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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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氏冷笑:“那是她在做戏!又不曾真丧了性命!”不屑地撇了撇嘴。
“难道二嫂真要我家女儿丢了性命,才肯善罢甘休么?!”陈氏脸上的表情又冷了两分,“你我都是为人父母的,自家骨肉若有个好歹,做母亲的心里是什么滋味,二嫂应该比我更清楚!我虽一向忍让,但方才看着孩子浸在冰冷的江水中,那种痛意真是深入骨髓,若能保得我孩儿性命,便是叫我舍了自己的命,都是心甘情愿的!连命都能舍了,别的又有什么要紧呢?!”
宫氏听出几分不对:“你到底想说什么?这是在威胁我?!”
“弟妹不敢。”陈氏深吸一口气,移开了视线,“弟妹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当日还在池州时,沈家大奶奶丢了一件她儿子穿过的袍子到我们这边,原是冲着老爷去的,只是老爷认得那不是他的衣裳,叫我问问家里人是谁的,结果无人认领,当时,沈家的昭容曾经来找我,说那是他家的衣裳,让我还给她。二嫂子,你可还记得?”
宫氏不明白她为何提起这件事,只隐隐约约记得好象是有这么回事,心下忽然觉得有些不安,目光也闪烁起来:“你提沈家人做什么?”
陈氏面无表情地道:“不做什么,只是弟妹如今回头想起,沈家的昭容不知是否清楚她母亲的恶毒用心,然无论如何,若她当时顺利将衣裳拿回去了,自然也就没有后头的事了。谢姨娘不会拿那件袍子改成骐哥儿的衣裳,上面的病气也不会过到骐哥儿身上。骥哥儿…虽说跟沈家的安哥儿有过接触,但他究竟是什么时候发病的,谁都说不清楚。骐哥儿与谢姨娘当时跟他在一个舱房里过夜,倘若是从骐哥儿身上过的病气…”她转头盯着宫氏,“我有时候会想,倘若那一天,不是有人拦住沈昭容拿回衣裳,我们家还会不会失去这么多孩子?”
宫氏脸色煞白,她也想起这件事了。当日她只是心里埋怨沈家人,不甘心叫他们称心如意,才会随便寻点借口为难沈昭容而已,哪里料到会有后来的结果?亲生的儿子死得这么惨,倘若真是从骐哥儿身上过的病气,那叫她情何以堪?!
陈氏看着她脸色越来越难看,心中生出一丝不忍,只是一回头,便看见明鸾不知几时出了舱口,正在望着自己,想必也把自己与宫氏的对话听在耳中。陈氏咬了咬唇,硬下心肠继续道:“这件事,我没有告诉老爷与二爷。”
宫氏愣了愣,但很快就反应过来:“你…”脸色更加难看了。
陈氏道:“谢姨娘告发此事时,只提到沈昭容曾经想来取回衣裳,却被她母亲叫回去了,过后还挨了罚,我也没提过二嫂子故意拦人的事,因此老爷与二爷至今还不知道二嫂做过什么。若他们知道了,想必会责怪二嫂,再加上今日这一出…气头上还不知道会如何。死者已逝,生者何辜,我们到底是一家人,还要把日子过下去的,二嫂子,你说是不是?”
宫氏打了个冷战,怔怔地看着陈氏,仿佛从来没真正认识过这个妯娌似的。今日明鸾闹了一场,她已经挨了一顿好骂,但明鸾到底没出事,然而,死了的那些孩子却不同。若是当日拦着沈昭容取回衣裳的事传到章寂与章放耳朵里,章寂尚可,章放是一定容不得她了。沈氏被章家人所弃,固然让她感到心中畅快,但若同样的命运落到她头上,她实在难以想象那会是什么样的情形。她已经没了娘家,没了一个儿子,不能再失去婆家,失去女儿了。
陈氏看着宫氏在那里发怔,脸上露出了害怕的神情,便也不再步步紧逼,只轻声道:“二嫂子,你好自为之吧。我知道你素来嘴上厉害,只是为人也需修口德。”说罢她便拉着明鸾回舱去了,只留宫氏一人在甲板上发呆。
明鸾一家睡的地方是在后舱,此时没别人在。明鸾钻回被窝里取暖,瞥了陈氏一眼,心里的郁闷消散了几分。虽然陈氏对宫氏说的那番话在她看来有些不痛不痒,但对方愿意走出这一步就好。她抬头冲着陈氏笑笑:“我还以为母亲会再次忍让下去呢!”
