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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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荷又转脸向齐奢扫量了半晌,直到确定他确实燃起了一缕希望时,才气定神闲地开口:“解铃还须系铃人。你我之间的罪魁,相信三爷很清楚是谁。只要你点头,我会立刻派身后这个人前去拜访,这个人已向我再三地请求,他说,他会亲手剜出那颗‘朝三暮四的、婊子的心’——你是这么说的吧?”喜荷向乔运则斜斜地瞄上一眼,饱含着嘲讽的笑眼就又投回到齐奢面上,“等那女人血淋淋热乎乎的心脏被送进这帐子的一刻,三爷就可以不用死了,一次也不用。你会跟我回京,还政于皇上。我保证,绝无送交宗人府或圈禁之事,相反,除了权力,三爷要什么,我就给什么,你会以有史以来最为尊贵的亲王之礼,荣耀贵盛过完下半辈子。”

齐奢不置一词地听完,咳嗽两声,又朝地下啐了一口血,“或者?”

“或者——”喜荷把脸变了一变,阴狠尽露,“明天天明等行在山的那班人醒来,你酒醉被烧死在兰泽殿的消息就会传开,而早在那之前,三爷就已毙命于这帐中。叱咤一世、号令天下的摄政亲王,会被一群见钱眼开、连你是谁都不清楚的小人物大卸八块、弃尸荒野,再被土狗从地里刨出来,吃得连骨渣子都不剩。而我,保证有生之年绝不碰你的女人,”她又朝身后一瞥,补充道,“也不会容许其他任何人碰她,她可以安享天年,做你的寡妇。就是说,你们俩永远不可能在一起,但你可以选择,死别的那个,是她,还是你。”

“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

“我怎么知道,太后会遵守承诺?”

喜荷由凳上起立,齐奢这才注意到,她居然穿着一身九龙四凤的五彩礼服,像来参加一起大祭礼。她对天,竖起了中间三指,语调金锵:“我,当今圣母皇太后詹氏喜荷向皇天后土和列祖列宗起誓,方才对叔父摄政王所许之诺言,我必定谨遵谨行,若有一丝违誓之举,则天地不容,祖宗不佑。”一顿后,她增添了一句话,“我儿齐宏,社稷不保,身死国灭。”

空气中发出了一阵轻微的、古怪的异响,如砝码令一架天平平衡的声音;如渡桥,笔直地伸向彼岸。

喜荷盯进了齐奢的眼,一手扶膝,单腿跪倒在他面前。绮丽的裙面在地面铺展,绽放出巨花。

“现在,该你选了。”

