。

那经济早早将房屋图册拿出来,展示给文龙看,将各处房屋地步指给他瞧:“这里是中路前院,一共五进,前院有厅堂,有外书房,右边西路的院子是招待客人用的,左边却是个月洞门,通向花园。花园南边还有一排房屋,是给下人住的地方。这前院后头,还有一个极大极宽敞的院子,是主人起居之所,后头又连着两个院子,都十分精致。再往后,就是库房了,都是两层的小楼。倒是西路客院后头,是一个三进的套院,院里有花木,也有湖石,原是主人家老人消夏养老的地方。中路这几个院子,都有门通向花园。花园极大,园后又有一个极精致的院子,院里是两层的小楼,原是小姐的居所。此外,花园里也有几个亭台楼阁,若是闲了,寻一处住几日,也是很有意思的。”

文龙照着他指引的方向慢慢逛来,发现这宅子果然收拾得十分精致。外头瞧着不过寻常,里头的用料却样样都讲究得很,正院正房里的家具都是用黄花梨木打造,连院子里花树下的石桌石椅。也都不是寻常石料制成,石桌面上刻的围棋盘,分明透着淡绿的玉光。此外雕栏画栋之处,不胜枚举。

看到这样,文龙反而踌躇了:“这宅子…好是好的,却未免太精致了些,只怕…造价不菲吧?”

经济笑道:“自然是花了无数银子的。当年房主人做的好大买卖,家里可谓是金山银山了,想在哪里建房子,就在哪里建房子,哪里在乎花了多少钱?东西都只管用上好的,略次些的都嫌弃呢!足足盖了三年,才盖好了,可惜主人还未住满一年。家势就败了,因此这宅子竟没怎么住过人呢,贵人不妨瞧仔细了。这家具都是新的呢!”

文龙听得倒有些惊喜,只是仍旧觉得宅子太过精致了些。那经济察颜观色,又道:“房主人原是盐商,家财万贯,听说本宅是在扬州,那可是修了足足七八年呢!比这里精致得多了。本地有人去扬州时,也曾去过那宅子,听说金碧辉煌,跟皇宫比也不差什么,也怪不得他家要败落呢!实在是太张扬了。他再有钱。也不过是个盐商,虽捐了官身,到底不是正路子出来的。这样的大宅子,也只有真正的贵人才住得起,他命小福薄,哪里受得住这么大的福气?”

明鸾在后头听得好笑。插嘴道:“大哥,宅子再精致,也不是咱们自己建的,您顾虑些什么呢?若有人问,只管把宅子的来历与价钱跟人说了,人家要说嘴,也是说的前主人。”

文龙闻言一笑置之,又继续逛起了宅子。到得东路的花园,放眼一瞧,果然不同凡响。不但地方比南乡、安国两府的花园大了一倍有余,而且园中还有湖水,沿着湖岸俱是嶙峋湖石,又有一座亭子,对岸则是几处轩馆,都是雕栏画栋的,四周种满了鲜花,此时正值初夏,恰是鲜花开放的时节,引来无数彩蝶飞舞翩迁,真真美不胜收。

这下不但明鸾喜欢,连文龙也忍不住要赞叹几声,又瞧见湖中有鱼,北面近岸处还种了一大片荷花,此时尚未到花开的季节,但荷叶蓬蓬,让人可以想象夏天时的景致了。

花园北边的宝瓶门直通后头的院子,正是小姐住的绣楼。经济打趣说,小姐往里头一住,从出生到出嫁,都不必下楼的,楼里什么都齐全了。明鸾听得直打冷战,心想这样的地方再美,她也是不愿意住的。

