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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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殊抵住她额头:“我跟他打过交道,因为信任他,才愿意与他一谈。如果他有所隐瞒,阿玉,别看低我,只要你想,我可以让唐、袁两家求生无门,求死不能。”
男人如山,唐景玉泪如泉涌,哭够了才道:“先听听他怎么说吧。”
“好,都听你的。”
次日黄昏,唐景玉躲在内室门帘一侧,外面谈话声越来越近,她往一旁躲了躲,悄悄看。
确实是她的父亲。
三十五岁的男子,一身素色灰袍,面颊清瘦,看墙壁上的字画时眼睛微眯,偶尔以拳抵唇,发出两声压抑的闷咳。
唐景玉眼泪落了下来,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音。
明明是他忘了她们母女,何必又把自己折腾成这种样子,既然已有娇妻爱子,怎么不好好过?
宋殊并没有耽误功夫,对饮三杯,叙旧过后,看着唐尚华的眼睛道:“其实师母跟我心里一直都有一个疑惑,师姐出嫁前身体康健,为何早早就病逝了?还请唐兄看在多年相交的情面上,据实相告。”
他问得突然,唐尚华猛地放下酒杯,剧烈地咳嗽起来。
平复了,却是一阵漫长的沉默。
桌子上放了烛火,唐尚华盯着那跳跃的火苗,突然想到了与妻子初遇那晚。
中秋夜,她穿了一身白裙,手提花灯,花容月貌似仙子下凡。
“阿盈她,小产过两次。第一次月份浅,我们都不知道,她陪母亲进香,回来路上有个孩子突然跑出来,马车受惊……第二次,许是亏了底子,小心翼翼养着也没保住。母亲埋怨,阿盈忧思成疾,渐渐卧床不起。我想写信告知岳父岳母,阿盈怕二老伤怀,两次都瞒了。”
说完了,想到妻子跟两个无缘的孩子,男人又倒了一杯酒。
“那阿玉呢?师姐就阿玉一个骨血,你为何没有照顾好她?莫非袁氏容不下阿玉?”
阿玉……
唐尚华怔怔地看着宋殊,眼前浮现女儿捂着脸瞪视自己的仇恨眼眸,那也是女儿留给他的最后一眼,让他愧疚自责至今的一眼。
“阿玉,阿玉是我害的。”
“我娶袁氏之后,阿玉就像变了个人,我知道她心里难受,可她不知道我心里的苦。豫章,你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吗?没有长辈约束你……可我能怎么办,她生了我,我得还她的,她想要有身份的儿媳妇,她想要能给她生孙子的儿媳妇,我欠她的,我只能给她……那天我刚应付完她,去看阿玉,听见她骂人……她怎么能骂那种话?她是阿盈的女儿,阿盈绝不希望女儿变成那种样子,我训她,她不听,我一时糊涂,打了她一巴掌……”
“阿玉躲在屋里哭,不听我解释,第二天我还要去衙门,回来她就……”
“得了疾病没了?”宋殊讽刺地问。
唐尚华没有直接回答,目光又投向烛火:“阿盈不要我了,阿玉也不要我了,事到如今,豫章问这些又有何用?”
宋殊正要说话,内室里忽然传来压抑不住的哭声,一开始还想忍着,后来就忍不住了。
唐尚华茫然地看向门帘,震惊道:“这,谁在里面?”
宋殊握紧酒杯,最终还是给了唐尚华一次机会:“你自己去看吧。”
唐尚华有些难以理解,只是看着对面眉头微蹙的男人,想到今晚他旧事重提,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再也顾不得仪态,起身朝内室奔了进去。
这晚唐尚华没有回家,守在女儿床前,彻夜未眠。
女儿失踪之后,他派人找了一日未果,去报官,被人拦住。袁大人不赞成,担心传出袁氏苛待前妻之女的恶名。袁氏用肚子里的孩子威胁他,母亲也以命相逼,又道就算真相传出去,阿玉小小年纪离家,不但坏了她的名声,也坏了庄盈的贤名。
于是他只能暗中寻人,寻了一年又一年,渐渐心死。
更鼓悠扬,看着女儿酷似妻子的脸庞,唐尚华长长舒了口气。
他对不起妻子女儿,什么借口也没法为他开脱,妻子已死,母亲有了孙子,他唯一的牵挂就是失散多年的女儿。现在得知她平安,他再无所求。
宋殊警告他死了让女儿认祖归宗的心,却不知道他根本没有那种打算。
没有阿盈的地方,根本不是家,他自己困在里面就够了,女儿是个有福气的,遇到了良人。在嘉定,有疼她的外祖母,有他信任的宋殊,有看着她娘长大的山山水水,有她娘最向往的悠然生活。
阿盈,我没能给你的,宋殊给了阿玉,你我没能过上的日子,阿玉会过上。
你在天有灵,会不会好受点?
