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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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奢的心思有一动,远忆蒙尘,“青田,明儿我想进趟宫。这一辈子再回不去那座紫禁城了,我要再最后一次看看我小时候的家,看看我母后当年的宫房,跟她告个别。你陪我一起。”他微哑的调子中有惘然,但更多的是释然。

青田的目光凝聚着这男人,看年复一年的世事起伏、悲喜苍茫在他优雅的黑眸子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记,但却永远蒙昧不了一抹永恒的童真的湛然,恢闪如星。

她倾过身去亲吻齐奢,色授,而魂予。

10.

晓卷珠帘时,雨已歇。细细的卷云在明蓝里弯着,如撒了满天的青花瓷片。

一停素轿早候在檐下,但齐奢与青田在井儿胡同里另筑爱巢原就是秘密,偕同入宫更不可堂而皇之,便由周敦先清空了庭中的杂人,才将二人请上轿。轿子又先一路抬回到摄政王府,在轿厅中另换过金黄轿衣的仪轿。这八抬大轿极宽敞,即使并坐也毫不显逼仄,轿夫们倒是觉出轿子比平日间沉了些,却怎敢问上一句,只管掉身向禁宫抬去。

一名清道太监走在最前头,嘴里发出“吃——吃——”的叫声,警告杂人回避,轿子左右有扶轿杠的,轿后也照例有举黄罗伞的,还有捧雨伞旱伞的、捧衣捧药的、捧食盒捧点心的、捧水壶捧茶具的等一众随侍。等迤逦进了东华门,齐奢就下令叫这几十号人不必跟随,自入轿就不发一声的青田这才敢悄悄问一句:“这紫禁城里头是个什么样儿啊?”

齐奢笑着握了握她的手,小声说:“早明白你好奇,我这不替你把尾巴都遣开了吗?你揭开窗帘来瞧一瞧。”

“我不敢呐。”

“不妨事的,谁活腻了胆敢窥视摄政王?就是不小心朝这儿看上一眼,离着大老远哪儿就看得真了?”

青田听他这么说,方才大了胆子,把轿窗的挂帘挑出了一条缝,偷眼往外看。她后指上佩着一对方壶集瑞多宝护甲,不偏不倚地正映在一轮红日下,发出一粒粒闪耀的宝光。

假如万物有灵,这一刻,宝光会自动熄灭,红日会隐去云端,赤金与宝石的护甲会化作石头与锈铁。假如青田和齐奢能够预知未来,她会戳瞎自己的双眼,他会拔掉自己的舌。

但没有人知道将发生什么,没有人知道:未来,已经到来。

一粒粒的反光如一只只离开蜂房的小蜂,在空中盘旋了片刻,然后就被卷入了扑杀的捕网。

十丈开外,乔运则眨了眨眼,确定自个不曾看错。他原是奉西太后之命,赏赐过节的点心给几位椒房贵亲,正走在路上就远远望见了一乘大轿。尽管少了平日里盛大的仪从,但宫里头无人不认得摄政王的轿座,统统闪避行礼。乔运则随人群跪倒,一双毒眼却狠狠地瞪视着轿子,继而,他就看见了从窗帘缝隙中漏出的这几点转瞬即逝的光。

乔运则多次见过齐奢,很记得对方的手上常年只一枚白玉扳指,而这显然不是柔和的玉光,这只可能是妇人的首饰所发出的华光。他的目光紧跟着就移向了轿夫的腿脚,脚步略显得滞重。乔运则现在可以推断,轿子里还藏着一个女人,凭直觉,他也猜得到那女人是青田。出神的一刻,大轿早已扬长而去,乔运则扭头痴望着,大半生的爱河沉沦、浮华若梦,全在这已成行尸的男人身上热梭梭地复活;是个散落前世的鬼魂见到了招魂幡,他着魔地、不可抗拒地调转了方向。

“乔公公!”

