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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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兰轻轻叹息,“所以姐姐这般忍耐不住?”
第二章 好逑
这一语,是锋利的刃,割破如懿强忍的抑郁伤怀,“皇上喜新不厌旧,这般性情从本宫嫁与他便知晓。可皇上从不为小儿女情怀所动,当年对慧贤皇贵妃、淑嘉皇贵妃都不曾蒙蔽心志。可今日你也是亲眼所见,皇上看见寒香见时那种迷乱的神情!海兰,本宫陪了皇上大半辈子,他有过太多太多的女人,可是本宫从未见过他用这样的眼神去看一个人。”
“皇上善饮,所以极少喝醉。可是皇上看寒氏的眼神,连最好的酒都不能那样醉人。”海兰低低自嘲,“枉我也曾得过皇上恩宠,原来人与人,就是这般不同。”她的软弱只在瞬间,很快淡泊如常,“不过,我并不会像姐姐那般伤心,像令妃那般失落。早就知道是自己不会得到的东西,就放弃对他的渴望。可惜,姐姐不会懂得。”
如懿黯然失神,“是。本宫就是不懂得,所以才会在大庭广众下劝阻皇上。本宫很傻,对不对?”
海兰安慰地抚过如懿的手,“说对也罢,说错也罢。姐姐是皇后,冠冕堂皇的劝阻总要有一声。但,一言半句也就够了。姐姐知道,承乾宫是什么地方,顺承乾坤,乃是非宠妃不得住的地方。没想到啊,承乾宫空置了数十年,最后竟是让一个逆臣的未亡人住了进去。”
如懿伤感不已,她引袖,以避绝尘埃的姿态,掩去于这短短一瞬间难以抑制的痛苦,“本宫最不明白的是,皇上一生胸怀大略,为何人到中年,才会老夫聊发少年狂,对一个初见的女子这般狂热痴爱?也不顾臣民议论了么?皇上最爱惜声名,竟然为了她,连声名也不要了!”
“皇上固执己见,少有被人动摇。姐姐要牢牢记住这一点,切莫以卵击石,损害自己。另则,人呢,一生总要发一回狂。从前皇上喜欢舒妃的冷冽,如今碰到一个更野性难驯的,岂不平生意趣?所以,姐姐别在这风口浪尖上做什么。旁人再不满,也不会真作声的。”狂风卷起飞扬的尘土,在殿阁的上空肆意飞舞。海兰伸出手,替她遮住眼前纷飞的杂尘,低柔道:“姐姐,眼前的景象混乱不堪,只会脏了你的眼睛。闭上眼,我们不去看。”
如懿强迫自己安静下来,“不看,不听,就可以不存在吗?”
海兰沉静道:“顾着眼前,顾着自己,才最要紧。”她忽而一嗤,带了几分轻藐意味,“不过,姐姐也不必那么在意,事情或许也未坏到那一步。你说,皇上娶淑嘉皇贵妃、慧贤皇贵妃,娶颖嫔、恂嫔、忻妃,都是为了什么?”
如懿瞬间读懂了海兰眼底的蔑视,“本宫固然明白,联姻是最好的笼络和安抚。或许皇上真有此意,可寒氏如此刚烈,怕勉强反而不好!”
海兰的笑意味深长,“对于猎人,不温驯的猎物才是最有逐猎之趣的。”
静默的瞬间,有雨水倾盆而下,哗哗有声,澂起满地尘泥飞溅。如懿与海兰,站在檐下,望着暴烈肆虐的雨水沿着屋檐激流而下,将朱红艳润的重重宫墙染成血色的深红,整个皇宫,便被笼罩在一团巨大的水雾之中,朦胧不见去路。
很久以后,如懿回想起香见初入宫闱的日子,都觉得那段时光是那么朦胧一团。人便像走在大雾中,不知身在何处。大约是每一日都会有让人震撼的新消息传来,让她觉得,平静是一件再难企求的事。
而春日忽冷忽热的时气,夹杂着春雨的潮闷,适时地为如懿的卧病找到了最好的借口。而她的病弱闭门,与太后紧闭宫中一心求佛的举动如出一辙,为后宫的纷乱做下了最好的沉默而尴尬的注脚。
自然,嫔妃们的怨苦声最重,但这一点也不妨碍皇帝频频出入承乾宫的热情与执着。因为哀怨归哀怨,诅咒归诅咒,乖觉顺时是生存的最好法则,谁也不会真的一头碰到皇帝跟前向他大吐苦水。
于是,紫禁城后宫的日子,便在这样的诡异而热切的气氛中踟蹰而前。
只是,所有人的目光,都无一例外地投向了风口浪尖上的承乾宫。其实哪怕假借着时气之由避卧翊坤宫,外头的风吹草动何尝不会一一扫入耳际?