陈氏坐在她身边,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你还敢说!若不是你胡闹,事情哪里会到这个地步?!你二伯娘不过就是嘴上坏些,又不曾对你如何,你何必闹得她下不来台?”
才说她有进步,怎么又来了?明鸾翻了个白眼,眼角瞥见有个人影在舱口处晃了晃,似乎是章敞,灵机一动,便扁了扁嘴,哽咽道:“我也不是有意的,当时我是真的害怕极了。她毕竟是长辈,如果她在祖父面前说我坏话,祖父信了她,那我该怎么办?母亲您一向是处处忍让的,别人踩到你头上,你也一声不吭,我受了委屈,你只会叫我忍气吞声,哪怕是二伯娘说了外祖父与外祖母的闲话,你也只当听不到,从不跟她争吵。父亲就更不用说了,他一直不喜欢我,以前谢姨娘和弟弟还在时,只要谢姨娘说了我的坏话,他问都不问是真是假就会骂我。如果二伯娘说错了话,二伯父骂她,父亲一定会说是我的错,与二伯娘不相干。万一二伯娘真要逼死我,还有谁会为我说话呢?母亲说我不该跳江,害家里人担心,可如果真的要被二伯娘害死,死了还要担上个恶名,那我还不如死在江里算了,还能少受些苦楚。”
“你说什么胡话呢?!”陈氏听得直发愣,正要骂女儿,无意中瞥见丈夫就站在舱口处,忙站起身来,“相公怎么站在那里?”
章敞看着妻子,张了张嘴,又看向女儿,神色复杂。明鸾露出害怕的表情,缩到角落里。章敞见状,心中更是苦涩,想想自己长了二十几岁,原本也算是儿女双全了,因盼了多年才得一子,便偏宠了些,加上又不喜妻子,更恼女儿顽劣,便对她们冷淡了点,却没想到女儿居然会存有这等念头,认定自己这个父亲是绝对靠不住的,受了委屈宁可去寻死。他如今年纪也老大不小了,已失了一子,若是连这个女儿都保不住,那他这辈子过得还有什么滋味?只是这些话要如何跟个小孩子说?
章敞怔怔地转身出了舱,一声也没吭。陈氏有些担心地看着他离开,回头瞪了女儿一眼,匆匆跟了上去。
明鸾却没放在心上,今天这番行事虽然仓促了点,但胜在足够震撼,只要章家人不怀疑她是掉了包的,认定她是章家骨肉,那以后对她的态度就会和缓许多。毕竟一个性情激烈得曾经想寻死的孩子,要是再不顾及对她的态度,搞不好她就真的再去寻死了,在接连失去自家骨肉的章家人看来,保住孩子才是最重要的,其他的都只是小节。明鸾绝不介意给章敞、陈氏与宫氏一个警告,省得他们还象之前那样浑浑噩噩的,不把她这个小孩子当回事!
船一时半会儿还没到达目的地,加上方才明鸾闹了这么一出,惊动了前头的官船,千户所的武官传了警告令过来,让后面的人看好孩子,别再闹事,行程便比原先预计的略慢了些。明鸾看着外头的天色渐渐黑下来,肚子开始有了饥饿感,偏偏因为无法停船做饭,只能硬抗着,她便缩进被窝里闭目休息。才休息了一会儿,她感觉到有人进来了,就蹲在自己身边,气息有些急促,却又不说话。她以为是陈氏回来了,不紧不慢地撑起眼皮子问:“这是怎么了?”却发现眼前的不是陈氏,而是玉翟。
玉翟有些神色不善:“你还好意思问怎么了?我问你,刚刚你是故意陷害我母亲的吧?我母亲的为人我知道,她是嘴坏了些,骂你是有的,但断断不会说出要烧死你的话,一定是你胡说八道!”