一条尖细的嗓音唤醒了他,乔运则方才记起身后还跟有两名挑担的小火者。他定了定心神,动了动指尖,若在空中勾脱一根命运之网的经纬,“别做声,跟我来。”

外臣本不得擅入大内,但齐奢又另当别论,宫中上万的侍卫护军太监宫女又有哪一个敢跳出来挡这位太上皇的路?大轿径直就抬入了东一长街,至坤宁宫。宫门外尺高的门槛也早有人挪开,任轿子长趋内廷。坤宁宫为中宫处所,自上一位皇后王氏被尊为皇太后移居慈庆宫,空废已久,只有几位守宫的老太监,怅落寂寥。

还是周敦先命这些人连同轿夫一律退出,待人影鱼贯消失,齐奢才与青田相携下轿。周敦留在庭院中望风,二人自往内殿中去。进了暖阁,青田长出了一口大气,终于放眼打量起这金碧楼台的九重禁闼,望向哪里都是新奇,欲向齐奢问一句什么,却见他神色殊然,连素来稳如磐石的双手居然也起了簌簌的微颤。青田知道自十岁离国为质,他再不曾踏入母亲的故居,因此定有许多的回忆——早已被忘却、却一直蹲守在此的回忆——全会如忠实的老狗,从各个角落成群结队地扑出来,撕扯、舔舐它们多年不见的小主人……齐奢被激荡得几不能立足,青田忙伸手将其挽住,但看他真情流露地潮着眼,呢呢喃喃:“变样了,变样了,三十年了……”

此时别有一个深陷往事的男人,正来到宫门外。一开始尾随齐奢的仪轿,乔运则纯粹只是出于骤见青田而不能自已,但当发现所至之地竟是无人居住的坤宁宫,且守宫太监尽被驱逐在二门外,他便知内中必大有蹊跷。一沉眉,计上心头。先向随行的两名小火者叮咛几句,就笑吟吟上前,将牙牌一亮,“奉圣母皇太后旨意,赏赐叔父摄政王花糕八盒。”

坤宁宫的主事老监头一抬,只见眼前是慈宁宫的管事牌子,大红大紫的乔运则公公,一张瘦瘦的雷公脸上就堆起了为难的笑意,“这个,乔公公,皇太后的命令咱是没胆子说个‘不’的,可摄政王爷也说了,任何人不准入内。您没瞧见我们这些个当差的全在这儿?真格是连端茶倒水的也不让进。”

“啧,你怎么犯起傻来了?”乔运则掩嘴凑近老监耳边,压低了声音,神态亦做得很严重,“摄政王这前脚才到,太后哪儿能这么快就得着信,派好了点心,打发我过来?这是太后和王爷事先约好的。王爷说‘不准入内打扰’,就是在等太后的这几盒花糕呢。你别还听不懂,说是送‘花糕’,实际是叫我口宣事关重大的密旨,怕人偷听,所以才叫不相干的人都退出。”

“哦,哦哦,原来是这样。”老监即时也跟着神秘而紧张地扭搓着拂尘,“那好,我这就进去通传。”

“慢着,跟王爷的周公公可是在里头守着?”

“是。”

“我直接进去请他通传就是,万一机密有一点儿泄漏,你别枉担了干系。”

一席话破绽百出,却足以唬住一个循规蹈矩几十年的老太监。于是,乔运则和他的两名跟班,还有他那一颗充满了仇恨的心,就一起被畅通无阻地放行。

进入宫院后,乔运则鬼祟一瞭,冲后面歪歪头,两名小火者会意,担着食盒疾趋而入。把守在殿前廊上的周敦一见,惊怒交加地跨下来拦阻,“嗳,你们俩干什么的?站住,说你们呢!抬的这是什么?”

两名小火者煞住脚,异常坦荡,“禀周公公,咱们俩是奉旨而来。”

“什么旨?谁的旨?”

“圣母皇太后的旨意,派我们给摄政王爷送糕来的。”

周敦两腮一瘪,淡却的陈年伤疤似埋于皮下的两簇箭头,蓄势待发,“打开我瞧瞧。”

第274章 望吾乡(18)

两人装出很受了辱没的样子,不情不愿地将担子卸掉,磨蹭着打开食盒。周敦弯下腰来检审,果见是应节的糕点:夹馅并印双羊的、雕狮子蛮王的、插五色小旗的、撒木犀花的……一块块、一层层,由他明察秋毫的两眼下溜过。如果他背后也长了同样的两只眼,即会在同时看到:一条影,一如花样百出的重阳糕,由二门前的插屏溜过了庭院、溜上穿廊、溜入殿侧——