静默。

极其漫长的静默。

宛如入定老僧,齐奢血痕交错的面颊无一丝多余表情,仅只轻轻地,阖起了双目。

通往现实的大门被关闭了,他不用再面对这帐中的人和物,他可以面对任何他想面对的:无垠无涯的仲夏草原,身体倒下去,下头有软的、蓬的、一浪接一浪的草把你接住,你把头一偏,就看到了并卧在身畔的爱人,你们的眸子同样被阳光晒得金亮金亮,亮到好似从没在这世界上见到过任何的丑陋和伤害。她渐渐学会了怎么把鞭子甩得又响又漂亮,一面有板有眼地唱着无比感伤的牧歌,一面老远就拿洁白的牙给你个没心没肺的笑。你的大孩子已经长到你膝盖了,你蹲在他背后,把他一对幼小的手掌攥在手中,对准天空上最彪悍的一只雄鹰,助他拉开第一副男孩子的弓。女孩子,咿咿呀呀地坐在妈妈怀中,艳羡地一根根摸过妈妈秀长的眉和睫,丝毫不知道一个青春的功夫,她就会长出一模一样的、叫所有经过她家门前的小伙子全颠倒得睡不着觉的好眉目。再过上几年,你们会在江南的一处富贵门庭,就着窗外的梅雨和桌上半残的酒菜,品藻英华,顺便笑谈起那一年秋牧走失的一只小羔羊。你们走过了东西南北春夏秋冬,踏遍了名山和大川、重镇和小村。有天你们累了,就拼凑着记忆,选一片最美的水乡做故乡。安定的日子,是日复一日的生活和琐碎。你们大早起就开始看对方不顺眼,没事找事地摔锅打碗,你们斗嘴、斗气,气得活像两只发疯的猫,你们面目可憎地打架,然后在晚上和好,在床尾和好。你年纪越来越大,年轻时的旧伤一到阴天就发作得厉害,她好心送你一根手杖,却被你赌气给扔得远远的。然而你真的连门槛子都跨不过了,她就倚在那儿嗑瓜子,一面看你的笑话,一面重讲着她给你讲的第一个笑话,趁你怄得咬着牙笑时,她再次把那该死的手杖递了过来。这一次,你老老实实地接了。但不公平的是,当她为了再难遮掩的白发而闹脾气时,你就不能挖苦一个字,你得拿出最庄严的态度来跟她起誓,她比家里头刚买来的十二岁的小丫头看起来还要年轻和水灵,真的,嫩得能掐出水。再经过几年,你们就再也不愿换地方了,在陌生人眼中,你会是个一辈子都没离开过这小镇的老乡绅,总在晚饭后同样的时间顺着同样的路遛弯。一边,是磨白了的拐杖,一边,是磨白了青丝的她。而对于她在耳边的絮聒,你完全不用当真理会,只用隔一阵“嗯”一下就行了。好多好多年过去了,你的子子孙孙们一大家子为你庆贺大寿,你老得正吃着酒就打起了盹。梦里,你依旧是年轻时的模样,雄姿英发,坐在紫禁城皇极台的最高处,离边上那空空的龙椅只有半步。接着你下巴一点,醒过来。你看见了每一个孩子也已成熟而沧桑的脸,记起他们每一个在你和你妻子手中跚跚学步的样子,你看见了你的妻子,一个被岁月遗留的老太太,正笑微微地盯着你,你也就笑了。你心里涌起了一句话要同她讲,但可不能为老不尊地当着孩子们,所以你拼命地记,你现在的记性坏得可以。不过这句话,你一定会记得告诉她,这是句好甜蜜的话。她会笑,笑得仿佛一颗皱巴巴的小核桃。可她的瞳眸里不会生出一丝的皱纹,它们仍是二十岁一样的光滑和光华,一生的没落与荣耀、哀伤与喜乐从那里慢慢地溢出,宛如一位绝色女子向等在窗下的情郎,放落她丰盛的长发。

齐奢盯着青田的笑餍,微微地牵动了嘴角。他离她、离这所有的一切是这样近,近到只需迈一步、伸出手就够得到,但——他睁开了眼——他脚上有镣铐、手上有镣铐。齐奢觉得不公平,不公平极了;就差这么一丁点儿。

他深吸了一口气,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显露出面前的喜荷与她越来越刺亮的目光,这目光中涌动着万般的情仇,如狂风似怒海。齐奢直视她,意味深长地笑了,“你答应我的,我知道你会做到。但我答应我妻子的,我再也做不到了。就请你替我,捎样东西给她。”

接下来,他比了个手势。

14.

夜浓无尽,如一壶老酿,饮下去,便有一剑苦辣直穿过腑脏。似乎只醉一场的辰光,晨光已至。欲曙未曙的长天上,经过南飞的大雁,飞越了苍山莽被,在山间的一栋孤屋上萦绕几匝、长鸣数声而去。

雁叫过后,接着响起了叩门声,声音很轻,轻而短,但门几乎是应声大开。出现在门后的是周敦,身后相隔丈把则是满面狂喜的青田,她手扶莺枝撑身而起,未及移步,已迟疑地收住脚。她瞧见周敦的背影朝后踉跄着,忽地跪下去,“奴、奴才、奴才参见——,奴才参见圣母皇太后……”

再往后的话青田听不到了,她耳朵里开始有尖促的血鸣,眼目所及处,是门外的一株红枫,红得刺人盲目。

第279章 望吾乡(23)

等她再次能够听、能够看的时候,她听见对面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冷冷地道:“他不会来了。”她看见一只金匣子,一只铺满了缠枝莲花的金匣子,摆在面前的乌木桌上。青田知道桌子尽头那覆着一副轻纱的女人就是周敦口中的皇太后,但她对她半分也不关心,她唯一关心的就是眼皮底下的这只金匣。她直勾勾地盯着它,一夜未眠的两只眼布满了血红的蛛丝。