明鸾撑起身体扫视周围一眼,见后舱中无人,舱口处也没人经过,便坐起身来,背靠舱壁,漫不经心地道:“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我陷害她了?若没有,还是小心点说话的好。”
玉翟语塞,咬咬唇:“反正我就是知道!你跟我母亲拌嘴的时候,我就在附近,我大可以跟祖父说,母亲压根儿就没说过那些话,你是在胡说栽赃!”
明鸾挑了挑眉:“那你为什么不去说呢?”
玉翟张张嘴,咬牙道:“我是在警告你,别再耍花样!”
明鸾冷笑一声:“你如果真的听到了我们当时的话,方才怎么不说出来?可见你什么都没听见!如果你觉得祖父会相信你的话,大可以去告诉他!不过我也有一句话要问你,不管二伯娘是不是那样说了,为何我说她有,别人就都相信了呢?”
玉翟的鼻尖与耳根都渐渐红了,抿紧了双唇不说话,目光闪烁。
明鸾凑过去,压低了声音:“那是因为她成天说三道四,惹得全家人都厌烦了,无论她是不是说了那两句话,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别人相信那是她说得出来的!”
玉翟眼圈都红了,忿忿地瞪着明鸾。
明鸾拢了拢脑后的头发,已经快要干了,便顺手编了两条麻花辫,不紧不慢地道:“二姐姐看来也是心知肚明,我若是你,就赶紧劝二伯娘改改自己那张嘴,不然迟早要引起众怒的。其实我也明白,她娘家不但不得力,还落井下石,她自然看别人得力的娘家不顺眼。只是有些事是不能颠倒黑白的,二姐姐好好想想,二哥为什么死了?一半是因为感染了天花,一半是因为在彭泽时耽误了医治,若不是二伯娘那位姨父姨母拦着不让我们请大夫,二哥、四妹与四弟怎会死呢?二伯娘要恨,就恨始作俑者去,对着救命恩人泼脏水,她还有良心没有?!”
玉翟鼻子一酸,转身便要往外冲,却被明鸾一声“回来”叫住了,哭着回头问:“你还要怎样?!”
“我没要怎样。”明鸾睨着她,“我只是看在姐妹情份上,好心劝一劝二姐姐。你是章家的女儿,祖父与伯父不会因为你母亲嘴坏,就嫌弃了你,你最好不要做傻事,跟着你母亲颠倒黑白,无事生非。不然,你母亲身上的罪名还未清洗干净,又把你自个儿给搅进去了,祖父与伯父只会更加怨恨你母亲!”
玉翟一惊,细细一想,露出想哭又不敢哭的表情,跺跺脚,扭身出去了。
陈氏在舱口与她擦肩而过,叫了她两声,见她不回应,便钻进舱中问:“你二姐姐来寻你做什么?”
“没什么,不过是发点小脾气,替二伯娘抱不平罢了。”明鸾看了看陈氏身后,“父亲怎么了?你把他哄回来没有?”
“瞎说什么呢?!”陈氏脸上微微一红,伸出纤指戳了明鸾脑门一记,“都是你方才胡说八道,你父亲听了,在外头对着江水好不伤心。你心里便是有再大的怨气,也该记得那是你父亲,不该这般口无遮拦才是。”
明鸾撇了撇嘴,顾左右而言它:“还有多久到岸呢?”