话虽如此,但站在绣楼上,正好能看见大半个花园的美景,连远处的河道也隐约可见,如果真能住在这种地方,也有些趣味。明鸾看了好一会儿,才在文龙的催促下离开了。

文龙又再次去看了西路那供老人休养的大院子,里里外外瞧了个齐全,觉得很适合祖父,这才开始问价钱。

那经济将房主人最初出的价说了,却是一万八千两,接着一路往下降,原本只是一千一千地降,到得后来,居然降到了六千,最近开出的价却是五千八百两,还不够最初价钱的三分之一。那经济道:“本地哪里有人肯出这么大价钱买这么大一处宅子?便是有这身家,也没这福气。因此拖到今日,小的都觉无望了,一见您来了,顿时有了盼头。您仔细瞧瞧,这样好的宅子,只作价五千八百两,可不是便宜透顶了么?”

文龙确实觉得便宜,只是他来之前,没打算买这么贵的宅子,便与那经济开始讨价还价,倒不是为了将价钱再往下压,只是想把宅子里这些家具摆设花木都一并拿下来,省得另行购买。此外,如何上契,如何到官府备案,几时交钱,等等,都要再商量的。

明鸾见状,觉得这价钱也没什么好压的,加上她心里清楚宅子的真正前主人是谁,不好意思太过占他的便宜,也就避开了。忽然细竹走过来,扯了扯她的袖子,笑道:“姑娘方才在那边花园里时,可瞧见湖里的鱼了?有趣的紧,我从未见过那般怪模怪样的鱼!”

明鸾并未留意,只是道:“我听说有些人喜欢养模样怪异的鱼的,这也没什么。你能见过几种鱼?光是金鱼的种类,就有不少呢。”

“不是的,若只是金鱼,模样儿再古怪,我也不觉有

什么。”细竹道,“但那条鱼是真古怪!姑娘若不信,只管随我去瞧瞧。”

明鸾想想自己反正也没事,就跟文龙打了声招呼,随她去了。文龙有些不放心,在她身后喊道:“妹妹仔细些,那湖水虽不算深,也有好几尺呢,万一掉下去了,可不是玩儿的。”

明鸾笑着回头道:“大哥放心,我水性好着呢,况且我又不是傻子,看鱼而已,跳进水里做什么?”文龙也就不再拦着了。

回到花园里,明鸾跟着细竹来到东北角湖闸底下,那里是一大片荷叶,岸上也有一处小小的房屋,屋后种了千騀翠竹,屋里还有竹椅竹床,显然是夏天纳凉的所在。明鸾站在岸边往水里瞧,并未瞧见什么怪鱼,便问:“鱼在哪儿呢?”

无人回答她,她忙一回头,见细竹的背影匆匆消失在屋后,心里疑心大起,正想着这丫头葫芦里卖什么药,却忽然听得有人回答:“鱼在这里呢!”闻声望去,却从那荷叶丛里传来水声,一条小舢板慢悠悠地从后头的石板桥下荡出来,舢板上躺着个人,穿着一身青衣,手持荷叶覆面,渐渐来到她面前。

明鸾心里明白,忍不住笑了笑,低头拣了颗小石子扔过去:“哪里来的怪鱼?果然怪得很,怎么生得跟人似的?!”

荷叶一晃,移开了,露出了朱翰之的笑脸。他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跃起,趴在船沿上冲她眨眨眼:“好妹妹,咱们可半年没见了,你想我没有?”

第八十九章荷影

明鸾心里欢喜,却是个嘴硬的脾气,不肯直接承认,就啐了朱翰之一口:“谁想你了?三天两头的来信,我都烦死了!”说完就扭过头去不看他,嘴角却泄露了一丝笑意。

朱翰之没瞧见,听了她的话,脸顿时耷拉下来,委委屈屈地低头抠着船沿,小媳妇似地抱怨说:“妹妹好狠的心,难为我在北平,真是没有一天不想你的!从离开京城那一日开始,就想了,想得实在受不住,赶了上千里路跑来见你,你却说这些话来戳人心窝…”

明鸾听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回头拍了他一下:“你现在是越来越油嘴滑舌了,这些话都是哪里学来的?快住了嘴,没得叫人恶心!”