“盖上吧。”周敦直起了腰背;背后的影消失了。

对面的小火者们敏捷地扯回了目光,其中一个貌似憨厚地笑一笑,“嘿嘿,偏生这么巧,太后让奴才们出宫给摄政王爷送糕,谁想走到半道就看见王爷的轿子往坤宁宫这边来,奴才们就抄了个近路直接送到这儿。周公公行行好,千万别同太后说起,要不她老人家又要骂我们懒骨头。”

周敦哼一声,摸出两锭碎银扔过,“说王爷谢太后的恩典,东西放这儿就成了。这是给你们的,买几双新鞋去吧。”

两个小火者千欢万喜地谢过,绕过了插屏离去。沥粉贴金的屏面上彩画年久剥落,被风霜啃噬得面目全非,唯有细细地辨才辨得出,画上原是无比吉祥美满的龙凤和玺。

周敦重新站回殿前时,殿后已多出了一个人,自然,是乔运则。

而当乔运则蹑脚紧贴住墙根,所听到的第一束声音就是齐奢——打死他也忘不了那男人冷傲的声音,这时却放得谦卑而低微,一字一句在那里幽诉着:

“下月初九,古北口行在山,将有一场大火、五具尸身。死去的,是摄政王齐奢、其外室段青田,与他们的近侍;留下的,将是一对俗世夫妻……”

不过听到这里,乔运则已凛身一抖。他仿佛看到自个体内重重交错的血管与悬挂于其间的一颗心,这心脏猛地勃振了一下,宛若一只挂在血网中的蜘蛛等来了自投罗网的猎物。

他把一耳更紧地压向窗纸,为防影子投现,缓缓地弓下了双膝。

一墙之隔,则是全然着地的一副膝。男儿膝下有黄金,令齐奢此等男儿屈身一跪的,是一张陈旧的凤榻,榻头有他亲手安放的金香炉与神主牌。香烟弥蒙了灵牌上漫长的谥号,齐奢定目痴望,虔诚致词:“母后,儿臣此去,飘蓬浪迹,四海为家,永无归来之日,实在有愧于祖宗社稷。但儿臣知道,母后定然懂得儿臣,不会责怪儿臣。今后无论儿臣身在何方,照旧会为母后安设神主,日夜祭拜。”他离魂萧然了一刻,向身旁递出手,“来,青田。”扶着青田也在拜垫上跪了,略显赧然地对神位一笑,“母后,这是您儿妃,儿臣特带来给您瞧瞧。只是她现在这样子不能够给您行大礼了,您别见怪。”

青田抚了抚挺出的小腹,细细地唤一声:“皇后娘娘。”又在齐奢含义昭彰的目视下,羞涩地改了口,“母、母后,媳妇是市井俚俗之人,不懂宫里的规矩,也不会说话,就谢谢母后给媳妇生了这样好的一个丈夫,媳妇无以为报,只能回头给您生个白白胖胖的大孙子,母后在天有灵,请一定保佑这孩子。”

这话说得不伦不类,哪里却有些触动心弦之处,齐奢开颜微笑了起来。随心境的平复,他很快就变得多言,拢起了青田,扯住她的手在殿中一会儿绕去这里,一会儿指向那边,眼神时而幽沉,时而朦胧,“我记得有一回,我贪玩跑去到废园里,结果被蚊子叮了一脑袋包,半夜里痒得睡不着,又哭又闹。奶妈哄我不住,母后就让人把我抱来她这里,就在这床上亲自哄我入睡。我要她像奶妈那样给我唱歌听,母后说她是皇后,她可不能唱歌的,这是违制。我不管,只和她撒娇。她最后说只能唱一首,然后就一直唱到我睡着……

“上书房以后,我在这儿的时间就少多了,可也常常一下学就跑来,给母后看今天做的功课。我们当时那位先生是山东人,口音很重,我背后总学他说话,母后一面责骂我不尊师长,一面却笑着把我搂去到怀里……

“后来我的腿被砸断,好几个月都干躺着不能动,母后就时时地守在这儿,事必躬亲地照料我。以前她和父皇拌嘴,我总撞见她偷偷掉眼泪,可那回她从头到尾都没哭过,她就让我反反复复地背诵《孟子》里那一段:‘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我每背完一次,她就吻我一下。到今天,我还能感到她在我脸上留下的千万个吻,我好想她……”