陈氏正要回答,便听得前舱方向传来一阵喧闹,却是玉翟与宫氏的声音,吃了一惊,侧耳细听,隐约听到玉翟在哭喊:“您要是再不消停,我也要跳江去了!”宫氏尖叫:“胡说八道些什么?!”接着是章寂怒吼:“都给我闭嘴!”吵成了一团。
陈氏回头瞪明鸾一眼:“瞧,都是你惹出来的!”明鸾吐了吐舌头,缩回被窝中去了。
到了一更天,一行船才靠了岸。码头上一片冷清,只有两盏风灯挂在竹竿上,随风摇个不停。一众军户与军属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又冷得直发抖,在千户所的人一声令下,摇摇晃晃地往城里去。
千户所在城中有驻地,一众军户便先在那里安顿下来。住的地方有些窄,章家人只分到一间屋子,不过十余平方米大小,有两张木板大床并排放着,章放拿草绳系了大斗篷从中为界,全家人左右分了男女安置。驻地的厨娘匆匆烧了一大锅白米粥来,各人分吃完了睡下。
到得第二天早上,千户所的人赶到知州衙门里报备去了,因这次的军户里有好几个人是流放来的,需要在衙门里上档,那人还特地把章寂等几个流放犯人叫上了,预备知州查问。章家父子这一去,便足足过了大半日方才回来,早有千户所的人来给其他军户登记造册,查问可有人懂得什么手艺,或是学过武技,等等。待章寂等人回来,那登记的小军官也来问他们,得知他们一家只有章寂与章放是习过武的,但父子三人都能读书识字,便笑道:“瞧你们老的老,弱的弱,恐怕也拿不动刀枪了。只可惜千户大人手底下不缺文书,不然倒可以让你们享享清闲。”
章寂听了心中一动,想起周合说过的话,便给次子使了个眼色。章放便笑着问那小军官:“除了千户大人手底下的文书,不知哪里还缺个抄抄写写的差事?我身体还算健壮,抓个小贼还是不在话下的,只是老父年迈,弟弟又文弱,就怕他们的身子经不起。我听说军户只需出一人服役便可,其他人是不是都要屯田?”
“自然是要屯田的,只是被分派到何处,还需上头发话。”小军官随口回答了他,便收起花名册子转身走了。章放有心追上去再问仔细些,又怕适得其反,只得按捺下来,低声问父亲该怎么办。
章寂沉吟道:“虽说老周有话在先,已经命人打点过了,但我们初来乍到,也不知向谁打听去。贸然行事反而不妥,还是先稳住了,看别人如何行事再说。”顿了顿,又叹道:“这里已经是我等流放的终点,再不济也不过是做回小兵,或是种田罢了,又能苦到哪里去?”
听到父亲这么说,章放、章敞等人的心情也安定下来,静待千户所的安排。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德庆知州正打算前往瑶民居住地区行安抚之事,心里正没底呢,听说新来的军户里有流放的犯人,便找上主管兵民、赋役、狱讼等事的通判说:“既有流放的犯人,不如找几个随我往瑶区去,若有危险之事,便令他们做个前锋,可好?”
通判手上动作一顿,迅速瞄了一眼手边的那叠公文,面上却半点异状不露:“大人的随扈,自然是要挑选勇武之人为佳,流放的犯人虽命贱,就怕遇事不中用,反而误了大人的差事。”
知州闻言也有些动摇:“你这话也有些道理,只是…”
通判笑道:“听说千户所里有不少高手,大人不如跟万千户打声招呼,请他多派几个人跟着?其实有瑶首压制,那些瑶民不敢对大人如何,只需谨慎行事便可保平安。待大人将事情办好了,便是一桩大功劳,若是带上流放的犯人去,那这功劳可怎么算呢?岂不是白白便宜了他们?”
知州顿时醒悟过来:“你倒提醒了我!确实不能白白便宜了他们!”又问:“那几个犯人的去处可定了么?可别让他们过得太舒服了,我听说这回来的有好些人身上有大案子呢!”
“大人放心。”通判又扫了那叠公文一眼,“这些小事早就安排好了。”
第六十二章 少年
“林场?”章放接到知州衙门的通知,愣了一愣。章寂没说什么,只是和颜悦色地问来人:“我们是充军来的,不是说要去屯田么?为何要去林场?”
那千户所的小兵便道:“这是千户大人与知州衙门商量过后决定的,你们好几家流放犯,按律来了之后都要先服三年苦役,如今衙门里也没什么差事可派,便把你们都派到林场做看守去。德**场不少,你们也算走运,居然是去的象牙山林场,那是在东边,若是被派到西边那几个林场去,可就得直接跟瑶民打交道了!”