朱翰之一把抓住她的手,笑嘻嘻地道:“你不说谎,我自然不会拿这些话来恶心你,岂不公平?你老实跟我说,真的不想我么?真的烦了我么?”

明鸾挣开他的手,脸红了红,嗔道:“好吧好吧,我承认是想了,只是偶尔想想,那又怎么样?谁叫你那么有用,我遇到难事不知该怎么办时,总是要想起你的。”

朱翰之也不在意,施施然往小舢板上盘腿坐了,笑道:“只要你想就好。我知道你也是想我的,只是脸皮薄,不好意思说出口,我能体谅。”

明鸾又是羞恼,又是好笑,轻轻呸了他一声,左右瞧瞧,四周都没有人影,又忍不住笑了,哼哼两声,斜着眼睛睨他:“怪不得今日来看房子,居然整个宅子里没一个人在。我当时就想,就算是想让我尽情把这宅子里里外外看清楚了,不必避讳些什么,也没必要把人都赶走吧?留下几个婆子丫头带路,或是倒倒茶什么的也好。原来你是故意的。打的就是私会的主意!你胆子也够大的了,就不怕叫我大哥看见?”

朱翰之不以为然地笑道:“怕什么?我在信里叫你们只带上王家兄妹,别的人一概不带,就是防着这个呢!如今他在前头跟经纪讨价还价。身边有个王宽跟着,便是要往这边来,王宽也会提醒咱们一声。还有细竹,她从这里屋后转到前面竹林边上去了,那里紧挨着小楼,地势高些,谁走近了。都能看见,随口喊一声就好了。”

明鸾没想到他居然连这种事都盘算过了,不由得好笑:“原来如此,你是什么时候通知他们干这种事的?他们在我身边待着,我居然对此一无所知!还有,你明明把他们都送给我了,怎么比起我来,他们仍旧更听你的话?”说着她忽然想起回乡路上。细竹兄妹的异状,更要咬牙:“你们瞒得我好苦!祖父一决定要回老家,我就写信给你了。结果你来了常熟,居然连口信也不捎一个给我,细竹路上就知道的,居然也不跟我说。既然是这样,不如叫他们回你那里去好了,还留在我身边做什么?”

朱翰之见她恼了,虽不知是真心还是假装,也有些慌乱,忙忙解释道:“跟他们不相干,原是我想给你个惊喜。才叫他们瞒着的。再说,我只想跟你见个面,说说话,却没打算见你祖父和哥哥,不提前告诉你,也是怕你露了口风。王家兄妹只是隐约知道我可能会过来。而且在常熟有些安排,但详情如何,并不知晓,你就别怪他们了。他们虽有种种不足之处,但胜在可靠,也还能办点小事儿,你身边没几个能使唤的,留着他们在,你也多个臂膀,我便是离得远,也能放心了。”

一番话说得明鸾心里发软,勉勉强强地道:“好吧,这回我就原谅你了。但要是再有下一回,我…我一定要生气的!”

朱翰之露出大大的笑容:“好,保证不会有下一回!”

明鸾见他盯着自己瞧,脸上微微一热,低下头问:“你怎么忽然来了常熟?可别告诉我,是为我来的。当初你去北平时,明明说是为了避嫌,叫燕王知道你是个乖的,往后别猜忌你。可你如今忽然来了常熟,这里离京城又近,岂不是往身上揽麻烦吗?”

朱翰之拿起船桨,扣住岸边的石柱,将小舢板拉得更近了,就挨着明鸾膝边,笑吟吟地伏在船沿上,睁着一双大眼望着她。明鸾几乎可以感受到他呼吸的气息透过裙布渗入自己的皮肤内,脸上更热了,却没有躲开,反而伸手去帮他摘掉身上头上的树叶草屑,小声催促:“问你呢,怎么不回答?”