深黑的面纱的经纬后,喜荷则目不转睛地盯着青田。她从未见过这女人,可她和她却如此之亲密,有多少个昼夜,如一名对爱郎相思成疾的怨女,她翻来覆去、难以成眠地想着青田;想象着她的唇、她的眼、她双颊的颜色、笑起来的声音、她清晨吻起来的味道、深夜里两腿间的湿热……既然就是这些,将他从自己的手中夺走。这名叫青田的女子,是一尊被她詹喜荷高高供奉在仇恨的祭台上的神,神像的容颜永不落实,若隐若现在信仰后——直至此刻。同时受到膜拜与诅咒的偶像走下了神坛,就坐在这一张长桌的另一端,每一根线条透彻入微。然而正如一切偶像之坍塌,喜荷大失所望。

这就是段青田?

不错,是个十足十的美人儿,连明显的憔悴与累赘的腰腹也无法掩盖其天生的眉目如画、清丽娟秀。可她应该远不止这样,她应该浑身上下都散发出异光,是在那光幻氤氲的花国中生有着三首六臂、五色缨络下露出一对大乳房的妖冶淫神,而非面前这像个显宦小姐,像个豪门主妇,甚至像个最庄严的寡妇,唯独不像个妓女的少妇。

喜荷简直不能忍受这失望了,连语气也变得异常生硬,“这个,他托我转交给你。”之后,她一眨不眨地盯着对面的女人伸出发抖的手,空悬一刻,揭开了匣盖。她看到那女人先是往匣中怔望着,手就揿住了胸窝,上不来气似地哮喘着,浑身抽搐;别在她发间的一枚凤儿簪徒劳地空振着金丝软翅,终不得逃出生天。

喜荷冷眼旁观着青田,像旁观昨夜的自己——

就在他对她做出那手势后。

她血热的双目欲哭无泪,“你是真的……?真的……?你……,我、我知道段氏有了身孕,假如她不是怀着你的骨血,你会不会……”

她这句话还没问完,齐奢就笑了,他笑着低下头左右摇了摇,而后微扬起下颌,举目直迎她,“你还是不懂,你永远也不会懂。”

并不是他的言辞,而是他的笑,那说不出是什么含义的笑,彻彻底底夺走了喜荷心底的最后一丝软弱。她的脸变了,拄在膝头的手收缩成一团。就在这一刻,身后传来了“嚓”的一声刺响。

乔运则自靴筒里拔出了短刀,在手背上擦了两擦,“太后,那就成全了摄政王吧。”

“喜荷!!”

她浑身一震——齐奢突然大声唤她的闺名。为了他这样唤她,她曾怎样地恳求乞讨,换来的永远是拒人千里之外的一声“太后”,何以在最后的时刻,在她亲手将他送上覆亡的时刻,他会这样本能地、亲昵地唤她,仿佛她还是那个一心依恋而信赖着他,也随时准备让他信赖的好女子。她瞅见齐奢的脸都急变了样,后牙明显地一鼓,“别叫这脏东西碰我,答应我,即使我死后,也不许他碰我一下。”他的眼皮上下颤了颤,似一支将熄未熄的风中之烛,“看在你我往日的情分上。”

乔运则清隽的脸庞全副变形,一手擎刀直逼而上,“死到临头你还——”

“住手!”喜荷断喝。她身体里那早已死去的好女子,原来只消他一唤就香魂渺渺地复现,对他,这女子从不忍说个“不”的。喜荷向上翻开了手掌,接过乔运则无奈放入的刀。她先站起身退两步,将刀握住一时,就朝前抛落在齐奢脚边。

他用扣着锁链的手抓过刀,似乎在品味最后的生命一般,安安静静地、专心致志地呼吸了一刻,就把刀尖对准了仍在呼和吸的自己。喜荷不知齐奢在想些什么,她只听到他低低地哼起了什么曲调;调子中,有风、有河流、有星光和雪山、有谁的一对手,还有深情相视的眼——这就是她能听出的所有了。

