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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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奢迟疑了一下,接过来展开。他只略扫了一眼,眼神就改变,同一刻,少帝齐宏已面向他屈膝跪倒。
“皇叔,这禅位诏书是朕亲笔撰写,还请皇叔代为转交给内阁立即明发,自此而后,皇叔无须跪拜侄儿,该是侄儿向您三跪九叩,该是侄儿称您一声皇——”
“皇上!”齐奢抢在齐宏之前将这一声“皇上”唤出了口,千百种表情一齐涌现,但只短短一霎,这些表情就像是一把鸟食似的飞了个精光,他的脸只恍如一只空空如也的掌心,什么也不剩地摊开着。
“《尚书》有云:‘皇天后土,改阙元子。’天子受命于天,除却皇天后土,无人能够改易国主。”齐奢平举着那封诏书,长久地等待着,直到对方颤抖着将其收回,方才徐徐将双臂垂放于身侧,姿态无比地驯顺,却更叫人心中惊动,“臣明白,皇上对臣依旧心存惧意,臣今日就是特来向皇上陈明,皇上没有任何理由畏惧臣,相反,臣畏您惧您,就像任何一名凛于天威、诚惶诚恐的子民匍匐在其君主的脚下。臣的话要说很久,请皇上上座,您坐着听,臣跪着说。”
只这一会儿工夫,被齐宏攥在手内的诏书已吃饱了汗,变得又塌又软,齐宏觉得自个的舌头也一样,他一点儿声音也发不出,只能扶着膝盖抖索着起立。命令他站起来的是一个跪着的人,但他绝无胆量违拗这个人半个字。
齐奢的话的确说了很久,久到天地失色、变幻人间,久到他跪在砖地上的双腿已完全失去了知觉。而在他能够强撑着重新站起身之前,座上的齐宏已扑下地,一头撞进他怀里。他把头埋在他肩头,嚎啕大哭着:“皇叔!皇叔……”
齐奢的泪水业已泫然在眶,他死咬着牙关,在齐宏精瘦的脊梁上重重地拍一下,又拍了一下。
他四十一岁,他二十五岁,终于,他们不再是成人与少年,他们是男人和男人。像男人那样为权力而搏杀,像男人那样赢,像男人那样输,像男人那样惩罚,像男人那样接受惩罚,现在他们像男人那样地抱拥,仇敌抱拥着仇敌,血亲抱拥着血亲,如同折断的长矛抱拥破败的铠甲,坍塌的高墙抱拥干涸的孤岛。假若你对此仍有疑问,不妨去看看,镜子,如何抱拥镜子里你自己的脸。
十二个时辰后,一道上谕昭告天下,申明皇帝经过数年的静心调摄已圣躬大安,不日将迁回乾清宫,而被一拖再拖的大婚与亲政也将被重新提上日程。二十四个时辰后,钦天监的官员报说西北出彗星,自古星变皆出于政失,燮理阴阳咎不容辞,遇有灾异,照例该罢免宰辅,紧接着就有科道官以数款大罪参论阁臣祝一庆与孟仲先,二人连向摄政王见面申辩的机会都没有,就被贬去了外省。
凭空里连生巨变,朝野上下无不晕头转向、臆测杂生,只有一家人欢欣鼓舞不已,这家人就是通州闵家。女儿闵氏于十年前被选立为齐宏的皇后,虽仍住在娘家,却已废绝家人之礼,连祖父母见到孙女亦要跪拜,每日三餐由母亲、嫂子们照命妇服侍皇后的礼仪侍立奉菜。同时,家中又布派了宫中的禁卫专责严查门禁,亲属也不许上门,几乎已是六亲皆断。闵老爷闵夫人每每回顾当选时的争荣夸耀之心,再看看这上不上下不下的日子,怕是女儿顶着个皇后的名衔,宫门也未入过,就要做一辈子的活死人,常日老泪纵横。今见否极泰来,抱着头与皇后娘娘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就再一次架起膀子,热火朝天地备嫁妆。
自来天波易谢、寸暑难留,跌跌扑扑的功夫便至七月中。紫禁城慈宁宫,积攒数载的阴霾之气一荡而尽,牡丹亭畔,白鹤双栖,木香棚下,仙禽对舞。长松高柳的夹道内,西太后喜荷守一台小席,深坐花阴。她身上只着简居常衣,一袭鸦青色撒金纹藏青滚边袄,配藏青中衣、黑长裙,头梳高耸的双刀髻,髻上伏金蟾顶簪一对,髻边螺钿华胜,脑后银帘满冠,疏疏落落。一张脸枯槁而清消,一切曾有过的多情俏媚都被岁月的积垢层层掩埋,即使她笑起来——尤其她笑起来,两颊那甜美的梨涡已变成了干瘪的凹陷,令人望之生畏。但她的双眼却是满而又满的,满是喜悦、感动、泪,满是一个人——
齐宏。她的儿、她的命。
齐宏朝母亲投去一瞥,放低了手内的酒杯,“母后,儿臣已迁回宫中,每天都来向你问安,已连着一个多月了,如何还动不动就这般?”