章寂迅速与章放对了个眼色,后者便上前赔笑道:“这位兄弟,依你的话说,我们家还真是占了便宜呢,只不知我们去了象牙山林场后,都要做些什么?兄弟,我们是北边流放来的,本不是军户,初来乍到,也不懂规矩,还请你多多提点。”边说边塞了两个银角子过去。
那小兵心中一喜,迅速将银角子袖了,脸上也露出了笑容:“也没什么可做的,自洪武末年以来,我们这儿就没什么大战了,也就零星有些小乱子,因此千户所的兄弟除了日常训练,没什么事可干,只能把心思花在屯田上。岭南地方水稻是一年两熟,倒也不缺粮食,少几户军属屯田,不算什么。倒是德庆这儿的几处高山林场,一年到头也没几个人看着,总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跑进山里瞎玩,乱砍乱伐尚在其次,不慎引起山林大火,才最是要命的。因此早从十多年前开始,知州衙门里便有规矩,每年总要从千户所里派几个人驻守各处林场,以防万一。你们去的象牙山林场,南边山脚下原有个老军户守着,半年前闹山火,被烧死了,一直没人接手,两个月前来了一家流放的,方才补上。只是那家人只有一个半大男丁,其余都是女人,管不了什么用。你们一家子人口不少,有男有女,可惜男丁身子弱些,不好拿刀枪杀敌,看守看守林场,估计还是干得来的,若是还有空闲,那山脚下那么多地,随便开垦几亩种点粮食蔬菜自己吃就好了。”
章寂与章放听到这里,便知道这个安排可以说对章家相当有利,说不定便是周合那边的助力。虽然不知道这象牙山林场有多大,但整个山南地区若只有两家人看守,又不用固定每年上交粮食,除了山居清苦些,便是再轻松不过了,也就是巡山一事要费些力气而已。
但他们却高兴得有些太早了,那小兵接下来又提醒说:“咱们这一带有不少瑶民,他们都是四散而居的,虽说如今朝廷对他们是安抚为主,近年来也少惹事了,有不少人甚至还安分地下山学起种地来,但总有些不老实的家伙,不肯受朝廷管教,便躲到山沟沟里头占山为王。德庆各地林场都是山地,你们守着象牙山,也要警醒些,别叫人钻了空子,不然日后出了事,你们可逃不过一个失职之罪。”
章放忙笑着向那小兵道谢,好声好气地把他送走了,小兵心里高兴,还特地提醒他,每旬都要记得参加千户所的集训,万万不可耽误了,千户大人在这件事上头一向管得极严的。
送走了信使,章家人齐集在一处商量日后的事。对知州衙门与千户所安排他们去象牙山林场,大部分人都觉得是件好事,唯有宫氏有些不以为然,但她昨日才吃了大亏,又被丈夫狠狠教训了一顿,心里正害怕着,便不敢多言。一家人商量过后,觉得还是早日往林场去为佳,此时已进腊月,还不知道林场那边是什么情形,总要赶在年前安顿下来,才能过个安稳的新年。
德庆已是他们流放路的终点,到了此处,入了军籍,又安排了执役处,他们便不再是行动受限的流放犯,只要是在德庆境内,都可以自由走动了。其中章放因为是家中最年轻力壮的一人,被充入旗军,也就是正军,年下正好领一份军饷,还有军服、兵器等物,而章敞则算是余丁,只需负责辅助性的工作,但也要跟着章放入营。只是眼下新年将至,军户们都放了假,要等正月过后才回来报道。
既得了假,章寂便派章放去知州衙门打听自家起行的日程,章敞则被差到外头大街小巷上探听象牙山林场与九市的情况,比如哪里可以雇到车马行船往那边去,九市镇上又有几户人家,几家商铺,缺些什么东西,可以早早在城里置办好了再带过去,等等。此时他们随身带的衣服鞋袜与干粮药丸等物已经不多了,也要往城里四处看看,能不能补买一些。
