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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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钊停下了脚步,他越发觉得有必要跟师兄好好谈一谈了。从前的曹泽民可不是这样的,难不成,只是几个月的流放生涯,就把他的志气全都消磨殆尽了吗?

他不死心,执意跟在对方身后,看着对方爬上山坡,看着对方挖沟,招呼了自己的随从上前帮忙,甚至亲自动手帮忙搬土块,直把他那身干净的袍子都弄得脏兮兮的,也丝毫不在乎。曹泽民无奈地看着他,他便冲着对方笑:“瞧,二哥,沟已经挖好了,你有空跟我说话了么?”

曹泽民抿抿唇,转身跳下田中:“我还要给庄稼除草呢,你还是回去吧。

郭钊咬咬牙,也跟着跳下田去拔草,但此时的稻苗长得还不高,有好几回他把稻苗给拔了,挨了师兄一顿训,但他仍然厚着脸皮留了下来。曹泽民素知他性子执拗,耐心又好,便也忍着不松口只是不停地赶人。郭钊不肯,两人便对峙起来。

这时,天边飘来一片乌云,眼看着又要下雨了,曹泽民无法只得收起工具返回住所。郭钊连忙带人跟了上去。

曹泽民是流放来的军户与别的军户住在一起,因地处偏远,条件有限,只能住树皮搭的屋子,屋顶还漏雨。屋里没有床,只有干草堆,屋子正中用石块垒了个小小的火塘,烧着柴火,火塘上方吊着瓦罐。曹泽民看了看全身湿透的师弟心软了,往瓦罐里倒了些水,丢了些药草下去,烧起汤来,又丢了块干巾给他,道:“快把湿衣裳换了吧,当心着凉。我这是学的瑶民的方子,还挺管用的,一会儿你喝一碗发发汗。”

郭钊接过干巾擦着身上、脸上的雨水,随从送来了干衣他换上了,走到火塘边学着曹泽民的样子坐下,张望四周一圈:“这里也有瑶民?我听说德庆瑶乱挺厉害的。”

“那是老皇历了。”曹泽民舀了一碗热汤递过来,“如今地方上还算太平,即便有些冲突,也不过是小打小闹罢了。瑶民靠山吃山,如今的日子并不好过,我随军在此安家,除了屯田也无甚可做的,便教他们些耕种的法子,让他们也能过上稳定的生活。先生在世时,常说大丈夫当济世安民,能为百姓做一点事,就做一点,即便是小事,也比不做强。如今想起,先生说得果然有道理。不管朝廷上坐龙椅的人是谁,这里的山民,无论是汉是瑶,也一样过自己的日子。谁还能想到他们呢?若我能对他们有所助益,多少能赎回我这辈子所犯下的罪,日后到了九泉下见到先生,也不至于太过羞愧。”

郭钊眼圈一红,道:“二哥言重了,什么罪不罪的,你素来是先生的得意门生,又蒙受了不白之冤,被放逐至此,还不忘先生教诲,竭尽所能帮助百姓。这样的你,若见了先生还觉得羞愧,那我们就更没脸见他了。”

曹泽民摇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他低下头,想了一会儿,才道:“其实我知道你的来意,但我真的不想回去。这大半年里,我在半夜静思回想,常常后悔得忍不住痛哭流泪。三年前,我们真的做错了!我们辜负了先生的教诲,还把先生一生的心血都毁了!我们还哪里有脸面跟人说是先生的弟子?!”

郭钊忙道:“不是这样的,二哥,我们也是被皇帝哄骗了,当时,他说的那么真切,又有人证物证,师母心痛难当,我们何尝不是…”

“师母?”曹泽民自嘲地笑笑,“我们最大的错误,就是把师母的意志视作先生的意志。事实上,我们心里都很清楚,先生在时,从来不让师母插手政事。他常常说,那种事师母是玩不转的,就让她快快乐乐做个小女人吧,外头的事交给男人就好。可是我们呢?先生一去,便事事请师母决断,甚至连皇储大事,也不曾多想便听从了师母的号令。即便皇帝骗了师母,那又如何?师母不懂这些,我们难道是傻子?为何不设法求证呢?!”