曲子到一半时,徐徐地停下来。

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过了,当跑的路我已经跑尽了,所信的道我已经守住了[11]。

齐奢将嘴角往上抬了抬,插落了刀。

喜荷一下子别过头去,甚至需要躲藏进乔运则的怀中,死命地抓住他,仿如在剧痛的洪流中抓住一根浮木。她听见血流的声响,闻见了浓郁的血的气息,她觉得淌血的是她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在一股股淌尽,只剩下一个庞然的空洞,拿世上的所有也无法填补。喜荷终于回过头时,景象已惨不忍睹。齐奢并未完全断气,还在当地痉挛着,就躺在红河般的血泊中,双目半开,经历着难堪的、没完没了的痉挛。

喜荷不忍再多看,一转头,结果就撞见了乔运则的眼神。她从没见过谁有这样的眼神,是一只食腐动物,阴森而又狂热地盯着濒死的猎物,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大餐。喜荷被一股子喷薄而出的狂怒攫住,她想到乔运则曾给她的,他的那些手、那些舌头,那肉欲的所有此际都让她无比地恶心,她有过的最美好,全是地下这胸前有个血窟窿的人给她的。这个人什么也不用做,只用把他傲慢的双目在她这里停一停,她就会跪下来吻他的脚。

第280章 望吾乡(24)

这是爱,这从来都是爱。喜荷神智迷乱,欲癫欲狂,她想扑上去抱住齐奢,想把自己活蹦乱跳的一颗心挖出来塞给他,可是她的心呀,她的心也救不回他了,她的心在跟着他一起抽搐着垂死,像一块砧板上的红肉。她绵长的凌迟,从未结束,终告结束。被杀害的痛苦令喜荷满头满身滚沸着仇恨的铁浆,充血的红瞳四面乱扫,寻找着凶手。她声竭力尽地喊起来:“全福!全福!”

守在帐外的全福应声撞入,因主人嘶喊的惨烈,早已在手中持握了一把出鞘的匕首。喜荷退开了半步,白皙的手腕与手指细长欲折,蔻丹猩红,如一颈剧毒的丹顶鹤,对准了乔运则。

“杀了他,全福,给我杀了他——!!!”

乔运则刚刚骇异地瞪大了双眼,就已被全福猱身而上,扎中了后心。全福的动作是这样流畅而熟练,因在他白日与黑夜的梦中,他已把这个动作习练过千百遍。这是机不可失的、你死我活的夺宠之争,一个女主人身边,只能有一个好阉奴。

乔运则倒下了,一个贱民,一个王子,一个一生都在用自毁尊严的方式追寻着尊严,在试图躲避命运的路上撞见了命运的疯子,就在最痛快的复仇后,被复仇。他躺在了宿敌齐奢的五步外,甚至比齐奢更快地停止了一切生命的迹象。

无穷的泪瀑后,喜荷望向地下齐奢仍半开半闭的、涣散的两眼,不知他是否看到了这一幕。她愿他看到了。她替他报了仇,他不用再担心那脏东西,会是她,一会儿亲手为他合拢眼皮、洗净污血,亲手把他的信物交给他的妻子。

现在,她的使命完成了。

喜荷最后看了一眼青田,就面无表情地提起了沉重的裙摆,起身离去。她走出很远,才隐约有声音自背后传来,无法形容的,活似一头母兽的低吼。然而这并不曾打乱喜荷的脚步,她优雅地、一步也不停地向前走着。这不是她选择的路,她的路,本该是执手相伴、鸟语花香,而非这样一条金茫茫、孤荒荒的逼仄天梯,她形影相吊地攀爬着,既没有爱人,也没有敌手——也许,这正是她自己所选择的路。喜荷的心中非悲非喜,空无一物;是一座广阔浩渺、千门万户,却只独守着一位空盼杳杳离人的、女子的孤城。

