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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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东嫌这两人斗嘴太吵,伸手就旋灭了灯。
过了会,吵闹声终于转成了临睡前的翻来覆去和窸窸窣窣。
黑暗中,丁柳说了句:“东哥,虽然咱们现在见不到西姐她们,但我希望,西姐、高深,还有阿禾三个,也像我们一样,能待在一起,这样,不管发生什么事,彼此照应着,日子都不会太难过。”
昌东嗯了一声,轻声说:“我也希望。”
第二天,昌东很早醒。
心事重的人,梦和睡眠都容易被碾薄。
窗帘有一线没拉严,透进来的光薄而灰淡,能看出天色还没大亮。
又是一天。
昌东躺了会,尽量轻地起身,肥唐和丁柳都还是能睡的年纪,不想吵着他们。
一抬头,怔了一下:丁柳坐在床上,拥着毯子,呆呆的,也不知道那样坐了多久了。
昌东轻声叫她:“小柳儿?”
丁柳这才回过神来,抬手抹了下眼睛,然后挪向床边:“东哥。”
昌东问她:“做梦了?”
丁柳嗯了一声:“梦见高深了。”
半夜梦见的,然后就醒了,一直坐着,昌东的房间里没有挂钟,听不到走针一分一秒,丁柳却觉得,时间像海,裹挟着纷扰人事,从她身边飘走,唯独不带她,只把她孤零零撇在一边。
梦里,没看到高深的脸,他一直背对着她,坐在山坡上,丁柳想爬,怎么也爬不上去。
手脚并用也爬不上,碎石块反而哗啦啦地往下滚落,烟尘腾起,高深的背影就更模糊了。
丁柳只能仰着头大叫:“高深,你伤好了吗?你现在怎么样了啊?”
等了很久,高深才说话,声音远得像山尖起的雾,慢慢往山脚飘落。
他说,小柳儿,我挺好的。你回去吧,不用惦记我了。
第120章 关内.流西
谈判的帐篷立在黑石城和蝎眼阵营之间的空地上。
四四方方, 周围无遮无挡,晚间风大, 门帘又大开——风灌进去,很快把帐篷灌得又胖又胀,像一只飘飘欲飞的包子。
两边的车几乎同时到达, 原本李金鳌建议说, 应该晚到, 让黑石城的人等, 在气势上压他们一头。
叶流西反问:“有必要吗?”
劣势的一方,耍再多花枪也没气势,强势的一方,什么都不做也气势满满,势均力敌才会在细处挖空心思明争暗斗,但这本就不是一场势均力敌的谈判。
帐篷内的桌凳都是黑石现砌,笨重而又粗砺,主座只叶流西一个人,阿禾和李金鳌分站两边。
桌子对面摆三张石凳,龙申、赵观寿和签老太太都上了年纪,于情于理,得让他们坐,龙芝只能站到一旁——想到自己居然跟阿禾和李金鳌这种角色一个待遇, 脸真是阴得要滴出水来。
门帘放下扣死,帐篷里忽然就安静了,只风声在帐顶滚。
叶流西看着赵观寿笑:“赵老先生, 觉不觉得这场景好熟悉啊,跟在你的书房聊天时没两样。”
主客已经颠倒了位置,怎么会没两样呢,赵观寿尴尬地笑。
签老太太把随身带的长条缎面布包放到桌面上:“流西小姐,这趟来没什么可送的,这是你上次的三根天签,带来给你做个纪念吧。”
叶流西示意阿禾。
阿禾走上前,打开布包的扎口,把三根签按顺序,整齐排到叶流西的面前。
叶流西擎起第一根看。
金堆翠绕一身孽。
当时看得一头雾水,现在终于透彻:“我这样的人,十来岁从荒村出走,能走到今天,也不可能是靠积德行善。坑蒙拐骗都做过,手上也不是没沾过血,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在座的几位,谁不是呢?”
说完了,随手把天签扔到桌面上:“事到如今,南斗的预言也好,天签的测算也好,争斗的形势也好,胜负已分,大家都同意吧?”
龙芝冷笑:“叶流西,关内的市集,你拿下了几个?我黑石城还好端端地立在那儿呢,想召集反击也只是一句话的事。胜负已分?说这话你也不怕闪了舌头。”
龙申不动声色:龙芝和叶流西不和他是知道的,会言语冒犯他也预料到了,但谈判嘛,总得有人唱白脸。
叶流西并不恼:“被狼叼进嘴里的羊,被网捞上岸的鱼,被兽夹夹住的鸟,鲜有不垂死挣扎的,但这又能怎么样呢?东西好不好吃,尝一口就知道,我用不着踏平了黑石城,才去向关内宣告胜负已分。”
赵观寿在中间和稀泥:“既然是来谈判的,先说正题吧。”
叶流西奇道:“正题?”