郭钊张张口,又闭上了,捧着热汤低头不语。

曹泽民看着他,苦笑一声:“是因为师母生气,对不对?可这种事关系到先生的遗愿,即便师母生气,我们也该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才是!当年不查,何尝不是因为…先生去后,我们无根可依,在朝中不受重用,只能在地方上熬资历,结果急了,躁了,忘了先生的教诲,才会自欺欺人地装作没看见那件事中的破绽,执迷不悔地走上了错路?”

郭钊仍旧沉默着,屋外的雨越下越大,几名随从盘腿坐在门边,大气都不敢出。

屋中一片沉寂。

良久,曹泽民才叹了口气:“说到底,当年我们会犯错,除了受到皇帝与冯家的蒙骗之外,心生私念也是一个重要原因。其实我们都还年轻,在地方上多历练几年,未尝不是好事,可我们眼里却只盯着朝中的职位,总觉得自己应该象先生还在时那样,参与国家大事。因为不能进入中枢,便觉得自己受到了打压,甚至因此怨恨起悼仁太子…悼仁太子是先生精心教导多年的弟子,说来也是我们的同门,若他真有什么不好之处,先生心里难道还会不知道么?若他果真对先生有怨言,甚至不惜下手暗害,先生目光如炬,难道会毫无察觉?可先生却从没说过太子不好的话!是我们…错信奸邪,将悼仁太子送上了绝路。回头想想,当时先帝已经病重,悼仁太子随时都有可能继位,若他能顺利登基的话,先生的抱负,先生的设想,都有机会实现,那会是什么样的光景?”他看向郭钊,目中含泪:“这一切,都叫我们这群不肖弟子毁了啊!”

郭钊低头,忽然抬手抹了一把脸,抬起头来时,双眼已是通红:“正因为这样,所以才要弥补。正因为我们做错了,违背了先生的遗愿,给百姓带来了灾难,所以我们才要站出来,为这一切负责!二哥,你还年轻,难道就甘心终身留在这种地方,只为了一小群山民而活?!为何不想办法救更多的人呢?!”

曹泽民悲凉地笑了笑:“救更多的人?若照你的想法去做,恐怕要死更多的人吧?师母当年背弃了先帝与悼仁太子,扶助今上登位,如今又再背弃今上,落在世人眼中,成什么了?四弟,那张椅子谁爱坐,就让他坐去吧,何苦再造更多的孽?!”他站了起来,转身要往干草堆的方向走,那里是他的床铺。

郭钊激动地跟着站了起来:“二哥,你真的不肯答应么?!我知道你心里对师母有怨言,可师母已经知道后悔了,她天天为小六的死哭泣,也十分想念你。她说如果能再给她一次机会的话,她绝不会相信皇帝的话!如今虽无法回头,但她也不能再容忍他继续坐在那个位子上害人了!二哥,你可知道如今朝中是什么情形?皇帝与冯家起了内讧,宗室诸王与皇帝也闹起了不和,与冯家更是水深火热!我上个月刚刚收到京里来的消息,有两位老王爷忽然暴毙,死因成谜,世人都猜测是冯家人下的手。皇帝因此申斥冯家人,还寻借口将冯兆南的军职给捋了。派往安南的大军统帅也定了下来,冯家完全被排斥在外,甚至有传言说皇帝即将会下旨立长子为储君。冯家已经有了不臣之心,冯兆东辖下的禁军出现过几次异动,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再起动乱,二哥…”

曹泽民脱去湿衣,倒头睡在干草上,竟像是完全没听到郭钊所言一般。

郭钊叫了他几声,见他完全没动静,便知道他的心意,叹了口气,走到门边,发起愁来。也不知过了多久,雨势渐渐小了,他咬咬牙,回头再望曹泽民一眼,毅然离开了屋子。

随从跟上去小声问:“四爷,二爷不肯回去,咱们该怎么办?”

郭钊抿了抿嘴:“他会回心转意的。在那之前,我们先回德庆城去,想法子把二哥从这鬼地方弄走,再寻个地方安顿下来,慢慢劝他。我就不信,以我的耐性,会等不到说服他的那一天!”