譬如,当香见真正意识到何为移居承乾宫为主位后,她发疯般号啕大哭,举起宝剑数度想要冲出承乾宫,却被凌云彻领着侍卫重重围住。直到皇帝送来她父亲手书,要她安住宫内承奉君上,她才在崩溃后如死寂般平静下来。
譬如,皇帝将历年所藏的珍品悉数送入承乾宫,只为博香见一笑。而她却连眼皮也不肯抬,一味视若尘芥。若是她性起,恸哭之余便将赏赐能碎则碎,如绸锻布帛,则拿过剪子一一剪裂,一壁冷笑连连。每每皇帝到来,她也漠然相向,不发一言。即便皇帝为她带来族人的消息,她也冷言冷语,从不肯启唇一笑。
譬如,她不肯换下素白衣饰,每日只在宫中祈祷她的真神,保佑寒歧死后得以安宁,也借以表示自己乃寒歧的未亡人。对此,皇帝也从不勉强,只吩咐内务府日夜赶制她部族衣衫,或描金刺绣,或镶饰串珠,无不极尽奢丽,供她赏玩。而香见,只是置于一旁,只以自己带来的旧衫更换。
譬如,她每日祈祷之后,只将目光专注地投向家乡的方向,全然不顾望穿秋水,也穿不透重重宫墙。而皇帝,就在她的身后,痴痴望着她的身影,哪怕静坐整日,也不腻烦。
譬如,皇帝怜惜她思乡寂寞,吩咐御膳房每日送上她家乡饭菜,力求精致可口。她却郁郁寡欢。皇帝派人遣她从前的侍女入宫服侍,又嫌人手不足,请她族人中擅歌舞者入宫相娱,却惹来香见睹人思乡,流泪更甚。
皇帝从未有过这样的耐心和热情,自从香见入承乾宫,皇帝每日必有三五次去看她。余者皆过宫门而不入,惹得三宫六院,怨声载道。而那怨声,皇帝自然是听不见的。也幸得香见如此冷待皇帝,皇帝失望之余,才会去嬿婉与忻妃、颖嫔那里稍坐片刻,以得安慰。
但六宫冷待之象,已然初见端倪。
这足以让每一个曾经身承雨露的女子惴揣不安。连婉嫔亦慨叹自怜,“自潜邸起,臣妾也算陪伴皇上日久,可若说皇上对哪位女子钟情至此,臣妾可真未见过。”
海兰伴在身侧,替如懿端过补身的汤药,轻轻吹着道:“皇后娘娘别听这些话,对凤体无益。还是快喝了汤药吧,凉了越发苦。”
如懿接过汤药喝了一口,不觉蹙了蹙眉心。左右那都是些平肝理气、补血养肾的汤药,喝不坏人的。婉嫔大约是意识到这些话会引起女人天性里的妒忌,有些不大好意思地抿了抿唇,取过切好的雪梨嚼了一片,轻叹道:“皇后娘娘这些日子没出去,听说三阿哥又挨了皇上的训斥呢。”
如懿迅速抬眼看了看海兰,取过系在玉镯上的絹子细细拭了唇角,“是啊,镇日这么待着,都快成井底之蛙了。婉嫔,到底是为什么事?”
婉嫔不忍道:“自三阿哥娶了福晋移居宫外,皇上见他性子平和许多,父子间也能闲谈几句。听说……听说三阿哥言语不慎,得罪了皇上。”她的话语焉不详,叫人听着着急。
海兰会意,拿清水给如懿漱了嘴,方才道:“也是前两天的事,那日三阿哥进宫请安。皇上兴致正好便与他多说了几句,又问起宫外风物人情。三阿哥也是个老实人不知道忌讳,便说外头流言纷纷,都说新入宫的寒氏是妖姬,克夫、亡族,现在又要入宫动摇大清江山来了。”
婉嫔摇头道:“三阿哥也是糊涂,这些话怎可以说给皇上听,岂不知皇上最不喜听这些报忧不报喜的话么?”