她看向赵观寿:“赵老爷子,我的谈判条件你都知道,三条,银蚕心弦、江斩、高深,换一个‘不犯黑石城’,谈判要有诚意,这三条,你哪条做到了?”
赵观寿尴尬地看了一眼龙申。
龙申清了清嗓子:“流西小姐,银蚕心弦确实是丢了,高深……可能你也知道,他自己逃走了。江斩应该没什么问题,我们会设法尽快移交的。”
叶流西问他:“三条有两条黄了,一条不确定,这也叫交差?这也配跟我谈交易?”
龙芝按捺不住:“叶流西,你少装了,银蚕心弦在尸堆丢的,不是你干的,还有谁?”
叶流西笑了笑,伸出左手的骨爪将右腕的衣袖撸高,露出腕上银亮的链子:“是在我手上,但这心弦,既然不是你们给我的,就不能算你们的功劳。”
龙申早有应对:“如果我同意为昌东拨弦续命呢?”
叶流西将链子拨落到桌上,推向龙申:“龙老爷子既然这么有诚意,那银蚕心弦这一条,我就算你们达成了。”
说话间,阿禾走上前,把一张黑石城的地图铺开在桌面上,又很大方地递过去一支笔:“西姐说了,三个条件,每达成一个,换你们1/3黑石城的平安,区域你们自己划,我们不计较。”
龙申坐着不动,也没去接阿禾手中的笔:“为昌东续命,只能换1/3个黑石城?”
言下之意,还觉得这交易不合算,想讨价还价一番。
叶流西看着龙申,意味深长:“怎么,你还觉得少了?龙老爷子,我提醒你一句,整个关内,也只有我愿意去做这样傻的交易了,但凡我咬个牙狠个心,这三个人我不要了又能怎么样?”
龙申沉默。
确实,他该感谢叶流西居然会心慈手软。最初听到这样的交易条件时,他甚至疑心叶流西是不是在作弄他们:三条人命而已,哪有资格跟黑石城相提并论?感情用事的人果然难担大事,叶流西一手好牌,也许会因为这三个人打烂的。
叶流西说下去:“还有,阿禾说漏了一点:所有的交易,都以昌东活着才成立——我知道心弦一续三年,为昌东续命,换来的是1/3个黑石城的三年平安。”
心弦的确只能一续三年,这附加条件不算太过分。
龙申抬手接过阿禾手中的笔,从地图的1/3处横拖而过——他要的那块安全区域里,既包括方士城,也包括羽林城。
签老太太和赵观寿不约而同,都暗自松了口气,龙芝脸色铁青,却又无计可施:早预料到了,几个老家伙肯屈尊来,就是做好了准备要低头,不然来干什么呢?
叶流西微笑:“那拨弦吧。”
她看着龙申擎起链子,看着他用拇指和食指从链端慢慢抽取出颜色已然趋近灰败的心弦,眼前忽然有点模糊。
龙申三根手指缓缓搭上弦身:“叶流西,拨弦收弦,都是顷刻之间,你就不怕我出尔反尔,现在要了昌东的命吗?”
叶流西垂下眼帘,语气分外平静:“我怕什么?你续的是昌东的命,也是你们这些方士和羽林卫大族的命。你当然可以现在就杀了昌东,反正有整个黑石城为他陪葬。”
龙申心里叹了口气,指尖微弹间,那线心弦慢慢亮起。
李金鳌留心看他指法,一颗心砰砰乱跳:龙家的秘术,应该是指法结合咒术一同进行的,现场看只能学个皮毛,但管它呢,能学一点是一点,叶流西吩咐了,他就认真照做。
很快,龙申引弦归链,将链子递回给叶流西。
叶流西看向地图未被圈划的部分:“给你们提个醒,我原计划三日后攻城,这计划并不准备更改。你们有1/3的城池是安全的,三日内交出江斩,能保住另外的1/3。至于高深那1/3,我看没什么指望了……”
“要么这样,你安排金羽卫配合我,我抽空去一趟黄金矿山,高深如果真躲在矿山里,你们怎么找他都不会出来的,但我去就不一样了,他听到我的声音,会主动露面也说不定。”
“如果我在矿山找到他了,这1/3,我还算你们的,怎么样?”