第五十九章 傻子

朱翰之津津有味地看着街角的卖艺人表演,双手抓着个葱油饼大大地咬了一口,芝麻、葱碎与粉皮顿时掉了一地。

明鸾嫌弃地睨着他:“脏不脏啊?你就不能好好吃?那些表演有什么好看的?眼睛都挪不开了!”

朱翰之匆匆转过眼珠子瞥她一眼,又迅速转了回去,嚼着饼的嘴含糊不清地说:“很…有意思…”等到他终于把那口饼吞下去了,口齿才变得清楚些:“以前从京城流亡去北平的时候,我遇到过这样的街头卖艺,但那时我又饥又渴,心里还茫然不知所措,哪里有心情停下来细看?如今大事都办完了,我心已安定了,还不趁着没人管,多轻松轻松么?”

明鸾撇撇嘴道:“既然是这样,那你就走近了去看,看得清楚些,也好给那些辛苦卖力表演的人几个铜子,叫他们有口饭吃。象你这样,隔得远远地白看,人家都要亏死了!”

朱翰之回头冲她笑笑:“你知道的,我兜里没钱。”明鸾翻了个白眼。

是啊,这个人身上一个铜板都没有,他穿着太孙朱文至留下来的衣服,戴着朱文至留下来的斗笠,学习朱文至走路的姿势,还不满足,非要让明鸾悄悄替他在好好的细布衣裳上缝两个补丁,说是这样才显得他是个乡下穷苦人家的男孩子。

从走下象牙山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对着每一个遇见的人傻笑,让他们看他脸上的疤和麻点,如果有人质疑沈家子不仅仅是个麻子脸么?他就不停地重复一句话:“我不是麻子,我不是麻子…”

于是大家就都了解了,沈家的儿子不是病后成了傻子和麻子脸,而是病后成了傻子,又因为成了傻子不知危险,前不久刚刚把自家厨房烧了,所以在脸上留下了无法痊愈的伤疤。大家都在叹息:可怜的孩子。连父母亲妹都嫌弃他,只有舅舅愿意将他带在身边抚养,可是他舅舅却被调离了这个辖区。而他因为有个流放犯的父亲,不得不留下来。以前还能闲着不干活,现在不行了,没人照应他,所有事他都要自己干,所以才会把脸给烧坏了,也幸好他受了这样的伤,所以章家那些好心的亲戚还愿意看顾他几分…明鸾觉得自己都快要呕死了!她早该想到的。这家伙绝对不会乖乖顶替沈家孙子的角色,象朱文至那样继续躲在山上隐居,他选择了出现在外人面前,尽责地扮演着痴呆少年的角色。果然是古代版的奥斯卡影帝吗?忠厚老实的孝顺少年、狡猾的小混混、被嫡母陷害后艰难逃出生天的悲情皇孙、深明大义不惜牺牲自己的好弟弟,现在又是天花后遗症的痴呆儿,还有什么是他不能演的?

由于扮演的是个傻子,所以朱翰之可以光明正大地走在大路上,想干嘛就干嘛,没人敢欺负他,因为傻子会骂人。会打人,打起人来还很有力气,就算告到官府,官府也不会受理的。欺负一个公认的傻子本就不占理不是吗?本来他一个寻常军户子弟,连军余的身份都没有,卫所里随便一个人就能支使他去干活的,但现在没人会对他开口——谁会让个傻子去干活?于是他在千户所晃了一圈就出来了,然后光明正大地逛街,跟街上遇到的小孩子玩游戏,买东西吃。他不付钱,不过跟着的人会帮他付的,这个不幸的跟班就是章家三姑娘、我们的女主人公明鸾。

城里的人都只是围观看笑话,没有一个人想到,这个傻子除了呵呵傻笑、被人欺到头上时会骂人打人以外,路走得很稳当,说话从不结巴,也不会跟路人胡闹,不好吃的东西绝不会碰,吃东西的时候也绝不会弄得满脸狼狈,而且从不会拿起一样东西就走。他每买一样东西,都会回头看跟班一眼,接着后者就会付钱。他买的东西都不贵,一个钱,两个钱…五个钱,每天的消费都刚好压在四十文钱这条线以下。