如懿忧惧长叹,倚在枕边咳嗽了几声,勉强道:“皇上的性子三阿哥总不留心,难免吃亏。”
婉嫔的眼角含着一缕愁苦,“皇上见话不投机,便问起纯贵妃的身子。娘娘也知道的,自从三阿哥受了皇上训斥绝了太子之念,就成了纯贵妃的一桩心病。总怕父子不合,日夜悬心,如今即便潜心修佛,但身子的泰半不安,都是从这桩事情上起的。”
如懿如何不知,当年皇帝如何在灵前怒斥大阿哥与三阿哥,那种怒发冲冠的景象,多年后仍是历历在目。
海兰温然感触道:“婉嫔妹妹说得是。皇上从来就不喜欢三阿哥娇生惯养,经了这件事,父子越发生分了。如今稍稍好些,三阿哥也太心无城府,张口就来了。大约也是心疼纯贵妃姐姐身子不爽,又受冷落,所以替额娘不平。”
如懿立时警觉,忍不住支起身子来,急切道:“永璋说了什么?”
海兰与婉嫔对视一眼,都有几分欲言又止,到底还是海兰先道:“三阿哥自然是说了纯贵妃的病情,唉,到底也是可怜。除了宫中宴饮,纯贵妃已经每顿茹素,为子女祈求平安。可三阿哥还是自个儿撞了上去,说纯贵妃的病本不重,却是寒氏入宫,才被克的!皇上当时就怒了,说外头愚民昏话,三阿哥也值得记在心里拿到御前来嚼咀,说他越来越不长进。足足骂了大半个时辰,才叫轰出宫去。唉,寒氏心性倔强,皇上求之不得,竟把一腔怒气都撒在了三阿哥身上。吓得三阿哥回去之后便高热烧身,昏迷不醒。”
如懿听得心头乱跳,急道:“三阿哥胆子小,内心又没什么成算,见了皇上本就跟老鼠见了猫儿似的,这下可不吓破了胆!”
婉嫔捂着心口,慌兮兮道:“可不就是吓破了胆!太医已经去看过了,说惊惧交加,直冲心脉,怕是……”
如懿听着不祥,呵斥道:“不许胡说!永璋才多大,福气还在后头呢。”她顿一顿,理了理蓬乱的鬓发,轻声道:“你们得空便替本宫去瞧瞧纯贵妃,她只怕是担心坏了!也劝劝她,皇上过了气头就好了,不要往心里去。”婉嫔最心软不过,携着海兰一同答应了。
如懿还是不放心,“永琪……”
海兰淡然自若,“皇后娘娘放心。臣妾已经叮嘱永琪,他不会犯下与他哥哥一样的错误。”如懿听着海兰的话语,莫名觉得安心。眼前这个女子,经历过恩宠荣辱的打磨,经历过时光的手残酷地雕琢,仿佛一枚采摘后被遗落的青梅,即便肉身腐毁,却有余留的清新与梗硬。长久处之,让人安心。
但那安心,只是外在赋予的力量。一时间,三人俱是沉默了。内心的起伏里,不知是在感伤绿筠的命运,还是为永璋的前途担忧。殿中静静的,唯听得四面水声,顺着琉璃瓦当急速飞溅而下。
春日里难得的倾盆大雨带着缠绵黏着的水汽弥漫四溢,将殿阁里焚烧的檀香冲得气味寡淡。正沉默间,却见外头湿淋淋冲进一个人来,却是跟着李玉的徒弟小夏。他像个水人儿似的滚进来,唬得婉嫔避之不及。如懿慌了一拍,定睛看去,肃然道:“这个时候,你怎么慌慌张张过来?”
小夏想是急坏了,脸上分不清是水还是泪,哭丧着脸道:“师傅走不开,叫奴才赶紧来知会娘娘一声,纯贵妃小主惹得皇上大怒,挨了一记窝心脚,都呕血了。皇上叫她回宫养着,她也不听,正在养心殿外大雨里头跪着呢。”
如懿只觉得心口一阵阵发紧,她是知道绿筠的身子的,咳疾伤了肺腑,已是重症,哪里经得起这般受罪。她听见自己的声调变了旋律,“到底怎么回事?好端端的皇上怎会这般动怒?”
小夏“嗐”了一声道:“还不是纯贵妃放心不下三阿哥,挣扎着过来向皇上求情,结果言语不慎惹得皇上恨起,就……就一时没忍住。”
婉嫔胆子小,当下吓得眼泪就下来了。小夏道:“娘娘知道,太后如今是不管事了。再这样下去,怕是要出人命。师傅没个主意,还请皇后娘娘去瞧瞧。”
如懿听得心头火烧火燎,一壁撑着起身,一壁唤了容珮来更衣梳洗,又道:“婉嫔,这事怕有得忙乱。你先去钟粹宫里候着,叫人烧好热水,备下姜汤,请了太医预备着。”
婉嫔忙忙拭了眼泪去了。海兰悄悄扯住如懿衣袖,忧心道:“这件事牵涉着寒氏在内,姐姐真要去蹚这浑水?”