明鸾自告奋勇跟出去打打下手,结果因为昨天落水,有些风寒症状,被勒令留在住所内休养。宫氏与陈氏都是习惯了在内宅生活的妇人,从没试过独个儿往街上走动,与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搭话。然而到了此处,她们再不习惯也要适应身份上的转变,章寂在两个媳妇面前犹豫了一会儿,才点中陈氏随他到街上去找药铺,转了半个时辰回来,便抓好了一副药,熬给明鸾喝下,赶了孩子去睡觉。
明鸾喝了药,却没有睡意,躺在床上发呆,听得陈氏在低声跟章寂说:“方才那家药铺的掌柜很是客气,一直在赞我们家的方子好,公公不如就依了他,将方子卖几个钱,手头上也能轻松些。”
章寂道:“我们家素有几个私家方子,自然是极好的,只是用的药大多不是便宜货色,如今手头紧,给三丫头抓药的方子已是修改过的,专寻那便宜易得的药材换上,不然一副药就得花上几钱银子,哪里吃得起?这样的方子,便是给了那掌柜,也无甚用处。”
“话虽如此,但这德庆一地也不是没有达官贵人,未必人人都吃不起贵重些的药,父亲只管把方子卖与他,只当是结个善缘吧?家里人身子大都有些弱,日后怕是多有吃药的时候呢。”
章寂略一沉吟:“你这话也有理,就照你的意思办吧。”
明鸾眨了眨眼,觉得这番对话有些意思,不一会儿陈氏过来看她,见她睁着眼睛不睡觉,便嗔道:“怎么不睡?睡着发了汗才好得快呢。”
明鸾笑道:“母亲,您刚才跟祖父说什么来着?我都不知道原来你这么懂生意经。”
陈氏瞪了她一眼:“又胡说了,这算什么生意经?不过是卖些东西罢了。”说罢又叹了口气:“如今不比往日,有些规矩也该改改了,若还象从前那般处处端着大户人家的架子,什么事都不肯做,早晚要受苦的。难不成我一个出了嫁的女儿,接连受了娘家援手,还要靠娘家人养活一辈子不成?”
明鸾缩在被窝里偷笑,心中暗暗叫好。只要家里人愿意走出这一步,还怕以后的日子过不下去吗?这群高门大户出身的公子哥儿、千金贵妇们也该沾点烟火气了。
章家人在驻地里停留了三天。在这三天里,章放把整个州城给逛熟了,还认识了好几个知州衙门里的差役,搭上了话;章敞则头一次跟他眼中的乡下粗人打起了交道,买了些米面,甚至还厚着脸皮在驻地门口的街上摆了半天摊子,给人写家书,挣了十五文钱,当晚便对着那十五只铜钱发了一夜呆;陈氏打扮成普通军户女眷的模样,跟着别的女眷们去了集市,大着胆子跟人讨价还价;就连宫氏与玉翟,也在章放的一再催促下大着胆子走出驻地,在街道对面跟货郎买了些针线回来,预备日后做女红挣钱。
这期间还有个小插曲。玉翟随母亲上街,总是顾忌着自己脸上的麻子,便躲躲闪闪的,反倒有些引人注目,而且还引来了一位熟人——梅岭上见过一面的那位柳同知的儿子柳璋。德庆州同知柳文信是新上任的,比章家人早到德庆几日,柳璋跟着家人出门熟悉道路,偏巧遇上了宫氏与玉翟,从后者的动作上一眼就认出她来了,还上前笑着打了声招呼。宫氏以前没把这对父子放在心上,如今听说他父亲在德庆为官,脸上便堆满了笑,有心讨他欢喜,不料玉翟恼羞成怒,硬帮帮地把人顶了回去,便跑回驻地了,将宫氏独自晾在那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所幸柳璋虽觉得诧异,却没有生气,还很有礼貌地向宫氏告别。
虽然有些不圆满之处,但家里每个人都有了进步,明鸾心里高兴,也掺了一脚。她跟着陈氏出去采买物品,杀价杀得极狠,看得陈氏目瞪口呆,却着实替家里省下不少钱。她还常常仗着外表年纪小,嘴甜说好话哄人,讨了不少搭头回来,有时是两根葱,有时是个米袋子,有时是半尺白粗布,又或是一捆草绳。虽然都是小东西,却十分实用,只是陈氏忍不住私下教导她,不要太过小家子气,事事斤斤计较。明鸾却不在乎,如今章家又不是什么侯门大户,便是小家子气些又如何?