明鸾深深地怀疑,这么有规有矩的“傻子”,怎么就没人看穿他的真面目呢?她奉祖父之命,陪他进城玩三回了!她还有很多正事要做呢,哪里有空陪他天天到处去玩?可她一抱怨,朱翰之便呵呵冲她傻笑,瞬间从思维正常的腹黑少年转变成了痴呆儿,她都快抓狂了,但又不能对着他狂吼。路人会看不过眼的,会来劝她:“小姑娘,他是个傻子,你跟他生什么气呢?”回到家,祖父、伯父和父亲还会跟她说:“那位殿下还从来没有过这么轻松的日子,你就多忍一忍吧,家里的事不必操心。”

她还能说什么?她甚至在怀疑,这人是不是前世跟她有仇,专门来报复她的?!

又逛了半天,明鸾瞧着太阳已经升上头顶了,路面热得可以烫熟生鸡蛋,行人都争相寻阴凉之处避暑,朱翰之却还是不紧不慢地走在大路上,终于忍不住对他开口:“你还要玩到什么时候?前面那条街我们不是来过两回了吗?有意思的地方你早就逛过了,你不饿吗?赶紧找个地方吃饭吧,我都快热死了!”

朱翰之吊儿郎当地踢着路面上的小石子,道:“我不饿,你要想吃东西,就随便买个包子好了。”

明鸾咬咬牙:“我可以随便买个包子充饥,但你也该歇了歇了吧?就算你肚子早就饱了,这太阳也够晒的,而且你走了半天路,就不觉得累?”

朱翰之转头一脸无辜地看着她:“我不累啊,这点路算什么?我更远的路都走过呢。三表妹,你这样太娇弱了,不好。”

明鸾顿时有一种想吐血的冲动,她握了握拳,闭上眼深呼吸一口气,才睁开双眼挤出一个微笑:“我说,沈表哥啊——”朱翰之打了个冷战,轻咳一声:“不必这样多礼,有话直说好了。”明鸾皮笑肉不笑地问:“你不是一直担心那个姓郭的人会来吗?吕先生可是说过。你最好躲着些,别跟他撞上的,你就不怕他已经到了。随时都有可能出现在前方任何一个路口?”

朱翰之一笑,露出两排小白牙:“那个人啊,我知道。他已经来了,不过前两天离开了德庆城。估计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回来的,所以不必担心。”

明鸾一怔,顾不得生气了,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他不在?”想了想,更惊讶了:“你有消息来源吗?是谁?我以为你是一个人在这里!”

朱翰之笑笑:“吕先生为人素来谨慎,你以为他真会把我一个人独自留下来,却不留任何后手么?我再聪明能干。终究只是个少年,在此地除了章家,便别无依靠,身份上又是卑微的军户子弟,若是有哪个不长眼的人要欺负我,万一章家救援不及,我出了什么事,他可是要负责任的,毕竟是他答应让我独自留下来。既然好不容易挣下了接回太孙的大功劳,他才不会因为这点小疏忽便让自己陷入麻烦之中。”

明鸾忙凑近了问:“可是之前不是只有你和吕先生两个人过来吗?当时为了找太孙的行踪。你们可是亲自监视我们家和沈家的!”否则堂堂广安王也不至于亲自跟踪她上山了。

朱翰之朝她眨眨眼:“他们才走了五天,广州的人手就过来了。人不多,但足够我使唤,只打听消息而已。郭钊又不曾隐藏行踪。这事儿并不难。”

明鸾恍然大悟,但又正色劝他:“这些人是过来保护你的吧?就算你有事差他们去做,也应该留下一两个在身边,好以防万一。不然,如果真象吕先生害怕的那样,有人不长眼地来欺负你,比如前儿那个以为你真是傻子就来玩弄你的家伙,也有人可以护着你啊!”顿了顿,便学着他先前的语气道:“你再聪明能干,终究只是个少年,我虽懂一点浅显的拳脚,那也只是懂一点而已,万一遇上我们对付不了的人,逃又逃不掉,那不是自找苦吃吗?有人跟着会安全很多。”

朱翰之望望天,又再转头望望她:“你是在担心我吗?”随即露出一个笑容:“我真感动,三表妹,其实你只是嘴上不饶人,心里却还是很关心我的。”

明鸾怔了怔,随即心底的怒火便噌噌噌地冒起来了:“谁关心你啊?!你个混蛋傻子!我是怕你胡闹,会连累我而已!”

