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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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却没有精力再接他的话。
他朝四处看了看,再往下便是沟底,雪积得比别处更厚,只怕连落脚的地方也没有,故而他准备上了这陡坡便放她下去。
他勒着缰绳,怕马儿爬坡打滑,便又扬鞭,口中跟着催了一声,马儿便听话地朝上跃。这样轻轻一跃,却又让夏月的腰背狠狠地磕砸在坚硬的马鞍上。眼看要来第二下的时候,她禁不住,抽出另一只手去隔开。她本已乏极,如此将左手反手伸回去,力道不足,也没个准心。手一落下去,居然触到的是他的胯间。
她似被蜇了般,猛地缩回来,脸蛋涨得绯红。霎时,她抱着宁死也不要如此受他轻贱的决心,松开马鬃,两手同时全力一撑,顺势从马背上跌下来。
他迅速地伸手一抓,却不想还是落了个空。
眼见她砸在地上,而马的四蹄即将踩着她,尚睿猛收缰绳,马儿顿时前蹄腾空。他同一时间利落地翻身滚下地,急急地将她从马腹下拉出来。
下面是陡坡,他双臂护着她滚了下去。
幸亏雪厚,滚了老远也没遇见什么硬物。到了沟底缓坡处停下来,他放开她,带着薄怒喝道:“你不要命了?”
可是,夏月这次却没如他预想中一样继续以牙还牙地驳斥他。
她缩在雪里,头埋着,半晌没动。
他怔了一怔,狐疑地支起上身,隔开一点距离,再垂头去看她。
她眼睛紧紧地合着,小脸皱成一团,似乎在强忍疼痛。
“怎么?哪儿疼?”他一边问她,一边从上到下地检查着。他拔掉她发间的簪子小钿,用手指在头上摸索了下,见无异状,然后又按了按她的脖子,随后触及她的肩胛手肘,当摸到手掌的时候,她吃痛地呻吟了出来。
原来,方才她落到地上的时候,左手手掌先着地,似乎是手掌骨折了,好在没有碎,只是有些错位。
尚睿蹙着眉头,起身四下看了看。苍茫一片,任何有用的物什都找不到,不远处倒是有几户人家。而马儿方才受惊,却未跑远,已经在山坡另一侧等着他。
他避开她的伤处,将她轻轻扶坐起来。身体每移动一下,她就一皱眉,那一截错位的骨头似乎又挫动了些。
汗水打湿了她的额发,而那些粘在她身上、脖子上的雪渣子,也因为热气化成了水,滑进她的领子里。他一时有些心软,便道:“我抱你去看大夫如何?”
她颤颤巍巍地抬起眼帘,看了看他,又微微摇了摇头。
他见状便不由得又不痛快了。
却听到她又弱弱地问道:“你会治伤吗?”她和穆远之学医的这些时日,知道此类骨伤自然是即时复位为最佳的法子,不然骨折的地方错位会越来越严重,甚至会戳破皮肤。
尚睿儿时没少和哥哥们舞刀弄枪地顽皮,自然也是有丰富治伤经验的。
他说:“会一些,就是怕你忍不了。”
她抿了抿嘴唇,坚定地说道:“我不怕。”
他看了她,不知道在想什么,随后将她抱起来,走到几步开外的一根光秃秃的树干旁,赤手扒开雪,放她靠着树干坐下去,然后拔出随身的短刀上树削了一根枝丫,落地后修成短短一截,又撕了自己里衣的衣角。做完这一切,他抬起她左手的手掌仔仔细细地摸了一番,以确定骨折的伤情。然后他一手拿着她的手,一手放在她的肩上。
夏月被夹在他与树干之间,没有缝隙。
她知道他怕她因疼而乱动,影响他的动作。她将另一只手伸出来,放在自己胸前,和他隔开。其他地方也不管男女有别,便随了他。
他的脸在她上方,她的额头隔着衣物紧紧地贴着他的肩间锁骨。他一呼吸,她便能感到他胸腔的震动,还有便是呼出的那丝暖风。
忽然,他突地说了句:“你知不知道,那簪子我本来就是买来送你的。”语气极淡,好似在说着和自己不相关的事情。
她闻言错愕,顿时惊讶道:“怎么可——”最后一个字陡然消失,转而从喉咙里发出吃痛的闷哼声。
他趁她分心说话的当口,双手一动,将骨头安了回去。
夏月那只搁在两个人之间的手抓着他胸口的衣服,紧紧地捏了起来,握成拳,半晌没有下一个动作。她差不多昏了过去,眼睛发黑,几乎看不见东西,脑子里一团糨糊,疼得似乎没了知觉,半天缓不过劲来。