朱翰之压低声音道:“你放心,他自然不知道我来了这里。如今我在北平开始做生意了,他虽然曾写信数落过我,但我回他,当年父亲还在时,就由得我去学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也教我做生意、看账簿,指望我将来不会跟哥哥在政事上有什么争端,只要安心做个富贵闲人就罢了,如今父亲虽然已去世多年,但哥哥还是做了皇帝,也跟当年父亲想象的没什么不同,我仍旧做我的富贵闲人,朝上的事一概不管。既要富贵,自然不能指望一草一纸都有宗室供养,做点生意挣点钱也是合情合理的,况且我手上也有父亲留下来的一点产业。如今有他和哥哥给我做靠山,我何不做得大些?有了富贵,我又有空闲,四处闲逛,看看山川景致,也自在得很。前些年我难得出趟门,连北平都不曾好生逛过,便是去了岭南与京城,也多是困在一处地方,如今好不容易脱了难,还不由得我逛去么?他听我这么说,心里也有些愧意,也就不再拦着我了,只是不许我断了音讯,要我时时送信回去,让他知道平安才好。”

明鸾忍笑道:“所以,你现在一定写信给他,说你上别处去了,不在常熟?”

朱翰之竖起右手食指摇了两摇:“我跟他说,趁如今还未娶妻,又与未婚妻离得远,正好往苏杭等地走一趟。古人曾说,天上天堂,地下苏杭。可见这苏杭两地是多繁华美妙的所在,若不亲身去一次。岂不是白活了一场?要是等到将来成了亲,家里头的管得紧,就怕没那么自在了。”

明鸾磨了磨牙,冷笑一声。就近捏住他的耳朵:“这话我听着怎么有些不对劲儿呢?你要去苏杭旅游,谁拦着你了?那里景致好,说不定我也要去逛一圈呢,你非要趁着还没成亲时去逛,是不是打了什么坏主意呀?”

朱翰之耳朵吃痛,忙求饶道:“好妹妹,我这不是拿话哄他么?让他以为我只是少年心性。贪玩而已。况且去了苏杭,顺便逛逛周边的城镇也没什么出奇的,即便叫他知道我来了常熟,也有话搪塞过去。你就别捏我了,疼…”

明鸾松开他,冷哼道:“如果叫我知道你做了坏事…哼哼,那可就不是捏捏耳朵的事了!这常熟哪里有铁匠铺来着?赶明儿我定要光顾一回,打他十把八把柴刀备用才行!如今那些能砍人的家什伙里头。还就数这个最称手了!”

朱翰之听得冷汗直冒,赔笑道:“好妹妹,我又不做坏事。你打什么柴刀呀?真恼了我,不拘哪里的树枝子,石头泥块,随手拿来打我两下就是了。那开刃的东西,一不小心就能伤人,伤到我事小,就怕伤了你自己,我看着也心疼!”

明鸾身上的鸡皮疙瘩又起来了,直啐道:“少说这些肉麻话了!你不做坏事,又怕什么我打柴刀呢?!”

朱翰之扯着她的袖子撒娇:“我这不是…怕你一时冲动了。用惯了柴刀,随手就砍过来么…好妹妹,我这细皮嫩肉的,实在经不起…”

明鸾忍不住了,一抬脚就将他的小舢板踹开几尺远,他忙忙伸出船桨又扣着石柱拉了回来。低声下气地道:“我再不说了,妹妹别生气,也别赶我走。小半年没见呢,我一看见你,心里就欢喜得不行,嘴里说的话都没边儿了,其实是在犯傻来着。求妹妹体谅一二,原谅哥哥糊涂了吧?”

明鸾扭过头不理他,他好说歹说求了半晌,她才勉勉强强地道:“好吧,这一回原谅你了,要是你以后再敢这样油嘴滑舌的…”顿了顿,“就算没有柴刀,我拿大棍子打人,你也一样会痛!”