朱翰之又恢复成一脸懵懂无辜的表情,呆呆地说:“表妹表妹,不要生气…”

明鸾望了望四周,压根儿就没几个路人,便忍不住咬牙切齿地道:“这里没有观众,你就别装了!”

朱翰之嘻嘻一笑,脚下转了个方向继续走着。明鸾欲哭无泪,想要丢下他走人,又不敢,只得忍气跟在他身后,也没留意他往哪里走,心里只是想着:随便吧,随便他爱去哪去哪,反正人人都纵着他,到了时间他自然会回去了…结果走着走着,他忽然停下了脚步,她一时没留意,便一头撞到了他背上,鼻子疼得不行,她眼泪都快掉下来了,连忙捂着鼻子叫道:“你干嘛啊?!”

朱翰之莫名其妙地指了指前方:“到了,你不是想来这里么?”

明鸾抬头一看,却是茂升元的德庆分号,马贵正站在店铺门口一脸好奇地望过来:“鸾姑娘,你怎么来了?正好,快吃午饭了,你们要不要来点儿?”

明鸾忽然有一种失意体前屈的冲动。

马贵准备的午饭很简单,但味道干净清爽,让人胃口大开。朱翰之吃得津津有味,还多要了半碗饭。明鸾心中暗暗诋毁他是个饭桶,眼角却瞥见马贵在门口悄悄给自己使眼色,便匆匆扒完饭出去了:“什么事?”

马贵瞧了瞧屋里的朱翰之,小声问:“鸾姑娘,那个…是你们家那亲戚…沈家的儿子?我怎么瞧着好象跟上回见的不大一样?虽然看起来很像…”

明鸾心中郁闷,这种连自己人都要瞒骗的感觉真糟糕,不过她还没有失去理智:“不小心弄出一场小火灾,脸上留了伤疤,病了一场,人就瘦了。所以多少有些不同。你别理他,他是傻子。”

马贵理解地点点头:“明白了,听说他先前生了一场大病。病好之后就傻了,虽然能听懂别人的话,但是没法说理。”

明鸾郑重点点头:“是啊。真是没法说理,我常常被他气得半死。可又不能跟他计较,真是…”咬咬牙,决定将他暂时抛开,便问马贵:“最近吉安可有信儿来?周掌柜有没有过来的打算呀?你们这儿的生意怎么样?”

马贵笑道:“吉安还没有信来,但依照惯例,端午后应该会有一船杂货过来,说不得会捎上封信。周掌柜如今年纪大了。轻易不挪动,未必会来呢。不过我们这儿的生意挺好,除了收购贡柑、药草、竹编与蜡染布以外,也在城里开了两处铺子,进项都还过得去。鸾姑娘,你先前给我们引介的瑶家蜡染绸,听说在江南卖得不错,最近甚至有一些贩到京城去了。这蜡染的丝绸,可比棉布要吃香多了,我叔叔叫我多进些货呢。姑娘认得的瑶民多。不知能不能帮我问一问,看他们是否愿意多染一些?只要染得好,不管有多少货,我们商号全包了。”

明鸾喜道:“那真是太好了!我一回去就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们!你放心。既然丝绸比布吃香,那就让他们都染丝绸得了!只不过丝绸料子贵,成本也高,你们若是能解决丝绸来源,那就更好办了!”