如懿行色匆匆,将宽大的衣袍系于单薄的肉身之上,拢起绿雾云鬟,“绿筠与我们相伴多年,纵有误会,但恩义不浅。本宫不想看她就此殒命。”
海兰见容珮为如懿整理妆容,取过一把十二折竹骨伞,语意清朗坚定,“那么,臣妾为姐姐打伞,风雨同行。”
待如懿与海兰赶到养心殿外时,分辨良久,才看到那伏在汉白玉阶前叩首不已的渺小身影,竟是病弱不堪的绿筠。纵有小太监打伞在侧,她浑身也尽被雨水浇得湿透,衣衫薄薄地贴附在身上,寒气顿生。
如懿急忙解下霞影紫绣栀子散花茜纱披风,兜头兜脸将绿筠裹住,沉声道:“有什么话回宫再说,不许在这儿作践自己身子。”
绿筠哭得俯仰不定,死死擭住如懿的袖子,放声悲泣,“皇后娘娘,臣妾的永璋高热烧得昏迷不醒,实在快不成了!臣妾来求皇上宽恕永璋的罪,这孩子是无心的,他不是故意要顶撞皇上的!皇后娘娘,您别管臣妾,您替臣妾求求皇上,宽恕了永璋吧!”
海兰连忙扶住了绿筠,死命拖她起身,不让她跪在汹涌的急雨与水洼之中,“贵妃姐姐,你快起来,自己的身子要紧。永璋病着,一切都指望着你呢。你何苦在皇上气头上再重提此事!”
绿筠闻得此声,愈加悲切,“皇后娘娘,您不知道永璋病成那样糊涂,还心心念念唤着他皇阿玛,不停地说‘皇阿玛息怒’。臣妾身为他的额娘,真是不忍心啊!”
如懿示意宫女上前扶住,安慰道:“你别着急,过了这几日,皇上定会明白过来的。”绿筠被拖扯着半倚在侍女身上,泪眼婆娑,一张脸青白得可怕。如懿定神望去,更是心惊。纵然有雨水冲洗,绿筠的衣襟上仍有斑斑点点暗紫的血迹,触目惊心。
如懿连忙道:“怎么呕血了,可是伤在哪儿了?”
可心带着哭腔道:“皇后娘娘,皇上方才生气,一脚踢在了小主的心窝上。小主不防,所以呕了血了。”
雨水猝不及防地扑上身来,春日的雨水尚有寒气,立得久了,雨水如鞭挥落,抽得脸上、身上一阵阵发痛。她犹自如此,何况绿筠是病久了的人。奈何绿筠无论如何也不肯离开,挣扎着往地上跪去,“皇后娘娘,求您开恩,让臣妾跪在这儿直到皇上息怒!”她仰起脸,痛声哭喊:“皇上,若有什么责罚,都让臣妾受着吧。臣妾教子不善,都是臣妾的过错。”她每说一句,便往前膝行一步,重重叩首。如此反复数次,直到行至殿前廊下,复又退回瓢泼大雨中,再度开始。皮肉碰击砖地的声音在雨中显得格外沉闷而悠长,仿佛重锤落于心间,恻然疼痛。
数次之后,如懿再忍不住,匆匆步上玉阶立于养心殿门外。哀求道:“皇上开恩,请顾怜纯贵妃有病在身,实在不宜如此劳动。皇上息怒开恩啊!”
她的恳求在雨水茫茫中听来格外微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样的恳求是否会得到皇帝的回应。她忽然觉得,自己是如此渺小,如同阶下茫然叩首哀痛不已的绿筠一般,微如尘芥。
也不知过了多久,养心殿的朱漆填金门霍然打开,门扇开合间沉重的余音,为她唤起一缕希望。
皇帝颀长的身形投下巨大如剑削的影子,将她被水汽氳得潮湿的身体覆盖而下。他的声音如同从遥远的天际传来,冷漠而渺远,“皇后不好好待在自己宫里,陪着疯妇一起糊涂做什么?”
如懿心头阵阵发紧,连忙道:“皇上,纯贵妃有病在身,一时糊涂冲撞了皇上,还请皇上恕罪,容她回宫吧!”