追随着每一句、每一字,青田亦于眼前的寂寂数椽中看到了齐奢所看到的:一位依恋亲恩的小皇子,一位美丽而哀婉的皇后。在这些幻影间,她分享着丈夫最珍贵的儿时回忆,一心的幸福和感伤。情不自禁处,将双唇摁于齐奢的大臂,隔着他衣衫轻轻一吻,温柔似水。

花格窗外,却有如火的妒忌,在越来越疯狂地燃烧着一个孤独的、被阉割的偷听者。

天色渐变,有些半阴不晴的,日晷的指针逐格东移。齐奢与青田终由坤宁宫正殿步出时,周敦指着院中的两抬点心一五一十地汇报一遍。齐奢再三问过,确认那两名火者并不曾靠近殿前一分,便不再深究,乘轿而去。

被遣出的宫人们这才各归各位,管事老监进院时碰上了独步外行的乔运则,后者仍摆出密使的架子,说摄政王专有吩咐,今日之事不可外泄半分,否则性命难保。老监惶恐而应,惴惴遥望着乔公公的背影飘飘洒洒,消失在一带赤墙后。

不出一刻,乔运则已有如天庭信使,足底生风地回到了慈宁宫,郑重一个大礼,“奴才给主子道喜。”

西太后喜荷早由先前折返的两个小火者嘴里听了个大概,正自心焦如焚。一见乔运则这般,立即摒绝余人,顿足发急,“别卖关子,快说。”

乔运则白苍苍的脸容泛起一个笑,露出一口细米牙,将一个个字嚼碎了,细密而湿濡地口哺给喜荷的耳朵。

喜荷所戴的明金额冠面珠低垂,一似满头的风雨,淅沥有声,“你可听得真切?”

“真真切切。”乔运则脸微低,两眼直直地挑视前方,“虽然是只言片语,但摄政王与段氏确凿无疑是打算在重阳节当日于古北口行宫佯死逃匿。”

喜荷向后靠住了麒麟雕椅,沉思了似有整整一个鸿蒙之久。尔后,她露出了一种深怀戒备却又跃跃欲试的神情,“我倒要看看老三这次耍什么花招。运则——”

“在。”

“你去乾清宫跟皇帝说,为保这次他主持的重阳庆典顺利进行,我要去大隆福寺斋戒祈福,做整六天的法事,其间不许任何人打扰。”

“是,奴才这就去。”乔运则急切的脚步行出一截又停驻,他的人好似是一段泛黄的往事,在惨淡日照下森森回首,“主子,您该不会真是去大隆福寺吧?”

在得到了对方嘴角一对冷汪汪的笑涡后,乔运则也就斜挑起嘴角笑了,“哦,还有件事儿,今儿让给康王和王妃送去的花糕,太后还得重备一份。”他轻拂衣裾,旋踵出殿。

喜荷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一动不动,枯瘦的面颊似掠过了哀蝉的凄奏,又似岿立着,一树碧无情的晚秋[8]。

11.

九月九,古北口。

共有三支队伍,向着这六字进发。而其间每一个人物的夙命均会如一段零落的唱腔,最终于这一天、这一地,完整拼凑成一首悠远的古谣。

第一队人马,属于齐奢。九月八日清晨来到了距古北口长城仅十几里的一座山,山上有当年为阅兵所建的行宫,故称“行在山”。齐奢命人就在山中搭棚扎彩,以备次日的赏菊会。

第二队人马,是喜荷。以隆重招摇的排场,她在九月六日直趋大隆福寺,但自入住禅房后就闭关修行,日常居食只由几名宫女传递照料。毋庸赘言,真正的西太后早已乔装隐匿快马出城,在九月八日正午抵达了与行在山呈犄角之势的一处私驿。当晚,其心腹乔运则只身驱马至二十二里外。本该是一片荒芜的空地上,此际却竖起了顶顶营帐,帐外点燃着数十支烨烨火炬,一片红光中,乔运则驻马。就在这里,他见到了第三队人马。

自两行雁翅排开的人群中,走出了他们的头目。身穿青布衣裤,横腰系着大板带,看起来就是个走江湖的汉子,只一条衣袖却空落落地束起,却是个独臂人。他将仅有的一条手臂往地上直拄下去,参行了一个大礼,“老师。”

第275章 望吾乡(19)

乔运则滚落马背,将其搀起,“义少爷。”

独臂人抬头,露出了吴义的脸庞来,深望乔运则。两对眼眸的交汇处,倒映出一幕幕已逝的隐情。

一年前,吴府为新生儿举办周岁宴,宴毕,吴义留乔运则相谈。这时,一位名叫张华的仆役送上了醒酒汤。

“少爷喝多了,坐下来歇一歇。”乔运则把吴义搀扶去桌边坐下,一面把脸转向了门前,“张华,来喂少爷喝汤。”

吴义却别过头,又将手臂一抡,“我好好的,清醒着呢,张华你出去!”