马贵忙打了包票:“这有何难?我们商号在城里开的铺子,就有一家是卖绸缎的。”他给了个对牌做信物,让瑶民自行去领绸子,又命人取了一包银子来,说是定钱。明鸾数了数,居然有十两,是一百匹蜡染绸的定金。她仔细一想,如果茂升元包了最昂贵的一种材料,订一百匹蜡染绸,还能有十两定金,也不算小气了,等货物交割完,盘月月她们就能大赚一笔,居然比她家养半年鸭子还挣得多…明鸾小心将钱收好,回头看朱翰之已经吃完了,正饶有兴致地盯着自己看,便朝他做了个鬼脸,转头冲马贵笑道:“多谢你了大哥,我一定会把事情办好的,天天都督促着月月她们,要认认真真地染好这批料子。”

“鸾姑娘办事,小的还不放心么?”马贵笑道,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对了,柳大人那边来过口信,说姑娘什么时候得空,就请过去他家里坐坐,柳大人有事寻姑娘呢。”

明鸾疑惑:“你可知道是什么事?我自打过完年就没怎么见过他了,听说他如今忙得很。”

“这个我也不知道,但听柳大人的口风,似乎也不是特别急。姑娘什么时候得了空再过去也行。”

明鸾想了想,她是个藏不下心事的人,想要做什么,立时就要做,如果不是带着个大麻烦,只怕今天就去了。可是…她又看了朱翰之那边一眼,有些泄气地道:“今天是不行了,赶明儿我再找时间吧。你能帮着打听一下是什么事吗?如果是要紧的,我也不至于耽搁太久。”

马贵摸了摸头:“这种事我哪里知道啊?要不…左老四如今就在同知衙门当差,姑娘上他那儿打听打听去?正好,你也有日子没见小泉哥他们了吧?”

明鸾想想也是,便笑道:“行,我就找时间上他那儿去坐坐。”

马贵还要忙活店里的事,说了几句闲话便走了,临行前交待伙计收拾出两个干净的房间给明鸾与朱翰之休息。明鸾便问朱翰之:“走了半天路,又吃了饭,困不困?要不你在这儿小睡一会儿,等歇过了再走?你也别老在城里逛了,趁天早赶紧回去吧,该玩的都玩过了,别叫家里人担心。”

朱翰之挑挑眉:“你是想趁我午睡的时候溜出去找人么?”

明鸾知道这种事很难瞒得过他,便没好气地说:“本地州同大人要找我,怎的?不行啊?我不能去吗?”

朱翰之笑笑,眯了眯眼:“你不是找州同大人去的吧?我怎么听着…你是找一个小泉哥去的?”

明鸾瞪他道:“那是为了打听柳大人找我的用意,才找人打听一下消息罢了。你既然听见了,也应该知道吧?小泉哥的舅舅在同知衙门当差,天天都能见到柳同知,说不定能知道他为什么会找我。”

朱翰之凑近了她问:“所谓的小泉哥…是不是崔柏泉?他是崔万山的小儿子,你好象跟他交情不错啊…”

明鸾睨着他:“那又怎么样?崔统领其实也不是什么背叛者,只不过是被越王用假圣旨骗了,事后又被当今那位砍了头,只是个可怜人而已。小泉哥当年也还只是个孩子,什么都不知道,要怪也怪不到他身上。这三年多的时间,他帮了我们家不少忙,难道我还不能跟他交朋友吗?”

“交朋友吗?”朱翰之挑了挑眉,忽然笑道,“当然可以,听你这么一说,我也很想去见一见他呢…”

第六十章 怨气

明鸾狐疑地看着朱翰之,总觉得有些不妥:“你该不会是打算找他晦气去的吧?”

朱翰之露出委屈的表情:“你怎能这般猜疑我呢?你不是想去找他吗?可你要是离开我身边,等到你回了家,姨祖父他们不会责怪你吗?”

明鸾撇撇嘴:“那就要看你的嘴巴严不严了,只要你不说,又有谁会知道呢?”

“话不是这么说的。”朱翰之伸出右手食指摇了两摇,“即便我不说,这里的伙计也不说么?崔家那位小泉哥也不说么?你没有理由特地要求他们保密,因为这完全没有道理。除非你去见那小泉哥是不该做的事,你家里人禁止你这么做。”

明鸾嗤之以鼻:“我家里人才没那么闲呢,光明正大的,为什么不能去?”但心下一想,也觉得如果离开了这位贵主儿身边,天知道他会阄出什么乱子来?到时候受责备的还是她,因为她没把人看好。反正崔柏泉家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带他去也不要紧。

但她还是再三要求对方的保证:“你不会暴露你的身份吧?不会给小泉哥一家人使脸色吧?不会对他们家做什么报复举动吧?”