他乘机用布条和木棍将她的手掌固定起来。
随后,她只觉得有个温暖的手伸过来拍她的背,先是有些僵硬也有些力大,后来渐渐地轻柔下去,那么一下一下地,就像是幼时她牙疼的时候,父亲的手。
待她镇定了一会儿,他放开她,蹲身将一侧的雪拢了拢,随即抓了一些,捏成几团然后起身再次将外衣脱了下来,又从袍角撕出一条长布,将刚才手中的雪球先敷贴在她的手背上,然后再用那布条裹着,紧紧地包扎了几层。
她被他这一动作又引得额角疼出细密的一层汗,却硬是没吭声。
尚睿默不作声地做完这些后,将自己那件没了下摆的衣服披在她身上,然后一撩袍角背对着她蹲了下去:“上来。”
他说得极其理所当然,恍若两个人早就熟识一般,倒让夏月觉得无所适从了。她的性格向来是吃软不吃硬,如今他好言好语起来,有点让她犯难。好在,她本不是扭捏之人,现在也没有其他更好的方法,她便识了时务,自己护着左手,困难地挪了下上身,然后趴在了他的背上。
她不敢贴得太近,左手是不能动的,而另一只完好的手臂不但要着力,还要将自己上身支起来些,免得自己的胸脯贴着他的背。哪知他一起身,她便往下滑。她心中一惊,下意识地去搂他的脖子,哪还顾得了有没有挨在一起。
他背着她,踩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却走得很稳。原本刚才滚到沟底,只是一眨眼的事情,现在走回去才发现路其实有好长一截。
不知怎的,天空又放晴了,虽说看不见太阳,却见阳光从云层的边缘泻下来。
他刚才脱了件衣裳给她,身上穿得就少了,可是就在这样冰天雪地的天气里,他还是冒着汗。
夏月突然很想把自己缩成瘦瘦小小的一团,轻一点再轻一点,没长那么多肉就好了。
她是个一吃就胖的人,只是仗着骨骼细小,所以不细看的话才会觉得她瘦。以前她还极小心,后来经过那件事后,对情爱姻缘已无心思,就再也没介意过。却不知,竟会有一日被这样的一个男子背在背上。
她的脑袋挨着他的脖子,那股带着他气息的热气,从他衣襟中透出来熏着她的脸。
她这才想起来,方才若不是他故意岔开她的注意力,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会疼得晕过去。
这个时候,她从后面正好可以随意地看他的耳背和发髻。他的发色很黑很浓,就像他的眸子,如漆似墨,却深不可测。这时又突然想起子瑾来,他跟他的鼻子和嘴最像,所以侧脸也像,而眼睛却是那么不一样。
这么胡思乱想,戒备松懈一时泄了精力,她身体早已透支,如此迷迷糊糊地靠在他的肩上睡了过去。
爬到山顶,尚睿本想跺跺脚,将靴子上的雪抖一抖,可是听到背后清浅平和的呼吸,迟疑了一下,终究作罢。
接下来呢?骑马将她带回去?看她细胳膊细腿的,如今又摔成这样,还经得住颠吗?
他忽而想起田远家有个庄子就在这附近,他以前下雪天猎狐狸的时候还去过,离此地不过一两里路。
尚睿放眼看了看去路,牵着马继续背着她朝那边走了过去。
绕回大道快走到庄子的时候,才见明连带着姚创来寻他。
尚睿方才离城前的一声断喝,让一干人不敢跟着。可是,明连既不敢追,也不敢不追,只好远远地耗着。到了小道他们不能太近,只得找个角落候着,可是等了半晌没见动静,才渐渐又撒网找。
姚创见尚睿居然背着那姑娘,陡然失色,翻身下马去接。
尚睿却说:“算了,我背她进去就行,没几步路。”走了几步,他又转头吩咐道:“反正都到这儿了,你赶紧去附近请个大夫。”
姚创得了令,即刻照办。
到了庄子,因为只是田远的一处打猎的别院,仅有一对老夫妻和一个小厮守着偌大的院子。他们不知尚睿的身份,仅仅见过一次,晓得是贵客,便热情地收拾出最好的屋子给夏月。
过了一会儿,大夫来了,同时来的还有庄子的主人田远。
田远朝尚睿微微躬身抬手道:“公子,借一步说话。”
尚睿点点头,随他走了出去。
到了花厅里,贺兰巡迎了上来,压着声音急道:“皇上,淮王反了。”
尚睿闻言缓缓地坐下去,刚才那杯热茶已经凉了,明连又换了一回。他移开盏盖,轻轻地拨了拨水面的茶叶,才问:“何时?”