喜荷的身影去远了,一天风色间,晴曦散晓烟。

寂寂的空房,青田扭曲着、颤抖着,呻吟,嘶吼。她感到腹内出现了地震般的胎动,随之,泪水终究倾出。有一整片的汪洋由离恨天漏下,冲向他和她亲手筑建的、朝朝暮暮的一切。如城池之坍塌,似国度之覆灭,前盟未了,残缘分崩,过去与未来瞬息间已被现在冲垮,什么也不剩,除了——青田向桌上的金匣伸出手,手在抖,抖得快将她自己震碎——纵使在现实的废墟、在死亡的彻底抹煞与空白里,他还是骄傲地,给她留下了什么。一份空无一字、却万语千言的遗嘱,一件曾与她日夜厮磨、须臾不离,她却从未亲眼一见的遗物。

一束光柱摇梦成烟,穿窗而入,正投在匣上,匣中是一颗新鲜而血红的、男人的心。由心脏的大小,可以清楚地推断若那男子握起拳,拳头的大小,也就知道那拳头展开会是怎样一副宽大有力的手掌,掌中的纹路百转千回,是一个故事绵延的伏线。

这故事,就在这已全副敞开的金匣里,如在一部打开的情书中,无声而低回地,自己,将自己叙述。

注释:

[1](唐)元稹《遣悲怀》:“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2](唐)李商隐《嫦娥》:“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3]黄耀明《下流》(词)周耀辉:“不为日子皱眉头,答应你,只为吻你才低头。”

[4](唐)李白《秋风词》:“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5](唐)王昌龄《长信秋词五首》:“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昭阳殿曾为汉成帝宠妃赵合德的居所,代指君王恩宠。

[6]《佛说譬喻经》:“时有一人。游于旷野为恶象所逐。怖走无依。见一空井。傍有树根。即寻根下。潜身井中。有黑白二鼠。互啮树根。于井四边有四毒蛇。欲螫其人。下有毒龙。心畏龙蛇恐树根断。树根蜂蜜。五滴堕口。树摇蜂散。下螫斯人。野火复来。烧然此树。”

[7](唐)李商隐《无题·昨夜星辰昨夜风》:“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8](唐)李商隐《蝉》:“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五更天的蝉鸣已稀疏得将要断绝,一树的绿叶却不为所动,碧绿依旧,显得是那样冷酷无情。诗原是借秋蝉之口抒发诗人宦途的不得意,此处单拜借蝉与树的意象,为己一用。

[9]André Breton Nadja:《La beautésera CONVULSIVE ou ne sera pas》.(安德烈·布勒东《娜嘉》:“美是痉挛的,否则就没有美。”)

[10](唐)李商隐《楚吟》:“山上离宫宫上楼,楼前宫畔暮江流。楚天长短黄昏雨,宋玉无愁亦自愁。”

[11]《圣经·新约·提摩太后书4:6》:“我现在被浇奠,我离世的时候到了。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过了,当跑的路我已经跑尽了,所信的道我已经守住了。从此以后,有公义的冠冕为我存留,就是按着公义审判的主到了那日要赐给我的,不但赐给我,也赐给凡爱慕他显现的人。”

第281章 煞尾:永团圆(1)

海棠、山茶、杜鹃、菊、梅、夹竹桃……四季之花,全在二月二这一日云集于北京城东四的大隆福寺花市。满摆着花卉的棚架栉比鳞臻,熙熙攘攘的莳花贩、川流不息的买花人,间中又夹杂有卖糖葫芦的、卖蒸糕的、卖烧酒的、卖茶汤的……肩摩彀击,笑语喧天。偌大的广场,是一副绵绵展开的、太平盛世的大画卷,至于画上留白处一些密密的题字,因久远,也就模糊淡却了。

如同十七年前的那一切从未发生过。

执掌国柄的摄政王齐奢,在九月九重阳夜因一场意外火灾而丧生于古北口,其子侄齐宏临朝亲政,重操大权。当全天下均拭目以待这位曾被囚禁于南台数载之久的傀儡帝王对叔父进行彻底的清算,掀起一场抄家黜籍、开棺鞭尸的大风暴时,叫人大跌下巴的事情出现了。一道圣旨谕告全国,追尊叔父摄政王齐奢为帝,庙号“世祖”,谥号“仁”,而世祖仁皇帝生前所定制的各种新法新政亦尽数颁行。倒行逆施之举引起了万般的流言蜚语,深知当中内情者,仅有为数不多的几人,而现在由人群中渐行渐近的,就是其中之一。