朱翰之全都答应下来,还把胸脯拍得啪啪响:“我是那么不知轻重胡闹的人吗?现在我的身份比你们危险,平白无故地我才不会去惹他呢。就算到了崔家人跟前,我也还是沈家的傻子!”

明鸾半信半疑地带着他出发了。

崔柏泉是千户所的人,但左四却是同知衙门的,他们家无论住在军营里还是衙役们的聚居地都不适合,因此选了个离两处衙门都不远的僻静巷子,租了个小院。左邻右舍几乎都是开店的小商人,或是在商号里做中层的管事、掌柜一类,也有两家是衙门里的小书吏。眼下还是白天,这些邻居的当家人都不在家,十分清静。明鸾带着朱翰之一路走过去,只遇到一个刚去衙门送饭回来的老妇人,和一个在门前树下拿着半截树枝挖泥蚯的孩童。

说来也巧,左四刚刚吃完饭,正准备回衙门去,而崔柏泉则在家,他侍奉的那位老师爷有午后小睡半个时辰的习惯,再加上吃饭的时间,崔柏泉常常利用这个机会溜回家照顾母亲,陪她吃顿简单的饭。

明鸾进门时刚好遇上左四出来,忙忙说了柳同知找她的事左四想了想,便道:“最近有几个地方因雨水多闹起了涝灾,地里的庄稼都淹了,还有些百姓房子倒了,没饭吃。知州大人把事情都丢给了我们大人,他每天就忙这个呢,却不知他为什么找你。这些事你又帮不上忙。”

明鸾道:“他好象说过不是很紧急的事,但叫我有空就去他家里坐一坐。我心里实在想不明白。雨水多是最近半个月的事,先前他可有提过别的?”

左四皱起眉头:“让我想想…在知州大人把安顿灾民的事丢给他之前,并没什么大事发生,也就是几个地方的瑶民跟汉人之间有些小冲突,不过麻烦都不大。除此之外,我还真想不出什么了。你一个小丫头,又不曾做过违反法纪之事,有什么可怕的?大人叫你去,你就只管去得了。这几天天热,大人有些中暑,只要把每天的公务办完了,没什么事他就提前回后衙歇息去,早上我听说灾民都安顿得差不多了,你一会儿过去,兴许正好遇见他在家。”

明鸾向他道了谢,他摆摆手便匆匆忙忙走了。

明鸾看着他脚下早已磨平了底的皂靴,知道他最近也很忙,但瞧着精神挺不错的样子,便笑了笑。

崔柏泉从屋里拿了个大大的白瓷提梁壶与两个碗出来,笑道:“舅舅如今忙着呢,天天不是查东家丢的牛,就是西家死的鸡。他从前哪里管过这等小案子?从小儿学的就是怎么检验死人,怎么寻杀人凶手,怎么抓江洋大盗,不过我瞧舅舅倒是挺乐在其中的。”

明鸾笑道:“小案子虽然小,但也省心,至少不必看着死人,心里也会轻松点。我觉得左四叔真的挺喜欢当捕快的,走路都有风,两眼亮晶晶的,而且比去年见他时足足胖了两圈呢!”

崔柏泉笑笑,将手里的碗递给她:“自家湃的酸梅汤,你尝尝?大热天的最解渴了。”又看了朱翰之一眼,凑近了明鸾悄声问:“这人…是谁呀?”

朱翰之呆呆地看着他,然后嘻嘻一笑,抢在明鸾之前接过了那碗酸梅汤,一口气灌了下去,还笑呵呵地道:“好喝,好喝,我还要!”竟自行伸手过来夺崔柏泉手里的壶。

崔柏泉一时愣住,竟没提防,就让他夺过去了,然后就这么看着他一碗一碗地倒来喝。明鸾深觉朱翰之丢了自己的脸,耳根通红,小声对崔柏泉说:“就是那个沈家的儿子…他是个傻子,你别理他,咱们坐下说话吧。”

崔柏泉恍然大悟,笑道:“他现在就住我那屋子里吧?我早听说了,怎么今儿你把他带进城里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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