喜荷狠吸了一口气,由玉茗的手中接过条鲛纱帕,往鼻翅下揉两揉,“母后总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母后总怕——”
“不用怕,”齐宏拍了拍母亲的手,“儿臣今天能跟母后坐在这里雅酌观花,就说明皇叔业已彻底原谅儿臣了。”
第267章 望吾乡(11)
“荒谬!三纲之内君为首,你是天子,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天经地义,何需谁来‘原谅’?”喜荷警惕地扫了扫立在花丛外的宫人们,压低了嗓音,“倒是你皇叔,绝对令人无法原谅。你若当真能亲政,一旦时机——”
“好了母后,你又来了,当年就是因为——”齐宏略显厌烦地头一摆,金缨展翅冠上两根金尾羽颤动不已,亦做难以苟同之态,“算了,儿臣不和母后拌嘴,但儿臣真的不愿意再听到母后对皇叔有丁点儿的诋毁。有些事儿臣本不该说,可不说,母后就难以了解皇叔待儿臣的一片苦心。母后可知道祝一庆与孟仲先为何突然被连贬数级外放?皇叔说,此二人乃肱骨之臣,儿臣日后必有所仰赖,如今由他出面贬斥,待儿臣亲政后再加恩起复,好使二人念儿臣的恩典。皇叔已向朕许诺,最迟不过明年,只待儿臣对政务略为熟悉后,他便彻彻底底地下野隐退,彻、彻、底、底。”
喜荷重重地冷笑,“哼,我看你白吃了这么多年的苦头,连点儿记性也没长,居然相信那大逆之人的鬼话。”
齐宏两眉一提,轩然变色,“朕就是白吃了这么多年的苦头,全因为当初朕不相信皇叔!这个教训,朕永世不敢忘。”
一下子母子俩都虎着脸,闹僵在那里。
这时节,只见桌前一位身套飞鱼补服的太监走上两步,脸一抬,苍白如月华魅人。乔运则眉畔生情,低声地劝解:“太后,小心惹动肝气旧疾。”
这话正是个台阶,齐宏就势也放缓了语气,“母后别动气。”
“我怎么能不动气?眼看唯一的儿子和我离心离德,这样糊涂得离谱。”口中虽骂着,喜荷的面色也松动了许多,换做了一种哀哀的神气,“你一个孩子家懂得些什么?我告诉你,你皇叔他简直不是人,他——”
“母后!”齐宏站起身,一个字、一个字毫不容情地说,“朕早就不是个孩子家了,用不着母后时时刻刻地垂帘训诲,孰是孰非,朕有自己的眼睛去看,只怕朕在帘外倒比母后在帘内看得清楚些呢。自此时此地起,倘若母后再在朕面前污蔑皇叔半个字,朕就再也不踏入慈宁宫半步。君无戏言!”