吴义有功夫在身,力气过人,随意一推就把张华推得一屁股仰跌去地上。

就在这瞬间,乔运则的目光无意间从哪里掠过,猛然一亮。他回身递出手,把张华从地下拉起。张华苦笑着拍了拍屁股,去地下收拾打翻的汤碗。

吴义又伸脚朝他肩上一蹬,“听见没有?叫你滚出去!”

张华歪了歪,赶紧把几块碎瓷片捡去了托盘里,佝偻着腰身出去了。

乔运则盯着房门合起,便扭回脸来转盯住吴义,细长的睫垂罩于他的瞳仁前,犬牙交错。“少爷,我有话和你说。”

乔运则预备说的是,他刚才瞟见张华的腰间系着块铜牌,他怀疑他是镇抚司安插在吴家的细作。但可惜的是,吴义没给他说话的机会。

“不,我有话和你说!”

之后,吴义就把自己钦犯之子的身世、自己曾奉东宫之命嫁祸西宫的秘密统统对乔运则说了个干净痛快。

乔运则目不交睫地听着,一脸莫测。

吴义自始至终耷拉着脖颈,两腮、两眼全被酒焚得火红,“不该这样的,我这辈子不该这样的。不该这样的……”他的口齿越来越黏,把一句话说了又说,头和眼皮也沉了又沉,“老师,你这辈子也不该这样的,是吗?我们之所以变成这样,全怪一个人,只怪那个人——”

乔运则正待回答,双瞳却像被线用力地一扯,牵向了窗边。

“谁在外面?”

他接着把声音提高了一分,“外面是张华吗?快进来,你家少爷醉过去了,打盆冷水来给他擦擦脸。”

在行所无事的外表下,乔运则的心重重地打了个冷战。他明白那个张华根本就没走开过,而是一直躲藏在窗外,听到了一切。

窗外立响起一声:“来了!”张华嗟叹着推门而入,“唉,乔先生,少爷就是这么让人不放心,又醉成这样!大喜的日子,您说说……”絮絮叨叨地捧过了面盆,乔运则伸手来帮忙,谁知手一错,撞得小半盆水都淋淋漓漓地浇去了张华身上。

乔运则惊一声,又连说了几声“对不住”,两手就替张华扑打起衣衫来。

他灵活的手指拂过对方的腰,将衣襟上下地撩动着,就切切实实地触碰到了、窥看到了那块鱼形的铜牌。

张华忙后退了半步,“先生,不敢当不敢当,小的没事儿,这会子先给少爷抹把脸,架去床上睡吧。”

乔运则收回了手,把沾湿的手指揩一揩,“你且去换一身衣裳,这儿交给我就好,我来照顾少爷。”

“那就拜托先生,我去一去就来。”张华抖了抖湿透的衣襟,合起门出去了。

吴义业已趴倒在桌上,嘴里还在嘀嘀咕咕。乔运则朝他望了望,端起了剩下的半盆水。

后来发生了什么只有吴义和乔运则两个人晓得。乔运则把冷水倾盆浇在了吴义的头顶,还没等后者的惊跳落地,他就又接着给了他重重的两耳光,然后对着那双被打醒的、带着惊骇与残酒的眼睛,又冷静又残酷地说:“义少爷,我说的每个字你都给我认认真真地听好,不要发问,只要按我说的做。你们的家仆张华是坐探,他已得知了你的真实身份,我猜他现在就在告密的路上,最迟不过两个时辰,镇抚司的番役就会上门,你必须立刻出逃。”

吴义脸色煞白,水顺着他的头发往下流淌着,使得他像一尊正在融化的雪人,冰冷而瘫软,“张华是镇抚司的人?”

“我说了,不要发问。带上家里所有你能找到的银票,骑上最快的马往南跑,除非马一头跑死在大路上,别停下,其他的事情交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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