龙申点头:“这样再好不过了……流西小姐还有什么要求吗?”
叶流西说:“有啊。”
她看似无意地瞥了一眼龙芝,看回龙申时,重又莞尔:“三年过得很快的,到时候,又要麻烦你拨弦了——我这人说话不中听,老爷子年纪这么大了,也不知道还能撑几个三年,我希望龙老爷子能尽快选个听话又明事理的接班人,我说的接班人,可不是指龙芝啊。”
……
车子缓缓开动,龙申回头看了眼越去越远的谈判帐篷,又伸手拍了拍龙芝的手背,语气不容置疑:“你也听到了,三天内,选个时间,把江斩送回去吧,一个废人,换1/3个黑石城,这交易合算的。”
龙芝咬牙:“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吗?她要把我换掉,你也照做吗?”
龙申说:“龙芝,形势不如人,就先示弱伏低,再徐徐图之。人生总有起伏,叶流西不也曾经一败涂地吗,她都能东山再起,咱们也未必不能卷土重来。”
龙芝心头一突,抬头看向龙申。
龙申的脸色还是淡淡的,没什么表情:“你想要江斩,其实很容易,等天下都是你的,他也自然就是你的了——现在把他送回去,就当放羊暂时出去吃草。我们先保住1/3的黑石城,又1/3,再1/3,有了立足地,有了喘息的时间,什么事办不成啊?”
“不过龙芝,你记住我的话,真到了那一天,别像叶流西那么蠢:给敌人喘息的时间,就等于是给自己的坟冢开挖了第一锹。”
龙芝唇角浮出笑意,轻声说了句:“我知道了。”
唯恐夜长梦多,叶流西第二天一早,就带队进了魂魄山门。
这里还是老样子,九个月前的那场大震都没能让黄金矿山改头换面,如果硬要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重修的金爷脸了——以前的金爷脸很自然,只是山壁上象形的洞穴组合,现在就像是整容动了刀,钢筋作骨,石块堆叠,水泥弥封,怎么看怎么格格不入。
叶流西把矿上负责做饭的都叫来问话,只一个问题:近几个月来,有没有大批量地丢过食材?
这完全是基于自己的经验:从前穴居在矿道里,没认识江斩时,总要想方设法偷吃的,不敢经常出来,怕露了行迹,所以每次都会尽量囤多些东西,干馍、咸肉、卤酱,有一次,还直接顺走了一坛腌咸菜。
高深总要吃饭的。
但问话的结果出乎她的意料,伙夫们表示一切都正常,丢食材的事不是没有,但查看下来,基本都是老鼠作祟。
叶流西让所有矿工撤出矿道,让人用车载喇叭扩音器朝矿道里喊话,几个小时下来,漫山遍野回响不断,很多人耳朵里都出现幻听了,那些黑洞洞的矿道还是依然故我。
阿禾泄了气:“西姐,高深会不会……逃出去了啊?”
不会,魂魄山门没开,金池的外接通道口后来又被铁水焊死,炸山堆压,从根本上杜绝了出逃的可能性——死在矿山倒是有可能,但这么久了,尸体总该能被发现的。
叶流西沉吟了一下:“我进矿道吧。”
她从矿上要了套干净小号的工装穿上,戴了顶铁制盔帽,系紧皮带,扎紧靴口,看上去还真像个矿工,阿禾要跟着一起去,叶流西没让:“你跟不上我的,江斩说我进了矿道,动作比地老鼠还利索……放心吧,这里也算我的老家了。”
这话不夸张,除了荒村,矿道是她住得最久的地方,创立蝎眼之后,总要辗转迁徙,反而居无定所。
矿道里没有白天夜晚之分,人都撤出了,悄静无声,像极了那些数不清的一个人在矿道里穿梭摸索的夜晚。
叶流西几乎不需要借助盔帽上的矿灯,熟稔地转弯、斜进、溜身滑下侧道,探身翻入高处不引人注目的洞穴——那些熟悉的地方,很多都已经坍塌湮没了,有些还在,一缕缕牵连着她那些黑暗里的过往。
昌东说得对,只有被人善待,才会想着善待别人。
卑微、羸弱、朝不保夕时,人就活得像求生的蝼蚁,做什么都偏私。
就好像她当初救江斩,可不是因为怜悯。
那时候,江斩刚下矿道不久,她就注意到了,常躲在暗处窥伺,像狼端详自己的食物。
她觉得江斩会活不下去的,文质彬彬的少年,和周围那些五大三粗言辞荤劣的矿工格格不入,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又长得太过精致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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