口气生硬非常,已形同顶撞,叫喜荷哑口无言,反倒连生气也忘了。依然是乔运则,不紧不慢地唤一句:“全福,还不快把香炉移近些?太后您切莫激动,深吸几口这宁远香,平平气。太医说了,一急一痛最容易血气翻腾、引发肝疾。”
齐宏身上的缇色龙袍上有套针所绣的密密金线,正迎着阳光一晃,如满池碎金。他叹口气,跪倒在喜荷的面前,“母后,惹您生气是儿臣不孝,请您不要再逼儿臣做出更不孝的事情,好吗?”
就在这一刻,喜荷觉出自己老了,她自觉像一粒被岁月风干的谷壳,不再有任何的分量。轻飘飘地点点头,向一旁别开了视线。
齐宏这才和颜一笑,笑出了两颊的酒窝,云动影来,“母后,皇叔说今年九月的重阳大典要由朕一个人主持,这是朕病愈后第一次出现在百官面前,务必要精精神神的。趁这最后两个月,朕想把自己再养得胖一点儿,母后叫小厨房给朕多弄些好吃的吧。”
母子哪有隔夜仇呢?喜荷“噗嗤”笑出来,将手帕一挥,赶开了落上玉石酒壶的一只小蜂儿,“还说自己不是小孩子?运则,皇上的话都听见了?马上吩咐下去,叫把皇上爱吃的灵芝野鸭煲、菊花炖乳鸽、孔雀开屏蒸鲈鱼、海参烩猪筋快快备上,哦,还有石斑鱼肝、淡菜虾子汤,再做个燕窝鸡丝汤。”
一直守在一隅的乔运则听一句、应一声,带笑向喜荷暗睃了一眼,转脚即去。
留在原地侍宴的是怔怔出神的全福,不知琢磨些什么。喜荷连叫了两声,他才急奔来欺身添酒,谁知缩手缩脚的,倒把酒弄洒了一大片。喜荷抬手就照他脸给了一下,带着满溢的嫌弃,“我瞧你越来越不中用了,燎了毛的猫儿似的。”
全福捂着脸满口“该死”,喜荷扔开了手里的帕,帕角的掺金珠线穗子垂在桌角,任由秋风拨弄。
“行了,起来吧。”
全福磕了个头爬起,满额灰颓。前方,乔运则阔步而回,修长的身姿超逸如仙。全福自惭地耷拉下眼帘,恨不得连耳朵也闭住。乔运则说了句什么笑话,把太后和皇上都给逗乐了。喜荷笑指着他的鼻子,把脸偏向齐宏,“这两年,也就是这奴才还能逗我笑一笑。哎,可惜了,你说这么样一个人,只为一点儿小事得罪了你皇叔,就被弄成今天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
“母后!”齐宏即刻改换了嘴脸,冷冷打断她。
老了,喜荷终于肯接受,在儿子面前,她的确老了。于是她就像个健忘的老人般慈爱地一笑,“哎呀,说说就顺嘴了,以后不说了。来,宏儿,再不提那些败兴的话,咱娘俩干了这一杯。”
喜荷笑着端起了自己的金杯,一饮而尽。仰首间,被艳阳晃花了眼,似一锋匕首出鞘的厉光。她的恨意竟有这样大,大到失而复得的骨肉、失而复得的自由都不能抚平;就似这一脸的老去红颜,无论用什么再不可抚平。但总会有什么,犹若一把被宫廷旧妇攥在手中的珠宝,能够给她的仇恨——这面目凄怖的仇恨——带来些冰冷的、华丽的安慰。
喜荷吞落了喉头的酒,右眼的匝肌抽搐一下,阴而凉地笑了。
6.
冥然无息,夜色荼蘼。冥然无息,晓霞初凝。
朝阳穿过帘栊直晒上眼睛,仿佛是给睫毛缀上了一层华丽的流苏。青田将手背掩住了眉目,睡意迷蒙地“唔”一声。
莺枝在床外微微地俯着,甜声细唤:“娘娘,娘娘?醒醒。周公公来了,说有急事。”
周敦惯来出入内帷,青田并不消避忌,因此只穿着烟水藕丝中衣、玉青纱裙,一面梳妆,一面就在妆房里传见。问过几句话,不禁深感诧异,“这么急?”