皇帝冷然道:“朕从未要她留在养心殿前现眼。她自己执意如此,朕有什么办法?”
绿筠见皇帝出来,手忙脚乱匍匐上前,抓住皇帝的袍角,泣不成声,“皇上!是臣妾的错,臣妾不该向永璋说起后宫之事,不该让他对承乾宫心生怨怼。但臣妾真的不是有心的,永璋也是说者无心,他只是心直口快。皇上,您知道的,他就是这么个孩子,您别与他计较啊!”
皇帝一脚踢开她的手,厌恶道:“这样的话你已经说了很多遍,朕听着也厌烦了。你从没什么好主意教你的孩子。永璋庸懦,永瑢无能,幸好璟妍是个女儿家,否则又被你耽误了一个。”他指着廊下打着伞默默候立的海兰,越发气不打一处来,“你不能学孝贤皇后当年怎么管教皇子,也大可学一学愉妃。同样生了儿子,永琪还比你的儿子出息,但她就不会钻营,懂得安分守己,懂得如何做一个好额娘。而不是像你这般,惹是生非,心术不正!”
绿筠惊得面色惨然,呼吸急促如潮,一仰身险险倒在如懿怀中。如懿听皇帝的话说得狠戾,知道是动了真怒,忙拉过绿筠在身后,劝道:“皇上息怒。纯贵妃为了永璋已经伤心坏了,她担不起皇上这般重贵。”“她担不起?”皇帝从袖中取出一物,掷于绿筠面前,“朕刚才踹你那一脚不是朕气糊涂了,那是你该受的!当年你自己做下的好事,还敢说自己不是心术不正!你和淑嘉皇贵妃一样,便是有你们这样的额娘,才有这般不肖之子!”
如懿见绿筠脸色苍白,几欲昏厥,忙扶住了她。目光扫视之处,却见皇帝抛下的是一枚烧蓝鎏金蜂点翠绣球珠花,那式样极是眼熟。如懿细细辨认,讶异道:“皇上,这枚珠花是您当年赏赐纯贵妃的,一共六对。这一枚怎会在您手中?”
皇帝激怒不堪,“她自己做的好事,自己知道!当日素心死得蹊跷,死时手中紧紧捏着这枚珠花,能说与她毫无干系!”
第三章 倾雨
仿佛有巨浪汹涌澎湃而下,那是多少年前的旧事了。或与金玉妍有关,或许也有绿筠的嫌隙。但,那毕竟是许久以前的事了。岁月荒芜了烟草,谁还分得清真假呢?要紧的是,这些年来,绿筠的确不是本性恶毒之人。
绿筠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拼命摇头,喉中发出荷荷怪声,一张脸紫涨不堪,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海兰静静跪下,看着几欲晕厥的绿筠,柔声道:“皇上,皇后娘娘不说话,是与臣妾想的一样。多年前的事了,谁还说得清到底是谁害了谁,还是偶然巧合,或是被人设局陷害?孝贤皇后与素心都闭目于九泉,咱们又何必苦苦追宄?臣妾恳请皇上一句,息事宁人,也当为寒氏求个安宁吧。”
她的话,让皇帝的怒气稍稍平息,如懿将绿筠扶到海兰怀中,使个眼色示意她们退下,温然劝慰道:“皇上,寒氏初入宫闱,已然惹来无数非议。纯贵妃资历既深,又有儿女,便是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您听过也罢了,何必与女子计较?”说罢,盈然起身,挽住皇帝手臂,缓缓踏入暧阁,将一室喧闹留于殿外。
如懿与皇帝一并坐下,捧过皇帝吃残的茶,挥手倒去,盈盈一笑,“所有烦恼事,如这残茶,泼去可好?”
皇帝犹有余怒,别过头道:“朕也想不恼。可气的是贱妇久在宫闱,还这般不识大体,引起纷扰。”
如懿思忖片刻,用清水缓缓冲洗杯盏,投入陈皮与甘菊,以滚水冲泡,看着甘菊一瓣瓣绽开于水中,盛放出宁神甘和的怡然香气,方才递与皇帝,“纯贵妃的性子算是好相与,都有些微怨言,何况旁人?皇上纵然爱惜寒氏,也不能引起六宫怨言。雨露均沾,才是六宫和睦之道。”
皇帝怔了片刻,颇为苦恼,握住她的手道:“如懿,你一定觉得朕昏了头是不是?朕宠爱寒氏,自己也觉得是在发疯。可朕一点办法也没有,完全不受控制,做任何事,就想换她真心一笑。”如懿听着他字字句句,直如剜心一般,抛开皇帝的手道:“皇上对着臣妾说这样的话,是当臣妾为无欲无求无心无肝的女子么?可以任由夫君向自己诉说对别的女子的衷肠痴心!”