~
元宵过后,宋殊进宫向皇上道别,出宫后与唐景玉乘车出了城。
唐尚华在城外三里处的长亭等他们。
“父亲,你要注意身体,别一直埋头编书,对眼睛不好。”
唐景玉将亲手缝的一件披风递了过去,看着多年不见的男人,只剩一点同情。父亲有他的苦衷,她不怪他,但她也无法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四五年的时间,很多东西都变了,她只希望他好好的,安度余生。
至于这披风,就当是送男人的一点念想吧,从今以后,她恐怕再也不会踏足京城。
唐尚华又何尝不知道今日一别,很有可能就是永别?
贪恋地望着女儿,小时候娇憨可爱的女娃跟眼前亭亭玉立的少女渐渐重合在一起。他笑了笑,握住女儿的手放到宋殊手里,声音轻而飘渺:“豫章,我跟阿盈把女儿交给你了,盼你好好待她。”
宋殊握紧未婚妻的手,什么都没说,片刻沉默后,转身扶她上车。
马车缓缓前行,越来越远。
唐景玉挑起后面窗帘,透过小小的窗,看见那青衫男人依然站在原地,天高云淡,他如柏如松。
“阿玉。”
“嗯?”唐景玉侧头,疑惑地看向宋殊。
宋殊握住她双手,等窗帘自己落了下来,他抵住她额头,“从今以后,只你共我。”
唐景玉粲然一笑,靠到他怀中。
从今以后,他的怀抱,就是她唯一的家。
☆、第65章
端午时节,嘉定百姓早早都换上了单薄的夏衣。
宋殊早早带着节礼来庄家过节。
算算日子,他跟唐景玉二月底回的嘉定,次日唐景玉就搬去了庄夫人的闲云堂。宋殊想着他选的那两个吉日最晚的也就在四月初,只剩一个多月时间又能把唐景玉接回来了,便没有特别不舍,未料他的好师母竟然坑了他一把,媒人拿了吉日请老人家敲定日子,庄夫人都没看上,定了五月十八!
这比他预料地迟了一个半月……
宋殊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感受,特别是对上庄夫人笑眯眯的眼睛,他连原因都问不出口。
只能等了。
而在过去的两个月里,他没有见过唐景玉一面,若不是确信庄夫人不会害自己失而复得的外孙女,他都想趁夜翻进庄家,看看他的姑娘是否平安。
却不知他忍受思念之苦的时候,唐景玉也不比他强。
“外祖母,今儿个您就让我跟掌柜见一面吧,哪怕不让他看见我,让我偷偷看他一眼也好啊。”
闲云堂里,唐景玉站在老人家身前晃她袖子,各种好话都说尽了:“您让我绣嫁衣,我绣好了,您让我跟着您学管家学接人待物,我学得好好的,您亲口夸我聪明的是不是?这都两个月了,您不能太狠心啊。”
仗着丫鬟们都在外头,唐景玉彻底豁出去了,把女儿家的羞涩都抛到了脑外。
在嘉定过了两年,她跟宋殊从来没有分开这么久过,外祖母这样对她,就好像将她从蜜罐里捞了出来,放到了牢房里。她知道外祖母是为了她好,让她能变成一个合格的主母,可她想宋殊啊。
“傻丫头,”庄夫人将围着自己乱转的小姑娘拉到身边坐下,语重心长的给她讲道理:“你以为我延迟一个月嫁你只是为了教你学那些东西?不是,外祖母跟你说,你之前一直跟豫章在一起,他都快觉得理所当然了,瞧瞧他选的日子,三月提亲四月成亲,虽说是急着娶你,但也太不当回事了是不是?不行,外祖母再喜欢他也得磨磨他,让他挠心挠肺等上两个月,他便知道自己离不开你,往后他欺负你了,你拿回娘家威胁他,他才知道害怕呢。”
唐景玉震惊地忘了言语。
原来外祖母这么坏……
“您说的是有道理,可您收拾掌柜,我也忍得难受啊。”唐景玉靠到老人家怀里,红着脸道。
庄夫人笑着捏捏她脸,“放心,他比你更难受,再说只剩半个月了,一眨眼就过去了。”
小别胜新婚的道理,往后外孙女就懂了。