周敦笑呵呵的,源源本本道:“王爷说,娘娘的身孕已有五个月了,掩饰起来一天比一天困难,何况北府来往的人口太杂,万一被谁窥出了端倪倒不美,不如趁着这阵子行动还方便悄悄搬出去。爷在东单的井儿胡同给娘娘找了所宅院,闹中取静,娘娘委屈这几个月,避开眼目安安心心地等待生产。今儿就是吉日,娘娘略收拾一下,奴才这就接您过去,一概穿用那边都有现成的,少什么再叫人回来替娘娘取便是。回头只放出话来,说这些年娘娘总随着王爷去静寄庄避暑,今年却因为继妃詹娘娘‘有喜’,王爷滞留京中且常常夜宿于王府,所以娘娘一赌气就自个跑去乡下消暑了。娘娘敢同王爷闹别扭也不是头一遭,外头的人不至于起疑。”
青田拈了一支紫金步摇在发髻上比着,皓腕如玉,“呦,他还替我编排得蛮好,他怎么不说他又新纳了一位二八佳人,所以我吃醋跑了呢?”
周敦掩口葫芦,“王爷早说了,这事儿娘娘准能叨叨他一辈子。”
青田自己也发笑,扔开了步摇,从花盘中拣一朵木槿簪入鬓边,“王爷都安排好了,我听他的就是。莺枝,你瞧着替我收拾吧,我既是去幽居养胎的,也不见人,不必多带什么,日常惯用的就行。哦,书房的笔帖颜色叫她们给我装上。”
待一切准备齐全,青田也吃过饭、服了安胎药,就坐上一停软轿,缓缓地从什刹海往东单去。那宅邸在井儿胡同的最里头,门口禁绝行人,格局虽比不上北府,却也楼殿巍峨,像是高官的官邸。轿子进了门,并不在轿厅落轿,反一径穿过几重院落来到了后院的花园。原来这花园内有一处很宽阔的水塘,柳影画桥,鱼跃小莲东,池边泊了一只十分精致的画船。青田此际已纳闷地笑起来,“到这里做什么?”
周敦伸出手,接她登船,“娘娘随奴才来就是。”
这时间正逢斜阳低垂,水天间落霞绚旎,小舟披霞光、破澄波,浔浔地走了一程水,绕过一片苇子地,停在了水边的一座小殿前。十数级石台深入碧波中,其上毛竹参天,萝薜倒垂,只小小三间房舍,正门一挂金丝藤红漆竹帘,一方红地绣金匾上写着“见心坞”。
周敦将青田搀上石阶,掀起了门帘,推开门,“娘娘请进。”他眼蕴笑意,替她在身后把门扉温柔地合拢。
第268章 望吾乡(12)
青田站了站,才适应殿内的光线。曲室中,深垂着道道的纱罗红帘,被竹影波动不定的日照将帘角上细银丝所勾出的合欢花乍隐又乍现。青田游游疑疑,分帘而入,当最后一道纱幕滑过她指尖时,她望见了一所房间——一所大红色的房间。
红的毡红的毯、红色的桌围和椅披、红帐红幔、红枕红衾,龙墀凤幄皆一片赤诚的大红色,四面梁上、壁上,悬着盏盏的镂雕水晶灯,灯身贴满了红喜字。离幻流艳的灯影中,齐奢轩然正立。这四十一岁的男子,一如当年初遇时英俊——比其时更英俊:唇颌上下的几勾短须乌黑似上好徽墨,萧眉朗目力透纸背,头戴紫金冠,腰横白玉带,带下金八宝缀角,一套真红缂丝蟠龙蟒衣,领袖金缘,披红拦肩,是新郎的装扮。
青田一下子就掩口笑出来,“你搞什么鬼?”
齐奢只是在前头望着她,就好像他一辈子都守在这儿等她,等她走来他面前,听他说出她即将听到的每句话:“青田,齐奢真心爱你敬你,天地为证,矢志不渝,唯愿与你生生世世结为夫妻,永不相离。”他身边是一张大理石案,案头点着儿臂粗的红烛,烛下并放着三只朱漆大盘,盘内是一身新娘礼服、一套凤冠霞帔云肩围带,与一件文王百子的红盖头。齐奢将最后一只盘向前稍推了一寸,“你可愿为我覆上这红盖头,再为我,把它揭开?”