朱翰之笑嘻嘻地,又重新伏在船沿看她。她有些羞涩,小声问:“这小半年里,你在北平都做了些什么呢?生意…是什么生意?”

“也没什么,不过是南北货罢了。”朱翰之道,“此外,我听你说起京郊的温泉,亲自带人过去看了,果然是有的,一大片地荒废了多年,价钱正便宜,我就买了一大片,叫人修了个庄子,预备今年冬天避寒,又想着既然要在那里住,山上光秃秃的也太难看了,就在温泉附近种了许多桃杏树,过得几年,就有桃杏花赏,有果子吃了。另外还叫人开了些地来种粮食、种瓜菜,但头一年还看不出什么来。这上头花了我不少银子,我想着没理由只出不进的,索性就在城里又多买了些地和小宅子,打算多修房屋,预备将来卖掉。你还别说,虽然眼下没人提起迁都的事儿,但前往北平的客商也不少了,我今年就卖了三四处宅子去,转手也挣了不少呢。”

明鸾哂道:“要是你只租出去,等过几年要买房子的人多了,再卖掉,只怕还能挣得更多呢!”又笑问:“照你这么说,你如今成了大地主了?还是位大房东呢!”

朱翰之笑说:“横竖燕王府并不拦着我,这时候不赚,什么时候赚呢?若真等到朝廷要迁都,我手里的地太多了,反而会惹人闲话呢。”

明鸾想想也对,忽然记得一事,忙对他道:“你做生意也要小心些。南北货也不是样样都适合你做的。比如粮食呀,盐呀,铁呀,你最好别沾,就算要沾,比如粮食之类的,也别做大,还有,北边的毛皮人参马匹什么的,虽然在南边很是紧俏,可你也要看看跟你做生意的都是什么人?东北的女真人很危险的,你别跟他们打交道,蒙古人就更不行了!其他什么绸缎香料的,随你选去!”

“这种事还要你来提醒我么?我早就想到了,放心,我办事,绝不会叫人挑出理儿来的!”朱翰之说完忽然笑了笑,低下头,又笑了笑,自顾自地乐着,看得明鸾莫名其妙:“你怎么了?”

朱翰之抬起头,眨眨眼:“你还是很关心我的,可见先前说的不想我的话,都是在撒谎!”

明鸾咬牙:“你又嫌皮痒了是不是?!”

朱翰之没有退缩,反而握住她的手:“好鸾儿,好妹妹,我偶尔会说些俏皮话,但也没什么。你听着酸,忍一忍就是了。咱们好不容易得了空,能说一会子心里话,过后还不知几时能再见面呢,你就忍心把功夫都用在跟我拌嘴上?”

明鸾脸一红,撅着嘴道:“这不是俏皮话,是轻浮话!你要是只对我说就算了,我忍一忍,酸些也没什么。可要是你说惯了,跟别人也这么说…”

“我只对你一个人说!”朱翰之将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真的,我发誓!”

明鸾缩回手来,有些不好意思地调整了一下坐姿。朱翰之见她两颊绯红,眼波流转,比平日更觉可爱,心跳得飞快,忍不住靠近了些,又再靠近些。明鸾感觉到他呼出的热气直喷在右脸上,小心肝嘭嘭直跳,低下了头,却没躲开。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王宽的叫声:“细竹!你跟姑娘在哪儿?!大少爷叫呢!”

明鸾与朱翰之齐齐吓了一跳,前者慌忙跳开,脚下没留意,差点儿滑了一跤,跌进水里去,朱翰之见状忙抱了一把,只觉得温香软玉在怀,可惜没来得及多感觉一下,细竹已经边应着“在这里”边从竹林那边跑过来了。明鸾红着脸,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看着朱翰之低头躺回小舢板里,手上船桨轻动,就缓缓滑入荷叶丛中,不一会儿,已在石桥底下消失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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