这三日里,章放跟衙门的人混熟了,倒是打听到不少消息。比如两个月前被分派到象牙山南看守的那家流放来的军户,居然不是陌生人,正是京西三大营里最靠近石头山那一处的军营统领崔万山家。
当初太子奉旨前往京西三大营阅兵,不想当时还是越王的新君建文帝与外戚冯家发难,对太子下了毒手,崔万山等三名统领深受先帝器重,本该出面阻拦才是,不料他们不但没有阻拦,反而还约束手下军士,不许插手石头山之事,导致太子惨死。事后先帝大怒,将三大营的正副统领全数下狱,命人严刑拷问,只是后来情况急转直下,章家人自顾不暇,也没留意这些武官们的结局,想着他们好歹也是拥戴建文帝登基的功臣,如果能在先帝手下保住性命的话,理当飞黄腾达,却没想到今日在德庆居然会听说崔家人的下落。
据知州衙门里的人说,崔万山已经被斩首,其长子年仅十六周岁,刚刚补了军职,也一并被斩了,唯有庶出的幼子因年纪只有十一岁,与女眷一并保住了性命,却被流放三千里。算算时间,崔万山父子被斩首,居然是在新君登基之后!
章放对此百思不得其解,新君虽然暴虐,但对功臣冯家却是极好的,这崔万山间接助他除去太子,可说是立下了大功,若是先帝下令处斩的,倒也罢了,偏是在新君登基之后才被处死,这就太说不过去了吧?
章放将事情告诉了父亲,父子三人商议了半日,也想不出所以然,只是想到日后要与崔家人共事,他们心里便不得劲儿。若不是崔万山等三大营的人助纣为虐,太子也不会惨死,章家更不可能会落到如今这个地步,两家说是仇人都不为过,可是正主儿死了,仇家只剩下妇孺,他们又不好去寻对方晦气,就别提有多郁闷了。
最后还是章寂发了话:“罢了,不必想得太多。我们是奉命去看守林场的,少与他们打交道便是。”全家人都应了,各自收拾起了行李。千户所那边已经有了通知,让他们马上去林场上任。
章家人起程往九市去,因缺少交通工具,便买了条老牛,套上简易的木板车,女人孩子坐车,其他人都下地走。从德庆城往九市镇,足足有四十多里地,都是乡下的土路、山路,牛车颠得人浑身都快散了架。明鸾心里郁闷无比,早知道路这么难走,她就劝家里人走水路了。
他们整整花了近将一天的时间,从早上走到傍晚,才到了地方。九市镇上的地保闻讯迎了出来,见他们灰头土脸的模样,也不领他们进镇,却直接将他们带到镇外几家军户的住处,把人丢给对方,交待几声就走了。
那几家军户大多同时被派到象牙山林场执役的,只是守的并不是南边,听得是新来的同伴,态度还算热情,招待章家人吃饭睡觉,第二天清早起来便领他们上山,还为他们介绍林场的情况。原来这象牙山就紧挨着九市镇,山脚下还有几个小村子,守林人可以住在村里,也可以在山上安家。半年前才死的那位老军户便是在山上建了间小木屋独居的,只是他死于山火,小木屋也被烧了大半,直到两个月前崔家人来了,才修好了屋子,如今那屋子是崔家的男孩住着,至于崔家的女眷,则住在山下的村子里,有三个女人,其中有一个是疯子。
明鸾听到这里,便忍不住开口问:“那我们将来要住在哪里呢?”那军汉便笑道:“自然是在村里住,要不就象我们一样,住在镇子这边,要比山上方便多了。巡山的时候若有需要,就借那屋子睡一晚上,那孩子是不会拒绝的。他脾气有些古怪,但为人挺不错,很好说话。”
崔家的孩子再好说话,章家人也不会喜欢他的。章寂父子三人脸色都有些古怪,明鸾便大着胆子再问:“村子里有房子给我们住吗?”