有一时,青田完全神魂失守、心无所知,仿似一辈子全涌起在心头。她永远也忘不了,她被亲生母亲卖了五十两银子,十年后她的身价翻了整整千万倍,洛阳纸贵,但再贵,也无非是薄如纸的一条命,任人泼墨涂鸦。只有眼前人,这个从天上掉下来的好人,肯把这样半打子凌乱污浊的命运篇章,以天子的朱砂笔,一笔一心,收写出如斯美好的结局。
这结局,就是一个女人立在她愿意为之忍辱、为之战斗、为之牺牲一切的挚爱的男子面前,所需做的所有,只是矜持地点点头。故尔青田就前行了数步,似被一束神光所引领,被对方明澄的眼光一直引来他身前,投上了自己彩光恢耀的双眸,点了点头。
齐奢微微地一笑,“先别忙着答应,听清楚了,我请求你成为齐奢的妻子,而不是亲王的王妃。”
青田一样笑起来,拂在她鬓边的木槿花粉白而芬芳,“若不能做齐奢的妻子,王妃的名分对我就一文不值;若身为齐奢的妻子,王妃的名分对我也一文不值。在众人所在的地方,握紧你手中的权柄,做你的王。在只有你和我的地方,松开你的手来抱我,做我的丈夫。”
齐奢向青田注目一刻,渐渐地露出一个笑容,一个圆满、光辉而静默的笑容,“若我手中的权柄,不能使我娶你做妻子,那就一文不值;若我有幸娶你为妻,我手中的权柄对我也一文不值。什么劳什子摄政王?爷不当了!九月初九,宫中庆典将由皇帝出面主持,而摄政王则会在古北口行在山的别墅中,与其外室段青田登高赏菊、闲度重阳。谁知,乐极生悲,时至夜半忽起火灾,因之前饮酒过甚,二人皆不及逃生而葬身火场。自此后,世上就再无摄政王与段氏,只有一对凡俗夫妇,在关外牧马放羊、生儿育女。等过上几年,连那场大火的最后一点儿余烬也散去,我陪你,带着孩子们,从草原一路到江南,逍遥江山、泛舟五湖。等老到逛不动,就写写字、种种花,带带孙子、重孙子、曾孙子、滴答孙子……万一不小心养出个傻孙子是个官迷,一门心思当大官光宗耀祖,咱俩就偷偷把门一关,咧开满嘴的豁牙笑死他!”
齐奢停下来,将指端抚过青田的额,经过她眉勒下一排青金石水滴,仿若有整片的蓝天蕴在他掌中,“我说姑娘,您到底是听懂还是没听懂啊?爷这是在邀请你——夜、奔。”
青田根本觉不出自个的泪在成片成片地往下冲,她木着眼,口齿顿涩,“你在开我玩笑。”
齐奢含着笑用两手合起她的脸,举眸望向了隐在重帘深处的一道夕阳,“我思前想后,再这么下去,我只能一条道走到黑,除掉皇上,登基自立。似我这等名不正言不顺的君主,终其一生都必须证明自己的合法和道义,被舆论所左右。到那时,我能给你的比现在还要少。哪怕跟言官们吵翻天,我最多为你争取到一个最低等的嫔妃封号,你会得到一处偏僻的宫院,每天的头等大事就是去皇后的坤宁宫晨昏定省——要坐稳这个皇帝,我一定会有一位皇后,甚至于每次召幸你,我都需要她的钤印。除去皇后,我还会有很多的嫔妃,跟她们生很多的孩子,以此巩固帝祚。如果你命好,会先我而死,反正后宫的女人从不用活得太长久,规矩是一过三十八岁,除皇后之外的任何宫妃都不得再侍寝。假如你不幸活得比我久,即使已经诞下皇子,也多半会被强逼生殉,所有地位低微、生前饱受妒忌的宠妃,就我所知,几乎无一例外是这个下场。好一些,也不过是在仁寿宫那种养老院里跟一群白头宫女闲坐谈天,一辈子就在走不出的东西六宫中,消磨至死。至于你的孩子,从第一天起就会成为所有人的标靶,陷于嗣君之争的漩涡,而他囿于出身,能赢得这场战争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你最好的结局,就是后宫终老——我把它叫做‘圈禁’;而我们的孩子,在我死后,多半也逃不过这两个字。