看起来,这只是位韶华逝去但风韵犹存的年长贵妇,身边跟着几名女婢家丁,正在悠闲地观花。经过她身边的行人谁也不知道,这就是天子的生母、当朝皇太后——詹喜荷。喜荷面带惬意的浅笑,将这些或红或紫、或蓝或青的花朵,一束束、一朵朵、一瓣瓣地细赏着——

只出于寂寞。

儿子齐宏早已是成熟的中年人,朝堂上宸纲独断、后宫中佳丽满盈,除了满溢的孝心,并不再于什么地方需要这位母亲。喜荷对儿子的最后一点用处,就是古北口;她替他铲除了他永远也无法狠心铲除的心腹大患。回宫后,她接着处死了一路护送她归来的吴义及其野军,真正的历史就此被泯灭。而当齐奢死于火场的噩耗传入齐宏的耳朵时——与之后民间所流传的大相径庭——齐宏并没有高兴得直蹦到龙床上,反之,他久久地发怔,而后他哭了,就在喜荷眼皮子底下大把大把地掉眼泪。他说在临行前,叔父曾特来觐见,对他讲了很多话,很多很奇怪的话。齐宏坚信齐奢是自焚,喜荷并未多口一个字。

那之后,她大病了一场,病愈再不问世事,每一天就在礼佛奉咒、敲鱼诵经中消耗着,簇拥在身边的是当年的自己、王皇后,和淑妃们——一群口是心非、蜗角勾斗的妃嫔。喜荷厌倦这些很久了,她所愿的,只是安安静静的一个午后,和几个老朋友谈谈天。但她一个朋友也没有。玉茗早就出了宫,没多久,一场伤寒要了全福的命,而东太后王氏也在四年前的冬天过世了。连喜荷自己也不能够相信,她和王氏竟会在后来成为那么好的朋友,可以直谈到宫门下钥还舍不得离开,可以执手而握相对饮泣。大起大落的是非悲欢全部似大梦一场,醒来,就不太能记得清了。仅有的午夜梦回,就是他:他一手握着划破自个胸腔的短刀,眼半开,在一地的血海中痉挛。哪一个坐更的宫女也不晓得,就在慈宁宫那密闭的寝帐后,每一夜都会升起一片月光下的咸水湖。但喜荷从不后悔那么做,她从不后悔任何事,她只是寂寞。即便在这样拥挤的庙会中,来往之人擦身而过,谁也擦不着她,她周身满围着故人的幽灵,注视着她的也仅仅是永恒沉寂的、来自于彼岸的眼眸们,其中有一双——

喜荷猛一怔。

她两耳里震动着雷鸣的巨响,口苦而喉涩,稳了稳心神眺望去,却只见那眸子的主人已回过头,高高的背影一瞬就消失在人潮中。喜荷呆立了一刻,便跌跌撞撞地朝那方向追去。她隐约感到了谁在拉扯她,听到有人不停地叫:“太——,夫人,夫人您去哪儿?”她理也不理,单是走了再走、寻了又寻。曲折长路上,数不清的面孔如开放在一条枝子上拥拥攘攘的花骨朵[1],扑面而来掠耳而去,枝条尽处,却指向了一片空灵的、清湛的蓝天。

喜荷慢下来、停下来,凝立在转角。东风拂过,直接穿透她消瘦的躯壳。她自嘲地笑了,摇摇头,拧回身,却被股巨力狠一带,错脚向后倒去——是个鲁莽的路人,走得急,不小心撞在她肩上。宫女们忙扶稳她,隐藏在人群中的便衣禁军纷纷现身,领头的几个吆喝一声,刀拔出的同时,手已扣下。谁知那路人左一闪右一晃,极轻捷地躲开了,继而也“嗖”一下就亮出柄又短又弯的刀来,另一手还稳稳当当地举着一盆花。而自四面八方也骤地冒出来另一批人,拔出一式的弯刀护卫在那人周身。大内侍卫们纵身而上,眼看已展开一场白热巷战,却听得一声——“慢!”