“村东头原有两间废弃的旧屋,前几天听说你们要来,我们就帮着修补了一下,勉强能住人,你们暂时住在那里吧,等开春天气暖和了,再建新屋子。”那军汉回头朝他们笑笑,露出一个暧昧的表情,“住在这林场边上,日子是清苦一点,但好处也不少,起码不愁没有木头建房子不是?”
这算不算是监守自盗?明鸾纠结了一下,看见其他人都很平静地向对方道谢,似乎觉得这很正常,就闭嘴了。
军汉又继续向他们介绍:“屋子后头有一片荒地,早年也是不错的良田,只是前些年闹水涝,那一片地都被淹了,也没人再重新耕种,就抛荒了。原本是划给了崔家,可他家只一个幼丁,人手不足,就没要。上头的意思是划给你们去种,有二十来亩呢,地方不小,而且你们又服着官家的劳役,可以免税。”
正说话间,前头山路上来了一个人,瘦瘦小小的,却是个半大男孩。引路的军汉见了他,便笑着朝他招招手:“崔家小哥,过来!”
章家人的表情顿时古怪起来,只见那少年越走越近,明鸾才发现,他肤色黝黑,瞧着不过十一二岁光景,身材极瘦,一身灰布蓝边的旧衣裳,上头缀着几处五颜六色的补丁,头发草草束了个鬏儿,散发垂落到额边、眼前,遮住了双目,只露出个尖尖的下巴,脸色有些青白。一抬起头来,才让人发现他长了一双极大的眼睛,黑黑的,幽深得象一潭井水。
他走到近前,盯着章家人看了一会儿,什么话都没说,转向引路的军汉:“阿叔?”
“阿叔给你介绍,这位是章大爷,这两个是他儿子,章二叔和章三叔,他们也跟你一样,是京城来的。知州衙门里吩咐他们过来跟你一样守山南的林场,以后可要好好相处啊。”那军户回头冲章寂他们笑,“这孩子没了爹,娘又疯了,有个大娘和婶娘,都是不消停的,你们多照顾他些,他就是脾气有些古怪,其实是个好孩子。”
章家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沉默了,章放脸上虽然还挂着笑容,但眼里却透着冷意。见章家人反应冷淡,那军汉有些尴尬与不解,但崔家的男孩却不生气,还对那军汉说:“方才看见阿叔的两个儿子,他们商量着要去江边摸鱼呢。”
那军汉忙道:“那两个臭小子,也不怕掉到江里出事,我这就找他们去!”匆匆告别了章家众人,转身往江边的方向去了。
现场只剩下章家人与崔家的男孩沉默以对,后者先开了口:“我是崔柏泉,你们是南乡侯章家的人?”
章寂沉声道:“崔大统领的妻儿怎会在这里?我听到消息时简直不敢相信,崔大统领可是新君的功臣,莫非是狡兔死,走狗烹?!”
这话有些不客气了,明鸾担心地看了祖父一眼,又去看崔柏泉的脸色。但后者仍旧淡淡的:“什么功臣?我只知道我父亲兄长从来没有背叛过先帝,只可惜…没人相信罢了。”
“没有背叛?!”章寂忽然激动起来,“若他没有背叛,太子是怎么死的?!就在他眼皮子底下!他袖手旁观,也敢说自己忠于先帝?!”
“越王带了圣旨来,说要将太子带回宫中去,由先帝亲自审问。”崔柏泉直截了当地说出自己所知道的事,“我曾经偷偷收买了狱卒,进去见了我父亲一面,这是他亲口说的。他到死都想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他那天晚上还打算上本为太子辩白,折子只写了一半,就听说了太子的死讯。他清清楚楚地告诉我,来颁旨的是常见的宫中内侍,他们几个统领还仔细看过圣旨,那上头的印鉴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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