皇位之于我,不过就是让我心爱的女人和孩子被投进监狱——琉璃黄金做的监狱,照样是监狱。当然,我也可以退一步,交兵交权,还位与皇上,做回一个礼绝百僚的尊贵亲王。但我实在不敢保证,皇上,或者说他那位母后,不会哪天突然想起我劣迹斑斑的过去,秋后算账。我这半辈子,最艰苦的地方、最辉煌的时刻,世间百态全都经历过了,唯一让我觉得不能失去的东西就是自由,除了我自个的这颗心,什么也休想摆布我。权和势,在我早已成累赘羁绊,而作为皇子,能为这个国家做的我也都做了,仰无愧于天,俯不怍于地,现在我只想为你——为我自己做些什么。”
齐奢把抛在远处的目光收回,投向了青田,眼中满是烁闪的光华,似漫天的金沙兜头撒下,“青田,你是个弃儿,我也是,我了解一个弃儿最害怕、最痛恨的是什么。我不会让你抛弃你的孩子,不会让你下半辈子都活在遭受抛弃的恐惧中。我承诺过你一个家,你会有一个家,在这个家里头,你的孩子不是私生子,你也不是一个滑稽可笑的外室,你是堂堂正正的妻,有爱你的丈夫、敬你的孩儿,每日里一茶一饭琐碎度日,恩爱白头,平安偕老。”
青田的周身在颤抖,被他的每一字每一句、每一点声音所擂动,仿佛她的身体是他的一面鼓,她的鼓皮也被他擂破,沉入了穆然的寂静与虚空。由这虚空里,万物发出了乐音,繁星在夜空里旋转个不停,她伸手就能捉住故事的每一根线头,闭上眼也看得见命运每一丝透明的脉理。她是被擂破的鼓,是一只被砸碎的水罐,甘甜的源泉由她自身源源不绝地迸出。这不是眼泪,这只是心的狂欢。
齐奢凝视着他面前的妇人,凝视着所有生命的幻象如她脸上的脂粉般被冲刷个一干二净,露出其下真正的、喜悦的、发着光的容颜。他低声笑起来,“开心,爷能理解,毕竟谁家闺女嫁给爷都开心,但开心成你这副样子,是不是就有点儿过了?”
青田早已忘记了所有的语言,她只会哭,攥着两只手站在他面前又哭又笑。最终,她满身倾倒在他怀里,他笑着用嘴唇擦过她的发、她的额头、她的眉,用手为她揩拭掉泪水,“不哭了,不哭了,好媳妇儿不哭了。”
青田停止了啼泣,把泪容向着齐奢仰起,“你叫我什么?”
他含笑深望着她,深得仿佛她是他的骨中骨肉中肉,“媳妇儿。”以王的庄严,他把最尘俗的昵称就这样授予她。
青田再一次大哭了起来,像个迷路的孩童被带回了家。齐奢拥着她,又一次笑出声,只为了吻她,才将高贵的头颅低下。
第269章 望吾乡(13)
当整个世界都染上了夜色,当这夜色中仿似就只剩下两个人,齐奢凝睇着青田用无与伦比的优雅姿态解去了身上的衣和裙,将盛放在喜盘中的翟衣凤冠一一穿戴停当,对镜理妆,即使已微显臃肿的腰腹,亦不能将其难描难画的万种风情稍损一分。她淹然百媚,走去到喜床边坐下,冲他倾国一笑,自己给自己覆起了红盖头。
盖头下,青田垂着眼,能清晰地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声。这是她的婚礼,真正的婚礼,并非一个权倾天下的中年男人对一个相伴多年的女人的交待,而是一个在星海下高唱着野情歌的小伙子为他看中的好女孩所献上的、最为饕餮的爱情的盛宴。她瞧着金喜秤挑入了红穗子,徐徐揭起她脸前的红帕。青田一分分地抬高眼,在挑牌所垂下的一束束薄金片子的流苏后望见她终身的新郎。有一只小拳头,像敲一扇门一样,在她腹中轻敲了两下。
从这一时一刻起,不复存在风靡万千、令柄国之主也成为裙下之臣的香艳花魁。她,段青田,只是这一个平凡好男子的,平凡而圣洁的妻。
7.