这边庄夫人把不安分的唐景玉劝安分了,于是宋殊过来问安时院里院外悄悄扫了一圈,也没发现未婚妻的身影,又没有理由一直待下去,只得失望而归。
庄文恭庄文礼兄弟亲自送的他。
回去的路上,庄文恭再次试探亲兄弟:“老三,那笔嫁妆是你带回来的,你就真的一点都不心动?本是咱们家的东西,如今白白便宜一个外姓人,你……”
“大哥,那是阿盈的嫁妆,收回后本该由母亲打理,送给阿玉,父亲都同意了,你还有何放不下的?”庄文礼认真地看着兄长,“钱财都是身外之物,来去自有缘法,大哥不必太执着。”
庄文恭呵呵笑了声,心中暗恨。
到底不甘心,庄文恭又去找老头子讲道理,企图在最后关头保住自家的钱财。
得知他来意,庄寅直接赏了他一巴掌,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他去了闲云堂。
唐景玉新绣了一条抹额,正在给庄夫人看,见他进屋,乖巧地喊了声“祖父”。
她穿了条绣出水芙蓉的浅绿长裙,明眸皓齿,出落地越发像女儿了,只是比女儿多了机灵劲儿。
庄寅压下心中复杂滋味儿,看向妻子手里的抹额,有些羡慕地道:“阿玉手越来越巧了,眼看你要出嫁,祖父也想得一件阿玉绣的物件留作念想,阿玉可有时间?”
这是庄寅第一次主动跟她要东西,唐景玉惊讶地看向外祖母,见外祖母轻轻点了点头,笑道:“好啊,祖父常常在书房看书作画,那阿玉给祖父绣间桌屏吧,只是等祖父见了成品,千万别嫌弃阿玉手笨才是。”
小姑娘嘴甜,客客气气的,好像跟他是亲祖孙俩。
庄寅笑着摇头。
在心里无声叹息。
他跟她都没有说过多少话,小姑娘亲昵的态度,不过是装出来的罢了,虚礼。
怪谁?
是他自作自受。
曾经他以为妻子只是跟这丫头投缘,妻子决定把女儿嫁妆给她时,他有点吃惊,但也没有怀疑什么。直到宋殊带她去京城前过来辞别,他才突然发现小姑娘脸蛋长开了,像极了女儿。
姓唐,同样的年纪,妻子特殊的看重,庄寅心中生疑,问妻子,妻子也没有瞒他。
他这才知道长子当年造了什么孽,暗中派人去查,发现外孙女确实写过两封信,因为京城来信都是先送到庄家在苏州的铺子,被专管庶务的长子最先瞧见,暗中销毁。
妻子宽容,劝他别再为此大动肝火,过去的就过去了,阿玉现在好好的,别再提旧事惹她伤心。
妻子都这样说了,他能怎么办?
那是他的长子,是他自己造的孽,如果长孙没有遭遇横祸,他可以严惩长子,现在……
就装一次糊涂吧,反正外孙女早对他失望了,根本没有想过认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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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十八,嘉定街上热闹极了,大家都想围观庄家嫁姑娘,更想一睹宋掌柜的风采。
吉时已到,唐景玉戴着红盖头,出来同宋殊一起向庄家二老辞别。
庄寅夫妻都湿了眼眶,互视一眼,好像十几年前重现,就是在这间堂屋,他们将女儿嫁了出去。
“豫章,好好照顾阿玉。”庄寅喉头发哽,只勉强说了这一句。他愧对她们娘俩,如今明知身份却不能相认,不能听小姑娘喊声外祖父,连嫁妆都只能借妻子的手搀进她给外孙女准备的嫁妆里。
宋殊跪在地上,郑重无比磕了三个响头:“祖父祖母放心,豫章此生绝不负阿玉。”
庄夫人再也忍不住,用帕子拭了泪,泪眼模糊地目送一对儿新人离去。
唐景玉也有些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