喜荷将手臂支在身前,止住了一整支护军,却止不住自己手掌的颤抖。隔着有数步远,她定目端详着那险些撞自己一跤的少年人:充其量十七八岁,剑眉直鼻,气度卓然,只脸膛黑黑的,肩宽而背厚,手中一把满镶着金玉宝石的蒙古刀,比起世家子弟,倒更像个来自于塞外的漠北贵族。他肆无忌惮地回望她,一根眉斜斜地高挑起,星朗的双目中含着丝俏皮的笑。笑意越来越明显,他将已架在一名护军脖子上的刀收回了腰间,喊了句叽里咕噜的话,他身边那些一脸凶蛮狠恶的汉子便也各自一点点撤后。少年在原地站了站,托在他掌中的花盆里盛放着几朵名本牡丹,他将手一扬就掐下一朵来,向喜荷这边抛过。接着他对她笑笑地点个头,撮尖了嘴唇一声呼哨。广场边瞬即聚集了十来匹骏马,少年登鞍扣缰,手里始终稳托着那钵花,漂亮的骑术引来了围观之人的阵阵叫好。其手下诸人仍警戒地冲官兵举着刀,先退行了一段才腾身上马。一眨眼,骑队已风驰电掣,绝尘而去。

直到此时,喜荷的泪才淌落。她知道这不是幻觉,他真的回来了,血肉之躯地,用十七岁的眉和眼,就像她第一次见到他的年纪。可那时,他那一对优美的眼睛中填满了冰冷和仇恨,盯向杀害自己妻儿的凶手。今天,这同一对眼,却朝她粲然地微笑,仿佛他们俩只是素未谋面的、友好的陌生人。喜荷久久地空望着那少年已消逝的踪影,望向心目中消逝的一个人。

这个人呐,她曾爱煞了他、恨毒了他。

手间一朵仍带有着余温的红牡丹,解释春风无限恨[2]。喜荷把它轻举在鼻前嗅着,缓缓地,笑了。

数十只马蹄上下翻飞,橐橐飞扬起缕缕红尘,为首的是一匹醇驷,通体无一根杂毛,雪白彪亮。马驰至离皇城不远的棋盘街,停在了苏州会馆前。才那托花的少年纵身下马,对左右又说了几句蒙古话,便独自穿过庭院,上了会馆的二楼。楼口也把守着四名壮健汉子,见了他,恭恭敬敬地扶胸请安。少年对他们点点头,疾步绕过回廊,推开正中一间客房的门。

合面迎上的,是——经历年岁的变形,让人认着要慢些,可总能认出的,尤其两腮上隐隐的伤疤,错不了,这是——周敦。身手一样地麻利,眼中却不再是亮油油的闪光,而已沉淀下重重牵挂。

“哎呦我的小爷,您这大半天都跑哪儿去了,可把老奴给急死了。”边说,边爱怜地替少年掸衣。

少年嘿嘿两声,似一片吹透了牧野的山风又自闹市间拂过,以一般浑厚动人的嗓音,他亮出了一口漂亮的京腔:“没去哪儿,急什么?这么大人又丢不了!嗳、嗳,莺枝姑姑——”

捧着只茶盘踅进房的正是莺枝,年轻时一般的水杏大眼,眼下却结出了累累的眼袋,袋内装满了慈爱。她向少年还捧在手中不肯放的鲜花一瞥,莞尔称赞:“呵,好俊的牡丹!大清早就没了人,原来弄这个去了。”

少年得意地将花在手中掂弄一番,“我娘起了吗?”

“起了。”里间的锦绣帘幕一掀,青田走了出来,一袭冷青色镶边的素缎长衫,白绫裙,髻鬟紧致,单戴几件素白银器,是缟净的孀妇衣容;眉眼处已沾染了风霜,芳华刹那老,美人迟暮。但古怪的是,她的美人迟暮却并不会激起人们辛酸的感叹,反会教人惊艳地揣测,当这女子青春时该是如何倾国的绝色、有怎样倾国的传说?

传说散落于尘世间,青田在案头盈然落座,唤一声:“齐家——”

“嗳。”少年应了自个的名字,忙把花盆放去桌上,抬眼偷觑着母亲。

第282章 煞尾:永团圆(2)

青田双眸内的光影温柔交织,面色却拿捏得刚正不阿,“我问你,进京前,你亲口应承过你大汗伯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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