沉沉锦帐之云,幽幽银珰之焰。三生之梦,两情缱绻,一夜既终,齐奢把青田坐拥在喜榻内,将细枝末节一一说与她知晓。
“我上月去信给苏赫巴鲁谙达,他已在关外秘密安排好一切,连你的收生婆都预备下了。最后这一个月,你其他都不消管,只把咱们的行李精拣出来就是,我预先派人悄悄地运出国境。”
“既要收拾行李,我还得回什刹海去。”
“你老实待在这儿吧,只把心上实在舍不下的东西开列出单子来,省得一回什刹海看见有的没的,越看越什么都想带走。咱们这回是诈死,你就当真死得了,单把那些头等的古物文玩、字画珠宝挑几样陪葬,剩下的什么都甭带。”
青田一听立时紧张起来,“那头一样,你赶紧让他们把我那几串金刚钻项链送来。”
齐奢把手竖起在眉前摇一摇,“哦,正好你说起,你那些西洋的珍宝一件都不能带,太惹眼,又不能戴出来,又不能变卖,带上了也纯粹是个累赘,就全扔在什刹海吧。”
这一下,青田的脸容倏然作变,“你意思,我就再也看不见它们啦?我都还没来得及同它们告个别呢!”
齐奢只一派早有预料的闲适微笑,“我之所以让周敦直接把你哄到这儿来,就为了不叫你在北府多加流连,快刀斩乱麻。”
青田瞧起来已快要哭了,半天也没挤出半个字来,好半晌,满脸凄色地当胸一捧,“爷爷,小囡喘不上气,小囡心口好疼……”
齐奢不觉好笑,伸手往她背上抚两下,“行啦,爷连这花花江山都抛下了,你那些什么金刚钻银刚钻的也不过就是几块破石头,不值当这样儿,啊。”
青田依旧哀哀地呻吟不住,旋即,横波一转,澄澄地睨过来,极凝重地向他道:
“三哥,小囡想了想,其实当个外室也挺好的。要不私奔这事儿,咱再商量商量?”
齐奢纵声大笑,伸手就往青田的腋下呵痒,她只笑得往喜被里头藏,“嗳嗳,死鬼你也慢着点儿,娃儿还要不要了?肚子,肚子!”
二人笑了好一阵,渐渐地,有一抹暗影掠过了青田的眼。她的笑声低下来,一手仍护着小腹,另一手则攥住了齐奢的腕子,手心里生出微微的凉汗,“三哥,咱们这样一走了之,继妃娘娘怎么办?大家都以为她怀着身子呢。”
就在某一刹,天际忽来了一场飘风疾雨,新凉了枕簟。夏季,结束了。
这一场溟濛秋雨直下了一夜一天,下到了第二天的夜深还不休,雨水带着花叶的气味潲入了窗纱,一树凤凰花被雨水打落,发出“扑、扑”的动静,仿似谁声声入耳的凌乱心跳。
詹氏不虞丈夫竟夜半冒雨前来,有些手忙脚乱的,一面亲替齐奢解去他肩头的雨蓑,一面唤人为王爷烫酒暖身。齐奢道了声不必,摆摆手挥退下人,掩蔽了幽门。
“我有事同你说。”
他用很平静的声调告诉詹氏,段氏小产,故此得辛苦她再做一出流产的假戏来收场。
詹氏坐听,不防间已凄恻失色,盘桓在其鬓边的一串黑珍珠索索地摆荡,坠坠而惴惴,“好好的,怎么孩子就掉了?我今儿还说瞒五不瞒六,该是显怀的时候了,明儿就把棉垫系去腰上,谁知……”