皇帝懊丧不已,牵住她的手丝毫不肯放松,“如懿,除了你,这样的话朕还能对谁说?朕对着寒氏已经有无限烦恼,可后宫还是不让朕有片刻安宁!朕能征服最凶蛮的部族,却征服不了一个女人的心,你叫朕如何不恼不恨?”
如懿满心气不过,愈加掺了酸涩之意,道:“皇上纵然满心要征服寒氏,又与纯贵妃母子何干!再不然,永璋还年轻没历练过,何苦这样唬着他?”
皇帝一提永璋,便生不豫,“永璋是朕的亲生子,朕怎么会不疼他?可是朕每每见他,都是这般懦弱无能的样子。朕真是恨铁不成钢!”
如懿切切劝慰,殷殷道:“皇上待永璋,每每呵斥多于教导。也难为皇上,有那么多阿哥,难免不能一一细心。可于纯贵妃而言,三阿哥是她爱子,她如何不焦心爱惜?皇上所言所行,不仅伤了父子之情,也伤了纯贵妃的心。”
皇帝将手中杯盏重重一顿,“慈母多败儿。若无她宠溺,永璋不会被纵得这般不成样子。若非她挑唆,永璋怎会擅言宫闱之事,议论长辈妃妾?若她肯严加管教,当年也不会生出那般夺嫡之心……”
“严加管教并非镇日耳提面命,呵斥责骂,而是告诉孩子们,什么该做,什么不该。便是做得不好,到底孩子们还年轻,慢慢改过便是。皇上何至于动辄打骂,寒了子女心意?”
皇帝甚为不满,睨着她道:“如懿,朕知道你口舌伶俐。但令妃也有她的好处,温言软语,是朵解语良花。她可从不敢对朕这般说话。”
如懿一滞,不意皇帝会说出这番话来。然而顶撞亦是不宜的,且看绿筠便知道。她将心口的滞郁压了又压,缓一缓急促的气息,极力柔婉道:“皇上的话,臣妾记着了。臣妾只是想,永璋再不好,到底还是个淳厚的孩子。当年便是有过夺嫡之心,这么多年的挫磨,惶惶不可终日,也尽够他学乖了。皇上教导阿哥们严格些自然是好,可若伤了孩子的心,怕要挽回也难了。皇上难道忘了永璜英年早逝么?如今又要赔进一个永璋,天家父子,何至于薄情如此!”
皇帝听如懿说得伤怀,也不禁软了心肠,慨然道:“朕是对永璜和永璋多有不满,深觉二子野心勃勃,不肯安分。可他们到底是朕的儿子,这些年,怕也不好过……”
如懿黯然道:“皇上说得是。早年阿哥们不懂事,总是因为孝贤皇后是嫡后,是皇上心爱尊重之人。可如今为了一个名分未定的嫔妃,就连对纯贵妃多年侍奉之苦也不怜悯,对永璋的拳拳孝心也视而不见。那么,恕臣妾直言,这便是皇上的过错了。”
皇帝横眉冷对,“皇后,连你也要逆朕的心意?”
如懿伤感而气恼,“臣妾不是要逆皇上心意,而是觉得皇上一向仁和御下,前几日申斥了永璋,今日又对他额娘大发雷霆,难免伤了宫中祥和。纵然纯贵妃有什么错处,皇上念在她生儿育女,多年劳苦,也宽恕了吧。”
皇帝沉默良久,有几分愧意,“今日是朕急躁了,勾起当年孝贤皇后的旧恨,又想起素心死时,手里握着的珠花便是纯贵妃的。想着他们母子这般勾结蒙蔽违逆朕,朕真是一时恼恨过了头。”
如懿凄声求道:“这么多年了,皇上虽然对素心的死有所疑虑,但毕竟一枚珠花做不得数,皇上都没有提起。而臣妾敢拿自己性命发誓,这件事,确是当年金玉研栽赃所致!”
皇帝连连冷笑,凄惶不已,“金玉妍?人都死了,许多事未必都能水落石出!也不必什么事都扯到死人身上!当年孝贤皇后仙逝,宫里多少见不得人的事,你以为纯贵妃就事事干净了!朕的身边,可不知都是些什么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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