“今日凌晨。”贺兰巡回道。
“情况如何?”他又问。
“淮王扣了淮州、叙州两地的地方官。”
“叙州大营怎么样?”
“没有消息。”
“徐阳呢?”徐阳是徐敬业的长子,夏天才刚刚去南域叙州大营上任。
“生死未卜。”贺兰巡答。
他和贺兰巡多年默契,几个来回已经明了。
尚睿静静呷了口茶,忽而问道:“他一个人?”这问题问得突然,也未言明其他,不知他在想什么,又指的是谁。连旁边的明连都觉得莫名其妙。
而贺兰巡却是明白,答道:“淮王是以燕平王之名……”
“说下去。”尚睿问。
贺兰巡看了尚睿一眼,迟疑着答道:“淮王对外宣称要……匡复正统。”
未想尚睿听后未怒,反而微微一冷笑。
“他很蠢。”尚睿说。
这下子连贺兰巡也怔了一怔。
他继续说:“尉冉郁,他蠢得很。”
贺兰巡想起什么,又说:“探子报,菁潭郡主要与燕平王联姻,择日大婚。”燕平王与郡主本是同姓宗亲近亲,如此结亲本朝鲜有,却也不是先例。这般放话出来要共结连理,淮王本人安的什么心,自然是路人皆知。
尚睿又是一笑:“他尉尚仁还想做个太上皇不成?”
他起身准备回宫,如今徐阳在叛军控制下安危难测,朝堂上一得到消息,很快会乱成一锅粥。
他出了前厅,路过抄手游廊,一路走得极慢,似乎一边走一边想要在心里理出头绪。贺兰巡和田远在后面跟着他,都不敢贸然出声。等到了前屋的垂花门,尚睿一抬头,忽而想起另一个人。
于是,他又独自折了回去,径直进了夏月待的那间厢房。
她发烧了,大夫还候在隔壁,而方才照看她的老妇人煎药去了,明连在外面。
房里此时此刻,仅有他和她。
尚睿站在三尺开外的地方,就这般远远地看着她,再未走近。静静地,默不作声。不知怎的,事情发生得仿佛比预料中还要早,他的心情有些复杂。
床榻上的夏月蹙着眉,唇色苍白,嘴角干得起了皮。她换了干净的新衣,伤处被请来的大夫重新包扎过,盖着厚厚的被子,屋子里的火盆子也够暖和。
他忽然想起那个春夜里,他也是这么看着她。
她是喻晟的女儿。
回想当年,喻晟对徐家阳奉阴违,期间以丁忧之名回西域老家守孝三年,却是暗中领养了劫后的冉郁,在丁忧路上突然失踪。没想到他原路折回,反而到了京畿附近的锦洛隐姓埋名,改叫闵驿。余下的很多的事情都理所当然。可是,冉郁既然是去南域与淮王共谋秘事,高辛玉居然反而在她身上出现。这一点,他却看不透。
姐弟?真的只是姐弟那么简单?那为何那天她认错了人,他即便吻她,她也毫不忌讳。
尚睿是何等精明细致之人,如今站在原地,将前后所有线索在脑海里仔仔细细地回转了一遍,心中便有了个大概。
思及此,他蓦然失笑,而神色却如同罩了层寒霜,嘴角扬起来带着一丝冷意。
突然,火盆子里的炭火“噼啪”一声,轻轻爆了一下。
他垂头看了一眼火光,再将目光转回床榻那边的时候,发现夏月居然醒了,也在看他。
他倒也不窘迫,也不解释为何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了,只开口道:“他们说刚才大夫来的时候你已经醒了。”语调却淡漠下去,一双眸子竟然没有暖意,“这是我朋友的庄子,你先将伤养好,要急着回去或是托人带什么话跟下人吩咐便是。”说完便离开。
夏月见人走后,才掀开被子想要坐起来。她左手已经肿了起来,起身的时候只能先翻到右边,然后借着右手撑住床面的力道才能支起身子。她坐在榻边,额头冒出一层细汗,缓缓舒了口气。
那位姓黄的老妇人端着药碗进来,见夏月要下床,急忙来扶她移到另一侧的桌旁坐下。
夏月将她端来的药一饮而尽后,正要开口托他们找辆车送她回城。
却听老妇问道:“我家老爷叫我问姑娘可要捎信,或是觉得我这样的老婆子不称心,要接家里的贴身丫鬟来也行。”
夏月接过她递来的帕子,借着擦嘴的空隙想了想,问道:“可问下贵府老爷名讳?”
“我家主人姓田。”
“真想当面道个谢。”夏月说。
“真不凑巧,老爷刚走。”
“送我来的那位公子呢?”
“一并走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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